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
2001-04-29刘建东
刘建东
1蔽
回家的路还很远。
我站在城市南郊的大道旁,夕阳在远处软软地飘着,可我总觉得它就像是石头那样砸在我心里,溅起很多尘土。我的眼睛里都是尘土了,在我面前的大道上,奔跑的汽车绵绵不绝,荡起的尘土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希望还有到达我家乡的汽车,可是我不敢保证,我知道下午四点是最后一趟,而现在是傍晚6点,但是我依旧顽固地站在路边等待着,我并不是那么想念家,我只是想不起来这个时候我还能去哪里。
没有多久我的身上就披满了尘土,像是穿了一身盔甲似的,我觉得挺重。我懒得抖它们,它们既然疯拥到我身上,说明它们喜欢这样,要是能干自己喜欢的事该有多好啊!所以我听任我身上的尘土越积越多。如果那辆汽车不出现的话,也许我会在这个地方站一夜。
那辆车号为86007的公共汽车是王大林开的,汽车穿着肮脏的蓝色。车背上顶着老高的货物摇晃着向我这边移过来。它应该是四点多离开这座城市,而它这时候才来到城市边上肯定有它的理由。我挥了挥手。那辆车犹豫了半天,就像是哮喘病人似地停在我身旁。车门缓缓地打开。我这才抖了抖身上的土,轻松地蹿上了车。
王大林从司机位子上回过头看着我,他解释说:“我的车子要开的时候坏了,我只好到修理厂修车。”他说这话时一脸的懊悔。他同时掏出一根烟递给我。
我接过来,在他递过来的打火机上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我这才观察了一下车里边的情景,前部的座位已经坐满了人,我看到后边有一个位子是空着的,于是我就想起身向后边走,我对王大林说:“我到后边坐。”
这时一直坐在我身旁的柱子突然站起来,冒失地说:“你坐我这儿,我坐后边。”
谁都知道汽车要走很长的一段山路,所以我提醒他:“坐后边颠。”
柱子的脸上挤着一点笑容,说:“我喜欢颠,这让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摇篮里。”
我听着这很好笑,本来想笑一笑,可是我的脸上就跟铸了一层铁水似的,它怎么也散不开。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让我奇怪的是车里其他的人也没有笑,也许他们以为柱子的这句话一点也不可笑。
跟我并排坐的是杨庄的李老长的老婆。她长得很胖,几乎占了一个半座位。她靠窗而坐。看到柱子站起来向后走,她拼命把自己一身的肉往里挤着,她的脸都挤到了窗玻璃上,有点变了形。我说:“没关系,我只坐一点就成。”说着话我坐了下来。我还十分友好地对她点了点头。
车子哆嗦了几下继续向前开。并且很快就看不见城市的影子了。窗外的天色也渐渐地暗了,黑夜正悄悄降临。车子里也变得暗淡无光。汽车发出的当声淹没了一切。车子里弥漫着香烟的雾蔼。我抽完了一根烟,就感觉头有点沉,便端正一下自己的坐姿,我发现我有足够的地方可以坐得舒服一些,我身旁的李老长的女人不知用了什么缩身术,让她臃肿的身体变得和正常人的一样蜷缩在她的座位上。她看到我在疑惑地看她,就冲我咧了咧嘴,算是笑吧。她说:“我娘家在你们村。可是我娘死了以后我就不去你们村了。我有三年没到你们村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说这些。我没有心思答她的话,而且我无话可说,我就想睡觉,于是我就闭上了眼。
昏昏沉沉地睡了不知有多久,当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时,车子还在黑暗中行进着,汽车上那些破旧零件的互相碰撞声此起彼伏,像是一把钝锯,锯着我的神经。这时候对面有一辆车驶过来,它的前灯划破黑暗伸进来,在我们的身上扫过。就在光线扫过我的脸庞时,我扭头看了看,可是我的视线还没有到达窗外的汽车,却停留在了我身旁的那个人脸上。我的目光只是那么瞥了一下就惊异地停住不动了。我的脑子里立即就有一丝凉俐赖亩西飞出去,像是带冰的羽毛。和我并排而坐的那个胖女人已经不见了,而把他的脸对着我的是一个男人,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累得眼睛花了,我揉了揉眼睛,确确实实这是个男人,这个人是和我一个村的梁高梁,他戴着一副黑边眼镜,当对面的汽车的灯光扫过时,他那个眼镜就幽幽地闪着光。我今天晚上的奇遇就是从他身上开始的。
他一张嘴我就能看到他的金牙在黑暗中闪着清幽的光。他是我们村唯一一个镶金牙的人。不过有人说他那个金牙只是一层而不是纯金的。他咧着嘴一个劲地冲我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样笑。它的微笑根本没法让我觉得愉快,相反我觉得很刺眼。
他说:“我不喜欢皮富贵,一点也不喜欢。别看他这个人有了钱,好像比我们大家都高一等似的,可是我还是看不起他,我觉得他有点小人得志。谁都知道文革时他到太原那边要过饭,可是你们都不知道另一件事。有一年过年的时候下大雪。皮富贵从太原要饭回来,可他走的时候什么样,回来的时候还什么样,他还穿着夏天走时的那身衣服。走到村口时他已经连饿带冻没有一点力气了,于是他用他最后的那一丝力气敲我家的门。当时我还小。是我爹过去开的门。我爹说他看到要饭的心里就跟刀剜的一样难受,所以他转身就想进家里给他拿一块馍馍。可是那个要饭的人有气无力的喊他大叔。那个要饭的用他仅有的一点力气说道:我是皮富贵。我爹说那时候这小子一点也没有要富贵的样子。他说完那句话就昏倒了。那年大年初一还下着雪,我爹要是不管他,他非得冻死在村口不行。我爹认了半天才认出是他,我爹就把他抱到我家里,放到炉子边,让他暖和过来,又给他吃的。我爹说他吃饭的时候我们家的狗都瞪大了眼看他。等他吃撑了,我爹就把他的一件棉大衣给他穿上,我爹还给他说了一大通道理。那些道理本来我爹是留着我长大后给我说的,可是让这小子先占了便宜。我爹说:你年纪轻轻的别光想着去不劳而获。我爹说的道理多么有道理呀。后来这小子肯定是从我爹的这句话中受到了启发。把我的启发先抢走了。所以后来他当了村长,又办了厂发了财。要是说到这里我也没什么恨他的。你听我往下说。我爹死的时候是前几年。我爹临死前就留下话要把他埋了,不要把他烧成灰。可是我爹一死他就派人来警告我不要违反规定。你说他不念着我爹给他的忠告,他也得想着我爹给吃的救命饭呀。所以我早就给许多人说了,皮富贵早晚不得好死。”
这时候有一辆车从旁边经过。急驶而过的灯光使我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他看着我,依旧是微笑着。我对他的故事和他的微笑一样不感兴趣。我觉得很累,此时我感兴趣的只是睡眠。所以我躲过他的笑脸,忘掉刚才的惊魂失魄,重新闭上眼。
不知又过了多久,等我再次被破烂的汽车颠得不得不睁开眼时,我们的汽车还是在黑暗中艰难地行进着。回家的路似乎十分的遥远。不断地有汽车向相反的方向驶去。那些快速的光亮像是尖锐的铲子铲过黑暗中的我们。我想今天晚上我的惊恐都源于不安稳的睡眠。它往往使我的刚刚清醒的思想左右摇摆,并传染给我的目光。我的目光左右摇摆,是的,我的摇摆的目光也没有能够随心所欲便嘎然而止了。这一次,不仅仅是有凉俐赖亩西从我的脑子里飞掠而出了,我感觉连同我的头皮都被那股彻骨的凉意带走了。坐在我身边的已经不再是梁高梁,而换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我也认识。是我们一个村的黄玉,一个女人,30多岁。据说她在城里开着色情发廊。我有大约两年时间没有见过她了。等那股凉意从我脑子里飞走后,当又一次灯光铲过的一刹那,我想我看到的黄玉已经和我们村里所有的女人不同了,看上去她更像是一个城里人。我的舌头都是凉的,而且有些直,我说:“怎……么是你?”我想,任何一个人当他突然看到他身边的人像是鬼魂一样地变换时,他表现都会像我一样。
像梁高梁一样,黄玉也露着她的笑脸,汽车上的人似乎都变得那么地和蔼可亲,我想,如果是平时,我心里一定会暖融融的,没准我还会请他们抽颗烟或者到饭馆里喝酒,可是今天我口袋里一颗都没了,我忘记了它是如何从我的口袋里消失的。又一些铲子似的灯光闪过,我看到她和我一样没有睡意。她的笑容一直没有从脸上消失,它像是固定在了她的脸上。我感觉她的脸挺高的,这可能跟她化的妆有关。她看着我,即使没有灯光铲过,她的眼睛也比黑暗要明亮得多,她说:“我不喜欢皮富贵,一点也不喜欢。别看他表面上道貌岸然的,其实他心里头最黑暗了,比我们任何人都黑暗。他每次进城都要到我的发廊去一次。到我那里后他比到他自己家还自由。每次他都挑最漂亮的小姐,而每次他都是玩得尽心了,一拍屁股就走了,从来也不说给钱的事。别说给钱了,如果不尽他的意他还大发脾气呢。那天他来了后点名要小红给他洗头。可是小红刚刚带一个顾客到我租的房子去。如果客人想和小姐睡觉的话,我们都把他领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这对双方都有好处。我给他说小红有其他的客人。皮富贵那天喝了不少的酒,他的脸红红的,真像跟别人吵过架似的。他一听我说小红不在就怒目圆睁,他威胁我说要把我的店烧了,他边说着边拽着我的头往墙上的大镜子上撞,结果镜子碎了,我的头也流血了,店里的小姐们吓得哇哇乱叫,都强烈要求为他服务,可是他不依不饶,非要小红。我满头满脸流着鲜血的样子肯定是极恐怖的,我的头疼得要死,我看清那天的形势,如果我不把小红叫回来他非把我杀了不可。没有办法,我只好让阿香去叫小红,我们租的房子离发廊也不远。可是他不让阿香去,他喷着酒气说,不行,阿香去怎能叫回她?你去。我只好忍着痛逃出发廊,向我租的房子跑去。我连头上的血都来不及擦,他根本不允许我有擦血的时间。跑在大街上,用袖子简单擦了一下头上的血,可是它在不断地流着,我非常害怕它会不会流完了。我就一边流着血一边流着眼泪在大街上那么跑着,我说过我那样子一定吓死人了,所有路上的人都纷纷给我让路,仿佛我是个横冲直撞的汽车似的。那天晚上我住了院,我在医院里整整躺了有一个星期,自从那次后我一见血就晕。而我对皮富贵的仇恨也与日俱增,每次当他在我的发廊里伸长了脖子让小姐给他洗头时,我都会拿起剃须刀,我多么想把那把明亮的刀子插进他肮脏而肥胖的脖子里呀,可是我的手每次都会哆嗦个不停。我想起我的父母兄弟,如果没有了我他们怎样生活?而他们都生活在皮富贵的村子里。你想想,人要是不能干他想干的事会多么痛苦。”说完她居然用双手抱着我的胳膊,头靠在我的肩上,嘤嘤地哭泣起来。我相信汽车里人都在随着汽车的颠簸而入眠,加上汽车破旧零件的撞击声,没有人能听到或者看到发生在我们两人之间的事情。可是这同样让我有点尴尬。我想抽出我的胳膊,可她的劲那么大,我无法实现我的想法,我想,也许她真的比较痛苦。她需要一个人的胳膊来缓解一下她的痛苦。既然这样那就让我的胳膊代劳一下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并不在意。至多只是累一点罢了。它再累也不如我的脑子累,我觉得它又像是山一样地压着我,我不得不重新闭上眼。
就这样,我不断地在不稳定的睡眠中醒来,而我身边的人也在不断变换着,每次我睁开眼都会看到与上次清醒时的那张脸大不相同,他们一律微笑着看着我。每一次我都会从那坚硬的椅子上弹起来一次,而惊恐也努力地向我的全身进军,那股凉冰冰的魂飞魄散也使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最让我不能忍受的是他们每一个人都会给我讲一个关于皮富贵的故事,而那个故事中的皮富贵往往都是那么可恶,那么让人生厌。令我感到最为奇怪的是他们是如何频繁地更换位置的,尤其是李老长的老婆那么肥胖的身躯,她要跨过我去和别人交换是多么地艰难呀,而我却一点也没有觉察。他们的行动难道真的如鬼魅一般吗,想到这里我的牙就有点合不拢。
后来当我再一次睁开眼时,我看到的竟然是司机王大林。这一次我的惊恐终于走完了我们全身,我的身体僵硬而冰凉。我看着前方,车子不在黑暗中行进着,偶尔还会有对面的汽车铲过耀眼的灯光。我惊讶万分地问他:“车?”
他笑笑说:“它不是正在飞跑吗?你放心,它一定能把你送到家门口。”
像其他人一样,王大林也张开了他的嘴,他说话时满嘴喷唾沫星子,这一点最让人讨厌,我尽量把头向后靠一靠。我听他说:“在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的人就是皮富贵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恨他吧?你当然知道,全村的人都知道,我和他势不两立。我一直在寻找机会想整整他,可是我一个老百姓的机会真是少得可怜。这个机会今天让我碰到了。你知道我的车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去吗?你不在场,你当然不知道。你要是看到当时的情景,没准你会跟我一起高兴地唱起来呢。今天下午我发车前去加油站加油,那个加油站我常去,一边加着油我一边和加油的小姑娘开玩笑,突然觉得我的肚子疼得厉害,我就急急忙忙地往厕所跑去。我蹲在那里,一边点上一根烟,我想反正离开车还有十几分钟,我可以慢慢地在这儿呆一会儿。可是我蹲了不足两分钟,我就觉得有人指我的袖子,我想,怎么厕所里还有人要饭呢?我大为恼火,拉屎也不让人痛快点。我那么拨拉了一下,可是没有把那只手拨拉开。我扭头一看,这么一看,倒吓了我一跳,你猜那个人是谁?对了,是皮富贵。他趴在茅坑旁边,脸胀得通红,他抬着手,说话哆里哆嗦,他说,大林,快……快把我送到医院去。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只是有手指着他的心脏。他这是心脏病犯了。我当时想也没想就把他背起来向外边跑。他平时对我指使惯了,所以他一说话我的脑子就按着他的指令行动,我把他背到我的汽车里,这时油也加好了。我就开着车往医院里跑。今天市里不是开糖酒定货会吗?街上的车特别多,车根本就跑不动。我低头看了看他,他的脸憋得更红了,气喘得也不顺。他张着嘴,只想说话,可是他说不出来。我看着他,突然想起我和他平时的恩怨,我就突然后悔自己刚才的举动了。于是我冲着他笑了笑,这一笑我就有了主意。我把车开到一堆人群后边,那是一家著名的酒厂正在搞促销活动,请了一个著名的演员跟大家见面,人群里三层外三层,相当拥挤。我把车停在他们后边,我根本看不清台上那个演员长什么样。我就把皮富贵从我车里背下来,偷偷放到激动的人群后边。然后我站得远远地看着他在那儿挣扎。人们只关注那位著名的演员,根本没有人理会他躺在地上挣扎。不一会儿,我看到他蹬了蹬腿,挺直了身体。我就上了车,吹着口哨往车站返。”
惊恐万状的我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想,为什么他们要告诉我这些呢?我看到我的前面有一面大大的玻璃,当又一次灯光铲过时,我看到玻璃里有一车的人都冲我露出友好的微笑,他们笑的时候,牙齿都那么尖,那么亮。我绝望地尖叫一声,拼命地向那块玻璃撞过去。
2贝蠹
天亮了,王大林的车趴在公安局的大院里,像是一个晒干的乌龟似的。人们站在它旁边,一个个精神疲惫,打着大大的哈欠。梁高梁正在回答警察的询问。
梁高梁说:“我今天进城是给我老婆买衣服去的,我老婆从电视里看到倪萍穿的衣服特漂亮,就非让我到城里去给她也买一件,你要问她为什么不自己去买,她倒想呢,可是她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她刚刚让我们村二旦的摩托车撞断了腿。其实我完全可以不听老婆的话,不进这趟城,不给她买什么鸟衣服,人家倪萍穿上去漂亮的衣服,你一个农村妇女穿上去就一定漂亮吗?可是当时我就听信她的唠叨,稀里糊涂地就进了城,我要是知道今天他也在这辆车上我说什么也不会进城的。他在车子里的反常行为是从我这儿开始的。开车时他坐在李老长的老婆旁边。其实他一上车我们大家都很紧张,所以我们睡觉时都不太踏实,一会儿就醒一次。我坐在倒数每二排,离他还挺远,但是我的警惕性一点也没有放松,谁知道他能干出什么事,人们都说被逼急的人是什么都干的出来的。我刚刚迷糊了有两三分钟就睁开了眼,我的担心真的发生了,我惊奇地看到他居然坐到我的旁边。我当时就吓得尿了一裤子,他是怎么坐到我旁边的?我从小就特胆小,再加上对面的汽车灯光,他脸上的表情就更恐怖了。我大气不敢出。他往外掏烟,可是他掏不出来。他对我说,你睡吧,我睡不着。我就赶紧往外掏烟,我的手不听使唤,所以我掏了半天才把烟掏出来,我递给他。他点着烟抽着。他的脸就在那一明一灭的光亮中闪着,像鬼一样高深莫测。他看我一直看着他,就对我说:我今天到城里想找个工作。我先去了我表姨夫家里,我表姨夫在劳动局就管给人安排工作。我表姨夫没来得及听我说,就有人打电话叫他去国贸吃饭。他急匆匆地带着表姨去赴宴。他们没让我在他们家呆着,我表姨出门时把她怀里的一只狗交给我,她说这只叫迷迷的狗得了感冒,让我带它到医院看看。等看好了就送回去,那时候他们也正好就回家了。那时候我就可以和他们谈谈我的想法了。然后我就抱着那条得了感冒的狗到处去找医院。我不知道狗还会得病,还要去医院里看,我们家的狗从来没听说过感冒呀。可是我表姨亲口说的她的狗得了感冒,如果我不带她的狗去看病,我姨夫肯定不会给我找工作是不是?我想了想,还是去医院给它看病,因为我想不到还有别的地方能看病,我就抱着狗往医院走。到医院了医生问我怎么了。我说得了感冒。医生问我哪里不舒服。我就犯了难了,我低下头问我怀里的狗哪里不舒服?可是它不会说。医生不耐烦地再次问我,我问你呢,哪里不舒服?我就低下头对狗说,问你呢,哪里不舒服?医生就十分地不高兴,他还以为我是在鹦鹉学舌呢,他恼怒地说,你是不是有病?我说,不是我有病,是这只狗有病。医生气得把我赶了出来。走到大街上,我觉得挺伤心的,没有完成表姨交给我的任务,我的工作肯定就泡汤了。我这么一失神,我怀里的狗便从我怀里蹿了出去,它汪汪叫着向马路对面的一只哈巴狗跑去。你想想,马路上那么多车,人都躲不过来,更何况一只狗呢。它倒在一辆小轿车下面,不能叫倒,人被车撞了才叫倒下去,它被车那么一轧,连倒的机会都没有,往那儿一趴就成了一层饼了。狗被轧死了我一点也不伤心,它不就是一只狗吗,我只是觉得我今天可能要白掏路费了。他说完这个莫名其妙的事,就咧开嘴冲我乐了乐,他乐的时候,露出他的牙,他的牙一直在黑暗里闪,就跟抹了白漆似的,特吓人。”
黄玉说:“我今天回家看我妈,我妈得了病。我得回去尽尽我的孝心。我两点钟就上了车。可是汽车到快6点才开。在就要出市的时候,他上来了,他开始和李老长的老婆坐到一起。我并不太怕他,我跟他远日无仇近日无冤的,怕他干什么。但是我睡得一样不太沉,那都是因为我妈的病。我睁开眼的时候,突然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我的身边,他的眼睛亮亮的,一点也没有要睡觉的意思。他还说我比以前长得水灵了。虽然我并不怕他,可是他突然从另一个座位窜到我身边,还是让我觉得有点像是走夜路遇到鬼一样。然后他就跟我说,我今天到城里想找个工作,我先去了表姨夫家……”
司机王大林说:“他是坐我的车去的城里。我的车早晨6点从村里发,当时天还没亮。他上车的时候手揣在兜里,我的车灯挺昏暗的,所以我看不清他的脸色怎么样,但是我知道他去城里准没有什么好事,我就觉得他心事重重的。说实在的,谁要是碰到这样的事也不可能笑得出来。是呀,你们不知道,今天本来是他结婚的日子,他给我们都发了邀请,让我们准时参加他的婚礼,不过,那是两个月之前的事了,从那以后他就一直在筹备自己的婚礼。新娘也是我们一个村的,叫苏艳,长得挺好的。可是半个月之前,苏艳突然宣布要取消他们之间的婚姻。原因大家心里都明白,因为她跟我们村长兼实业公司经理皮富贵好了。我觉得村长这一手做得挺没劲的,苏艳当他的女儿都够格。据说村长给苏艳在城里找了个工作,还要在城里给她买一套房子把她养着。有一个星期了我们都没见到苏艳,人们都说她去城里上班了。前两天,村长也去了城里。他说是去城里联系业务,可是人们都往苏艳那儿猜。他不可能不知道。我们知道早晚有一天他会爆发的。果然,昨天早上他也要去城里了。我就问他去干什么。他说,要找他表姨夫给找个工作。一路上无话。11点钟的时候,我的车到达了城里,人们都奔向各自要去的地方。我本来想劝他点什么,因为我觉得他有点危险。可是我没看到他,他混在人堆里,不知何时下了车。一般我都不怎么去逛,我在车站附近,吃点饭,跟相熟的司机打打扑克,等着要回去的人,下午四点发车。可是1点来钟,我就听到陆陆续续回来的人说,出事了,他把皮富贵杀了。他们还夸张地说,血流得满地都是,皮富贵像小船似地漂起来了。之后每一个回到车上的人都在谈论他杀了人这件事,他杀人的细节也在我们的脑子里渐渐清晰起来。后来就有人说,如果他回来还和我们坐一趟车怎么办?听说被逼急了的人什么都干的出来。一听他这么说大家都有点紧张。有人就催我赶紧开车,等他没回来之前我们就出了城了。可我并不想这么做,因为车还没坐满。但是大家一个劲地围着我说这说那的,好像一会儿真的有生命危险似的。我没有办法,只好发动车准备出发,可我怎么也发动不了汽车了。我的车坏了。这一下大家又紧张了,纷纷说,这是不是他早晨下车时干的。他故意把车弄坏?这样一说,大家的悲观情绪就更高,吵着让我快点修好汽车。我趴到车底下修车,他们越说我越紧张,仿佛有一把刀在我脖子上架着似的。我越紧张,修起车来越不顺利。在我修车过程中,大家的警惕性极高,轮流到车站门口放风,看有没有他的影子。不管怎么说,我的车在傍晚之前修好了,而他也没有回来,当汽车驶出车站时,大家都痛快地出了一口长气。车内的气氛也渐渐热闹起来。大家有说有笑。谁也没想到,危险并没有远离我们。等我们的汽车就要驶出城市时,我看到了路边等待的他。没有人赞成我把车停下来,他们要求我不理会他,加足了马力往前开。可是我犹豫了,我想,如果他回到村里找我怎么办。倒霉的当然只能是我,是我开的车呀,是我才能不让他上车呀。我这么一犹豫,汽车就停了下来。他上车后的情景我就不用说了。每个人和我一样都处于高度戒备状态下。我开着车,又得担心他,所以我觉得车上最累的应该是我。可是最后他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坐到了我的旁边。我旁边的大包上本来放着许多行李的,也不知他是怎么让他的身体坐在行李当中的。他给我说,我今天到城里是想找个工作,我先到了我表姨夫家……他讲完那件事,我的精神就更不够用了,我就觉得车前边真的出现了一条狗,它正汪汪叫着站在路当中,我手忙脚乱地猛踩刹车。我就听到巨烈的玻璃爆裂声,我闭上眼,等我张开眼时,我扭头看了我看我的旁边,只有那一堆行李高高地挡住了我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