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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词择汉,绣球落谁家?

2002-04-29陈兆福

博览群书 2002年1期
关键词:书名义项译本

陈兆福

Understanding这名词从动词understand来,早在小学就听老师讲过,谁也无须不耻下问。我们当然也不至于贸然发问。但,这是哲学术语,当别论。说起来,固然"同居长干里"(李白),"姐妹同里巷"(白居易),但她户口早迁走了呀!高升了--从日常用语提炼为哲学术语,义项业已深化。不怪1946年,西南联大陈修斋。王太庆两人盘查起它,你提一问我提一问。

原来,十七世纪,当时欧洲人多还以为脑子里一些想法,不是与生俱来还能从哪儿来!谁心中都有上帝,皇帝坐龙廷,从来如此。法国笛卡尔多疑,心思精细,详予论述,说天赋观念,理性本身所固有的,既清楚又明白,无庸怀疑。英国老百姓偏挣脱了老规矩的束缚,持新观念,敢为天下先,1649年把查理一世推上了断头台,刀起头落。从此,护(祖宗)法护国争论不休,护国公(Protector)克伦威尔忙开了。

1671年,英国洛克邀约五六友人讨论诸如道德和天启宗教原则一类热门话题,谁料几位好学深思之士谈不下去。他们认为错了,应先考察理智能力。结果,推他执笔先写出。历经二十年,写成60万言巨著

[英]An 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1690

[法]Essai sur l'entendement humain,1700

[德]Versuch uber den Menschlichen Verstand,1757

[俄]Опыт о человеческом разуме

新作还没出版(1690),法文摘要就披露于荷兰(1688)。法译本(1700)拉丁文本(1701)接踵上市。

洛克挺身而出,实际上前前后后写出了许多"辩护词",泛及同胞所缠绕不开的哲学政治经济教育问题。马克思赞他为"一切形式的新兴资产阶级的代表"。

话说回来,思想界冒出这么位经验论者,理性论派惊诧不置。同胞学者斥责和辩护当即闹成一团,作者抓紧再版增补。大陆德国一位大忙人莱布尼茨披读法译本,即在《每月摘要》上批驳起观念联结和狂信。五十八岁时,犹期待与作者逐一对质,但洛氏却于72岁上去世了(1705),莱氏不忍心打哑仗,把

[英]New Essays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

[德]Neue Abhandlungen uber den menschlichen Verstand

[法]Nouveaux essais sur l'entendement humain

[俄]новые опыты о челавеческом разуме搁下了。该书体裁所采取就是两人对话,针锋相对。表面温文尔雅礼让有加,实则唇枪舌剑步步进逼刨根追究。45万言,连篇幅也显出要争个高低。多亏1765年有人整理出版,大家有幸看到西方哲学史上这场重头戏。马克思却并不把这当"戏",而当"宴",说洛著"像位久盼的客人受到热烈欢迎"。(一)2:20,有心人面对不经意者

两世纪后(1934年),四川人邓均吾译出洛著。莱著则由西南联大的陈修斋于1982年译出。其实,两书名在我们文献上早就不新鲜。什么不新鲜,"乱"得不新鲜。(注:下表书名,据语素分栏:第1栏同为"悟性"者;第2栏是以"理"为前位同素族者;第3栏是以"知"为前位或后位同素族者;第4栏是以"力"为同素族者;附星号者为译本名;书名后为年分,取后二数,黑体字表示台湾出版;右下年柱,年分旁为书名译者,附澓耪呶译本译者):

就关键词[英] Understanding /[法] entendement 而言,写者随手,他不经意。听者有心,他作难了。不是他,是他俩。1994年,后死者王太庆追悼上年夏谢世挚友陈修斋,回忆共剪西窗烛,提到了这件事。

我们很自然这么想,书名就几个字还不好办吗。请看右下那人梯年柱,跨度八十年呢!那年分,长;那人名,赫赫;那译名,杂多。长令人叹,赫赫令人讶,杂多作难人,让人思维混乱无所适从。真是一词之立百费思,难道就这么费时费人费神下去。

批判,奥伏赫变,人道主义,异化嘛,题外工夫多于为题本身所经历的折腾。历经之长,三军过后尽开颜。可是,这里并没那些题外干扰,为什么还那么费时,而且更长。难道另有什么玄机。

说起来,就事论事,不知一书,不译一名。陈王俩人读过洛莱二书,自然能 "发现问题"。然而,洛著不是有译本了吗。两种译本呢!可惜,这不是简单的机械推算问题。民族思维整体非个体可比,发展学术文化需要种种推动力。智力。社会力。臭皮匠二缺一。您看,天公(自然,万国语文他无所不通)敲人脑袋,王太庆在悼文上说到他们俩把问题归结于对该书两译者均"缺少研究"。

事情常这样,有视而不见,有见而不及,有未能及见。没那耳朵,不知那是曲子。知其为曲子,感受有深浅。就是有那耳朵没那福气也不行。说是不理解,说是不充分理解,说是理解没找上它来......

理解词语,需从单词入手,先须明其诸义项。次及词组,弄清所构各词孰义项可彼此相搭配。其为封闭性者,搭配关系稳定,选其译语,沿习惯选配就是。词组单纯,义项有限,意义固定,变化稳定,词典多备录,一查即知。其为开放性者则本身义项复杂,灵活多变,词组经搭配成,圈定了意义场,犹须视其所处语境又最后予以调整。这三字经四字文人所共知。(二)溯源探流

二书名,词组并不复杂,不过,即系书名,意义就多一层限定,译名要求贴切,就须多斟酌。上有源宜追溯,下有流应探知。结合西方哲学史古典原著翻译史,这里不妨联系四十年代和七十年代谈谈。

往上追究,可想到经院哲学常见的intellectus。斯宾诺莎对神的理智的爱(amor Dei intellectualis)是众所周知的。1661年,他写过[拉丁]Tractatus de Intellectus Emendatione[英]Treatise on the Correction of the Understanding[法]Traite de la reforme de l'entendement[德] Abhandlung uber die Lauterung 焩erbesserung燿es Verstandes[俄]Трактат об усовершенствовании разума未完篇。陈王二位盘查时,此书已有两译本上市:

贺麟《致知篇》,1942;《知性改进论》,1960。

刘荣竣《论知性之改进》,1943。

理智改进论,1980。

Intellctus这拉丁词当着拉丁语朝地中海西北,向西欧推进,各国引进,争相以语音字母先模写为intellectNIntellekt∥intellect Nинтеллект

后来民族语日趋完备,构词又转而侧重取义,写为understanding NVerstand∥entendementNразум

向下探流,1977年庞景仁送康德《任何一种能够作为科学出现的未来形而上学导论》译稿来,谈起哲学术语译名混乱就感慨,对德文Verstand的译名该清理清理。这译本也算浩劫中所出,那年月,一大摊子急待收拾,忽然网开一面,指示读几本哲学史。熆闪,哲学君,总算想到您牐犖颐怯φ俅痈尚8匣,挥舞尚方宝剑,抓紧出书。书后照例都附了术语对照,而且既是索引又是多语种:英N德∥法N俄N日(因书而异),译名还有另译异译。这年(说准确些,1976年)商务印书馆读者看到书后译名对照表,比当初1958年无疑更要兴奋百倍。

洪谦闻名苛刻,收到寄去的译名校样请他斟酌,喜不自禁,急邀说要提提意见。贺麟。朱光潜。周辅成。王太庆(时犹远在宁夏)为检查。校核。推敲。审定术语译名更是着着实实都忙好一阵。知识分子书荒年月见书如见亲人。

庞景仁于译后记联系到康德的贡献,介绍康所提出"认识能力"三阶段,其对应词是:

sensibilityNSinnlichkeit∥sensibiliteNсенсбельность understandingNVerstand∥entendementNрассуок

reasonNVernunft∥raisonNразум (三)学术发展的先行官

这些重要术语都和书名有关,本应有目录学家把书名全部整理一番才是。对于中国哲学史籍,冯友兰正是持这种眼光,专门系统讲过资料,他随手完成的这项基本建设工程无疑促进了学科发展。而哪学科缺乏这种眼光,未有这样有心人下这方面工夫,哪学科的学子对基本术语就终不免总是这么不经意下去,得过且过。王太庆毕生致力于外国哲学古典原著翻译,晚年要提他们年轻时那段旧事,特别说"那时我们还不到三十岁,满心爱智,没有杂念"(《陈修斋先生纪念文集》第107页,武汉大学出版社,1997年)。想来不是无因--"满心爱智,没有杂念",想的可能就简单。率真。急切,然而也就有冲劲。老天真这时大概眼看又过了半个世纪,区区一名乱犹未弭,这一名还拖后腿影响另一名,一犹如此,全何以堪,他不能无动于衷!--两书译名之立虽可谓略有进展,洛书再无人称为《人类悟性论》,却仍以《人类理解论》《人类理智论》并行。

这就不能不想到术语受题外着力者因"祸"得福。但是,余下待整理的术语还这么多。让人无从高枕忘忧。记得1982年哲学界哲学术语密云讨论会上,对于处理译名,主持人汝信打比方说,对人地名,不妨采用"专政"办法,认真讨论后大家遵行就是,犯不着再浪费时间。至于术语,涉及辨明义项,明确其在哲学体系中作用,理解的深度,译名的审定,若个人的判断一时未能说服大家者,宜尽量争鸣,容许保留意见,别勉强统一。这话黑格尔专家杨一之没听到。他听说开过会,立即来信表示译名千万别强求统一,他举黑格尔"生成"一词为例说明争译名绝非争意气(略)。大家看到,黑格尔两部逻辑学,贺译杨译各译各,各管各,译名并不一致。本来,出版社就从未想过勉强统一--总编辑陈翰伯入主商务所立下规矩。杨函经高崧转呈去,他看到,特嘱务必复函令杨放心。这时,离他1979年说"胡耀邦同志讲的‘文责自负‘是很新鲜的"正好三年。

说起来,诚然,还不是谁讲的问题,毕竟就有个尊重著译者的传统,令那些存心压制抹煞者时刻咬牙切齿,传统无形,他们这些人却总见到传统无处不在。陈翰伯对他们采取毫不含糊的对策。1962年,武汉韦卓民送来三大部译稿,对康德术语表示自己见解,所提译名"迹先。出现。验前"等都与常见译法大有径庭,而且显然构词特别,颇刺眼。陈决定不予强改,同时将韦函发表于新创内部通讯《译书消息》,实际通报学术界予以考虑。同时,韦译就一部一部上市流通。韦氏游离于当时哲学界,说他治康德,并没多少人知道。陈不声不响予以支持,需要胆子。

综观人文学科,从术语一个角度看,学术上有人关注与否,肯大力推动与否,大有关系。看近年,西方哲学史书目,外国哲学术语,对照,诠释,或专典或附录,出版不少,报刊常发表议论术语的文字。加入了世贸组织,但愿众学科能聚成股股合力,加快这项基本建设,直到最后整合成功。术语工作尽力摆脱不经意状态似在望。

且容下篇以understanding八十年经历为例,继续探讨。

作者声明:本文曾提到过的汝信所作比喻分为两截,强调对术语多探讨,容许保留译法,不强求统一。与会学者正确理解这比喻,欣然欢迎他这表态。即是比喻,难免有欠缺。强调了后者(术语),对前者(人地名)就显出重视不够。当时并不讨论人地名,谁也不屑于费心思考对人地名应如何这问题。本文这里仍以当时背景引用。

看近几个月,9·11涉嫌者人名双包案未了,媒体上本·拉丹/拉登双行。又出现 Al Qaida / Quaida /Qaeda,地名双包案和 Muhammad H.Heikal,人名双包案。

前者,新华社据阿文读音规则,阿汉译音规则确定译名为"本·拉丹"。《参考消息》《人民日报》采用至今。多数媒体未接受这公认的译名准则,而愿随俗误读,从英语本位将错就错,坚持各自原所用译名"本·拉登"。《参考消息》对此三次答读者予以说明解惑。肯定新华社译名准确外,对于译名不统一事,除介绍《人民日报》接受所作说明,纠正了译名之外,未多议论。

由此看来,社会上如今对人地名态度,采取了1982年汝信所提出对术语的态度。这样,大家可从长计议,非常好。二十年后,眼光远了,思虑深了,肚量大了,可喜可贺犝饫镆作声明者,以今论昔,如果有读者指责汝信当年不应那样对待人地名,于理而言,所据不可谓不当,于情而论,所言则显然不宜。退一步说,这虽可看作可喜的误会,毕竟此一时彼一时,而误解之起则应怪本文事先未征询他意见。

话说回来,《博览群书》2001年第12期(10。12页)出现将新华社意译为"基地"者,音译为"阿尔·卡耶达"。此事,欢迎读者表示意见,以推进译名讨论。此等事,不强求统一固然好,不推进统一则未必妥。这也就是本文所建议的摆脱不经意状态。读者以为如何!

埃及记者海卡尔(1923--。)在12期文中译作默罕默德·赫卡耶尔,这里宜尊重通译。作者的行文习惯与我们本就不同,人地名双包徒增阅读障碍,造成混乱。终归一句话,术语工作是基础性质,粮草应先行早动,总是坐而论道,原地踏步,必成废物,术语社会学每迈一步,所关非小,欢迎读者监督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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