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给我的第一笔财富
2001-06-14谢学军
谢学军
1999年11月,我的硕士论文已经做完,而离答辩尚有四个月,于是我瞒着所有的同学,背起简单的行李,踏上了去深圳的打工之路。
当“灰狗”巴士进入深圳同乐边检站的时候,我的心剧烈跳动起来:这就是深圳了,就是那个多少人来淘金的地方。而我应该怎么办?下一步该怎么走?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将自己安顿下来,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报亭买了一份《深圳特区报》,来不及回到住处,就在树下打开报纸开始翻起来,翻着翻着,发现竟然有满满的一整版招聘启事!再看看应聘的地点,是深圳市人才大市场。
与深圳满眼的高楼大厦相比,人才大市场的大楼毫不起眼,站在这栋楼下,我踌躇起来。因为不知道这座庙有多大,也不知道和尚来自何方,我在外面徘徊了足足有十分钟之久,最后还是咬咬牙进去了,因为口袋里的money羞涩,不容我有丝毫耽搁。
一进这大厦,我就乐了,原来跟我想像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就像个年货市场,与我在学校看过的招聘会并无二致。
第一份工作
大厅里有一百多家单位在招聘第一天我转了将近三个小时,投出了五份简历,其中两家公司和我约好了面试的时间。第二天我又来了,转着转着,眼前一亮,只见一家香港电子设备公司的电子显示牌上写着:“总工程师一名,男,35岁以下,机电一体化专业,硕士,重点名牌大学毕业。”放眼今天来到这里的上千人中,能完全符合应聘条件的肯定少之又少,要的是机电一体化专业,还要是硕士生,而且是重点大学毕业,这个职位好像就是专为我而设的。于是我整了整胸前的领带,平静了一下心情,稳稳地将自己的简历递上去,与人事主管约定了面试的时间,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人才大市场。
接下来,我要为即将到来的面试作一些必要的准备。“在战术上要重视敌人,在战略上要藐视敌人。”这个道理我懂。在学校时每次大考来临前,我都会留出一两天的时间来放松自己,作一些心理上的必要调整。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感受着阵阵海风,有一种说不出的清爽,我没想到深圳是如此的干净,放眼望去,满眼都是绿,看看身边的花草和树木,充满南国特有的风情。
虽然在思想上做子充分的准备,但整个面试过程还是出乎我的意料。从早上9点一直到中午12点,进行了整整三个小时。从我的专业设计到计算机的使用,再到我正在进行的毕业论文,我都一一的应付过去了。但最后,老板却用英语对我说:“你能否说一说到公司以后你有何打算?”我对这个问题是有所准备,但不是用英文。在沉默了一分钟后,我开始用英文回答了。我先从我的简历说起,一边说着,一边在想办法慢慢过渡到正题。我用这种最笨的办法来避免冷场的尴尬,我知道,只要我的沉默再延续两分钟,可能面试就再也继续不下去了。
三个小时的“拷问”结束后,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15分钟以后,人事部经理出来告诉我:你被录用了。还没等我来得及回味一下,就通知我:“明天你和老板一起去上海,老板要带你熟悉一下公司的业务,有问题吗?”天啊,明天,去上海,还要和老板一起去,简直不让人喘一口气。但我马上回答:“OK,没问题。”
深圳的确有点与众不同。
和老板到达上海,已是中午l点多钟,草草地用过午餐后,上海分公司的经理开始汇报工作。主要是汇报市场的拓展情况以及客户的反馈意见,汇报了两个小时,我在一旁也记了两个小时。随后和老板与公司的一家竞争对手进行商谈,谈的主要是价格问题。谈判进行得相当艰难,老板与对方拍了两次桌子。7点,随老板去赴宴,宴请我们的是一位从澳大利亚留学回来的博士,他是一家跨国公司在中国的总代理,也是我们的客户之一。由于老板是香港人,普通话说得不好,因此他们之间的交谈基本上是用英语进行的,虽然谈的也是价格问题,但气氛与两小时前的迥异。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谈话中反反复复用了discount(折扣),虽然这个单词我早就知道它的意思,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生动过,每当谈到它,他们双方都会掏出计算器按上半天。
这就是我正式打工的第一天,我所进入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使我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同时也感到紧张:原来还有那么多的东西要学,包括一直以来自己认为还算可以的英语。这就是商场,容不得你有丝毫的懈怠,也不让你有半点喘气的机会。
第一次去招聘
大约两个月后,由于业务拓展的需要,公司准备招一批业务员和工程师,还要招一位英语翻译,我将这事揽了过来。
吩咐过秘书去预定层位,我便坐在那里想着应该怎样去招聘,如何将公司的展牌做得醒目一些。我在努力回想当自己第一次进入人才大市场时,别人都是怎么与我交谈的,都有些什么程序。可能是由于当时心情紧张之故,对很多的细节竟记不起来了。
第二天,在招聘现场坐了一上午后,原先做“主考官”的得意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与无数的人交谈,收了上百份的简历,累得脑子都不太转弯了,也直到这时才知道应聘的技巧:漂亮的简历固然重要,但你的与众不同更重要。主考官不会记住每一个去应聘的人,但会记住那些有个性的人。
但有一个人我还是记住了,虽然她不属于有个性的人之列。
已是中午时分,来应聘的人大多吃午饭去了,一个高个子的年轻女子向我递上她的简历:“你看我可以吗?”一副怯生生的样子。我想起来,她远远地在一边观察很久了。她是想来应聘翻译的,于是我用英语和她交谈起来,从交谈中我得知她在北方的某个城市做了三年的英语老师,昨天才到深圳,今天是她第一次进人才市场。最后我对她说:“把你的简历留下吧,我回去会考虑你的情况。”她的口语不及我,我知道我不会录用她,这只是一句安慰的话,但我努力将这句话说得柔和一些,以免伤害了她的自尊心。我心里充满了歉意,同时也很矛盾。从她的身上,我分明看到了自己当初的影子,也是那样的无助,那样的渴望一份工作。
抱着厚厚的一堆简历,和秘书小姐走出人才大市场,我不禁感慨万千,两个月前自己还站在这栋楼前徘徊,而今天却以主考的身份走进这里,完全没有了当初的胆怯。
深圳真是个变幻莫测的世界。
第一次权力之争
在公司,没有人会告诉你怎样做,也没有人会告诉你该做什么,一切都要靠自己。说来也是,我是公司里的技术一把手,只有我去教别人的份,而没有别人来指点我的道理。好在我不懂的东西,我可以利用职务之便,去找人来问。每天忙得昏天黑地的,经常要工作到晚上9点、10点,甚至11点。这样忙过一段时间后,很多事情已经比较上手了。
就在我觉得自己还比较顺利的时候,第一次权力之争却悄悄地开
始了。
公司每星期一早上按惯例举行例会。由于老板在香港的事务繁忙,每周通常到深圳上两个下午的班,因此很少参加例会。主管销售的地区经理在他发言的最后,“顺便”提了一句:“星期六老板来的时候,重新进行了一下安排,今后所有人员的报销,由我签字才能生效,考勤及请假由我负责。”这时,公司副总经理郭伟站起来说:“我补充一下,老板的决定是这样的:公司销售人员的考勤及请假由地区经理负责,公司经理的签字报销由谢总负责,其余人员按以前的规定办理。”
其实老板早在十几天以前曾私下里征求过我的意见,让我兼任公司的人力资源部经理,负责总公司的人员调配,对那些业绩突出的职员进行奖励,解雇那些我认为不合适的职员等等。当时我对老板说:刘先生,这事能否缓一步再作考虑?毕竟我到公司才几个月,业务刚刚上手。老板考虑了一下说:这样也好,不着急,让你有一定的准备时间。其实真正原因是我不愿过早介入公司复杂的人际事务中——树大容易招风。
我没有想到老板会采取这样一种折衷的方式,当然更没有想到,公司里会有人利用这短暂的权力真空期,很快地将手插进来。
第一场权力之争,在我还没有充分的心理准备的时候,悄悄地化解于无形,(其实这岂是轻易能化解得了的?)而且是别人替我挡了回去。
曾经与我有过颇多合作,并在关键的时候帮助过我的郭伟,在我完成硕士论文答辩返回公司之前,已经离开公司了,我都未来得及说声谢谢。从客观上讲,正是由于我的出现,才导致郭伟离开了公司。因为我在公司里的角色,慢慢地已不仅仅是总工程师,这种变化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我想可能是从公司筹办庆典开始的吧。当时公司决定举行乔迁庆典,以此来联络新老客户。照理说筹办庆典与我的职责关系不大,但老板却将这次运作的最关键部分——庆典的各项财务支出交由我负责。后来,公司的产品广告及国际会议展出均由我安排,之后公司的财务监督、产品的进出也由我负责。再后来又兼任公司的人力资源部经理。实际上老板不在的时候,由我处理公司的日常事务。
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我也略微感到了一丝不安,我和郭总之间可以说合作得很好,他是老深圳,在工作上经常给我一些指点和帮助。但对他的离去,我却无能为力。
这就是深圳,一个高度发达的商品化社会,当一个比你更强的人出现时,你就要让位于他。在这种环境下,人仿佛又回到了最原始的高等动物状态,无论你的初衷如何,也无论你有没有心理准备,你都要按她的规则行事。
第一次受理辞职
我没有想到,我兼任人事部经理后处理的第一件事,便是一份辞职报告。
报告是中山办事处的业务主管李平递上来的。对李先生我并不了解,而且也没见过面。秘书告诉我,李平人很老实,有一次因为一批货的事让老板狠狠骂了一顿(事后证明是老板搞错了),结果自己跑到莲花山上坐了两小时,后来是公司的大姐把他叫回来的,另一个经理也告诉我李平是个很不错的人,人很实在肯干。
于是我提笔,很快拟了一份处理意见:
1.原则上同意李先生的辞职报告。
2.公司两天内派人去中山办理移交手续。
3.公司注意到李先生几年的努力,感谢他对公司所做的贡献,希望李先生继续与公司保持联系,有时间回来做客。
拟完草稿,让秘书打印并传真到各公司及办事处。
秘书拿着草稿,并没有马上走,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我问:“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她摇摇头:“挺好的,没有什么不妥,总工,真的,你这样处理太特别了,公司以前从来没对谁这样处理过。”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竟有点哽噎,眼里分明含着晶莹透亮的东西。
是的,处理得的确有点特别,在这样一个充满竞争的社会里,火药味太多,人情味太少。
从1999年11月到2000年7月,我在深圳这座美丽的城市逗留了八个月。
今天,我来到遥远的北国冰城,在一所著名的学府里,做微电子学的博士,往日烽火硝烟的商场已渐渐远去。走在静静校园里,没有了刚读硕士时的得意与轻狂,多了一份坦然与从容。
老板的加薪挽留,也挡不住我对校园这份宁静的向往。
我想,经历真的是一笔财富,当我老了,在养老院里,坐在轮椅上尽情享受冬日的阳光的时候,我会回想我曾经走过的岁月,我的世界会因为我的往日而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