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溥仪遗孀李淑贤
2002-04-29郭招金
郭招金
爱新觉罗·溥仪辞别人世已经20多年了,人们至今还时常提起他。他以自身的生活道路,为社会树立了一个改恶从善的典型。他的遗著《我的前半生》在默默地向人们诉说着一条朴素而伟大的真理:是共产党把一个末代皇帝、延续中国两千多年封建社会的最后一名君主,成功地改造成为社会主义的公民。
溥仪的前半生是用罪恶、忏悔写成的;他的后半生则充满新生的欢乐。他用满腔的热诚、用一切从头学起的精神,来填满后半生的每一天。然而,他离开他所热爱的新生活太早了,他从1959年12月4日获特赦,到1967年10月17日逝世,总共不过8年。实在太短暂了。其间,他的妻子李淑贤女士与他朝夕相伴了近6年。
在楼房林立的北京团结湖住宅区,记者来到李淑贤女士门前,轻扣两下,门打开了,眼前这位年近花甲的李淑贤,还是电影《末代皇帝》中的那个样子:一头乌黑的短发,秀媚的双眼。她身穿枣红色罩衣,看上去并不显得老。
溥仪和李淑贤结婚以后,在全国政协机关院子里住了一年多,后来搬到西直门附近。那里的房子据说原来是给外国驻华使馆人员住的,房子又高又大,院子里有桃树、梨树,还有许多松柏,环境十分幽静。《我的前半生》书里有一张他俩离家上班的照片,就是在这里拍的。溥仪逝世以后,李淑贤搬了几次家,80年代初又搬到团结湖居民住宅区。
她住的是楼房,一大一小两卧室,还有厨房、卫生间,自成一单元,没有客厅,一间大些的卧室兼做客厅。她没有孩子。室内陈设很简单。卧室中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床头柜,一套沙发,两把椅子,一张饭桌子,一个酒柜。酒柜上放着一台12英寸黑白电视机,如此而已。房间收拾得很整齐,地板擦得一尘不染,这表明主人日常生活的静寂和洁癖。
读者或许会这样猜想,作为末代皇帝的遗孀,多少会保存一点宫禁旧物作为纪念吧。实际上一点也没有。溥仪幼年虽贵为天子,可以集四海财富为一人之用,但从逊位以后他长时间从事复辟活动,后来接受改造,到特赦时,连身上的衣服都是政府发的。李淑贤女士形容他是“从最有钱的人变成最穷的人”。
大家知道,溥仪从伪满宫中逃走时,在无数珍宝中精选了数百件装在皮箱里,随身带着。在苏联期间,这些珍宝“捐”出去不少,因为害怕又扔掉一些,回国时还有一部分。经过改造以后,溥仪认识到,这些珍宝属于人民,应该归还给人民。他全部献给了国家。李淑贤说:当时装珍宝的皮箱后来带回北京,皮箱是黑皮做的,很结实,里面一层又一层,可以藏很多东西。“文革”前夕,抚顺战犯管理所派人来要去搞展览,后来“文革”爆发,展览没办成,箱子也不知下落了。我觉得她说话有些吃力,便问起她的健康状况。她说:“我身体一向不大好,现在有5种病。和溥仪结婚后,坚持上了两三年班,后来溥仪也病倒,我便停职在家休息,一面照顾溥仪。”她还说,溥仪死后,她生活有困难,周总理得知即指示每月补助60元,前几年办理了退休手续,每月还有20元退休金。其生活水平与北京市民相比,还属上等。
李淑贤原籍杭州,家在西子湖畔,少女时代在上海度过,这位容貌娟丽的女护士,也是受尽了命运的折磨。她8岁失母,14岁时作为银行职员的父亲也去世了。15岁那年,一向待她刻薄的继母,想在她身上发一笔财,要把她卖给一个有钱的老头。她闻知即逃到北京投靠表姐。她表姐也是受苦人,孀居在家,靠给人洗衣服度日,日子实在撑不下去,带着孩子回南方去了。为生活所迫,李淑贤和一位邻居结了婚。婚后受到虐待,因经济上无法独立,只好忍着,解放后有了工作,才与男方离婚。
“我这一辈子是够不幸的,后来才遇上溥仪。他对我很好,要是他不死得早,我也是很幸福的。”李淑贤女士说。是的,这个得不到家庭温暖、亲人保护的女子,自从和溥仪认识后,才得到过去不敢奢望的慰藉。她低着头,轻声地叙述着幸福的一切。
溥仪曾经是君临天下的皇帝,曾经是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工具、战犯。但李淑贤认识他时,他已成了新中国的公民。20年前的往事,李淑贤回忆起来,仿佛如昨。1962年春节前夕,李淑贤听说给她介绍的对象是末代皇帝,吓了一跳。她说:“戏台上的皇帝都挺厉害的,真的皇帝我倒还没有见过。”由于介绍人一再动员,加上好奇心驱使,她才答应见面。地点在南河沿文化俱乐部,她对溥仪印象很好,觉得他很和气,又很朴素。而溥仪呢?在此之前,人家给他介绍几个打扮很入时的女郎,他都没相中,独对苦出身的李淑贤一见钟情。李淑贤至今还记得,那天溥仪买了咖啡、汽水,一人一杯,聊得很晚。没见几次面,溥仪就要求结婚。真挚的爱情有时并不需要多少时间考验,只需短暂的接触,彼此都已认识到对方就是梦中寻觅千百度的意中人。
l962年4月30日李淑贤与溥仪结婚。那年她37岁,溥仪56岁。婚前,溥仪告诉李淑贤,年龄相差19岁,希望她慎重考虑。李淑贤觉得,溥仪生理年龄是大了些,但他的心理年龄并不老,她已拿定主意。溥仪当皇帝的年代里,事事有人侍候,这曾使他成为一个毫无生活能力的人。成为公民以后,他对世界上的一切感到既陌生又新奇,在这方面的笑话是很多的。在理发店,他看见理发员手中的吹风机很惊奇,不知是何物;在植物园时,他不会数饭票,每次买饭菜,都是抓出一把饭菜票放在柜台上,说:“该给多少,你拿吧!”组成家庭后,许多很简单的家务事,对他来说又是新的课题。李淑贤对他的评价是:“他不偷懒,就是什么也不会做。”星期天,李淑贤洗衣服。溥仪在战犯管理所学过洗衣服,想露一手,就说:“我来帮你洗。”但他总是洗不干净。李淑贤做饭,他也想帮忙。有一回,他从厨房端出一碗热汤,走几步就摔在地上,他不懂得碗下面要垫个东西才不会烫手。溥仪有时也主动提出做顿饭,让他做吧,饭总是夹生的。每一回失误,他总是把自己骂一通,骂自己是“废物”,并对李淑贤说:“别着急,别着急。我慢慢学,一定学得会。”
李淑贤说:“我从认识他到他去世,只有6年时间,他从未说过我一次。婚后,他身体有病,觉得对不起我,便百般顺我。我想,世界上再没有能像他那样对我好的人了。我受感动了,我们的感情始终很好。”
溥仪虽有过几个女人,但都不是他的妻子,更说不上是他的爱人,他与她们之间,是君臣、主奴关系。历史上的皇帝都是摧残女性的,溥仪过去也是如此。他与李淑贤结婚后,曾对前来采访的记者说:“我的前半生有几次大婚,娶过皇后、妃子……但那都没有真正过过什么幸福生活;过去的婚姻是封建社会的一个缩影,可怕之极。”在溥仪的生命史上,和李淑贤结婚后,才算是第一次真正做丈夫,第一次以平等的地位和一个女性倾心相爱。在他看来,李淑贤是一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女性;李淑贤也觉得,溥仪是最痴情的丈夫。他们的爱情如海水,深不见底。
这对恩爱夫妻愉快的日子没过多久,便遭到一次又一次灾难性的打击。开始是李淑贤的病,在确诊为良性子宫瘤之前,溥仪哭过好多回,整天为她的病担心。在做摘除手术时,他又流下了许多泪。直到李淑贤能下床,他才露出笑容。没有多久,溥仪也病倒了,他是l964年9月发现尿血的,患了肾癌,并已转为膀胱癌,切去一肾,后来发现另一肾也癌变了,医生已束手无策。
读过《我的前半生》的人,都知道溥仪是个出奇怕死的人。在宫里,怕太监害他;在天津寓所,怕老百姓害他;在伪满,怕日本人害他;从苏联回国前,他把自己比做露水,太阳一出,自己就没命了;在战犯管理所,他时时想到被处死刑,连开门声、脚步声都会使他心惊肉跳。一种意念中的死亡阴影在折磨着他。这回,懂得一点医学知识的溥仪,完全懂得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但他却没有“死之将至”的那种恐惧和悲哀。他反而安慰李淑贤:“要相信祖国的医学,我相信一定会治好的。”面对一脸愁容的妻子,溥仪还一再逗她笑。谈到这里,李淑贤拿出一张照片,那是溥仪手术后在院子里摘水果时拍下的。她说:“那时溥仪心情保持乐观、舒畅。你看,他的身体看上去还是很好的。”
在溥仪生命中的最后一年多里,“文革”浩劫已降临神州大地。溥仪当然弄不明白病房外的世界究竟在发生什么事,但他已感到种种不祥之兆。全国政协的一些领导平常总在关心溥仪,教他怎样做一个真正的人。但这些人一个个靠了边,挂着黑牌子在打扫院子。这是是非易位、善恶颠倒嘛!溥仪知道这些事后,流下了眼泪。
溥仪处境又怎样呢?李淑贤说:当时北京并没有人对他怎样,只有伪满宫廷中有一个故人闯到医院去缠他,说他过去如何虐待她等等;还有一个原在长春伪宫当差的,来了几封信批判《我的前半生》。这就够溥仪受的了。你别看他五六十岁了,其实像个孩子,平时爱说爱笑。从那以后,好长时间不吃不喝,也不说笑了,站在电话机旁几个小时不动。晚上在被窝里“哇啦哇啦”哭起来,怎么劝他也不顶用。
要不是有这些刺激,也许溥仪不会死得那么早。他的病情急剧恶化,肾功能已完全丧失,腹部胀得很大,李淑贤日夜守在他的身边。临死前两三天,他拉着妻子的手说:“贤,我好不了,快走了。我没给党做什么工作,对不起党,你很年轻,又有病,我没有了,你又该怎么办?”说完又哭了起来。
1967年10月17日,溥仪告别人世,给李淑贤留下难言的哀痛和不尽的思念。她说:“溥仪死后,我没挨过斗,但听到的闲话不少,气也没少受。一些人都觉得我好欺负。我和他结婚时,他什么财产也没有,我不图钱财,不图享受,就是图他待我好。我父亲死时,我还没有体会不到离开他我活不成。溥仪一死,我真觉得再活没有意思。那段时间,我常一个礼拜上两三次八宝山,抱住骨灰盒痛哭一场才回来。”
读过《我的前半生》的人,一定很想知道溥仪后半生的情况,李淑贤告诉我,已有人写成了《溥仪的后半生》一书,李淑贤提供了许多资料。她的回忆录也整理成《溥仪与我》一书。还有《溥仪手稿选编》也已选定,不久皆可向世。
(此文原载香港《文汇报》1983年4月2日)
《末代皇帝最后一次婚姻再解密》王庆祥编东方出版社2001.8定价:20.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