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格里拉,秋天的漫游与神话
2002-04-29阮殿文
阮殿文
依拉草原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到了香格里拉,依拉草原是必去的地方。然而,从我抵达依拉草原开始,它就一直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以至在我离开时,依拉草原是个什么样子,我仍没有把它看清。
在秋天绵绵不止的细雨中,我真的没有看见真实的依拉草原。我看见的依拉草原,只是一匹又一匹清瘦的马在冷风中低垂着头,眼皮耷拉着,等候游人来骑着它们在依拉草原上奔跑。它们的主人在远离它们的地方,向游客招揽着生意——游客骑它们一次要付给它们的主人一定的报酬。当然,还有牦牛,还有绵羊,它们不能像马儿一样驮着游人在依拉草原上奔跑,但它们可以让游人骑在它们身上拍照。我看见一些小孩正在它们身上对着照相机或是摄像机傻笑,那样子比骑马的还要激动。接下来进入我的视野的,是很多的牛粪、马粪、羊屎,还有各种品牌的烟头,它们像一群失去海水后刚睡去的鱼,杂乱无章地散落在依拉草原上。假如这时候不是阴雨天,我真不知道这些粪们会发出怎样的味道,我真不知道从大老远跑来看依拉草原的人们会怎样用手捏住自己的鼻子。而往后倒退几十米,也就是在依拉草原的入口处,设置着许多烧烤摊,使得整个入口处烟雾缭绕,却不像村庄上空的炊烟,让人觉得温暖,让人想到回家。虽然,此刻的天空下着冷雨,大地上吹着寒风。
来香格里拉,然后深入香格里拉的每一处地方,是我计划了很久的梦想。如今,在我终于走进依拉草原的时候,神灵突然不高兴了,把我梦想中的依拉草原收回去了。
我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依拉草原的事了?
在来依拉草原之前,我一直在谋划着怎样把依拉草原纳入我身体的最深处,怎样把它在我今后光阴里,像对待花瓣一样、一瓣一瓣的拿出来喂养飞行在我的光阴里的每一只天鹅。我甚至还想怎样在今后的光阴里,向世人炫耀我已经拥有的依拉草原。真的,想到由神灵镶嵌在大地上的依拉草原,想到依拉草原将为我带来的洁净与快愉,我简直激动得想哭,并且想大声地哭出来,让神灵都能听到。一路上,我想到飞,想到鹰的翅膀。我想一下子飞到那些由神灵和天使们美化的处所。
然而,现在我的一切谋划已经成为梦游者的幻想。神灵在我抵达依拉草原之前,神灵在我只差一步就踏进依拉草原的那一瞬间,突然伸手把它最初的创造收回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它专门用来惩罚——或者叫蔑视——欣赏者的伪造之作。甚至,即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它还把这一并不真实的依拉草原晃来晃去,不想让我看清它是真还是假。
是呀,或许真的是我自己的不是,是我在什么时候惹着依拉草原,或是惹着神灵了。
从一开始知道这里是神灵居住的地方,我就只想着怎样获取神灵创造的美,却没有想过为神灵创造的美付出点什么。谁都知道,对不劳而获者,神灵是蔑视的,甚至是严惩的。在你还没有付出点什么,却已经有了想获取一切的念头时,神灵就把它创造的一切收回来,让你连想见上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尤其是我,神灵已经惟恐避之不及。
这个秋天,我是失落的。在我把看望家人的时间,准备用来获取神灵播洒在依拉草原的美时,神灵却把依拉草原的仿制品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让我分不清这世间的真假虚实。我像是站在梦中,又像是站在世间之外,却与天堂和地狱相隔甚远。在我的体内,除了揪心的疼痛,什么也没有。
依拉草原是神灵挂在迪庆高原上的一块布。等我在返回的途中流下一路的泪水后,神灵一定会把这块让我伤心的布收回去,重新把真实的依拉草原挂回到大地上,让阳光照着,让其他人的目光照着。
——因为我已经沿着来时的路回去,回到了我的出发地。在我的身后留下的,只是一路的忏悔。
飞翔在归化寺外的另一只鸟
我是飞翔在归化寺外的另一只鸟。我一直希望这秋天的雨水少一些,以免淋湿了我的羽毛让我无法飞翔,可是,连我内心的想法也是徒劳的。好像秋天的雨水只想在秋天流尽,我内心的祈祷居然没有使它哪怕是出现一丁点儿的舒缓。在我和很多人走在通向归化寺的路上时,秋天的雨依然下个不停。
来到归化寺对面的一座小山上,我停下来不走了,我说我就要在这里看归化寺。同行的人们都知道,秋天的雨虽然无休无止,却不会下得太大,我绝对不会被突如其来的大雨冲走,就放心地踩着满地的泥泞,一滑一滑地向归化寺蹒跚而去。
他们都想进入归化寺。还在昆明的路上,他们心里口里都在念叨着。
剩下来的时间,我就一个人站在归化寺对面的小山上远远地看着归化寺。小山不高,却能让我把眼前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以至于他们是怎么进入归化寺,他们是什么时候进入归化寺,都被我知道了。
这个时候,我是飞翔在归化寺外的另一只鸟,可我没有飞,也没有想到飞。我只是站在矮矮的山头,任由我体内的一切自由地飞。其间,太阳露了一下脸,一束亮光静静地照耀着归化寺。在透明的光线里,我看见秋天的雨水在穿越时发着金光,直到隐入光线的背面。
此刻还是早晨,太阳的光线是斜射的。太阳的光线从我的后面斜射过来时,把我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到了归化寺上。遗憾的是,从太阳出来到太阳离去,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的时间。
太阳的匆匆离去,以及秋天的雨水无休无止的坠落,不禁使我意识到,我的目光所能见到的一切,像是忙着在大地上寻找明天的归宿或是别的什么。
半个小时后,进入归化寺的人们又走出归化寺,踩着满地的泥泞一滑一滑地向原地蹒跚而来。他们经过我的身边时,我对我们说,刚才出太阳了,他们一听大吃一惊,说怎么他们不知道,问我是不是在骗他们。其中一人还显得有些不高兴,站在离我很远的地方对我大声说到,你这种鸟人,简直是在说鸟话。
我确实是一只鸟,还是飞翔在归化寺外的另一只鸟。尤其是现在,我更以一只鸟贯有的缄默方式,一言不发地走在他们中间。
只是,他们并没有因为我的缄默原谅我,而是认为我真的在欺骗他们,才如此愧疚地在他们面前保持沉默。有一个人的声音还挤进我的耳朵对我说,我知道你不说话是因为正在为你所说的谎言忏悔,因为忏悔确实是需要静心静气的。
我微笑着轻轻对这个声音说,你回去告诉你的主人,最好是直接对他的心说,我确实是在忏悔,我不仅为我自己过去的一切罪过忏悔,还为他以及他的同伴们过去甚至现在的一切罪过忏悔。你问我为什么?好!我现在就告诉你,因为他们是迷失的,他们从来就不懂得什么叫忏悔。
硕都湖深埋着神的眼睛
从硕都湖返回中甸的路上。我一直这样想,硕都湖一定深埋着神的眼睛。否则,香格里拉在我的心里,或是在那个曾写下《消失的地平线》的名叫希尔顿的美国人心里,不会变得如此的耀眼和明亮。
才见到硕都湖——不,应该说是我的目光才触摸到硕都湖的光亮时,我的心里就升腾起这样一个在当时只有我才知道的秘密。我知道你们不会相信我的话是真的,因为你们一直以来都没有相信过我。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们,硕都湖真的深埋着神的眼睛,因为埋得很深,你们的眼睛看不见。你们能明见一切——尤其是能感知神灵的存在和旨意的心眼,一直没有打开。
好像我在这之前已对你们说过,是你们不愿意打开神灵镶嵌在你们心上的眼睛。记得当时还有人指责我,离我近一点的还往我身上吐口水,离我远一点的,就往我身上扔石块。由于离我很远,扔石块打不到我的,就在心里记恨我,甚至用谣言诋毁我。
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即便现在还是这样,我也不管了,最多到最后我整个人都被他们不同形式的诋毁淹没。而现在,我要做的,是要静下心来跟你们说说关于硕都湖的事。不把这件事说清楚,我会因为亏欠你们而活得沉重,活得无聊。
见到硕都湖的那天,天空没有太阳,当然,更不可能有月亮和星星。当时,天空铺满了乌云,这阵势一看就知道大雨随时会来,甚至还会有闪电和惊雷。按我一贯的思维,这些乌云都是魔鬼铺的,因为只有魔鬼是作恶的,尤其是在人类想获取快乐的时候。而这次,我就是为了获取快乐才到硕都湖来的。可是,才听说我要到硕都湖来,魔鬼就在头三天把太阳蒙上,并指使它的帮凶——乌云,想方设法遮住太阳有可能遗漏的阳光,并洒下很多的雨把路搞得又稀又滑,让我走在上面的样子,根本就不像是人在走路。
还好,我还是来到了硕都湖边。只是,不用说你们也知道了 ,在被魔鬼使过恶的路上 ,我走得很艰难。我当时没有说出这样的话,是因为我被硕都湖的景象慑住了,一时忘了积压在心上的委屈。
第一眼见到硕都湖,我就失语了。我不知道我该和自己说点什么,但又觉得像有什么必须从我的嘴里说出。在我的眼前,硕都湖竟让人想一下子向它的深处扑去,并且扑进去就不想再出来。后来,我还真的担心会控制不住自己而向硕都湖纵身跳去,便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当然,不是我不敢迎向硕都湖纵身而去,我是担心自己早早的就这样纵身而去,会伤着还健在的父亲。
于是,我就和硕都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用静默的交流方式和它亲近。
我先看见的,是硕都湖墨绿的深处。当然,其间还掺杂着深蓝、翠绿、淡青,还掺杂着——哦,我叫不出它们的名称了,反正也是很迷人的那一类颜色。然后我就看见硕都湖的深处,一束光向湖面射来,直把整个硕都湖照得彻底的透明。我像是很久没有见到阳光的人突然见到阳光一样,居然有些睁不开眼睛。我有意将目光移到天上,这时我看见,被乌云抹得阴沉沉的天空,也被从硕都湖射出的光照得明晃晃的。绵绵细雨自上而下不停地落着,也没有把这巨大的光亮熄灭在硕都湖底。
我想,一定是硕都湖深埋着神的眼睛了,否则,二十多年了,走了那么多的地方,我怎么就没有在其它地方见到过这样的景致呢,却偏偏在硕都湖见到了。
最后,我像是醉了,就把目光移到硕都湖周围的山林上。硕都湖周围的山林也是黑青色的,其间夹杂着几片秋色。这几分秋色,想必是借此机会告诉我,现在已经是秋天了。我一开始就是准备来这里看秋色的,也就多看了它几眼。只是,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会在硕都湖深处看见神的眼睛,以至差点忘了,我是站在秋天的硕都湖边。
任何事物都会浮出水面,只是每一种事物在它浮出水面时,动用了它与众不同的浮出方式。这个时候,我们只有打开神镶嵌在我们心上的那一双眼睛——我通常叫它心眼,我们才能通过这一方式,触摸到它的真实。这是硕都湖深处的眼睛启示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