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妹子
2003-04-29杨彩祥
杨彩祥
晚饭以后,海妹子还不见男人的影儿。北风北浪如敲钟,渔业队早就放了工。邻居的汉子们揣着刚发的奖金,带着欢声笑语飞进了家门。那,自己的冤家哪去了呢?海妹子是个不喜欢多说一句话的女人,她悄悄将黑面条炒鸡蛋放在了锅台上,让孩子们到西间睡下,她在东间里翻箱倒柜,找出了结婚时的一件衣裳,在煤油灯下不断抚摸着衣裳的碎花红朵,摸着摸着泪水如断了线的水晶珠儿———
那是个阴雨满天的黎明,远方河水奔腾的怪声隐隐约约,村里的男女老少拼着命去筑高长堤。刚满十八岁的海妹子,拉着装满草袋子的小车奔跑在龙王河大堤上。一条长长的绳儿把她跟推车的小伙联接到一块儿。小伙子叫冶铁,长得挺帅。对她和冶铁的亲事,爹娘说什么也不同意。不是老人的脑筋旧,是因为冶铁十来岁就会赌钱。闺女,爹这辈子啥事都经历过,赌钱出贼性,那种人可是啥事都干得出来的。娘说的比爹还绝情:海妹子你真要嫁给那个赌鬼,往后不准进俺的大门。海妹子慢声细语地说,人是能变的呀。说罢默默夹着个小包袱,将那根拉车的绳藏在包袱里,不声不响迈进了冶铁家的院门……
一闪一闪的煤油灯下,海妹子含着泪将红梅碎花的衣裳裁成了女儿穿的短褂,正在飞针走线时,院子“扑咚”一声跳进个人来,她一针扎进了指头,指头肚绽开了一朵星梅。海妹子咧看嘴咬着手指跳下炕来:谁?
海妹子,俺是冶铁。
你,你,还知道回家?海妹子胸中千怨万恨,打开门后,月亮底下见到自己男人的胡子跟乱草一样,闯海穿的棉袄到处露着棉絮,两眼直瞪瞪的,跟个疯子差不多。
你,这是怎么了?
海妹子……俺闯了大祸……输了二百六十块钱的奖金又拉了八百二的饥荒……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一、去娘家借钱;二、给俺条绳子歪脖柳树下见阎王。
海妹子觉得自己突然间落进了万丈深渊,浑身冰冷地打了个寒颤,她稳了稳神说,海妹子自嫁给了你,十七年没踏过娘家门前的青草了,这事你心里不清楚?她说完走进屋去,出来捧着那根拉过小车的绳,对发呆的男人道,爹说过的,铁了心的人是不会变软的,你爱干啥干啥吧!
冶铁昏昏沉沉跑出家门,紧紧握着那绳,在海滩上踉跄地狂奔着,心里不停地翻滚,对聚众耍钱,他痛改过几次,都经不住掌心里的三个骰子往碗里一掷的诱惑,一掷就是花花绿绿的票子上百元呢。今晚上他面前曾堆过一千多元的票子,可是没多久就不见了,他开始输到三百元的时候,光棍六就劝他罢赌,他骂了人家的祖宗;输到六百元的时候,燕飞老汉抱住了他,他如红了眼的魔鬼,将燕飞摔到地下,摔断了老人一条胳膊———嗨,最后连自己的女人都不肯原谅他,只有到另外一个世界去痛改前非吧。奔跑中,小腿上扎进了一根荆棘刺儿,只觉得那条腿湿淋淋的,没觉出痛来。他摸到祖坟前,对着爹娘的墓碑磕了三个头,在那棵歪脖柳树下,将手里的绳子挂上了枝杈,正往系好的扣里伸脖子,树枝上的绳套落了下来。他抬头看到树叶丛里闪动着两团幽幽的光亮。平日他胆子最小,从来不敢一个人走夜路。有时候夜里分鲜鱼,都是海妹子一个人去海边拿。眼下,他对害怕没有了感觉。当他重新挂上绳套,用手拉紧,合上眼套进脖子,双脚悬空的当儿,“叭”地一声,绳子断了,随着一阵寒风,他重重跌到了地下。他好像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冶铁蓦然清醒过来。他拍拍脑瓜,瞅瞅蓝蓝的夜空,星星眨着眼睛好像说:连死都不怕的汉子,世上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猛地跳起来,着啊!
冶铁紧握着拳头弓着腰,跟个纤夫一样,一步一步回到了家。院子大门虚掩着,海妹子在煤油灯下,仍一针一线地为上高中的女儿缝制那件短褂。看到跪在炕下的男人,仍旧慢声细语:那条绳呢?可不能丢呀,那是咱们两人的红娘啊!海妹子说罢轻轻地抚摸着她自己的胳膊。胳膊上那两道深深的血痕,是被祖坟上那棵歪脖柳树划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