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泉作证
2003-03-11韩静霆
韩静霆
18岁那年,我背着一把二胡,离开东北小缄,出山海关,到北京投考中央音乐学院。
这是我头一回离家出远门儿,到了北京,一见宽得要命的长安街,浑身的狂野,就收敛了许多。我在北京举目无亲,北京越大,心里就越茫然。坐上公共汽车到前门找旅店,汽车售票员操一口卷舌儿的京韵,湿滑的,耳朵抓不住,胡乱跑下车,也不知是到哪儿了。
白花花的阳光晒得我心上发毛。养精蓄锐,才能去考场战斗,可我不知到哪儿可以找到晚上睡觉的大通铺。我的衣袋里攥出了热汗的钢蹦儿角票儿,只够住大车店的。
就在我四顾茫然的时候,有人拍我的肩膀,热辣辣地叫“东北小老乡”!我回过头,看见一个尖长脸和一双热情得不能再热情的小眼睛。那人率先通报是哈尔滨东北林学院大学生,迅速而坦诚地公开了他来京是要转学到北京林学院的;坦诚而迅速地出示了贴着照片的学生证,让我验明正身。我就也迅速,也坦诚地公开了我的籍贯,住址,家庭成员,来京目的,还有年龄什么的。尖长脸知道我是音乐学院的考生,就弄出一个口琴来,放进嘴里呜咂,证明他极其喜好音乐,又是同乡,又是知音。
我简直喜出望外,立即和尖长脸成了好友。他得知我正找不到住宿的地方,就慷慨地推荐了到北京甘家口黄瓜园徐工程师家去住,说只要通报他的名字,绝无问题的。
我当然去了。
我并不知道这是一个骗子让我去拧人家的门把手。
甘家口徐工比我更了解尖长脸。后来知道,徐曾托尖长脸将老母亲护送回哈尔滨,尖长脸勒索要挟,骗了徐工的钱物,并且把老太太旅途用的钱也攫为已有了。再后来,还知道尖长脸终于因多次诈骗被判刑8年。当然,这些,在我以骗子最亲密的朋友的身份去拧人家门把手的时候,前后因由一概不知。
我叩开了黄瓜园人家的门,徐工把我让进了屋子。
在徐工的眼镜后面,我只看见了和善。那时候我还是个浑身牛犊子腥气的毛孩子,不懂得分析人眼色中的化合成分。我开门见山说是XXX(可惜记不起尖长脸名字了)让我来住的。
徐工无表情,不说话。甘家口黄瓜园人家的老母亲,还有徐工的夫人北京友谊医院护士长马承莺,小女孩青青,都不说话。
我尽力渲染我和尖长脸的关系:同乡,好友,还有知音。
还是不说话,他们。
当大人们上下打量我这个不速之客的时候,四五岁的小青青好奇地碰了碰我的琴囊。
老太太叫了一声:“别动!”
我吃了一惊,但不知这是为什么。我忙把衣兜里能证明自己的东西,都翻给他们看,是音乐学院准考证,进京住宿介绍信之类。同时我打量了一下房间:两间小屋,里外都摆着床,那些床铺都是早分配好的,母亲,夫妻,女儿,都有主儿了。我想,也许地上可以放下我这个穷小子。
徐工又来追问我和尖长脸的关系,我就咬定是很要好很要好的朋友。徐工问,你们认识多久了,我脱口回答:今天刚刚认识的。说罢,我“聪明”地意识到,“刚刚认识”这句话,把我在这间屋子地上住宿的机会砸了。也是急中生智,我不再扯什么“尖长脸”,只请求他们听听我拉琴,我拉一首曲子给你们听吧,我说着,活像一个乞食街头的流浪艺人,立即解开琴囊,抻出胡琴来。我的手有点儿抖,我的额头爬出了成群的汗珠。
老母亲说:“别着急。”
我调理了琴弦,让自个儿静下心来,权当黄瓜园人家的老小,是我应试的第一批“考官”。
哦,二泉,月亮,阿炳……
哦,《二泉映月》……
我的琴弓开始锯动琴弦,仿佛决心锯开陌生人的心灵之锁。我那神经质的指尖开始叩动音乐之门,起初有点儿毛躁,我必须分出心来观察“考官”神色;老母亲定定地只看我的娃娃脸,小女孩的眼神儿里有几分新奇,徐工夫妇蹙着的眉头解散了,渐入境界。……我梦一般地跌入音乐之谷,开始自己感动自己了。我颤抖的心,被二泉之水化解着,荡漾着,我的指尖在琴弦的高把位滑动,感觉,触摸,寻求,回还,通过每个小巧的装饰音,捕捉二泉水滴的聚散,水中银链般的月光的闪熠。乐曲回旋,层层叠玉,挂在指尖的泉水冲波逆折,从千仞高崖跌落,從幽谷蜿蜒而来。月光,在我的心上铺开。我的心里清凉得很,干净得很。泉流,一些流在我的心上,一些涌上我的眼睛。我的眸子有点儿湿,也有点儿酸。回荡的泉流似乎是水又并非泉水,而是淡淡的哀婉,叹息,伤情和无奈的求助……
曲子结束了,四壁悄然。
徐工夫妇还在泉流和月光中流连。
小女孩也那么温柔。
老母亲说;“孩子,去洗把脸吧。”
这就是说,他们,黄瓜园人家收留我这个借宿的北方穷小子了?
我真想哭。
谢谢。
谢谢音乐。
谢谢《二泉》!
谁至聪至慧地说过音乐是“上帝”的语言呢?音乐,岂止是“上帝”的语言,简直是“上帝”的抚爱!她顷刻间抚平了人心灵上的皱褶,顷刻间让一个人心灵的泉水流入另一颗心灵。音乐,让人善良,让人豁达,让人慈祥,让人高尚,让一个浪迹在外的穷小子有了安身的雀巢了!
黄瓜园人家给我腾出了一张床,老母亲只好在燥热的夏夜和孙女儿挤在一起了。我给他们添了很多的不便,早晨要他们来唤醒,晚上要他们等门,而且,在窄小的厕所洗澡还弄得满地是水。徐工夫妇还专门带我去北海公园看灯火桨影,让我领略都市的月色。他们那如二泉一样明澈的心,偎着我,滋润着我,使我在初试复试中一路过关斩将,终于考取了音乐学院。至于尖长脸,我在住进徐家后的第三日,在街口巧遇了他。他将我除了归程路费之外的一点儿钱全部“借”去,便杳如黄鹤,害得我回家时在慢车上一日一夜没吃一口东西。可是,这些小损失比起黄瓜园人家给我的巨大的爱,实在不算什么。
我在黄瓜园一共住了三宿,临走的时候,我又演奏了一遍《二泉映月》,算是答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