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
2002-04-29刘建东
刘建东
在那个炎热的夏季,我的朋友李力变得非常的胆小。他时常莫名其妙地把我们叫到他家陪着他喝个烂醉,他说如果没有我们陪着他他就只能喝闷酒,而他喝着喝着竟然能看到自己的鬼影,他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明显地有恐惧之色,丝毫也不夸张。我们都知道他和他那个漂亮的妻子最近出了点麻烦,可是我们都不明着问他,我们旁敲侧击,希望他能把他恐惧的原因抖露出来。可是不管他喝到什么程度,不管他的恐惧有多么深,他都会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把他的妻子从我们的谈话中抹掉。既然你自己都不承认,我们才懒得穷根究底,只是和他在一起喝酒喝多了,渐渐地我也觉得有些许恐惧爬上心头。我不知道我们这种摸着石头过河的见面方式还要持续多久。实际上,我正在考虑不再参加他的捆绑式的喝酒方式了。李力也仿佛厌倦了这种方式,他把我们几个平时陪他喝酒的人叫齐了,准备进行一次最后的晚餐。
与以往有所不同的是,这次我们喝酒的地点不在他的家里,而是选择了一个比较幽静的小酒吧。这种地方是诗人们泡妞的好地方,所以我和其他几个朋友都对此嗤之以鼻,但是我们看着李力晦暗的脸,便不忍心反驳他。坐下后李力突然对我们说:
“这是我和我老婆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我们纷纷站起来往外走,李力紧紧拉着我的胳膊,奇怪地问我们为什么要走。我代表大家说:“你最好把你老婆叫来,我们在这里不太合适。”
李力垂下头,“不瞒你们说,我是叫我老婆来的,可是我不能保证她来不来,所以我心里有些害怕。你们别这样看着我,我是不是特没出息?”
我们异口同声地说:“没错。”
可是作为朋友,我们不能抛下他孤零零地和恐惧作伴,那不是朋友的作风。我们重新坐下来,大叫道:“啤酒。”
直到这时,李力才终于忍受不了恐惧的煎熬,向我们彻底坦白。原来他老婆有了外遇。他发现老婆对他不忠时他老婆正从一辆黑色的奥迪轿车上下来,以后他就经常看到他老婆从那辆车里钻进钻出。那辆车当然不是李力的,他现在上班的工具还是一辆1976年产的飞鸽自行车。当他把这句话当成一个严肃的事件宣布时,我们一律把嘴里的啤酒喷到对方的脸上。我们笑话他现在还对这样的事情大惊小怪。可是李力的严肃足以和我以前单位的范科长相比,他说:
“我不管你们怎么看,反正我对这件事是认真的,我之所以能一直让恐惧伴随着我,就说明了我的态度,我想,人应该有点恐惧感,那样才有希望。”
黄强说:“那我明天就去太平间里找点恐惧的灵感去。”
李力的脸一红,“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恐惧……这是从内心里散出来的,像是血液一样。”
我们对他的恐惧学说并不感兴趣,我们只知道他不敢去面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他请我们来喝酒,只是让我们来印证他的恐惧是否行将结束,确切地说,我们只是几个道具而已。他之所以一直保持着恐惧是因为他对老婆抱有幻想,今天是检验他的幻想以何种方式结束的最后时刻,他给老婆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她真的回心转意的话,她必须拿一束花,玫瑰或者随便一朵什么来这里和他见面,反之则证明她已经走上了不归路。我们一边喝酒一边陪着他等待那个庄严时刻的到来。
李力告诉我们,他和老婆约定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半,而我们到达那间酒吧的时间离那个终点还有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之间我们喝的啤酒瓶摆了满满一桌子。我和其他几个朋友都是脸色通红,只有李力越喝脸色越白。八点半,我们一起把脸扭向门口,这间酒吧的门关得很严,没有任何女人从那里出入,更不要说手拿鲜花的女人。我们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响动,我们转回头,看到桌子上的玻璃杯子像是发冷似地抖动着。它们互相撞击的声音清脆而且慌乱。我们都把脸对着李力,我说:“你不用怕,又不是丢了你的眼睛。”
没想到我这句话捅到了他的痛处,他居然不知羞耻地趴在桌子上痛哭起来。他也许觉得这么长时间以来的恐惧应该得到释放了。他抬起他难看的泪脸说:“谁说她不是我的眼睛?”
于是在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我们几个人都成了安慰高手,我们纵横捭阖,谈古论今,引经据典。可是一切都无济于事,当我们摇摇晃晃从酒吧里出来时,我们都像是被痛苦击打过似地垂头丧气。
我开着汽车奔跑在寂静的街道中。车内的气氛很沉闷。而最先打破这种沉闷的那个人是我。我的眼睛无意地在寂静的街道上游弋时,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个我曾经非常熟悉的身影已经有三四年没有出现在我的视线中了。那是个女人,她的名字叫景士凡,是我大学时期的同学。大学毕业后,我们一起分到了化工厂工作。当我们两人的背包一起压在我的肩上,我们俩一起到厂里报到时,我们的心前所未有的离得那么近。如果顺理成章的话,我们会相爱,会结婚。可是事情并不总是向顺理成章的方向发展。有一个迟到的男人捷足先登,率先得到了观看她日记的权利。这个男人日后也成了我的好朋友,他叫成小龙,一个能言善辩的技术员。几年前我离开了工厂,走上了一条与工厂的四平八稳的生活完全相反的道路,所以我们见面的机会也就少了。这时候在这样的地点和景士凡的相遇有些奇特。实际上我是想解脱一下心中的郁闷。我来了个急刹车,于是车内的沉闷气氛一扫而空,他们一律捂着额头大骂我的车技,即使李力也不例外。我根本不理睬他们的愤怒,我摇晃着走下车,我觉得不是我的两条腿在走路,倒像是我的两只手在地下活动。我晃了晃脑袋,我知道是酒精在作怪。因为我们是迎面而走,所以我可以追上她,我喊道:“小景,是我。”
景士凡看到我,在这样的夜晚,一个满身酒气的男人肯定会让她有所畏惧的,所以她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借着路灯光,我看到她穿着很性感,花哨的短裙子,粉色的吊带背心。如果不是因为酒劲壮胆,我还真能让她的妆束吓趴在地上。我大声咳嗽了一下给自己壮壮胆,我说:“你要真是小景你就不要怕,我是罗杰。”
她定睛端详着我,然后像是久别重逢的亲人似地扑了过来。我没有做好准备,所以让她的猛烈的投送入怀有些慌张,我趔趄了几下,后腰被汽车重重地给以有力的支援。我忍着巨痛说:“小景,我不是成小龙。”
我用惊喜交加来形容景士凡一点也不过分,开始我还以为她是因为见到我而做出这种反应,所以我内心里还着实激动了一番。可是在半个小时以后我才明白了她的孤独是那么地沉重,正是这种沉重让她做出把泪水慷慨地献给我的脖子的举动。我把她扶进了车里。她无望地看着我说:“我迷了路,我找不到家了。”
其他几个人都还没有把手从额头上拿下来,景士凡的突然出现看来使车内沉闷的气氛一下子为之改观了。在昏暗的车灯照耀下,他们漫着酒气的目光闪闪发光,看来,没有人喜欢沉闷。而我让景士凡坐到司机旁边的位子上颇令他们失望。他们把手从额头上拿下去,让翘起来的屁股回到原位,重新跌入沉闷之中。我这样说其实有些不确切,我能感觉到我背后他们的目光像是钻头一样钻着我们,在这样一个炎热、失意而醉熏熏的夜晚,确实没有太多的事情可以让大家空荡荡的思想得到安慰。
即使到现在,虽然她的穿着让我感到一点点怀疑而外,我心灵深处那份对她的美好印象还静静地蛰伏着。她的身体向我倾斜的比较严重,所以我能感觉到有一股女人的气息在猛烈地撞击着我的酒气。她像是一个哑巴突然能开口说话那样兴奋,我听到她在说:
你知道为什么这么晚了我还在大街上吗?你当然不知道了,你离开我们已经有十年了吧。(我说:“没有,只有四年。”)不对,肯定有十年了,你不知道这十年发生了许多事情,工厂摇摇摆摆,死死活活,小龙从技术员,工程师,到劳模,车间副主任,主任,生产处处长,副总,副厂长,现在他成了厂长了。(我一点也不惊奇,因为我领教过他是如何把景士凡从我身边抢走的,所以我了解他的能力)他这么出色,本来我应该为他尽一个妻子的责任的,可是我的生活却一点点地偏离了他的轨道。他说,我的生活是从弟弟的死开始的,弟弟几年前在加油站给他的出租车加油时,和加油站老板发生口角而后动起手,被老板打死,但是老板仅仅被判了三年刑。在那以后的很长时间里我都在跑上跑下地为弟弟喊冤。他说,我开始变得神经质,我经常不回家,在外边乱跑,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跑什么。而与此同时,工厂的日子却每况日下,在死亡的边缘挣扎着,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被推选为厂长。他们推选他当厂长实际上是把他推到悬崖的边缘,而他自己却洋洋自得地还不知道。他天天泡在厂子里,他幻想着把这个要死亡的工厂救活呢。他们说,我继续在外面漫无目的地疯跑,实际上我已经不知道我时常不回家的理由了,我都忘了我要做些什么,我天天呆在那些莫名其妙的地方,酒吧、舞厅、夜总会。他们说他们常常在那里边看到我。最可恨的是有一次他们在一个酒店里碰到了我,他们说他正在和一个客商谈判,而且是最关键的时刻,如果那个谈判成功的话,就意味着大家一年的工资有了保障。可是正当他们谈到就要签合同的时候他看到我摇摇晃晃地走进了他们的包间,他们说我的样子像一个真正的醉汉和泼妇。他们说我一点也不像这个厂子里的一名职工,他们说我走上前去一巴掌就把他们一年的工资给打跑了,他们说我打了那个客户一耳光。从那以后,我更加不知道自己该向哪里去,我真的很后悔,走到哪里都是大家鄙夷的目光,他们都把我当成一个罪人,而当小龙出现时,他们的目光立即就变得那么信任和同情,他们的信任显然是希望他能给他们全年的工资,而他们的同情是因为他身边的我。我知道这一点,所以我很少跟他一起走出家门,而更多的时候我都是在外面渡过的,我是想挽回我的错误,我到处去找那个被我打跑的客户,我想劝说他重新和小龙签定合同。你告诉我,你见到那个客户了吗?
她滔滔不绝的话使我有些昏昏欲睡,我手中的方向有点不太听使唤。直到她最后那句话后,我的昏昏欲睡才得到改观,这还得有赖于她的表现。她说完那句话,居然把她的身体整个向我靠过来,她散发着热量的身体一下子就把我从危险的边缘拉了回来。我激灵打了个冷颤,头脑清醒了许多。她甚至把她的手伸向了我的胸部。这可不是我以前知道的景士凡。我急忙向边上躲,可是她的认真精神可圈可点,她继续向我身上扑。一边扑她还一边向我发问:“你知道那个客户在哪里吗。”
我已经没有再躲藏的余地了,如果我弃车逃跑的话,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我只好采取反击的方式了,我坐好了,大声说:“喂,我不知道。”
我的大声吆喝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她猛地从我身上拔出身体,惊讶地看着我:“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我无奈地点点头。她的眼泪毫无酝酿就突然流了下来,这让我有点手足无措,我说:“你你……”我真的不知说什么好。所以汽车在我的驾驶下也慢腾腾地驶离了街道,冲上了便道,好在便道上也和马路上一样人迹稀少,才没出什么大事。我慌乱地调整着自己的情绪,这时刻我身后的一句话解救了我,我听到那个说话的人正是李力。他说:“也许我能帮你一个忙。”
景士凡满含着对我的不满让我把车停下来,她和坐在后座的劳云杰换了下位置。劳云杰是我们四人当中喝得最少的,但是他的反应却是最为激烈的。我一开车他就把头伸到车窗外畅快地吐起来。而我们当中喝得最多的那个叫李力的自以为恐惧的家伙现在却显得异常激动,他像刚才的景士凡成了这个时段的侃侃而谈者。他自以为是地要表白自己确实可以给这个陌生的女人以帮助。他说:“我见过你要找的那个人。我昨天晚上还看到他从天府酒店里出来(我不禁笑出了声,因为昨天一晚上都是我和他在一起喝酒打发时光,我的汽车也抖了抖,算是对我的笑声的回报),我想起来他还欠我一万块钱,所以我就跑上前去给他使了个绊,他像一只狗看到一块骨头似地向我的脚下趴过来,我就趁机伸出鞋想让他尝尝尘土的味道,因为我和你一样对他恨之入骨,可是有一个女士捷足先登,她性感的高跟鞋抢先送到了他的嘴前。这家伙抬起头恬不知耻地说:小姐,你真漂亮。”
景士凡问:“你说的是男的还是女的?”
李力自鸣得意地回答说:“当然是男人,他不是跟你男人谈着谈着就让你给打跑了?”
景士凡此时好像忘记了刚才她还在流泪,她的笑声来得也很突然,她笑着说:“不对,是个女的。”
李力再接再厉:“当然,那个女的我也见过。昨天下午……”他越说越离谱,而景士凡此时好像变成了一个无知而容易上当的小姑娘,她对他的话十分地当真,为了表示她对李力的感谢,她还不断地把身体向李力的身体上靠,就像刚才向我身上扑一样。这样,李力说话的声调越来越高,节奏也越来越快。后来他们干脆旁若无人地做起了让人作呕的亲昵动作。我心中对景士凡的失望终于走到了尽头,我猛地停下了车。我走下车,对着车里喊:“你给我出来。”
不一会儿,李力率先走下车,他说:“罗杰兔子,你要干什么?”
我说:“我不是说你呢,我是说小景。”
景士凡懒洋洋地从车上下来。夜光中她的妆束显得那么地刺眼。她瞥着我,“你要干什么?难道你知道那个女人在哪里?”
我们说:“我们走远点,我要跟你谈谈。”
她不情愿地跟在我后边向路边走,我放慢脚步,等她和我并肩后我开始数落她:“你看看你现在成个什么样?像你这样你还指望谁去爱你?你以前对生活是多么地热爱?难道你都忘记了?你这样做对得起小龙吗?……”我还没有说完,连我自己都有些怀疑这些话是不是从我的嘴里吐出来的,因为我还从来没有这样激烈地指责过人。景士凡这一次没有掉眼泪,如果掉了我也看不清,因为我们现在站在一团黑暗之中。
她愣了一下,然后又是做出了突然的举动,她突然起步向马路当中飞快地走去。
我喊道:“你要去哪里?喂,我说你要去哪里?”
可是她根本听不到我说的话,飞快地走在马路正中。
我回到车旁,李力搭拉着脑袋,我没有指责他。我真的不知道这个夜晚将以何种方式结束。正在我考虑时我听到李力大叫了一声,随后是汽车尖厉的刹车声。但是我没有听到女人的叫声。我抬起头,在不远的马路当中,那辆闯了祸的汽车正在慌乱调整方向逃跑。我顾不上去开车便跑过去。景士凡静静地躺在一团越来越大的黑血之中。我们没有去追逃跑的汽车,因为我们以为有时候生命比正义更为重要,我开着车把她送到了最近的那所医院。等医生们把景士凡推进抢救室里,我听到有人叫我:“罗杰。”
我看到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正向我走来。是的,这个人我认识,当我还在化工厂上班时,正是这位王大夫给我做的盲肠炎手术。王大夫说:“你回到厂里也不给我打个电话。”我这才恍然,原来这里是化工厂的职工医院。
我急忙对他说:“快点给成小龙打电话,告诉他妻子出了车祸。”
王大夫面有难色,吞吞吐吐地说不出个整话:“这个……这个……”
我感到很奇怪,我问他:“王大夫,你什么时候变得结巴了?你快点去给他打电话呀!景士凡被撞得很重呀。”
这时候有几个护士从我们身边经过,她们一律用怪异目光盯着我们看,她们的目光使王大夫极不自然,好像他身上长满了刺似的,他急忙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地对我说:“你不要在众人面前提景士凡好不好?”
我觉得出这样的事一点不应该躲躲闪闪,所以我对他这种过于小心的作法极不理解。我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就不能在众人面前提景士凡?难道她是一个瘟神?”
王大夫急忙把我们几个人带到他的办公室,关严门,喘口气小声向我们道出了真相:“你走了这么多年,你当然不用再为发不出工资发愁了。可是我们几千号人却要为了这个简单的问题而伤透了脑筋。但是厂长换了一个又一个,我们的情况却没有一点点改善,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们就只有下岗这一条路可走了,谁想走那条绝路呀,我们都盼着有一个好领导好把我们带出泥泞。而成小龙是这样一个人,他上台后厂里的情况正在好转,偏偏这时候她的妻子得了神经病。”
我惊奇地问:“景士凡得了神经病?”
王大夫说:“你小点声,这件事不应该发生在成小龙身上,因为他肩上的责任那么大,他要考虑的事情远比得病这样的事重要得多。我们看着他天天为厂里的事奔波劳顿,我们多么想帮他一点忙呀。你说,我们是不是不应该再他给疲惫的思想添乱了?”
我一时间脑子里理不清是怎么回事,我说:“你的意思是说不应该告诉成小龙?”
王大夫点点头。我和我的朋友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可是她是他的老婆,她有生命危险。”
王大夫不满地反问我们:“一个女人重要还是几千人的吃饭问题重要?”
我看到冲动的李力伸出拳头就要狠狠地教训一下顽固不化的王大夫了,所以我说:“那好吧,你把他的电话告诉我,我给他打电话。”王大夫坚决地摇着头。看来,我们即使把他打得稀巴烂也不可能有什么结果,于是我们就走出办公室,医院里我认识的人还有很多,我不必非在一棵树上吊死。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我从任何人嘴里都得不到答案,他们没有人知道厂长成小龙的电话。我想这不能怪他们,也许他们真的不知道,如果每一名职工都知道厂长家的电话,那厂长岂不是天天要忙得焦头烂额,哪还有心思为大家的工资着想?我们只好出了医院,我不知道抢救室里的景士凡现在怎么样,虽然她的变化让我感到茫然,可是她的安危仍然让我有些焦急。医院的对面就是化工厂的生活区,那里面有我熟悉的环境和朋友,我相信肯定有那么一个人知道他的电话。我们在生活区里转悠,时间现在在哪里停留已经失去意义。我们的寻找却渐渐地变得那么地没有了方向。凌晨时分,没有什么人会像我们一样闪烁着清醒的目光的。我们的酒劲已经完全地消失,似乎寻找另一个人的电话号码成了我们迎接黎明的唯一方式,而这样做的意义在哪里并没有在我们的头脑中徘徊。
如果我们漫无目的地游荡下去,寻找的信心可能就会随着白昼的来临而泯灭,可是我看到了贺林中,一个把酒当成唯一的伙伴的人,他在第二车间里是一个让人头疼的角色。此刻,在渐渐变暗的路灯光下,他正从马路中央爬起来,那是他刚刚从梦中醒来。他这种动作早已成为化工厂生活区的一个著名的夜景,所以我一眼就能辨认出他来,我喊了他一声。
贺林中回答:“我没有醉。我刚刚下班。”这是他的口头禅。
我没有时间和他嚼舌头,我直截了当地问他问题。
他的身体左摇右晃,他说:“我刚下班,我不知道他的电话,可是我知道他的汽车号码。”他说出了一个汽车牌号。
我还没有做何反应,就听到我身边的李力突然恐怖地叫道:“阿美。”(阿美是他的老婆)而后他拔足就跑。我和朋友们目送着他狂奔中恐惧的身影消失在淡淡的夜色中。我们对看了一眼,我们谁也没办法从对方眼睛里得到答案,于是我们就放开步子向生活区外面走。我们似乎走了那么长的路,等我们来到我的汽车旁时,这个夜晚也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