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公戴口罩

吴敏显

村子里大多是种田和种菜的，以前收成好不好全看老天爷脸色，现在就算老天爷帮大忙给个大丰收，还得看市场里要不要，肯给多少价钱。因此，什么时节选些什么菜种，就非常重要。

村里的老人辛苦一辈子，总觉得自己没有跟上时代。所以常劝年轻人说，时代不同了，闷着头干活不一定能赚大钱，纵使没读什么书也不能缺乏常识，看得懂白纸黑字的应当看看报纸，看不懂字的也要看看电视，才知道世界已经变得什么样子。

最近，美国人和英国人出兵攻打伊拉克，以及“杀死”病毒弄得人心惶惶的新闻，全村里老老小小可真一样也没漏掉。五伯婆有个儿子在金门当兵，她看到战场实况转播，便日夜担心阿督仔的飞弹会不会打扩展了，打到她儿子头上。阿火叔两个儿子在台湾找不到工作，一起到大陆工作，电视说大陆和香港有人死于“杀死”，他就天天担心两个儿子被传染。

阿春姨安慰五伯婆说：“放心啦!人家美国人做的飞弹和炸弹都会算得准准的，等于飞弹上长了眼睛，说要打鼻子绝对不会打到肚脐，伊拉克在很远很远的天边，飞弹再怎么歪也歪不到金门，你老人家大可放一百个心啦!”

至于阿火叔的心事，阿春姨则不敢吭气。她偷偷地告诉其他人说：“唉!杀死病可不长眼睛，听说连医师护士照样被传染，实在可怕哩!”

有人进一步向阿春姨打听，为什么“杀死病”比战争还可怕?阿春姨说，她也不是弄得很清楚。一旦被问急了，阿春姨就说：“也许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呀!自古以来戏台上不都这么说的吗?”

村人信神，自古以来认为有拜有保庇。过去村中做大水、闹干旱，甚至流行猪瘟鸡瘟，村人都认为圳沟边的土地公会庇佑大家度过难关。独独这回关于战争和传染病，阿春姨和很多人都缺乏那样的信心。

有天早上，阿春姨上街跑一趟回来，脸上多了一只白色的大口罩，差点让村人认不出她来。她一下客运车即直奔土地公庙，双手合十地向土地公禀报：“土地公伯仔，最近到处有杀死病，是世界上公认最厉害的，没有特效药可医的，您老人家可不要乱串门子，人多的公共场所不要去，飞机尤其不能坐。阮厝(我家)那只死老猴，劝也劝不听，只要有天九牌可以赌，阎罗王把刀架在脖子上也得等他赌个几把过瘾。让他那样去赌，岂不是全家都可能被害死……”

阿春姨说着说着还一面从手提袋里掏出好几个口罩，一一摆在供桌上。然后点燃三炷香朝着土地公拜了拜，拿起其中两只口罩，分别捂住土地公和土地婆的鼻孔及嘴巴。她还告诉土地公说：“土地公伯仔、土地婆，有戴就有保庇啦!电视讲市面上有八成口罩是假的，但我买的这个绝对是真的，因为药房老板就是戴这一种的。”

她再捧起供桌上剩下的几只口罩，朝土地公拜了拜。告诉土地公说，她要拿回家给那个赌鬼老头，以及儿子媳妇。有人问阿春姨，她老公回家睡觉时，是不是也要戴着口罩?阿春姨答得干脆，只有一个字：“戴!”

阿春姨还鼓励大家，到药房去买老板戴的这种口罩，不但给上学的孩子戴，也给自己戴。她说：“口罩再贵，总比一条性命便宜很多。”

今天上午，卫生所的医生带着护士到村里宣传如何避免“杀死”感染的方法，当他看到一些村人懂得戴上口罩，即不断称赞大家很有概念。村长一听到夸奖，特别带着一行人到土地公庙。当那年轻的医生和护士看见庙里的土地公和土地婆都戴着口罩时，禁不住笑得浑身抽动，一股一股热气从医生鼻翼两旁的口罩隙间喷出来，把两片眼镜都蒙上一层雾气。

站在一旁的阿春姨，还告诉医生说：“我已经烧香提醒过土地公，尽量不要到公共场所，不要搭飞机，如果土地公和土地婆要到台北去玩，有个地方尤其不能去，就是那个叫立法院的，因为电视里报道那些立法委员天天都在打口水战。你们那个卫生什么长的不是强调，杀死病所以传来传去，就是你的口水喷过来，我的口水喷过去传染的?不知道那些立法委员学问那么好，怎么会那么不讲卫生。你们应当送一些口罩给他们，算是做好心。”

听到这里，年轻的医生和护士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相继蹲下来用手把口罩掀歪一边，畅快地笑出泪水来。村长和其他人当然也不例外，大家笑得几乎忘了口水会传染这回事。

只有土地公和土地婆还是一本正经地戴着口罩端坐着。阿春姨委屈地朝着土地公低声说：“我阿春讲的拢总是实在话，实在话真有那么好笑吗?”

(选自2003年4月19日台湾《联合报》)

·责任编辑 杨际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