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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房子的故事

2001-11-22陈绶祥

中国民族 2001年8期
关键词:木楼鼓楼寨子

陈绶祥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很胖很胖的姑妈,从很远很远的寨子中来,这便是我很小很小的童年时最难忘怀的时光。

在父亲的厉声喝斥下吃完晚饭,又在母亲的轻声絮叨中冲完凉,姑妈便慈祥地拉着我坐在庭院中很矮很矮的竹椅上。她穿一件极宽大的香云纱衫,摇着一柄很大很大的葵扇,挥赶着聚集在我们头顶上盘旋和环绕在脚下飞舞的蚊蚋,那是些并不咬人的"蜢虫儿"。姑妈一边挥,一边喃喃地念着咒语般的歌谣:"蚊虫蚊虫滚--啵!滚到山坳去吃喝,莫进我家老堂屋,火塘旁边要盘歌。"说来也奇怪,那些蚊蚋们竟如着了魔似的散去,天边的火烧云也渐渐消失,黄昏的暮霭伴着虫声渐渐浮起,我也竟如着了魔似的安静下来,倚在姑妈怀中听她用那好听的南方口音给我"讲古"。姑妈最常给我讲的,是一个老房子的故事。

我常常在听看姑妈讲古的时候进入了梦乡,梦中萦铙的,还是那盖在山坡上的木楼。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姑妈的故事中所积淀的是一个"有巢氏"那样的传说,是那些远古的追忆,是人类对自身履迹的认识和创造。我正是这样步入了侗家老房子的木楼之中。然而,等我真正见到这些老房子的时候,已是十多年之后的事情了。

很老很老的姑妈再也爬不动山路,再也不能来城里看望我们了。她老年思亲情切,打发老表赶到家里来约我们下乡过"社节",那是古老的"春之祭"的日子,现在已没有多少地方过这个节日了。父亲母亲都离不开身,于是便打发血气方刚的我去看望姑妈。我正巴不得出去玩玩,便立即跟随着比我大十来岁的表哥动身了。坐车、乘船、骑马、走路,大概在路上走了三天,我真的从未走过这么远的山路,我老问表哥:"还有多远?"他总是说:"差不多了。"

第四天一早,我与表哥上路不久,我便累得走不动了,表哥已将所有的行李和父母准备的礼物放进了他担的箩筐中,我仍感到疲惫不堪。我又问表哥:"还有多远?"谁料他一面换肩,一面用手往远处指着说:"到了!"

我往远处山坡脚下一看,那是怎样一种景象啊!峡谷口尽头的低处,一片蜿蜒的河滩,碧绿的江水在那里回转,变得宁静而安详。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绿的清江水,美丽中隐约有种"渗人"的感觉,让你对它不能不在喜欢中带着一种敬畏之情。横跨江面一溜排开的三个石礅上,建起了一座长长的、既像楼阁又像长廊的木桥。那便是我早就听姑妈说过的"风雨桥"。记得小时我陪姑妈去看桂林花桥,我自豪地告诉她"花桥"是"桂林八景"之一时,姑妈笑着说:"这座风雨桥比我们那儿的差远了。"今天,我果然看到了这座使人不能不激动的桥。远看桥身上建有五座塔楼,中间三座塔楼高耸,楼顶饰有葫芦串形的尖顶,而两端塔楼开阔。飞檐跳脊古色古香,层层楼阁屋檐错落起伏,涂上了红、土黄和翠绿色的装饰花纹,使这座数十米长的木桥宛如一条五彩长廊,又像一条头尾相呼应的巨龙。我与表哥加快了脚步,从桥上经过时,数米宽的桥面完全由木板铺成,已被行人磨得溜光的木板温莹而美丽,板缝中可见到桥下潺缓之清流。当中三座桥墩上宽出的凉亭有座椅,已停歇着三三两两背篓或挑担的行人。他们不时用土话与表哥打招呼,并用好奇而友善的眼光打量着我,偶尔有几个姑娘还交头接耳吃吃地笑。表哥一面走一面告诉我,夏天晚上到桥上来乘凉对歌,那才好玩呢!并炫耀着说:只要是侗家的河上,都有各种各样的"风雨桥",木匠师傅从来不用一颗铁钉便能把桥架得又大又牢,因为"风雨桥"自己就像是一颗大针,把侗寨牢牢地钉在依山跨河的风水宝地上。我在桥中四望,只见层层堆垒的梁檐逐一向外探出,许多地方还画着或雕着龙形装饰。我不得不打心眼里赞叹,这真是我所见过的最美丽最精巧的桥了。

过了风雨桥不远,转过一个小坡,宽大的坝子展现在眼前,一座排楼式的寨门映着风水古树,顺着寨门巷口是一条古老的石板路,路尽头一座足有九层楼檐的楼阁拔地而起,在木楼环抱中犹如鹤立鸡群。屋檐高高挑起,画栋雕梁,气势不凡。它的对面,也有一座支立在石板台上的大木楼,开间阔大,如同一个空中舞台,表哥告诉我,这便是侗寨中最有名的"鼓楼"和"戏楼"了。我正要前去看个究竟,表哥催着我快走。原来姑妈并不住在这个寨中,这是当地吴姓的最大的主寨,姑妈家住在更远的山坡前那个小坝子上的嘎瓦寨中。我们快步走过墟场的街道,两边起伏的木楼向后闪去。表哥边走边安慰我,说过两天社节时再来大寨中看踩堂歌,看侗戏。说着他加快了脚步,要领着我赶回嘎瓦寨中吃晌午饭。

不知不觉又走了几里山路,一座不大的鼓楼又映入我的眼帘,在那几棵大榕树和樟树组成的天然屏障后面,在那满岭挺拔苍翠的杉树林之怀抱中,一片如鱼鳞般排列的水田旁边,依山坡起伏错落布置着十座大小不等、式样相似而各有特色的木楼。那便是姑妈远嫁之处的寨子了。

年老但仍健康快乐的姑妈高兴地接待了我。姑父是一家之主,他又是寨子中的长者;姑妈除了要理家下田之外,还要照看大表哥的两个孩子。姑父家有一栋极宽大的木楼,楼的一半用木椿支撑在山坡上,楼下有碓房、碾房和厕所;顺着木楼梯上楼,有宽敞的楼廊,当中堂屋里还有用木栏栏着的火塘。姑妈告析我,那是供祖宗的地方,不能攀援与跨越,千万要注意,否则会被祖宗怪罪的。姑妈与姑父就住在火塘后面的卧室中;两边厢对称排开的几个房,分别住着大表哥的一家四口、二表哥的两口子以及尚未成家的表哥表姐。姑妈把我安排在楼廊上,他们称为"姑娘房"或"腊汉房"的耳房中。姑妈说:城里娃崽不会走路,赶快歇好,后天过节才好耍。于是,在匆忙与从未谋面的亲戚见过面之后(实际上寨子中几乎所有的人都是亲戚),天也煞黑了,姑妈安排我在木盆中泡了脚,硬把我塞进房里躺下了。

小小如豆的煤油灯下,我打量着这间杉木板隔开的卧室,这是怎样一间温馨宜人的房间啊!由于是出挑的耳房,屋梁上的每一根穿柱穿斗都看得清清楚楚,屋顶上盖的木板和杉树皮也隐约可见,也许是过节或是待客,那上面均打扫得干干净净。横竖交错的屋梁与房柱以穿斗方式相衔接,再用木榫似的穿钉固定,粗硕又规整,斜插的挑梁巧妙地穿过梁柱,让你从各个角度看都会产生不同的组合变化。我坐起身来,挪动着身体看那屋架,灯花便把我放大的影子投射到屋子的各处,如同一个晃动着的伙伴。屋顶与墙壁的木板像泡沫似的柔和,每一个木节像是故意画上去的饰物,使我总想起了家中湘妃竹作的笔杆。我忍不住光着脚从被窝里钻出来,踏在干净得发白的杉木楼地板上,那凉爽而麻酥酥的感觉,渗透到我的心底。我仔细看那地板,竟然也如同整个屋架一样,并没用一枚铁钉竹针,而是完全以榫卯的办法拼嵌而成,有些板已磨得彻凹,隐约透过一丝山风的气息。我轻轻推开了木窗,春夜的山风略带寒气扑进木屋,又从梁间蹿了出去。油灯晃动起来,我赶忙钻进帐中,盖好被子,将山风与一两声山鸟啼叫一同关在屋外。煤油灯熄灭了,新洗的蓝染花布被子散出淡淡的染料幽香,楼下的牛儿不停地嚼着干草,偶尔发出一声长长的像人声一样的叹息。

第二天,在姑妈的催促下,姑父领着我到寨中祖母堂去叩了头,又去拜了风水树。小时候,我体弱多病,算八字的先生说我"缺木",父亲便把我"过继"给了"木命"的姑妈。姑妈说我也算她的孩子,必须去祭一下"老祖母"神和"风水树"神。然后,又将从城里带来的礼物给寨子中每家送去一小份。姑妈说,侗家人有了一颗糖也得大家甜。于是,我借机踏遍了寨子中每家人的木楼。也许真是我"命中缺木"吧,我对每座木楼都怀着一种如醉如痴的崇敬,我喜欢那吱吱响的木梯与那廊边有瓜棱头的木栏杆;我喜欢那高高支起的吊脚楼和那刻着龙头装饰的出挑;我也喜欢那鱼鳞般层层覆盖的木板墙和那散发出清香的树皮瓦;我还喜欢那可装卸的门槛和隔墙……无论木楼高大或是低小,每个家中都充满着火塘样温暖的面孔和杉木一样柔韧的心,那如山风般啸傲和如山泉般清洌的情怀仿佛正是由一座座木楼共同铸就的民族魂。人人脸上都显出平和刚毅的微笑,自足而不矜持,他们都用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质朴欢迎我"回家过节",我简直弄不清我到底真是姑妈的儿子还是客。我同样也像寨子中每一个孩子那样,盼望着明天的到来。

晚饭吃的是姑妈做的香糯饭,喝的是姑父酿的甜米酒和油茶。连栏中的牛也吃到了一份糯饭,它们是家庭的成员,出力流汗,也要过节。吃完饭,姑妈用柚子树叶熬的水让家中每一个人洗脚,特别让我洗了个澡。天黑后,姑妈告诉我,今晚是不许点灯弄火、不许说话出声的,她催促我早早进房安歇。我本来喝了点酒,又乘着洗澡后的舒适,钻进了黑朦朦的房中。山寨静谧得如同睡去,那远古的精灵正在走近我们。我和衣躺在床上,听得见表侄们翻身时床板的响声,听得见屋里虫爬的响声,昨天一样的宁静中,黑夜又抚摸着我青春冲动的心。

冲天的火炮声和呜呜的芦笙声响彻山寨时,被惊醒的我一骨碌翻身坐起,推开木窗,天才麻麻亮,林中晨雾还在弥漫,寨子的小路上已传来三五成群的姑娘小伙子们的欢声笑语了。姑妈笑吟吟地提着竹篮进屋催我动身,说是姑父要去大寨张罗,已走了一个时辰了。等我起床洗刷完毕,姑妈又要我们按规矩吃完早饭,喝完油茶,天早大亮了。表哥和寨子中的几个青年也早已下山,只等着姑妈领我和表侄们上路了。这时的姑妈,仿佛又恢复了青春。她梳洗得干干净净,呼唤着孙儿们和我,她那我早已熟悉的慈祥笑容又爬上了眼角眉梢。

大寨子以它那挤满欢乐人群的广场和欢乐歌声乐声的空间来迎接我们,那庄严而隆重的祭社仪式已经完毕,那姑妈永远引以自豪的姑父的祭神舞蹈也已结束,使我最为向往的鼓楼和戏楼均已张灯结彩,圩场上挤满了盛装的人群。鼓楼前的土坪上,十几个小伙子吹着芦笙围着圆圈绕场欢舞,当中一双快有一丈高的芦笙呜呜地响着,如号角般嘹亮又如铜鼓般沉雄。那是社节中的芦笙踩堂,小伙子们身缀有鸟羽的衣裳,姑娘们打着油纸花伞。我和姑妈在人群中挤着。忽然,姑爹出现在我面前,姑妈把我交给姑爹,要他带我去看鼓楼。

出于对姑爹的敬重,我也被领进了社节中最庄严的鼓楼里。楼中摆上了桌案,环坐着各寨子中同族人推出来的长者,他们相互间说着我一句也听不懂的侗话。我怯生生地举目四望,宽敞的厅堂内4根杉木柱高耸楼顶,12根短柱的接托,与支柱衔接的横梁一起,托起了这座大约有4丈宽的9层楼檐的四方形建筑。内部密密麻麻横穿竖插的梁柱,相互交替着层层而上,形成坡顶。仰头望去,那交错的木构架呈现出放射状对称的精美图案,四壁以木板构成,造出一个深广的空间。我默默地数了一下,大约有300多根长短粗细不同的圆木,同样不用一针一钉而全靠榫卯相接,吻合成这个精美的大木楼。当中屋架上悬着一面龙形花纹的皮鼓,长大而油光闪亮。木柱和木板上均雕龙画凤、描花饰锦。我不由得从心底产生一种惊羡,我真不知道是哪位高明的匠师能想出如此精巧而宏伟的结构。霎那间,我的心完全被这座大木楼所占据,那楼内的庄严与楼外的欢娱,完全幻化成一种与鼓楼完全一致的精神,久久地回荡在我的胸襟。

姑父告诉我,鼓楼是侗寨的标志,王侯宫殿要建凤褛,侗家村寨要建鼓楼;皇帝上朝要敲钟,侗家有事要击鼓。一寨有事寨寨帮,三百六十寨寨寨有鼓楼,我真想踏遍三百六十寨去看看,看看姑父告诉我的那17层高的"鼓楼王"。

多少年后,我才真正明白了,如同侗族大歌一样,侗家木楼也是中华文化里有关建筑那一章中的奇妙和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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