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飞越千年的悲情

2002-03-10刘向忠

阅读与鉴赏·学术版中旬刊 2002年12期
关键词:韩文袁枚韩愈

刘向忠

读一代文豪韩愈的《祭十二郎文》,不由想起清代袁枚的《祭妹文》。两文创作时间相距近千年却有着惊人的相似,为文为情,多有令人拍案之处。

一、悲情所关皆相似

两文所悼祭凭吊的对象——抒情对象,有着令人叹奇的巧合。韩愈的侄子十二郎“少而强”年弱于韩愈,而袁枚也是下吊胞妹袁凯(宇素文),亡者俱属中年而夭。昌黎先生与随园老人都体验到了“白发人反送黑发人”的巨大悲痛。韩愈问中含悲难禁:“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其凄切如斯:袁枚的感叹更让人黯然神伤:“予又长汝四岁,或人间长者先亡,可将身后托汝,而不谓汝之先予以去也!”

上述非同寻常的悲痛所包含的因素中还有一个重要的方面,也即韩氏叔侄与袁氏兄妹各自感情的维系有着相似的特殊性的原因所在。他们虽然叔侄隔辈,兄妹有序,而实际上却有着“棠棣之情,孔怀之谊”,不啻是“心息相通”的挚友。韩愈三岁而孤,“惟兄嫂是依”,与过继给大哥韩会的十二郎(名韩老成,排行十二,故称)朝夕相处,“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情谊历久弥笃。

同样在袁子才与胞妹袁素文兄妹之间亦是志趣相投,于手足情上又添莫逆相知之雅。他们在有限的少年岁月里,差肩授经,捉虫临穴,琅然温诗,彼此何等的融洽和睦;病榻前的说书逗趣,“聊资一欢”,病增则忧,病减则喜。兄长的人生荣辱也无时不牵挂着妹子纤巧细腻的心:“娇痴小妹怜兄贵,教把宫袍著与看”;这个可爱的小妹为兄长的登科及第雀跃竟至于忘情忘形,扶案而出,为家人所笑,也浑不为意?关爱欢洽至极,令人啧啧。韩袁四人各自的真挚心怀,皆为后文营造浓郁悲戚的丧侄失妹之哀痛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二、行文落笔处暗合暗扣

两文都从叙以往,思旧时起笔,韩文起于叔侄二人同在韩门郑氏(韩愈长嫂)膝下承恩,袁文则始于兄妹少年趣事,自是为文章形成前欢洽后分离的哀痛蓄势。两文又都在祭文中感慨自己年衰孤凄,韩文中“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我自今年来,苍苍者欲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欲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句,与袁文中“予虽亲在未敢言老,而齿危发秃,暗里自知,知在人间尚复几日!”何其相似乃而!这种“日暮”式的苍老时隔一千年,遥相呼应,凄凉而深邃,读来令人悲楚填膺,愁怀难排。还有更为相似的是,韩十二郎与袁机都是客死他乡而安葬异地,且与亲人分别日久;分别之时,亲人对自己的病又不以为意:韩愈对侄子的软脚病就是这样:“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最终只留下“其竟以此而殒其生手?抑别有疾而至斯乎?”的遗憾。袁枚亦然:“汝之疾也,予信医言无害,远吊扬州。”同样留下“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的悲叹:基于相近的细节,其愧疚之情自是同根同脉了。两个文人手把着亲人坟前的荒草,穿越历史的繁扰,在共同的原野上齐声歌唱着自己的悲伤与“无涯之憾”。而作为唯一的解脱,两人又共同选择抚养“遗孤”来弥补憾事:“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韩文)“汝之诗,吾已付梓;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传”。(袁文)教子嫁女之责不重,却令人思之心抑情伤,但是于告慰亡者在天之灵亦可差强人意,于生者之郁郁胸怀更是一莫大的排遣与慰藉。

三、基于相近的创作主张基础之上的艺术特色

作品艺术特色的相近与创作者的写作取向是密切相关的。

1.两文都不喜雕饰,率真质朴,探微发细,发乎本真之性情。

“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文公(韩愈谥文)在古文创作上为当朝迎风树起一面大毒,以它独有的文学个性开创了中国散文创作,尤其是祭文写作的崭新局面。韩愈十分强调作家对自然与社会本真的观照,自然美在韓愈的艺术视野里,有着相当的地位。他在《答李秀才书》中指出:“愈所为,不违孔子,不以雕琢为工。”在《醉赠张秘书》中写道:“至宝不雕琢,神功谢锄耘。”这种追求生活率真质朴的呼声,得到了袁枚创作实践上的呼应,并被袁氏发扬开去,加之袁枚的文学主张受到李卓吾(即李贽)“童心说”和公安派“性灵说”的滋养,于是他高举“性灵”的大旗,无意中做了韩愈的吹鼓手。(依笔者愚见,从本文一、二部分的分析看,袁枚在《祭妹文》中的艺术表现说明,他对韩愈的学习决不是无意的,而是有意的,从思想内容、结构到细节的选取,诸多相似是巧合,又不完全是巧合,“模仿”一词在此恐怕是对袁枚的唐突,但是“摹写”呢?多么耐人寻味呀。)袁枚在“性灵说”中突出地表现出与韩愈某些主张的一致。如韩愈所推崇的“自然美”袁氏称为“真”:“尝谓千古文章传真不传伪,故曰‘诗言志。”他极力地批评沈德潜“厚人伦,匡政治,感神明”的“虚假迂腐”,他主张诗文传达和抒发真情实感,要“不失其赤子之心”。(语见《随园诗话,卷三》)

明乎此,回看韩袁祭文,二者都注意到细节的挖掘与安插,都注意抒发对亡者真挚哀情的自然流露:袁文中的少年趣事、病榻遣愁与韩文中的承嫂训告、兄弟渴见、善后抚孤,事无巨细,却无一处不发乎性情之真实、自然。

2.两文弃骈就散,善于抓住细节,于求真之外,都未放弃“人巧”之工。

韩愈在文章创作上重视“务去陈言,文从字顺”,以达到“善并美具”。他认为文章要达到文辞之美,应有一个标准,即“引物连类,穷情尽变,宫商相宜,金石谐和”。同样,袁枚于强调“味欲其鲜,趣欲其真”之外,赞成“人巧”之妙:“赤董之铜,良金也;而必加千辟万灌之铸”。这种“人巧”现在看来就是“锤炼与藻饰”。

基于此,两位悼亡人对自己的倾情之祭都作了用心的加工。韩愈的《祭十二郎文》是首次打破以往祭文倚重于骈体或四言韵文的死套路,从家族衰落到自身“未老而衰”,再到“少而强者”早天,层层衔悲,又对“天理”、“生死之数”以及“后嗣之成立”忧心忡忡,辛酸悲恸,溢于言表,对死者噩耗的“将信将疑”,哀惋至极。“文章语言反复而一气贯注,最能体现在特定情景下散体文相对于骈体文的优长。”昌黎先生这个先河开得何等有远见,有气魄——弃骈就散!袁枚无疑参透了个中真味,不惜“亦步亦趋”,于是长短错落,目所触,心所伤,“哀感顽艳”——付诸伤心文字。这种最利于抒情的散体文形式,为袁子才所营造的悲郁气氛大大地张了本。人品读其文,仿佛哀痛酸楚不在纸上字间,而原本就隐隐于心,恰巧此时被激发出来,故苏子瞻读《祭十二郎文》后说:“读韩退之《十二郎文》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友。”自然,读者如我辈,读《祭妹文》亦会凄恻哀婉,难抑悲情。

总之,文学创作上的某些共同追求,使得两位遥隔千载的文人以同样或相近的声调演唱出了各自感人的思念、愧疚与悲伤。“异曲同工”之妙,诚哉斯言!当然,毕竟有别:韩文以叙事、抒情与议论胜,鲜有袁枚借景抒情之特色。袁文更为可贵的是洋溢于悲伤恸绝之间的对儒家礼法的愤激之情!是那种读来令人血脉贲张的咄咄逼人的战斗锋芒与锐气!这些都是崇儒的韩退之所无法比拟的。毕竟,历史在前行……

(注:《祭十二郎文》与《祭妹文》分见于高中语文课本第三册与读本第二册)

猜你喜欢

韩文袁枚韩愈
小香蕉
一百顶高帽子
袁枚也曾被难倒
一笔一画
才子袁枚缘何富得流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