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两位小学老师
2001-04-29肖复兴
肖复兴
可敬的张老师
我上小学三年级时,多了一门作文课。教我们语文的是位新来的班主任。我记得很清楚,他叫张文彬,四十多岁的样子,有着浓重的、我听不出来究竞是哪里的外地口音。他很严厉,又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站在讲台桌前,挺直的腰板,黑黑的头发一一他那头发虽然乌亮,却是蓬松着,一根根直戳戮地竖立着,总使我想起课文中的“怒发冲冠”这个成语一一我们学生都有些怕他。
第一次上作文课,他没有让我们马上.写作文,而是先带我们看了一场电影,是到北京长安街上的儿童电影院看的。我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这部片名是《上甘岭》。
那时,北京儿童电影院刚建成不久,内外一新。我的票子座位是在楼上,一层层座位由低向高,密密麻麻的,像生长在梯田上的小苗苗。电影一开始,身后放映室的小方洞里便射出一道白光,从我的肩头擦过,犹如一道无声的瀑布。我真想伸出手抓一把,也想调皮地站起来,在银幕上能露出个怪样的影子来。尤其让我感到新鲜的是,在每一排座椅下面都安着一个小地灯,射出柔和而有些幽暗的光,它可以使迟到的小观众不必担心找不到座位。那一排排小灯让我格外感兴趣,以致使我看那场电影时总是走神,并忍不住低头看那一排排灯光,好像那里闪闪烁烁藏着什么秘密或什么好玩的东西似的。
张老师让我们做的第一篇作文就是写这次看电影后的感想。他说;“你们怎么看的,怎么想的,就怎么写,你们觉得什么有意思,就写什么。”于是,我把我所感受到的一切都写了。当然,我没有忘记写那一排排我认为有意思的灯光。
没想到,第二周作文课讲评时,张老师向全班同学朗读了我的这篇作文。虽然几十年过去了,我还记得很清楚,他特别表扬了我写的那一排排灯光,说我观察仔细,写得有趣。他那浓重的外地口音,使人听起来觉得非常亲切。这篇作文所写的一切,我自己听起来也感到那么亲切。童年时的一颗幼稚的心,使我第一次对作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啊,原来自己写的文章还有着这样的魅力!
张老师对我的这篇作文既有表扬,也提出了意见,其他具体的细节我都统统忘记了。但我从这之后,便迷上了作文。作文课成了我最喜欢、最盼望上的一门课,而且在作文讲评时,张老师常常要念我的作文。他还经常在课下对我说:“你要多读一些课外书,作文就会写得更好了。”从此,我觉得他那一头硬发也不那么“怒发冲冠”了,而是变得柔和了许多。
有时,一个孩子的爱好其实就是这样简单地在瞬间形成了。一個人的小学时代,有时就是这样的重要。
那时,我家虽住在北京这个大城市,生活并不富裕。在内蒙工作的姐姐时常给家里寄些钱。一次,姐姐刚寄来的钱,爸爸照往常一样把钱放进一个小皮箱子里。于是,我趁着爸爸上班,妈妈不在家,就偷偷地打开了小皮箱子,拿走了一张5元钱的票子。小时候,5元钱,对我来说是一个多么大的数字呀!拿着它,我跑到离我家不远的大栅栏里的新华书店,破天荒地一次买了三本书。我到现在还保留着这三本书:《李白诗选》、《杜甫诗选》、《宋词选》。谁知,我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屁股上挨了爸爸一顿鞋底子。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挨打。
这件事不知怎么传到张老师的耳朵里了,他毫不客气地给了我一个“当众警告”的处分,而且白纸黑字地贴在学校的布告栏里。说心里话,我当时真有点怨他。平时让我多看课外书的不正是你吗?但当时我忘记了问一句自己:张老师可没有让你私自拿家里的钱去买书呀!
值得欣慰的是,我的作文,依然被张老师作为范文朗读。没过几日,学校的布告栏里又贴出一张纸条:宣布撤销对我的处分。张老师对我说:“我们是有意识这样做的。对你要求严格些,没坏处!”我当时心里很不服气,这不是成心让我下不来台吗?小事一件,值得吗?大概他也觉得太过分了,才这样安慰我的吧?那时候,我就是这样的幼稚。我并没有理解张老师那一颗严厉而又慈爱的心。
那个新年,我们全校师生在学校的小礼堂里联欢。小礼堂是用原来的一座破庙改建的,倒是挺宽敞,新装的彩灯闪烁着,气氛十分热烈。每个班都要出些节目,我那天和同学们一起演出的节目是话剧《枪》的片断。演得正带劲的时候,礼堂的门突然被推开了,随着呼呼的冷风走进来一位白胡子、白眉毛、白头发的老爷爷,身上穿着一件翻毛白羊皮袄,还背着一个白布袋……总之,他给我的印象是一身白。走进门后,他捋了捋白胡子,并故意装出一副粗嗓门说道:“孩子们,我是新年老人,我给你们送新年礼物来了!”同学们都欢呼起来了,他高兴地走到我们中间,把那个自布袋打开,倒出来一个个经过精心包装的小纸包,并亲手分给每个同学一份。大家打开一看,那里面装的是铅笔、橡皮、三角板,或是搪果等小礼物。当我们拿着这些礼物禁不住笑成一团的时候,新年老人一把摘掉他的白胡子、白眉毛和白头发,这时我才看清楚,哦,原来他是我们的张老师!
第二年,他就不教我们了。但是,他给我留下了这个白胡子、白眉毛和白头发的新年老人的深刻印象。他给我一个现实生活中难得的童话!这种童话,只有在我那样的年龄才能获得,他恰当而及时地给予了我。
以后,我从这所小学毕业,考入中学。“文化大革命‘那一年,我刚好高中毕业,偶然从这所母校路过,我看见了张老师,他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佝偻着背,显得苍老了许多,我几乎没有认出他来。尤其让我惊讶万分的是,他竞然像那年装扮的新年老人一样,真的满头白发苍苍了。才不到10年呀,他不该老得这样快。他那一头“怒发冲冠”的乌黑的头发哪里去了呢?
我恭敬地叫了一声:“张老师!”他跳下车,还认得我,却并没对我说什么,就匆匆地骑上车走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他那一头苍苍白发,给我的刺激太深了。
1974年,我从北大荒回到北京,一时没有工作,待业在家,好心的母校老师找到我,让我暂时去学校代课,以维持生计。.我去了,首先问起了张文彬老师。他退休了,“文化大革命”中,他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站在张老师曾经站过的讲台上,我居然也当起老师讲课了。然而,可敬的张老师却不在学校了,我的心里掠过一阵难以言说的痛楚。
难忘的音乐老师
汪老师,我已经忘记她的大名了,她教我们小学的音乐课。在我的眼里,她已是个“老太太”了。不过,小学生的眼睛常常看不准,因为那时自己太小,便容易把成年人都看做老年人。
现在回想起来,汪老师最多也就是四十多岁。她很胖,个子不高,但面容白哲,长得很精神。她教我们唱歌,课上得非常精彩,既认真又有方法。她的最好的教育方法就是从不批评我们,而是常常表扬我们。她总是夸奖我们唱歌好听,学得也快……我们都喜欢上她教的音乐课。她听我们唱歌时,常侧着脑袋,而且还用手轻轻地打着拍子,显得非常专注的样子,好像特别喜欢听我们唱歌,因此我们就唱得更加起劲了。她教我们唱歌时略微带有南方的口音,挺甜的,有点像我们小孩子一样天真。尤其是她那一边弹着风琴,一边仰着脸唱歌的样子,使得大家无拘无束。
我对她印象极好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教我们班唱(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的时候,我特别爱唱这首歌。说来也许好笑,我特别喜欢这首歌的原因,一是它的旋律美,另一个是在全校歌咏比赛时,高年级领唱这首歌的是一个叫秦弦的大队长,与其说我喜欢这首歌,不如说我更喜歡领唱这首歌的高年级的女同学。我希望也能像秦弦一样领唱这首《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最好也在学校操场那高高的领操台上。因为我觉得自己唱得还不错,所以平时还悄悄地练过好多次呢。汪老师好像钻进我的心里去了一样,猜到了我的心事。那天,她在快要下课的时候,宣布了领唱人,竟然有我的名字!
放学后,我还被留下来,跟着她的琴声练了一遍又一遍《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那真是件幸福的事情!她教我唱歌要求带着感情和表情,而且说先要有感情才能有好的表情。感情从哪儿来,这就要边唱边体会,好像真的是在夏天的夜晚,坐在麦垛旁边听那动人的故事……她说话的声音特别好听,我觉得就像唱歌似的,让我不知不觉地学会好多东西。所有这一切,都是我第一次听到,我感到特别的新鲜。我想如果说这也能算作是艺术的话。我最早接触的艺术大概就要算这首《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的歌曲了,而最早引我进入艺术殿堂的领路人就是汪老师。
一个小学生对一位老师的好感或恶感,就是这样简单地形成了。不管怎么说,汪老师是一位备受我们学生欢迎的人,大家都对她充满了感激之情。
汪老师教我两年后的一个夏天——大概是夏天,因为在这之前,我记得她还穿着裙子。有一天上音乐课,上课铃响了老半夭了,也没见汪老师进来。起初,我们都以为她病了,但过了一会儿我们的班主任老师来了,看他那表情好像汪老师不是病了,而是因为有什么原因,不再教书了。我们始终不明白汪老师为什么没有来上课,而且以后好多堂音乐课,她都没有来上,直至有一天换了一个新的音乐老师。
后来,我虽上了中学,但常常想起汪老师。
她是一位多么让人难忘的音乐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