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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诗篇

2002-04-29姜不辣

清明 2002年3期
关键词:白雪钟声雪地

姜不辣

等待下雪

12月,你那儿下雪了吗?——摘自南方友人书

我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见到过雪,那干净、明亮、洁白的事物似乎只会在梦中出现,且常常是稍纵即逝。有两次,这梦中听雪曾经持续下了一段时间,万物皆白,四野茫茫,但我那渴望触摸的双手未及伸出,那梦中的漫天飞雪早已化作清冷的雨滴洒在我的脸颊和眉毛上了。于是我问:从今以后,那铺天盖地的大雪难道真的仅仅只能是一些亲切又生疏的文字,停留在我的记忆中了吗?

最初见到的雪是在乡村,那是真正的雪,大雪。白色将村庄和树木都罩住了,还有田野和河流。雪地上早已没有了道路,只有一些似是而非的影子埋在大雪之下,但那一串串笑声是明亮而鲜活的,他们跳跃着,像鸟的翅膀一扑一扑的。那雪地里留下的脚印杂沓,却又是那么的活泼、调皮,像这个冬天。四季当中,会有哪个季节比冬天更充满童趣?

这时候,远远地传来了一阵阵钟声,那是乡村小学的钟声。在下雪的日子里,那只大钟敲出的声音被收得很紧很紧,钟声传到什么地方就停在什么地方,然后它急急地伸出手,牵了那一个个顽皮的村娃子,就一路小跑着奔向低矮的小学堂。

我就坐在这小学堂的教室里。在钟声的余音里,总是坐在前排的我,就这样跟着那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女教师大声朗读有关雪的诗句。雪从遥远的地方走近教室,爬过窗台、爬上我们用土坯垒成的“书桌”。我们的声音远远地传出来,在初晴的雪地上,这声音清脆、明亮又干净。

有许多诗句当初是背得烂熟的,比如:“地平铺作月,天回撒成花”、“新年雪压客年雪,昨日风吹今日风”、“江雪随风不厌看,更多还恐蔽林峦”。

所引自然都是随口便能背诵的句子,而印象最深的还是那首《雪晴》:

银色三千界

瑶林一万里

新晴天嫩绿

落照雪轻红

这是南宋诗人杨万里咏雪的诗篇,不过当时,当我用一管饱墨在米田格的大字本上一笔一划抄下这首诗时,我是不理解这大雪新晴之际,天如何会变成嫩绿,落霞垂照之时,雪又如何会是轻红的,只是多年之后,当我在冬日雪后夕阳重读这样的诗句,我在为过去的岁月惊心的同时,那早已消逝的乡村小学的钟声又在我的耳畔回响,而且它的声音一如从前的激越、清脆、响亮。

可是现在,我再也见不到雪了,别说是铺天盖地的大雪,即便是一片薄薄的雪花,它也只能出现在梦中,轻轻一旋就又消失了。许多年后,当伏案写作的我从城市林立的楼群之间抬起头来,我的胸口分明被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堵塞着。在飞速发展的信息时代,一部空调就能使严寒的冬天温暖如春,而我们曾经熟稔无比的乡村风景却越来越远——包括那纷纷扬扬的大雪。

那收拢过乡村小学嘹亮钟声的雪到哪儿去了?

那雪地上少年的脚印又到哪儿去了?

我将脖子缩进棉大衣的毛领,双脚塞在一双肥大的灯芯绒棉鞋里。仅仅为了你,为了这雪吗?我关掉了一切取暖设备,在面前铺开一本雪白的稿纸。十个脚趾如十个平民,普通、朴实,在自己温暖的家中安度寒冬,但我终于发现自己已经写不出从前的那场大雪,写不出乡村道上那杂沓的脚印,更写不出那收得紧紧的钟声。从前那些我曾经烂熟于心的有关雪的诗句也变得七零八落、丢腿脱脚,我的笔下出现的是这样的句子:

整个前半生,我的生活一直漂泊不定

现在是冬天,像对待这第一场雪

我是牢记着,还是把它忘掉?

短短的三行诗,让我从正午苦到黄昏,走出门,看见浓云压顶,一片城倾城摧的样子,而气象台正预报说今天夜里多云转阴有雪,竟使我冰冷的手脚刹那间变得温暖起来。

我知道今天夜里的雪是非下不可的了。越下越大的雪啊,在今夜,我的耳边会出现乡村小学当当当的钟鸣吗?还有那比雪要干净明亮一万倍的琅琅的读书声吗……

诗意的白雪

是什么让乡村小学的钟声猛然收紧,果真是这场悄然走来的大雪吗?

我正在读着前苏联作家什克洛夫斯基所著的《散文理论》,一本论及散文与诗意的书。在诗人萨尔蒂柯夫·谢德林写雪的诗句下面,作者“用目光打下一道粗粗的横线”,我更为诗人诗意的叙述惊叹不已——“为什么要在绳索上行走/而且,每走一步,总要/跪下来一次?”

乡村小学的钟声透明又轻捷,它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又向更远的地方走去。雪就在这时候下起来了,并且很快就遮住了整个大地。我的目光从书页上抬起,越过窗子,越过远处安静的打谷场,一直走向那高高塔楼的顶端。那座塔楼是一个久远年代的陈踪旧迹,许多年前用红漆刷成的标语,在今天,在这落雪的日子里早已斑驳得难以辨认,像一句忘却许久的誓言,穿过数千里云月山水,突然走回来,停在我的喉咙里,不上不下。

面对这场渴望已久的大雪,此刻,我做的第一件事是给一位同样围炉夜读的朋友打电话。我说:“雪——”他立即接上一句:“梅花”。朋友是位诗人,许多年前的一个下雪的夜晚,我们曾经徒步穿过整个城市,去郊外的一处公园踏雪寻梅。我知道,此刻,就在握着听筒与我作着简捷对话的同时,他的目光一定早已沿着城市楼群之间那仅剩的缝隙,去寻找这城市最后的雪光。

今夜,雪应该是这世界上最朴素、最干净的事物。“雪!”对着远处那被白色覆盖的打谷场,我轻轻地叫了一声。雪其实是一个有着结实腰身的女子的名字。我钟爱一生的女子,有着薄薄嘴唇和一头秀发的女子,许多次,她美丽的身体在我的梦中舞蹈,我真以为那是她故乡的大雪在轻轻飞翔。“雪落无声。”我的从小在乡村长大的爱人,她的故乡在离海很近的平原上,于是她用细细软软的声音和语调告诉我,她故乡的雪其实是有声响的。在海浪低缓的回旋里,雪从远方走来,很快就封住了她脚下的土地——那个叫做“老家”的地方。说这些的时候,她的眼中含满了泪水,我知道她对那片土地爱得深沉。我跪下来,慢慢地将我的身体匍匐在雪地上。喔,雪!我最亲近的人,在今夜,不管你置身何处,我都能从这片耀眼的光芒中感受到你轻轻的呼吸。

钟声。被钟声镇压住的雪。小学校的钟声在这雪地上到底能传多远?这雪会不会将这种声收紧了又松开?双脚踏在这片干净洁白的雪地上,我要走到哪里,又将在什么地方停住?这一切我无从回答。就像这句诗:“为什么要在绳索上行走/而且,每走一步,总要/跪下来一次?”谢德林的诗句到底要表达什么,我说不清楚,我只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从今往后的每一天,我的生命都将与雪有关。

钟声之于白雪,白雪之于大地,日趋黯淡的草垛之于空旷的打谷场,它们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的生命正被一只无形之手慢慢提升!

在白雪中安睡

窗外下着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灯光照耀里的雪花无声地旋舞、飘落,在这个干燥的冬季里,在安静的瓦房村,它多么晶莹、柔软、干净。

常常,雪会让我感觉到一种温暖,一种亲情和牵挂。母亲下午从数百里外的老家打来电话,提醒说再有几天就是我的生日了,而我的爱人,傍晚下班时也出人意料地捧回一束鲜花,她将这些花小心翼翼地插在备有花泥的深蓝色的花盆里,她认真细致的动作,让我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将一直沉浸在白雪和花香里,沉浸在比花香浓郁一万倍的亲情与关爱之中。

我出生在冬天,那一天据说也下着雪,很大,漫天漫地的,这是不是预示着我的生命从此都将与雪有关?许多年后,坐在远离市区的一处简易民房里,我努力地想象着那连绵的大雪。我在洁白的稿纸上写下有关雪的诗句,那是乡村的雪,它软和,素洁,没受过一丝污染,没有一点杂尘,还有些香味。我用一颗干净的心灵写下我生命中真诚热爱的人和事物:写下我的父母、兄妹、朋友,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写下乡村、农舍,以及白雪覆盖下的田野和庄稼,写下它们我心中就充满欢乐。确实,许多年了,每年的冬天,每一场雪之于我都胜过一次盛大的节日。

我无数次地祝福行走在乡村道路、行走在安宁白雪中的亲人们健康、快乐、幸福,只因为乡村和白雪早已走进我生命的根部,化作我脉管里不停流淌的鲜血。这就是我的乡村情结或者白雪情结。而在于我,许多年之后,雪其实已是一个女子的名字了。外面,雪越下越大,屋内,炉火愈燃愈旺。我的以全部生命热爱的女子,飘扬的雪花带领我走过了童年和少年,而你我,从今往后的日子,我们将一路牵手,相互依偎,共同走过。

停下手里的活,我说了一句“谢谢!”安宁、干净、沉着的雪,白雪中浮动着谷草般暖暖的花香——哦白雪,我的至爱,今夜,就让我在你真实的怀抱中安睡。

责任编辑倪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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