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背上的女农场主
2002-03-04沈菲
沈 菲
屈亚萍爱骑马,英式骑法,人在马背上腰挺得笔直,握缰踩蹬都极有讲究,起承转合都较着点劲,特绅士。她第一次看人骑马是在马场: 一排人在夕阳下骑马走来,蹄声得得,人马一体,昂扬,高傲,整个肢体洋溢着一种驾驭感。从那天起,屈亚萍决心学骑马。
为学骑马她摔了无数次,身下就是石子路,硌得全身“粉身碎骨”似的疼,可是摔下来必须还得咬着牙再上,要不马就不认你。“要学会控制,就得付出代价,生活和骑马一样。”热衷于骑马的屈亚萍希望在生活的现实和幻想之间也能自如地驾驭。
自1985年从中央民族学院经管系毕业后,她历经事业单位会计、合资企业财务主管、中关村电脑商,到今天京郊农场主多种生活角色转换,找的就是驾驭生活的感觉。
“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你别后悔”
生命对于屈亚萍很苛刻,从小她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严重时一年要发作两次。生活对于屈亚萍又很宽厚,在频繁的角色转换中,让她体验着人生,“一辈子活出了别人三辈子”。也许是恐惧人生苦短,对匆匆而过的每段日子,屈亚萍都挑剔、审视,希望充填进更多的自主和快乐。
刚毕业时,她被分到二轻局当会计,工作轻松、刻板、懈怠。一年后她辞了职,理由是“我不想浪费生命”。
不久,考进合资企业做财务主管的屈亚萍开始“风风火火闯九州”。手中掌握着公司16个帐户,时时揣着几百万的汇票内地香港来回穿梭做独行侠。最刺激的一次手提200万现金闯深圳,抵达时四室二厅的公司招待所空无一人,外面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亚萍镇静自若地关上窗整理行装,心里岂是一个“豪”字了得。
没想到一宗业务与走私相连,公司被曝光,沉浸在成就感中的屈亚萍蓦地明白了,其实,自己的生活一直被他人支配。她又一次选择了辞职。
1993年她注册了自己的电脑公司,300万的资金在强手林立的中关村只能算是小“case”,好在经营得法,第三年公司已准备扩大经营,偏偏近50万的设备被骗,为了追回被骗款,作为经理的屈亚萍天天陪着办案人员寒暄,人家买录像机她付款,人家吃饭她埋单。结果追回来的16万被骗款扣去应酬,所余无几。
“生意场是个异化的环境,你无论如何努力局面都会失控。”而失控是屈亚萍最不愿意的。
失意和羸弱从来是孪生姐妹,1997年她心脏病发作是最严重的一次: “一只大手慢慢地攫住了心,无法说话,屋里的空气一下子都溜光,眼前就一个字‘死。”说起当年的“生死界”,亚萍声音低下去了,“人在死的时候特别想活。第二天睁开眼,居然还能看见太阳!跌跌撞撞走到阳台上看到谁都想笑,阳光、空气失而复得的珍贵,活着,太好了。”她晶莹的眸子有了泪。
“生命要消耗在爱做的事上。”对商场尔虞我诈的厌恶使她选择了田园。于是1997年顺义县道口村立起了“屈亚萍新技术农场”的牌子,为此她租了60亩土地订了30年合同,在这片土地上她倾尽了所有,只给自已留下了一部车。“想做就做,我的生命经不起耽搁。”这是她常说的话。
农场对于屈亚萍来说,有两样东西是她以往生活无法提供的: 新鲜的阳光、空气及对农场的控制能力。“从种子的质量到播种的速度甚至晚上听音乐的音量。”屈亚萍爱听古典音乐,旷野无人音量可开到最大,《蓝色多瑙河》的每个音符都在整个场院的旮旯盘旋跌宕,在优美的旋律中路边的小草都神圣起来。
去年夏天,农场西瓜丰收,排队买瓜的人为点小事和瓜农打了起来。场长气喘吁吁地跑来报信: “老板,出事了!瓜田里动了刀子。”亚萍给派出所挂了电话就到了现场,瓜田里激怒的男人像亢奋的马,举着刀不停地叫骂。亚萍轻言软语降下双方仇恨的温度,随之而来的民警带走了肇事者,一场风波平息了。
当晚她开车上高速公路去兜风,回来已是子时,月亮从村头小屋后慢慢升起,又大又圆,橙黄的月光洒满一地,映得乡间小路的一石一木都鲜活灵动,“活着太好了,想做什么就快做吧,要不,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你可别后悔。”
“DIY”和责任
在生活中屈亚萍崇尚“DIY”。不是为了省钱也没有想到“自立”那么深远,而是因为在完成的过程中有种主动性和休闲感。
先生买来了音响组装件,“咱俩都是学文的,请朋友帮帮忙吧。”还没张罗好找哪位朋友,屈亚萍已照着说明书按部就班搞掂了。“能自己做的干吗要求别人呢?何况自己动手有自己动手的乐趣。”
麦收是农场最忙的时候,每天早上亚萍5点就得起来,地里地外忙到天黑。先生和朋友却趁着风和日丽一块去围场打猎了。有人为亚萍抱不平: “他应该来帮你。”“他帮我我欢迎,他不来帮我我决不强求,自己的事情自已干。”
屈亚萍对“DIY”(do it yourself 自己动手做)的理解还包括责任。
当年她跳槽到外企,接下的第一份“Job”(工作)是到外地追债,老板的动员令是: “这笔钱,你们哭也得哭回来!”
酷暑7月,马路上的沥青都被烈日晒软,高跟鞋“一步一个脚印”。奔走在异乡的屈亚萍和女友热得一天吃8盘冰淇淋,嘴上还急得烧起了泡;企业没钱赖帐,官司打到市清债办公室,出来斡旋的人要她们做东请客,因为“酒场上的气氛有利于矛盾解决”。
两个从不喝白酒的女孩如临大敌,各人准备了一条小毛巾,“鸿门宴”开始了,“杨白劳”和中间人频频劝酒。两个女孩喝一口,瞅空子就往手里的毛巾上吐一口,吐多了,攥干,再吐。说不清多少个回合,桌上两瓶一斤装的白酒愣让4个人喝空。
总算熬到结束回到旅社,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关上门,两人都哭了,女友抽抽噎噎地问她:“亚萍,咱们是不是太贱了,人家会怎么看咱们?公司的钱又不是咱们的钱。”“要是咱们的钱就犯不上这样了,既然答应了公司总要尽全力去做。”哭得两眼红红的亚萍语声呜咽,态度坚决。
一月后,热得满身起痱子的两人终于追回了欠款也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买了张硬座回了北京。“做人要有责任感,对工作有交待对社会有承当,别人怎么看与我无干。”
在自己的农场,亚萍喜欢听着沃特曼开着微耕机干活。一次,几个城里的小伙子看到正在忙活的亚萍身上又是土又是汗,大为讶异:“屈亚萍你都当老板了,还干活呵?”“干活有什么不好?”自己动手能带来愉快,这些人怎么不明白,回话的屈亚萍心里比他们还纳闷。
“我喜欢罗大佑的两句歌,‘我们不要一个被科学游戏污染的天空,我们不要被你们的发明变成电脑儿童,他提倡的就是一种DIY精神。”在工业文明大步飞跃的今天,“DIY”追求的是对人类传统美好的坚守。
晚上,听着德沃夏克的《新大陆》,在杯中的“干红”里加上冰块和矿泉水,自制的“鸡尾”中摇曳出淡淡的红色,桌上打开的朱自清文集正翻到《匆匆》:“时间,从手指流过去了……”
对日新月异的都市来说,朱自清和罗大佑都太古老了,可是,却体现着久违的质朴和纯真。
人的一生都在路上
文艺片里常有一句对白“带我去看朝阳”。
屈亚萍看朝阳的地方是她的农场。黎明,浑蒙的鱼肚白中蹦出的火球颤颤巍巍冉冉升起,牵动起心底丝丝缕缕的柔情,让人禁不住神往。每逢这时紧随身边的爱犬“警长”都会善解人意地趴在主人脚边,时间一长它会亲昵地牵牵她的衣角意为“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狗对人的依恋胜过人对人的依恋”,在她返城读MBA的日子里,“警长”天天守在村口等她回家。“当时办农场的初衷是想为改变农村土壤板结,为推行生物农业做点具体工作。虽然农场里请了技术员,自己也猛攻农业学,可是这点知识根本经不住这几年捣腾,偏偏MBA授课时赶上秋收,那边要考试,这边地里的玉米还没卖出去,急得我城里郊外两头跑。每次回到农场都是晚上12点了。一次车刚到村口,我在车里就累得睡着了。‘警长给我守着车门,一有人靠近,它就轻声咆哮着威胁人家,直到我睡醒。”在屈亚萍的农场里养着4只宠犬,“他们”是固定的屈氏农场成员。
沿着公路两边的农田搭着一路的葡萄架,这是屈亚萍的创意,为的是夏天一路走来碧丝缠牵,“今年我还要买匹马,我的农场已经机械化了,不用它干活,只是要骑着自己的马在自己农场上驰骋的……”“驾驭感!”没等她说完,我脱口而出,她笑。
“还有些什么打算?”“如果加入了WTO,农业短期内不被看好,一些远期规划就暂时放弃了,不过可以做些别的。起码这段时间可多看看书,把忙时无暇顾及的篆刻、丹青都拾起来,潜心琢磨一把。”“不寂寞?”“闭关就是修练。”回答有点禅意。
屈亚萍有洁癖。卧室里洁白的床罩一丝不苟地覆盖着卧具,整齐得不见一丝折痕,电脑、书架、桌上的化妆品无不摆放得错落有致擦拭得一尘不染。我指指这些瓶瓶罐罐: “干活还用这些吗?”“用,对得起自己的脸也得对得起别人的眼。有些事业型的女人,碗不洗桌子上的灰用袖子擦,我觉得挺恶心。”室内的雅洁让我想起农场的厕所,里面除了她扔弃的卫生纸能让人想到现代生活外,其他只能和原始相连。我说出疑虑: “你怎么能受得了?”她笑,大声,极爽。“我在意的是存在质量而不是生活质量。”想想也是,粗砺的生活有如炼丹,经锻造必然精纯。
走出来已是万籁俱寂,满天繁星仿佛就挂在已落尽黄叶的树梢上,一条白色的银河自东向西穿村而过,像一条镶满钻石的玉带。路,在眼前蜿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