我们没有改变什么
2003-04-29君昌龙
君昌龙
无论我们给“文化”一词作什么样的界定,但只要承认这样一个基本假设——只要是人类行为,就必然具有文化性——那么,我们就会在那些冷冰冰的物质形态背后,看到藏蕴其中的人类梦想、激情、虚荣甚至庸俗。
正是凭着这一设定,我们进入了一种叫做“住宅文化”的表述中。通过这一表述,我们将发现那些被带入到物质的住宅中的某种集体性观念和记忆。
这是一种人化的过程,而柯布在《走向新建筑》一书中,对“住家”的论述堪称经典,他说:“住家是人类所界定出来的范围,围绕着我们,将我们与有害的自然现象隔离,赋予我们人为的环境,使我们成为人类。”
“庄严的栖居”
当前欧美学界宁愿用Housing来指称“住宅”,其用意就在于作出一种区分。House偏重于建筑和物质的含义,而Housing则强调一种行为或过程,即人的特性。
住宅及人的思考路向,在中国早已有之:“宅者,人之本。人因宅而立,宅因人得存。人宅相扶,感通天地。”没有这个基本假设,也就没有《黄帝宅经》的煌煌宏论。
尽管东西方学界都承认在人宅关系前提下导入对住宅文化的把握,必须看到,同样是住宅,各自的背后却延续一个不同的传统。一种被抽象化了的“人性”,在各自的住宅体系中展示出如此丰富又如此差异的理念。
如果我们承认“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么,文化也就带有一种类性或群性,或者说,民族性。相应地,在住宅文化中,我们除了一般性地发现人性之外,更发现民族性。正是这种民族性使住宅与住宅相区别,并以人的类群为单位,形成了一个最基本的分类。
之所以要进行上述的前提推论,其目的就在于发现一种在城市化或全球化背景下,中国住宅文化或住宅观念难被遮掩的民族印记。虽然都是摩天大楼、高层公寓、私家别墅,但就是它们的背后或它们的内部,一种以民族为单位的集体心理依然在顽固地寻找着它们的表现形式。
每个民族都会在它的集体行为中留下“共识”,但是因为各自的传统,在其对表达方式的选择上,又各有侧重点和兴奋点。所谓“吃在中国,住在俄罗斯,穿在法国,玩在美国”的说法,似乎中国人把心思全花在吃上面了。
其实,就用心的程度而言,中国人在“住”而不是在“吃”上面投入了或寄托了大部分的精力。对于这个民族来说,“住哪儿”和“如何住”,往往是尊严、权力、地位和身份的最有代表性的表达。
与“住”相比,“吃”似乎只是“雕虫小技”,一时所为,而“住”则是一辈子的事业,是“壮夫”的追求。正因为中国人把住宅视为一种“宏伟叙事”来建构,所以,从他们对于住宅的一生的奋斗中,似乎很难找到一种轻松的闲适,而一朝立起大厦,则所谓“诗意的栖居”倒不妨直言为“庄严的栖居”,宅居成了生命中无法承受又必须承受的重量。
想想墨子的话:“食必常饱,然后求美;衣必常暖,然后求丽;居必常安,然后求乐”。“居”的问题已经被上升到人生大问题的高度,成了快乐和幸福的必要的原则了。
当然,正因为“居”的问题被附加了如此沉重的念想,所谓“乐”常常就变成了“苦”,谓“苦中作乐”是也。如果再想想阿房宫下的累累白骨,想想耗尽民脂民膏的朱门,真不知道乐从何来。当然,这么说可能是另一个问题了。
“自己的宅屋”
对住屋的那种近乎拜教式的迷恋,早已贯穿在这个民族的民间追求中,而“自己的宅屋”(不一定就是豪宅)也成了寻常百姓梦寐以求的一种信仰。
70年代末80年代初,一个写农民生活的高手——高晓声,在他的一篇名作《李顺大造屋》中,写了一个叫李顺大的农民,如何在“造屋”的梦想中耗费了一辈子的心血,世易时移而痴心不改。如果要问李顺大,生活中最重要的是什么,他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房子”。
在他的答复中,回荡着的几乎是8亿农民共同的心声。看到那些先富起来的农民兄弟,在自家的宅基地上,手拿皱巴巴的图纸,与乡村建筑师们自豪地比划时,就觉得无论有钱还是没钱,李顺大式的追求完全没有改变,而只有在规划和建设自己的房子时,我们才发现类似翻了身的农民指点江山的豪气。
当然,对房子的追求还不仅仅是农民兄弟,想到那些“无私地”展露在房产科长家门口的一张张笑脸,以及堆在屋里灿烂的礼物,就可以知道,工人老大哥们房子追求一点也不轻松。而对于那些生活在“单位”中的人们来说,房子成了他们最需要分享的公共财产,而权力的顶峰就是那只操纵着分房计划的大手。
一个正在消失的时代
西方人只要打好一个背包,驾着车就到另一个城市去生活了,而在中国,房子将一个人的脊背甚至整个生活几乎压成了一条曲线。同样是房子,竟然有如此不同的重量。
当然,我们尽可以从中找到生活水平和经济实力方面的差异,但联系到民族或历史的因素,就发现其背后潜藏着深长的文化原由。
“安土重迁”这个词最生动也最深刻地说明了这个生活在亚热带季风气候下的河流两岸的民族,它是如此顽固地将农耕文明含化成了传统。这种农耕文明把人与大地的关系演绎在它的文化图式中,而宅居不妨视为人与大地的关系的象征物。
大地对人类温暖的呵护,不仅体现在广袤的田野和它的馈赠上,也体现在那些大小不一的宅基上。它们阻挡了来自西伯利亚寒冷的北风,或来自热带海洋灼人的气浪。
正因为“构本为巢”而带来的安全、温暖与尊严,宅居才可能被抽象为一种价值,或内在为一种象征。
当然,我们尽可以说我们已经在逐步告别处于日落时分的农耕文明,随之而来,那些被附加在宅居上的价值也在慢慢地损消。那些流浪在都市里、出入于出租屋中的操着外省口音的年轻人,已经扩大成了群落,而他们以其对土地和老宅的告别,说明了一个“安土重迁”的时代正在消失。
但是,观念的革命绝不是在一夜之间就能完成的,特别是当住宅文化已经成为一个民族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时,它的变迁常常是缓慢的。而当我们理解了“文化总是滞后的”这一论断之后,就会发现,住宅对于中国人的心理重量似乎并没有减轻多少。就说那些流浪于都市的外省青年吧,那些时不时泛起的不切实际的“思乡病”,以及深藏内心的买房置地、安居乐业的梦想,就已经说明居住文化依然代表了一种价值,它作为安定和幸福的象征,这一点并没有多少改变。
就说那些已经先富起来并安定下来的人们,从他们对宅居的不懈追求中,同样可以看见这种住宅文化的影子。像江浙农村那些越盖越奢华的“豪宅”,沿海发达城市那些贴金挂银的“华庭”,其实是对宅居拜物教式的迷恋的现代表达。
报告文学作家麦天枢在对这些“豪宅”和“华庭”的奢华深表震惊之后,曾经感慨中国只能出地主而出不了资本家。他要提醒人们的,正是一种以宅居为象征的文化和传统。
尽管我们仿佛已经“全球化”甚至“西方化”了,但吃麦当劳或看进口大片,并不就能改变一切。其实,文化就像海面之下的冰水,它的迁移是缓慢的,在浮动的表像背后,我们改变的东西往往并不多。譬如说,说到房子我们会照例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