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办教育:痛并成长着
2001-12-19张立勤发自广州
本刊记者 张立勤 发自广州
疾风草,让人不由想起茫茫原野间那一丛柔弱的绿,然而于风雨飘摇中坚韧地挺立。
它是一份民办中学的校报。现在就摆放在我的案头,很素朴的新闻纸,印刷略显粗糙。当我再一次打量它的时候,依稀能看到纸页间闪动的许多张稚气笑脸。
《疾风草》上有一些文字表达了这种渴望和无奈:“……到那时,民办学校和公办学校在整个国家的教育体系里才真正形成两条腿走路的模式。不至于像现在,一条钢腿,一条泥腿;一条大的,一条小的;一条长的,一条短的;走起路来一付瘸子的样子。”这是一名民办中学校长发自内心的喟叹。
透出亮光的“十字路口”
盘点民办教育的发展,会有种让人欲说还休的惊喜。
无资金、无校舍、无师资,甚至生源也是拾的公立学校掉下的麦穗。谁也没想到,正是这些不起眼的麦穗成就了一片秋色。
有一组数字很能说明民办教育的壮大规模:民办学校于1978年前后出现,经历了1984~1988年、1992~1994年两次发展高峰期。到2000年,我国各类民办学校达5.4万多所,在校生700万人。其中,民办幼儿园4.4万所,占全国幼儿园总数的25%;民办中小学7600多所;各类民办高校已有1274所,相当于全国高校总数的1/3,在校学生已超过200万人,其中规模最大的民办大学在校学生已超过1.4万人。
在这种惊喜的背后人们逐渐看到了民办教育生存、壮大的坚实基础。
细心的人作一盘算,就会咋舌:以占世界1.5%的教育经费支撑占世界20%的教育人口,可谓穷国办大教育。有资料显示,全国平均只有74%的小学生能够升入初中,只有48%的初中生能够升入高中,只有47%的高中生能够升入高校,大学生占同龄青年的比例为6%。国民教育素质的高低关乎一个民族的兴衰存亡,而教育欠账的恶果开始向我们频频敲响警钟。教育需求的高速增长与现有国家财力限制之间形成的强烈反差,使得民办教育找到了自己生存的空间。
垄断和官僚因其成为公立教育之痼疾越来越受到猛烈抨击。王先庆在《中国教育业:垄断的最大牺牲品》一文中指出,正是这种垄断,不仅导致教育资源的浪费和效率的低下,而且还造成社会各阶层受教育机会的不均等以及社会收入分配的不公平,尤其是它加剧了人才的流失和中国财富的净流出。因此,打破垄断,引入社会各种力量办学同时给各种社会办学机构以公正的待遇,已经成为推进中国教育业成长发展的重要途径。
采访中我看到,民办学校从最初的“拾遗补缺”发展到现在在教学质量、办学理念上已经开始走到教育改革的前台,和公办学校分庭抗礼了!在一些地方,由于民办学校咄咄逼人的招生优势,已经引起了长期陷入低效运转怪圈中的公立学校的恐慌。当一些地方政府为这种恐慌而更加恐慌时,其实,现行教育体制的铁幕已经被挑开了一角,教育的酵母开始被激活了!
面向市场是民办学校的座右铭。在一项对湖南省民办学校现状的调查发现,在2984名被调查者中,有72.8%的人所学的专业是社会急需而公办学校又不能满足的专业。除此之外,民办学校还可以提供不同的教育条件、就读形式和特色课程等。有专家指出,教育的终极关怀永远是教育本身。民办教育的真正功能将突出地体现在“增加教育供给方式的多样化和选择性”上。如果说公立学校是国家发展义务教育的标志,那么民办学校则是国家实行教育民主化和多样化的另一标志。
有人曾把应试教育下的学生比作一群被赶进了夹道的野马。夹道黑暗拥挤,只有一个出口,唯有快马加鞭,咬牙狂奔。“其实,这夹道的两面高墙,一面是教育资源需求与供给的巨大缺口,其背后是就业竞争;另一面是自上而下的金字塔式的教育管理体制,其背后是城乡二元结构、社会资源不开放等根深蒂固的矛盾。这夹道的两面高墙在短期内不可能有根本性变化,但在思想上多开出些路口是有益的,也是可能的。”
我想,民办教育的出现,正是在这黑暗的甬道里透出亮光的“十字路口”。它的生存和壮大本身,就是对业已僵化的中国教育体制的最大质疑,以及审视。
踉踉跄跄的行走
有一个形象的比喻很能说明当下民办教育的处境:沙丁鱼在运输过程中易死亡,放入一条鲶鱼,沙丁鱼马上被激活。民办学校创办之初如鲶鱼激活了众多公办学校,如今被激活的“沙丁鱼”反过来围攻鲶鱼。如招生,历来划学区为牢的名牌公办学校,现在开始以赞助费为“诱饵”向学区外学生频频招手;或者干脆联手成壁垒,搞公对公的对口升学,限制学生升入民办学校。
2000年暑期,许多民办学校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招生危机。由于普通高校连续扩招,使得本来在资金、师资等方面处于弱势的民办高校遭遇招生寒流。抢生源、打虚假广告,这种无序激战更被目为有“杂牌军”、“游民部落”的嫌疑。在京城火车站,许多民办学校的招生队伍之间差点上演了抢人大战的闹剧。
一些民办学校办成了应试教育的翻版,成了公办学校的“预备队”。在我采访的一所民办初中墙报上,赫然张贴着全校学生考试成绩的“排行榜”。“民办学校如果在各种会考中比拼不过公办学校,还怎么生存?说到底,考还是法宝。”这所学校校长无奈地叹息。其背后的现实是,在忍受政策歧视、社会歧视的同时,民办教育还得在应试教育的评估体系中生存下来。一句话,先争取生存的权利,然后才能谈得上突破。
这是一种扭曲。这种扭曲注定了民办教育踉踉跄跄,一路艰辛。
“广州有44家贵族学校,80%倒闭,成活下来的不到10%;60家专修学院,只剩下6家在苦撑苦熬。民办学校成活率之低,令人深思。”采访信力建时,想不到他的开场白竟是些沉重的数字。去年以来,凡是和民办教育沾点边儿的人多多少少表现出几分心绪不宁。
这场蔓延至今的倒闭潮,开始让人们重新审视起民办学校的面目。大多数民办学校还延续着草创期离退休老教师的师资结构,因而背影总给人老气横秋的感觉;在经营管理上,有人把办学作为营利手段,收取过高的学杂费,实行“家族式”封闭管理,忽视了办学公益性、社会性、开放性的一面;而融资渠道的不畅更是令许多学校的发展遭遇瓶颈,为数不少的学校发展至今还过着“人在屋檐下”的生活。凡此种种,总予人“草台班子”的组装痕迹。
“这是民办教育在市场环境下优胜劣汰的结果,真正生存下来的将是颇具实力、健康的民校。”一名民校校长评价说。
惟其新生,才觉脆弱;惟其脆弱,更须呵护。
平等的权利?
前一阵子,关于民办大学生能否买半价火车票的问题,让热心的媒体碰了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其实,这还仅是民办学校受到的众多歧视性待遇之一例。比如,最近国家出台的助学贷款政策又一次让民办大学生们望之兴叹。横亘在民办学校及其学生面前的,除了教育垄断的堡垒外,还有种种有形无形的“网”让人挣脱不得。
在采访的民办学校董事长、校长中,我发现了一个普遍现象。在谈到创业的艰难和地方行政干扰带来的种种困境时,他们大都进入了“悲壮的殉道者”角色。一名年轻的校长甚至愤激地发问:“假如政府总以规范为由打压民办学校的话,干脆全部封杀民办教育好了,又何必挂出这样的幌子!”但事后,他们总是再三叮嘱我,千万不要太尖锐。他们还要在人家的眼皮底下谋生。其态度之低调让人唏嘘不已。
在这些民办学校校长中,有不少曾担任过公立学校校长。其中有一位感慨地说,同样是校长,角色没转换,但遭遇不一样,以前处处受尊重,现在处处求人,看人脸色。
关于乱收费、纳税等问题,不断能听到民办学校的呼救之声。校长们纷纷搬出了《教育法》、《社会力量办学条例》等有关规定,说明名目繁多的收费项目诸如管理费、发展督导费等属违规收费,说明税务机关有责任为实施义务教育而征收教育费附加,却不应向民办学校强制征收营业税。这些较真的秀才不明白,在市场的力量开始左右中国社会的经济活动时,权力的手依然无处不在地投下“人治”的阴影。
“我们像黄鳝一样躲来躲去。”一位教育集团董事长直言不讳,“教育行政干扰对民办教育的发展已构成实实在在的阻力!”
就在前不久的政协浙江省八届四次会议上,浙江大学教授袁加勇指称,浙江的民办学校遭受不公待遇严重,有的人、有的政府部门“甚至抱有歧视的态度”,民办学校在教师聘用、教学用地、资金筹集、学生招收等等方面,都没有享受到与公办学校同等待遇。民办学校在申办及以后的办学过程中要接受各种各样的检查、验收,不达标不行。但这些检查、达标的标准都是按公办学校标准来制定的,并不符合民办教育的实际。
看到这则消息时,我在想,浙江民办教育在全国走在前列,不论是办学模式的探索,还是政府给予的积极推动,都体现出观念的突破。但其政策环境尚且如此,那么其它一些地方呢?
还是有些事能让人沉痛之余稍觉欣慰。一所民办中学由于与主管部门长期实行“车轮战”,他们的武器是《教育法》、《社会力量办学条例》等法规文件。内中条文已经烂熟于心。在唇枪舌剑中,教育行政部门屡屡败北。时间一长,教育官员们也开始仔细研读法规。我去采访时,发现双方拿出的《条例》已经磨出了毛边。
或许,依法行政的意识就此萌芽。但愿能深入人心。
产权之坎
产权问题一直是民办学校发展的一个病灶。
在这方面最容易拿来说事的是北京新东方语言学校的例子。这个据说“一个暑期能赚上1个亿的学校”到现在还在租用别人的校舍。这也是京城大多数民办高校的现状。是他们甘于“流民”身份,四处游击吗?
当然不是。1997年3月颁布的《社会力量办学条例》规定:“社会力量举办教育机构,不得以营利为目的”;“教育机构的积累只能用于增加教育投入和改善办学条件,不得用于分配,不得用于校外投资”;第43条规定:“教育机构清算后的剩余财产,返还或者折价返还举办者的投入后,其余部分由审批机关统筹安排,用于发展社会力量办学事业。”这些规定不仅阻碍了社会资金向民办学校的流入,而且使得学校积累资金由于高风险性不敢进行再投入尤其是硬件投入,只能安于租房办学的现状。
隐藏在制度障碍后的是观念禁锢。关于教育是否应该走产业化之路的争议,一直没有停过喧哗的声浪。但当许多人为教育产业化会否损害教育公益性等问题所困扰时,就在一些地方,具有企业精神的教育家和具有教育情结的企业家,这两种力量在政府的推动下结合到一起,进行了股份制、集团化等大胆的尝试。这些初现成果的试验有力地证明了,民办教育从一问世时就存在着极大市场,以后也必将继续接受市场的检验。
市场化是击碎教育垄断的利器吗?国人开始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历来在公立大学经费上大包大揽的美国正在悄然出现“赢利教育”。即是由赢利性的私营公司管理公立学校及其教育,就读的学生应该享受其它公立学校一样的待遇。90年代以来,美国还出现了不少专门从事“赢利教育产业”的投资公司。当然,促使美国进行这项教育改革的推动力是垄断带来的公立教育体系的低效运作,以及政府教育拨款的连年下降。
那么对于正在迈向制度化、规范化的中国民办教育来说,如何突破观念和制度束缚,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蜕变,这是一个艰难的命题。
相信了解中国民办教育成长历程的人都会产生这样的感叹:今天民办教育的命运和80年代初的民办企业似乎颇可类比。20年前,中国的民营企业不过是夹缝中的野草,在种种陌生、疑惑甚至责难的目光中艰难地伸出绿色,但20年后的今天,这片绿已经繁茂成春天,占据了中国经济的半壁江山。我们同样有理由相信,20年后的中国民办学校,将会滋生出另一片绿荫,成为中国教育舞台上的A角和支柱。
今天,对于这种鲜活的“草根”力量的成长,也许我们更该多些珍视和小心翼翼的呵护。那么,从观念开始,从制度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