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香树下的古苗宅
2001-11-22石维斌
石维斌
月是故乡明,人是故乡亲。听人哼唱《常回家看看》便想起我那老父老母,禁不住暗然泪下。今年春节时回到老家,给父母上坟归来,便随大哥、二哥和四弟、五弟一道,在父母留下的这座老宅院四周转了又转,看了又看,许多童年的往事刹那间又浮上心头:满天火红的枫香树林和高高挂在枫香树巅的喜鹊窝,犹如一组特写镜头慢慢向我推进;时而叽叽喳喳时而低声啁啾的鸟声,仿佛一曲回肠荡气的轻音乐在我耳畔缓缓响起……
母树与母柱
1992年春节大年初二吃过晚饭,龙炳文老先生来到我家,一个很有学问的前辈能躬身前来看我,实在令我感动。在花垣这块地盘上,能够让龙老先生高看一眼的人实在不多。我想,除了我是当地出门最远的苗人外,大概龙老先生也把我当成一个有点“学问”的人吧。那天龙老先生给我带来了一份珍贵的礼物——苗族《古老话》。苗族没有自己的文字,那些惊天动地的古歌,都是通过口头授受,代代相传,这是祖辈们给后人留下的最为珍贵的文化遗产,也是祖辈们沿袭下来的一种文化形态。如今龙老先生呕心沥血几十年,把这些千古传颂的古歌,收集、翻译、整理成书,真是对人类的一大贡献。正是阅读了这本《古老话》,我才晓得苗族有根“母树”。《仡输》(仡输:古代苗族匠人名,传说即鲁班)篇中这样唱道:“古代有根母树,从前有根母竹;生在坡上,长在山中。……仡输砍倒母树,七筒来做中梁;管一屋的瓜子,承一屋的柱头。屋主生男育女,户主发子发孙……”
大哥的学问比我高深得多,对于母树的认识,我是从他那里得来的。大哥告诉我,枫香树是我们苗人自古以来崇拜的图腾树。早在五千年前,苗人的始祖蚩尤与炎帝、黄帝部落联盟逐鹿中原,蚩尤战败,被杀于黎山之丘,掷械于大荒之中,其械“化为枫木之林”。此后,崇拜枫神便成了苗人崇拜蚩尤的一种象征。“惘惘不寐,众念徘徊。”如今,在花垣及周边的广大苗族地区,还保留着许多崇敬和思念先祖的习俗:稻田发生病虫害,要将枫树枝插入田中,可以杀虫治病,保护谷物茁壮成长;患了皮肤病,可将枫籽碾成粉末,涂于患处,不久即愈;祭祀所用的神香,须用枫木碾成的粉末制作,等等。枫香树生命力极强,不需栽种,多为飞籽成林,自然生长,只要有泥土,它就能生存。我们苗族是最古老的民族,也是最苦难的民族。从黄河流域到洞庭湖边,一次次战败,一次次向西迁徙,一次次生存下来。大哥说,古老的苗族走到现实的今天,不正像我们家后院那片历经风霜雪雨却依然繁茂葱郁的枫香树林吗?
也许是因了这个缘故吧,我们苗人起房子,更忘不了用枫香树做主要材料。苗族《上梁词》唱道:“说此梁,道此梁,此梁生在昆仑山上……一点楠木做中柱,二点圆柱是枫香,三点柏阳做排扇,四点杉木做挂方。”“圆柱”苗语叫做“图乃”,意即“母柱”。大哥说,用枫香树做母柱,就是祈求蚩尤庇护子孙兴旺发达,因而,我们苗人把枫香树尊为“母树”。砍伐枫香树做母柱,非常讲究,必须事先烧香烧纸进行祭祀,然后才能动刀动斧。砍倒抬回屋场后必须用木马架起来,不能着地,更严禁跨越其上。我们苗人搬迁,哪怕途程万里,也要刨上几棵小枫香树带到异地他方栽种,以示不忘根本。
回到屋里,大哥告诉我,对着“上边火坑”的那根中柱便是母柱。啊,我在这栋房屋里出生长大生活了几十年,怎么也没有想到一根普通的柱头居然与一个民族的繁衍生息如此紧密相联。如今我伫立在母柱前,分明感觉到了那上面浸透着我们的民族之魂,一种崇敬之情油然而生。母亲伟大!母树伟大!母柱伟大!世界上最伟大的母性母爱啊,没有你也许就没有我们的今天。正因为如此,我们苗人把靠近母柱的一方叫做“上边火坑”,并把它作为祭祀祖先的场所。我家的房屋已历经百年,这根母柱虽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虫眼,却依然油光滑亮。记得小时候,母亲在母柱前纺纱或做针线活时常习惯于把针插在虫眼里,有时累了就靠在母柱上稍稍歇一下,那神态就仿佛躺在一位慈母的怀抱里。每到过年过节,母亲总是带着我们到母柱前,把盛了米饭和菜肴的碗摆放在小桌上,点燃香烧完纸以后,便轻声呼喊:“阿剖阿娘哦!大细堂罗哦!(意即:列祖列宗,大家拢来!)”我们也学着跟在后面喊。母亲在这根母柱前整整祭祀了58年,如今,母亲的灵魂也融入了母柱之中。
“上边火坑”与神龛
我们花垣苗民的瓦屋,5柱8瓜三间一栋最为普遍。所谓几柱几瓜是以木柱与瓜子而论。木柱与瓜子用穿方连接成排扇,起1间屋需两排排扇,起3间屋需4排排扇,以此类推。排扇竖起后用斗方连接成开间,斗方上铺楼枕,屋顶上架檩条,檩条上钉瓦角,然后在瓦角上盖瓦,便成了瓦屋。苗民的瓦屋多是一层楼,屋高一般在1丈8尺8寸左右,开间一般在9尺至1丈2尺之间。中堂一间一般开三对大门,形成六合。左右两间前面装木板壁,开窗户一个。瓦屋两侧和后面编竹壁,竹壁上糊牛粪作底取平(相当于水泥墙刮腻子),然后刷上石灰水以增白。正屋两边,多建有偏厦或厢房。左边偏厦或厢房安锅置灶,安碓置磨,多作厨房之用。右边偏厦或厢房则为牛栏、猪圈及厕所,鸡笼、鸭帘也安置于内。14岁那年,李培基家起屋,我和老良顽皮,瓦刚盖上一半,我们便从屋顶上撒尿下来。那时李伯娘正在屋下忙乎,突见有雨水顺瓦沟流下来,惊呼“下雨啦!下雨啦!”我们便在屋顶上哈哈大笑,差点滚了下来。从屋顶下来后我被母亲抽了几竹刷条,虽然肉皮子青疼,但心里却美得很,边跑边喊:“人工降雨哦!人工降雨哦!”“立屋要落雨,接亲要天晴。”李伯娘对我们的恶作剧视为“好事”,不但不恼,反而感谢我们呢!
苗家中堂左边的一间屋子,是生活起居主要场所,多数铺有地楼,离地面一到两尺不等,以避潮湿。我们那地方把地楼叫火床。火床中间安封一口四四方方大火坑,火坑上方悬空吊一大炕,春节前后,家家户户的炕上均挂满腊肉香肠。火坑多用青石板安封,窄的有一米见方,宽的可达两米左右。三十夜烧旺火,火坑可以围坐五六十人。苗家火坑的安封很有讲究,必须以母柱为对称线,不能偏前偏后。紧靠母柱一边为“上边火坑”,苗语叫“夯告”,意即“家仙之位”。平时围坐火坑烤火,主宾有别,长幼有序。母柱一边为上方,是本家本族长辈的坐位,青年和妇女严禁在这里坐,小孩子不准在这里打闹,也不准在这里烘烤衣物和尿片。母柱对面为下方,主家晚辈可坐这里。前后两方为宾客座位,来人来客可在此就坐。那年州委工作队有位同志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同志不知苗俗,每每进屋便随意乱坐,有时乱踩三脚架,有时还随意放屁吐痰。父母对同志虽然反感,但看其是上面来的人,也只好忍了。
苗家的火坑里常年放着一个铸铁三脚架,供煮饭、炒菜、烧水之用。苗家有个规矩,任何人都不能用脚踩踏三脚架。我小时候不懂规矩,冬天烤火时动不动就把脚丫子往三脚架上放,没少挨父亲的烟杆脑壳。敲得多了也就长记性了,也就懂规矩了,现在回到老家,偶尔发现谁不懂规矩,也会拿起铁夹敲他几下。苗人何以对三脚架如此恭敬?这其中当然有缘故。传说三脚架是三个护火的祖先变成的,踩了就是对祖先的不敬,对屋主人的不敬。 实际上苗人对三脚架的崇拜,应看成是一种原始的图腾,即对“天地人”象形模式的崇拜。上面圆形的铁圈象征着天,下边的方形火坑象征着地,有“天圆地方”之意。三只着地的铁架象征地柱,三根连接铁圈支撑锅鼎的铁柱象征天柱。“天”之下,“地”之上,两侧分布着世俗的人。也许三脚架蕴含的深刻意义,就是苗族的原始哲学吧。
至于苗家的神龛,有安置的,也有不安置的。安置的人家,有写“天地国亲师位”的,也有写“夯告显祖之位”的。据大哥回忆,我家原来就安有神龛。神壁上的斗方梁约三寸厚两尺宽,像块长长的小门板。如今这样坚硬、宽大、厚实的斗方梁,走遍花垣苗寨,也绝难找到第二家。我家的神龛上写的是“夯告显祖之位”,神龛顶上有一块大匾,左右两边各有两块匾,一共五块匾。逢年过节时,父亲要在神龛上点红蜡烛,插香,而大哥、二哥却爱抽香棒去玩“织老猴”,由于神龛太高,抽不着香炉里的香棒,就爬到楼上,从匾背后梭到神龛边去,有时被父母发现了,不免挨一顿训斥。按苗家习俗,打年粑粑时第一槽粑粑出槽后,应先捏两坨装在碗里放于神龛上。大哥说,刚解放那年,家家户户都打年粑,好热闹,他领着二哥和刚会走路的姐姐老在父亲身边转,撵也撵不走,父亲没办法,等第一槽粑粑出槽后就对着神龛说:哎!还是先敬我这几个小菩萨再敬老菩萨吧。于是给每人先捏一坨,大哥这才领着弟弟妹妹欢天喜地离去。踏阶石与“猴儿挑”在童年的记忆里,我家的大门槛很高很高。俗话说,“七坐八爬,九月喊妈喊爸”。我从学爬开始便与大门槛结下不解之缘,我是扶着大门槛学会走路的,扶着大门槛慢慢长大的。开始打独站的时候,还没有大门槛高呢。那时母亲经常鼓励我:“老肥走过来,不要扶门槛!”后来我又学着母亲的样子鼓励弟弟:“弟弟走过来,不要扶门槛!”到了不要扶门槛的时候,又开始爬门槛。在我幼小的心灵里,门槛成了一道必须征服的高坡,能够爬上门槛便是英雄。最开始爬的时候,那圆圆的踏阶石便成了必不可少的台阶,踏阶石上印满了我的屁股粑粑。爬上去又滑下来,滑下来再爬上去,把个踏阶石爬得光溜溜。当第一次爬上高高的门槛时,一股豪情冲天而来。于是两只小腿分跨于门槛两侧,小手高高扬起,双腿用劲一夹,高喊一声:“驾!”便犹如腾云驾雾一般,忘乎所以,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再大一点的时候,便在踏阶石上礅锄把,在门槛上破竹子、剁柴火……
以前每次回家,老父老母在世,总是围着父母问这问那,倒没怎么在意这门槛和踏阶石。这次回到家乡,看到大门槛刀痕累累,踏阶石破损裂缝,抚今追昔,感慨之余,浮想联翩,难以入眠。大哥说,大门槛内外摆放的这两块圆形青石墩,是进出大门的踏阶,少说也有三四十公分厚,这样厚实的踏阶石连同这座古苗宅,我敢断言,恐怕湘鄂川黔数千里苗岭也难以找到第二家了。大哥声称,我说这个话是有根据的,绝不是信口开河。为什么呢?因为我们苗人起屋盖房很讲究方位,而踏阶石的方圆宽窄厚薄都与房屋的方位有关。我们家的总体取向是坐东朝西,东方向位是先天主“日”的方位,西方向位是先天主“月”的方位。日和月都是圆的,故我们家的踏阶石做成圆形。如果不是东西向位的宅子就不能做成圆形的踏阶。我对大哥说的道理深信不疑。我在这座老宅院出生长大,接受过这里日月的沐浴,泥土的滋养,风雨的锤炼,这里的一切皆已融入了我的肉体和灵体,不论离开家乡多么久远,都能感应到老宅院的气息。
返朴归真、回归自然现已成为全世界有识之士的共识。大自然最基本的要素是“天”和“地”,而人则是“顶天立地”的万物之灵。回归大自然,就是要找到与“天”和“地”协调共处的最佳方式,做到“天、地、人”三元合一。正所谓:“浩然一气成三象,天青地浊分升降,山川河流地之形,日月星辰天之象,中间人是万物灵,三才卓立不相让。”人,不能“战天斗地”,只能与天地和谐共处。“人”无需胜“天”,只需合理利用“天”,如果非要胜“天”,破坏植被,砍伐森林,败坏环境,倒头来“天”必惩人。
想到此处,不免对我的祖先们顿生崇敬之意。以前对自己家的老宅院不以为然,这次在大哥的指点下仔细观瞧,立感我等之辈的无知和可笑。我家房屋的大门外两边排扇外延的“挑手”,仿佛两只伸着脖子的仙猴,用自己的头支撑着房顶上的檩子,让人产生无限联想。要不是大哥的解释,我真想不到这就是古苗宅特有的标志之一——“猴儿挑”。有“孙大圣”在这儿顶着,必然是“吉祥如意”之家了。然而,像这种独特的“挑手”,现已难找到第二家了。我的目光在“猴儿挑”附近来回扫描,离“猴儿挑”一米远近的楼枕下,一块黑糊糊的小木板突然跳到眼前,这不是燕台板吗?思绪一下子又回到童年,但见燕子衔泥筑巢于梁间,上下飞舞于堂前……
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我……于是,便萌发一种振兴“石家庄”,保护古苗宅,保护民族历史文化遗产的冲动。
我的家乡山川秀丽,交通便利。古时称花垣“毗连黔蜀,屏蔽辰常,襟山带水”,是湘鄂川黔的咽喉之地。清代有驿道、商道、营路,可达四邻。记得我家楼门前有一条古老的通商大道,在319国道开通之前,从湖南到四川的秀山、贵州的松桃,必经我家楼门前的大道。这条大道宽约丈余,均为青石板铺就,每逢赶场天,道上车水马龙,热闹异常,常有过往的赶场人前来我家讨凉水喝,我也曾与童年的伙伴正权舅舅在楼门前的板栗树下,亲热地喊过许多“家公家婆”。
时代变迁,历史进步。当麻栗场到龙潭的公路改道经广东坪与花民(花垣至民乐)公路交汇,我家楼门前的那条繁华了几千年的大道业已完成历史使命,路面那一块块长条青石板被人东一块西一块搬走,宽阔的路面越来越窄。如今,这条大道已慢慢被人们遗忘,它昔日的辉煌和光彩也被深深地埋藏在泥土之中……幸好,我家门前的那一段百十来米长的路面,被树丛和杂刺所掩盖,没被破坏殆尽,拨开树丛和杂刺,还能依稀看出个大概。我开玩笑说,凤凰出了个南方长城,我家门前的这段古道,难道不能算作“南方古丝绸之路”吗?!
也许在不久的将来,这座枫香树下的古苗宅会重现昔日的风采:前院花园四季飘香,四周竹林环抱,果园里果实累累,枫树林红叶似火,林中喜鹊欢唱,堂前燕子飞舞;穿过门前的“南方古丝绸之路”,漫步百米回廊,来到一汪水塘,但见塘里荷花绽开,鲤鱼跳跃,青蛙争鸣;古苗宅里宾朋满座,笑语绕梁。到那时,我便打出这样的广告词:百年苗宅何处有?请到湘西花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