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风雪夜
2001-06-14宝泉
宝 泉
晚上九点过去,父亲还没回来,母亲就叫我们吃饭,她自己却不吃。我那年15岁,稍微知道些世事,也跟母亲一块儿不吃饭。我不过大体上做个样子,母亲便称赞了我的懂事。
深夜11点多,独轮车声吱吱呀呀响起来,愈来愈迫近,母亲说,你父亲回来了,快去接,我跑出院门,见父亲推着独轮车已经来到胡同口上。
喝过菜汤,暖过肚子,父亲对母亲说:“我还得推一趟。这回买了500斤煤,一次推不回来,剩下的堆在南桥口,夜里不推别人就弄走了。”
母亲说:“让泉儿跟你一块去吧。”
我推空车出门去,父亲在后面跟着。南桥口离家五里路,若在白日,这段路不当回事的;可这回是夜间,眼皮好像粘住一样。感觉到脖颈里星星点点的凉,手一摸是水,知道下雪了,风也饿狼似的吼起来。
大平原上夜间下雪气势浩大,暴风雪只有到了大平原上才得以横扫一切地逞强。
雪原反射出晶莹的清光,近处的树木,草丛,都看得清楚,但在心理上却感到更冷,好似雪把剩余的一点热量都反射到九霄云外。走过一段路,父亲要我坐上车盘。但坐着不动更冷,只好又跳下来走路。
到了南桥口,父亲停下车子,在一个凸起的坟头样的东西上扒掉雪,下面露出煤来。用麻袋装了两袋子,大概200多斤,抬到车盘上,父亲便驾起车把推行,我在前面用一根麻绳拉,是顺河堤往回走。偶尔回头看去,见父亲的身体总是不停摇摆,以便维持独轮车平衡。
独轮车不好推,原因是独轮不稳,推车人左一脚右一脚地走,好比船家左一篙右一篙地撑,车头便左一下右一下地摆,而且车轮从辐条到轮箍全由木制,轮箍由几块弧形合成,用久了结合处会出现缝隙,轮子不再圆整,每转一圈就跳一下,砸得土路上起一排小坑。
由此显现出驾驭的难处,推车人既要将车把提起,同时又要维持车盘的平衡,然后才是将车子推向前方。
走过一段路,父亲说歇歇吧。我回转跟父亲坐在一起,用毛巾给父亲擦汗。父亲头上热气腾腾,头皮上汗水淋漓,头发梢则硬起扎手,原来是边出汗边结冰的。父亲的衬衣也湿透了,濡湿了棉衣里子,他敞开怀,只一小会儿,棉衣里就结成冰,铁样的硬,指甲敲上去发出冷冷的金属声响。父亲说不敢久坐,接着又一起推拉。我再三要替父亲推一会儿,他答应了。
当我驾起车把,才知道那两麻袋煤不好推。我两手冻得麻木,根本握不牢车把,更难保持平衡,在前面拉车的父亲感觉到车子不稳,要我放下,就在放下的刹那间,车子一歪头从河堤滑下堤坡,我使劲让车子停下,却给车子拉下坡,急得父亲大喝:“松手,快松手!”
我如梦初醒,刚松手,车子同煤就箭一般地冲向河心。车子终于给一棵大树挡住了,两麻袋煤却窜到激流里。父亲吃力地将车子拖到岸上,重重叹了口气,说:“没啥,下回就会了。”
为了表示负疚,我请父亲坐车,我推着。那场雪下得很大,50年代经常有那么暴烈的雪。轮子在路上轧出痕印,走不多远便被白雪掩埋,大地上依旧纯白无痕,回归原始太初般的混沌一气,像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一样。回到家里,父亲说煤给人弄走了,其余不再说。
那夜的故事,至今也只是我们父子知道。先前因为我的逃学父亲打过我,我暗中记仇,但自那夜之后,这一切都冰释雪消了。
如今,那河堤已经垫高加宽,铺上石子柏油,汽车、拖拉机如飞地往来,当年的故事掩埋其下。我固执地认为,汽车的轮印是那年隆冬辙痕的延长。如今父亲已是风烛残年,行将长伴泥土,一个活的历史证人就要去另一个世界。
父母给了我的童年数不清的磨难,却没有给我吃牛奶巧克力,我知道他们没有这些,因而并不怨恨,相反,在他们为生计奔波之时,我在一旁尽己所能地出过力,这便自小知道物品来之不易,一生中不敢暴殄天物。
他们无力给我物质享受,却给了我丰富的精神营养,也给了我自食其力的机会,对于我,这就够了。自己种树结的果子,那滋味才分外香甜。
(柳丙清摘自《海外星云》2001年第2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