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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媳妇

2001-04-29冉正万

山花 2001年10期
关键词:大嘴巴羊角新元

冉正万

洪水的吼声像火车一样传来,整个村子都在打抖。但冉姓坝人并不害怕,相反,这是他们的节日。在这样一个没有溪流连个堰塘也都没有的地方,一年还能吃上几顿鱼,这在驯钡男∩酱迨遣豢上胂蟮摹

鱼是从岩洞里出来的。每年农历四月八左右,接连下了几天大雨,山洪暴发,浑浊的洪水沿着一条冲沟浩浩荡荡地排进乌江。最后一天,洪水越来越小,从山林草坡上淌下来的水也不再浑浊,地上到处是洪水的牙齿挖出来的半尺深的壕沟。就在这个时候,村东崖脚的大嘴巴洞就会发出一阵一阵的吼声,就像一个巨人得了百日咳,轰隆轰隆地干咳着,有什么东西把他的喉咙堵住了。也像雷神被关在一个山洞里面,他发火了,他要出来。

村里派人守住洞口,大嘴巴洞吼了一天或者半天,就会有水一阵一阵涌出来,这时村长便通知村里人,去大嘴巴洞拉网。

全村人都去,连金愀嵴庋的小媳妇也去。因为只有去的人才有,而凡是参加的人不论出力多少都会分得一份。

这一次网鱼是在夜里,大嘴巴洞已经吼了整整一天。按照以往的规律,吼的时间越长,涌出来的鱼越多。因此傍晚锣声敲响后全村人都无比兴奋。还没到中午村里的男人就开始准备鱼网和装鱼的篓子,他们在大嘴巴洞已经等了好几个小时了。女人们因为要喂猪洗碗,也因为不能显得像男人那样猴,所以总要等到锣声招唤才肯出门。

听到锣声一响,金愀岜愀厦θセ灰路,她舍不得穿新衣服去。还没换好,院坎下面新元嫂便急抓抓地喊起来:

“金愀崮闳ゲ蝗パ?”

“马上就来。”

“快点吧,人家都走了。”

“忙什么?去得早又不多分一份儿。”

新元嫂钻进屋来。

“你呀,又不是去赶场,还要怎么打扮。”

“我没打扮,我想找一条穿了就扔不用洗的裤子。”

“还用穿什么裤子,光围个裙子不就行了?根本用不着担心洗不洗。”

金阊蚝俸俚匦ζ鹄础

“要死呀……”

“怕啥子,黑灯瞎火的没人看见。你看我就没穿!”

金愀岣糇判略嫂的裙子摸了一下,果然光溜溜的,两人便一起哈哈大笑起来。虽然涨洪水的时候到处是水,可平时这里是一个缺水的地方,洗衣煮饭的水要到三里远的夹沟里去挑,路程虽然不远,但那条路又陡又险。嫁到冉姓坝的新媳妇,挑水的时候没少把眼泪撒在水桶里面。所以新元嫂说光围个裙子就行了,不用担心洗裤子,说的也是实情。冉姓坝的女人穿裙子和城里人不同,她们喜欢在裙子里面穿一条紧身的长裤。如果不穿长裤,风跑进去挠光溜溜的大腿,她们会感到害羞的。

金愀岷托略嫂向大嘴巴洞跑去,从脚趾缝里冒上来的稀泥给人一种痒酥酥的快感。天呜呜黑下来,走得快的啪哒啪哒地从她们身边冲过去,就像以前要到什么地方去看露天电影。吆喝声此起彼伏。有人像唱歌一样喊着号子:

大鱼龋小鱼取

爹也龋妈也取

哥也龋嫂也取

妹也扔矗郎也取

大网已经张在洞口,水一阵一阵地涌出来,趁水退回去的间歇,大家赶紧把网里的鱼捞到竹篓里。现在水还不到最大的时候,鱼也不多。鱼很小,最长的只有大人的中指那么长。这种鱼是透明的,尤其是寸半长的小鱼,能清楚地看见它们的肚子里的肺腑。

金愀岷托略嫂随便找了个缝隙挤进去,抓住了网绳。

领头的站在高处,手里提着一盏马灯,他手里的马灯举两下,下面敲锣的便敲两下,表示水要涌出来了,快点张好网。举一下,锣声也响一下,表示水退回去了,赶紧捞鱼。这种水的涌法在书上称作间歇泉,冉姓坝人叫它歇候。涌一次水要持续一个多小时,然后歇二十来分钟。水突然涌出来时,冲击力很大,容易把网从人的手上冲脱,也容易把网冲破,所以拉网的人行动要统一,还要掌握一点技巧。当水像石头一样汹涌地滚出来的时候,得顺势松一松网,以抵消水的莽力,然后再用力往上拉。有领头的喊号子,只要跟着大家的节奏干就行了,这点技巧还是很好掌握的。网向上拉的时候,领头的便喊“嗨哎坐奶,嗨哎坐来,嗨哎昨奶,嗨哎昨来。”像在唱一首没完没了的歌。后面一个字的音拖得很长,很婉啭,似乎还有些忧伤,听起来很舒服,但同时又觉得好日子太短暂了,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拉到一定的程度,便不再拉了,紧紧地抓住鱼网就行了。

忙到半夜,已经装了十个竹篓了。大家都已经精疲力竭,但从洞子里的吼声来看,这还没得一半,因为谁也看不清谁,连身边的人也看不清楚,如果都不说话,便容易让人产生一种幻觉,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干,这样一来更容易疲倦。领头的说:

“不要打晃子呀,今年一人要分三篓鱼。”

大家又兴奋起来。三篓鱼不过是一个夸张的说法,最多的时候每人分一篓,一般年份也就半篓。但三篓是他们的梦想,他们知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但这又是他们心头最想的。领头的把他们的梦想说出来,他们便忍不住嘿嘿地甚至哈哈哈地笑起来。

“嗨哎坐奶,嗨哎坐来,嗨哎昨奶,嗨哎昨来。”

领头的突然加大嗓门,这也是为了帮大家醒瞌睡。可他的声音很快又恢复到一个固定的位置上,音量和节奏一层不变地,疲惫地重复着,可金愀崽了,反倒觉得瞌睡容易来。她知道这是听的时间长了,听腻了的缘故。她想叫他干脆不要喊了,可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就在这时,一双大手突然搭在金愀岬氖稚希任她使好大的劲也扯不出来,她越动人家越攥得紧。她心里〓√,瞌睡一点也没有了。她轻声骂了一句:“捱刀的。”其实她就是大声骂也不要紧,别人听见也不知道骂谁,为什么要骂,大家都在用力拉网哩。可“捱刀的”胆子更大了,好像骂他“捱刀的”是在奖赏他,他得尺进丈地用手揽住金愀岬难。金愀峄帕耍反手“啪”地一巴掌,那只大手一松,她忙换了个地方。

是哪个背时鬼,胆子这么大?她把村里的男人都想了一遍,尤其是那些二三十岁的,和她自己岁数差不多的。像这个,又像那个,都像都不像。

天麻麻亮的时候,大嘴巴洞不吼了,吼累了。水越来越小,最后便只有一股小水淅淅沥沥地流出来,水里已经没有鱼了。天亮后分鱼,一人分了大半篓,比去年多,但人们一边兴高采烈,一边觉得今年不是最多的。金愀嶙源蛹薜饺叫瞻樱年年分鱼的时候听他们这么说,最多的时候一人分了整整篓。她想这是贪,有了一篓想两篓,有了两篓想三篓。她觉得半篓已经相当多了。几年前媒人到她家去提亲时,她也是羡慕冉姓有这么好的鱼,才同意嫁给羊角儿的。

透明鱼躺在竹篓里,像银子做的。分鱼的时候那些鱼还在动,提到家它们都全都死了。这种鱼死得特别快。就用洞子流出来的水养也养不活。说它们本来是土地菩萨养来做药引子的,一但它们离开那个大嘴巴洞,土地菩萨就不准它们再活下去。

在偏远的山区,人们需要付出更多的艰苦劳动才能得以生存,生活挤出一个个极端自卑的性格和一颗颗慈善的心。他们觉得吃了菩萨的东西,不那么牢靠,心里发虚,怎么办呢?只好在嘴上满不在乎地说:菩萨都吃得,人也吃得!

自己给自己打气。

它们那么小,那么白,就那么死了。金愀峋醯盟们都很“可怜”。

婆婆从金愀崾掷锝庸鱼篓:“这么多呀。”

金愀崴担骸岸唷!

婆婆往灶洞里塞了一把干柴,锅底的水立即咝咝地唱起来。她用半碗透明鱼熬了一碗鱼汤,给金愀嶂罅送胗闾烂妗=瘙愀峄涣松砀梢路出来,假装没看见灶上的面条,提了刀去砍竹子。婆婆说:“吃了再去吧。”金愀崴担“妈,我又不饿。”婆婆为了增加言语的份量,以不高兴的口气说,“累了一晚上,哪有不饿的!硬真是……”金愀岱畔碌叮把面条分成两碗,婆婆大声说:“给你一个人煮的,我又不吃,肚子里气鼓气胀的,什么东西都不想吞。”金愀崴担“这是菩萨的药引子,是最补身子的。”婆婆说,“那我喝点汤就行了。”她把面条又挑了一半给媳妇儿。

冉姓坝人觉得“早餐”是很洋气的说法,他们叫过早,谁要是把过早说成早餐,他们就会笑你“假门三道的”。他们很少有“过早”的习惯,就是过节也不兴过早,除非是有要紧的事情,出远门什么的。

婆媳过完早,金愀峥沉烁竹子破成细篾丝,用来穿鱼。篾丝刮得又光又细。他们没有别的保存方法,只好把鱼穿起来晾成鱼干。

婆婆说:你去睡吧,我来穿。”

金愀崴担骸罢饷炊嘤悖一个人穿到哪么时才穿得完!”

羊角儿的弟弟到广东打工去了,大妹嫁到镇上去了,很少回来,公公十几年前就去世了,羊角儿去年挖煤被瓦斯炸死了,所以平时家里很冷清。

透明鱼穿好后,很像山后苗族女孩的银项圈,比银项圈还亮,因为它们是透明的。

还剩下大半还没有穿,金愀崴担

“妈,你去大妹家吧。”

这是“规矩”,每年分了鱼,都要趁新鲜给自己的亲人送一点去。这个规矩不光是送鱼,也送新米新瓜新果,有些人连新黄瓜新豇豆新辣椒都送,新东西总是最让人嘴馋,而最主要的,是维系了亲情,使这一方水土更显纯厚。

婆婆很高兴地说:“那我去了。”

金愀崴担骸敖衲攴值枚啵你就多拿两串吧。”

“要得。你什么时候去你妈家?”

“明天吧。”

“那你弄完了补个瞌睡。”

“我晓得。”

“妈你好久没在大妹家歇了,歇一晚再回来吧。”

“我看情况。”

金愀嵝南耄婆婆若是不走,我还不好意思睡哩。她感觉昏昏沉沉,瞌睡虫早就在鼻尖上赖着不走了。

婆婆走了,看着婆婆的背影,金愀嵬蝗幌肫鹉鞘拢若是婆婆知道了,她会怎么想?虽然及时挣脱了,可那人留给她的感觉却那么强烈,而且他捏住她的手的时候,似乎并不是特别难受,如果不是因为害羞,她倒想让他多捏一会儿。想到这里她忍不住骂了一句:

“要死。”

像在骂那个捱刀的,又像在骂自己。她想,若是人也像这鱼一样透明就好了,就可以看清他的肚子里装的什么了。她相信,人若是透明的,就一定能看清他们心里的想法,她就可以知道是谁在捏她,为什么要捏她。

她很快就把剩下的鱼穿好了,抹上盐,把预备拿到娘家去的挂在一边。把黄桶里的猪食舀给猪大爷,平时都要舀到大锅里烧开,拌两升谷糠或苞谷面,今天不想动,只好请它吃凉的了。又去草楼上扯了篷谷草给牛,做完这一切,才舒舒服服地钻进被窝。眼皮像布窗子那么一关,把所有的家务事关在帘子外面,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梦乡开始还很安静,可没过多久便热闹起来,金愀峥醇很多人在山坡上薅草,她也准备去薅,可走进玉米地,才发现自己手里拿的不是锄头,而是镰刀,还背了一个大背篼,哦,我是来割草的。地上的草嫩极了,一簇一簇,还顶着露珠儿,墨绿墨绿的,又深又密。金愀岣咝思了,把镰刀伸进草丛,轻轻一捞,镰刀锋利得像割水一样,没怎么使劲,草们便乖乖地跑进自己的怀里。金愀嵴酒鹄矗看看能不能喊新元嫂或者什么人来这里割,这么好的草要有个人和自己一起割才有意思。可四下里什么人也没有,空荡荡的,正遗憾着,听见玉米地里哗啦响,钻了一个人来,是羊角儿。金愀崴担要死呀,你把我吓了一跳。羊角儿不说话,一上来就要和她亲嘴,金愀崴担不行哩,到处都是人。羊角儿还是不说话。金愀峥戳丝此闹埽又仔细听了听,除了她和他,什么人也没有,于是半推半就,给羊角儿亲,羊角儿亲了两下就把她亲疯了,她感觉就像洪水一样没法阻挡,她和他在草地上滚来滚去。和羊角儿结婚以来,她从来没有这么舒服过。但她觉得还不够,还想来,就在这时她发现这人不是羊角儿,是呀,羊角儿早就死了,怎么会是羊角儿。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好像认识又好像不认识的男人。看上去很英俊,比羊角儿还英俊。但金愀嵩僖膊幌肓耍她又害怕又害羞……

醒来是因为水响。

金愀嵋痪:下雨了?

开门一看,是新元嫂的儿子细篾儿。小家伙正在屙尿淋蚂蚁,飙一股便忍住,笑嘻嘻地看着被突然袭击的小精灵,它们刚镇定下来,他又飙一股,使这些对天晴落雨本来很有预见性的小动物茫然失措。

“细篾儿,你来做哪样?”

细篾儿头也不回:“我妈叫你去帮我们家打麻。”

“你来了好久了?”

“好久了。”

细篾儿使劲挺了挺小屁股,直到再也没能力挤出一滴尿来,这才意兴阑珊地回过头对金愀崴担

“我没来好久。”

“到底好久?”

“我不晓得。”

小家伙根本没有时间概念。

麻在冉姓坝种得挺多,是女人们的副业,家里买盐巴肥皂之类的小用,都是用她们卖麻的钱来支付。

金愀崦δ昧寺榈度ハ阁儿家,细篾儿走在前面。两家中间隔了一片竹林,走到竹林中间,细篾儿对金愀崴担

“校你先去吧,我要去找笋子虫。找到了我们打伙吃。你喜欢吃脑壳还是喜欢吃脚脚?”

“你分给我什么我就吃什么吧。”

“那我分脑壳给你,脑壳上的肉比肚子上的肉香。”

笋子虫是一种专门吃笋子的甲壳虫,背上红得像栗子壳,油光光的,用棕叶子骨套住它的脚,它会一边飞一边嗡嗡嗡叫,是鼻涕英雄们的“飞机”,玩够了放在火上烤来吃,香过了省。

新元嫂见金愀崂戳耍给了她一个小独凳。金愀崴担骸吧┠忝徊诡睡?”

新元嫂说:“想补,可我睡不着,麻还没打,再不打要烂了。”

金愀崴担骸拔铱墒懿涣恕!

新元嫂说:“前几年我还不是一个的,还没生细篾儿的时候,我一觉睡到太阳落坡!”

金愀嵋皇帜笞÷槠ぃ一只手拿麻刀,用姆指和麻刀管住麻皮,灵巧地一拉,又粗又黑的麻皮便像蛇皮一样被剐下来,剩下的是又白净又柔软的麻丝。

天还没黑婆婆就回来了。金愀嵛仕怎么不在大妹家住一宿。

婆婆说:“我回来给你打伴。”

金愀嵬蝗痪醯昧成弦蝗龋好像婆婆窥见了她做的那个梦,幸好没开灯,要不然婆婆一定会发现她的脸红得像柿子。

婆婆给她带了半斤干壳饼,说是大妹给的。婆婆没别的意思,的确是为了回来给金愀岽虬椋没个男人,家里太冷清了。金愀峋醯糜械愣圆黄鹌牌拧

第二天一早,金愀岜慊啬锛胰チ恕B凡辉叮走快点四十分钟,走慢了一个小时。但中间要经过一条峡谷,峡谷两边是黑升傻氖髁郑金愀崦看巫叩侥抢锒加械愫ε隆W芫醯糜惺裁炊西会突然从林子里跳出来。有些路段很陡,尽是姆指般大小的小石子,不注意就要“搓汤粑”,卖屁股墩儿。加上又害怕,金愀岵桓铱幢鸫Γ专心地看着路,脚步很轻,仿佛重了就会把林子里吓人的东西引出来。

嫁到冉姓坝那年,也就是前年,金愀岷脱蚪嵌一起去给娘拜年,是个下雪天,走到这峡谷里,羊角儿说他有一个好主意,两人猜子,谁输谁背另一个。羊角儿狡猾得很,一次定输赢是她输,三战二胜还是她输。她说羊角儿耍赖,羊角儿说:输不起、赢不起,毡毛拿给狗戴起。金愀崦话旆ǎ只好背羊角儿。只走了十几步,羊角儿便不要她背了,他说:子债父还,妻欠夫还,还我是替你吧。羊角儿会逗人。他背起金愀幔走着走着突然说,嗨,有人来了。金愀嵝叩眉泵ν地上窜,可羊角儿死死搂住她不放,等她羞得用拳头捶他的背,他才哈哈大笑,说根本没有人,他骗她的。他还说他其实很喜欢背她,背着她走比烤火还暖和,还可以闻她嘴里呼出来的香气。“顶顶重要的,”羊角儿说,“是我背了一个乖媳妇,我自己的媳妇,我心里美得像吃蜂糖。”

那天金愀峋筒幌M这峡谷里有其他人,希望就她和羊角儿,她什么也不怕,林子里有什么响动她也不怕,羊角儿说了,是野物来了他就揪去孝敬老丈人,是个鬼他就罚它给他们抬轿。金愀崴担鬼抬轿我才不坐哩,我骇都骇死了。羊角儿说,你以为鬼都是周身长毛的吗?有些鬼比人还长得漂亮哩。金愀崴担你就是个鬼。羊角儿说,我要是鬼,我就把你含在嘴里,走拢你妈家竹林再把你放下来。

羊角儿死后,金愀嵊惺痹谛睦锵耄你怎么不变成鬼回来找我,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吗?我初一十五都给你点灯,可你一次也没有回来过。

金愀嵯衷谙不痘啬锛遥除了可以看见爹娘,还希望能够重温往日羊角儿给予她的欢乐。可走到峡谷,却又总是觉得这不是记忆中的峡谷。那年峡谷里的林子被白雪盖住了,宽了许多,亮了许多。就是不和羊角儿一道,也没这么害怕。可去年和今年下雪,峡谷里一粒雪也没保存住,还没掉下来就在半空中化了。峡谷里十年有九年是不会积雪的,因为峡谷里的气温高。这样一来金阆胝一氐亩西便总是找不回来了。

羊角儿的爸爸十几年前在煤洞里被瓦斯烧死了,羊角儿顶替爸爸去煤矿上工作,没想到死得比爸爸更惨。他赶着马车在煤洞里拉煤,按说危险是最小的,哪知他那么倒霉,瓦斯爆炸后,连人带马车像炮弹一样从煤洞射出来。金愀崛タ吹氖焙颍总觉得那不是羊角儿,因为他已经被瓦斯烧得变了相貌。煤矿是乡里的,十年八年总要出点事,冉姓坝在这个矿上做工的人不少,但像羊角儿家这样父亲死了,儿子几年后又死的事还是不多……

金愀嶙叩侥锛遥妈正在煮早饭。爸爸和哥哥嫂嫂下地干活去了。金愀岚锼传火,娘儿俩拉家常,声音一会高一会低。

妈小声说:“你肖表叔娘上前天又来提谈了,还是山那边××家。人嘛,我见过的,比较老诚,地方也还可以。我告诉你表叔娘,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现在由不得当娘的作主了,现在得看愀嶙约旱摹K说她哪天去你家哩。”

金愀崛险娲火,没接她妈的话。妈又说:

“如果说有个细的(孩子),还怕你丢不下,你们又没细的,你得早拿主意。羊角儿去了都一年多了。”

金愀嵬蝗凰担骸澳阌龅叫け硎迥铮叫她不要走我家去!”

妈愣了一下,背过身,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我晓得你舍不得冉姓坝,他妈对你也还好。可还有几十年呐……”

“妈,不是这些事情。”

是哪些事情,金愀嶙约阂菜挡磺宄。仿佛是还惦记着羊角儿,又仿佛是因为前天晚上捏她手那人。心里很乱,不想说这件事情,也不想去想。

她没想到,回家的路上,却发生了一件事。

金愀嶙呓峡谷不久,心里正慌张,突然一个声音说:“嗨,走那么快干什么!”

金愀嵯帕艘惶,因为她事先不知道后面有人。顿时觉得双腿发软,心像鼓锤一样乒乒乓乓跳动着。

待看清了,不禁又有些生气。

这人姓王,是个收麻的,每年新麻出来便到冉姓坝来收麻,村里人都熟悉他,叫他麻客。他笑嘻嘻地看着金愀幔

“走那么快,又不是前面路上有钱。”

“钱倒没有,我怕后面有鬼。”

“嘿嘿,我要是鬼,就把你抓起来!”

金愀崴担骸白テ鹄?你给饭吃,给衣服穿?”

麻客拍着胸脯说:“吃饭穿衣算什么,你若是跟我走,我保证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要死呀。”

金愀岱⑾种辛巳μ祝不再理他,径直往前,麻客却几步跑到她前面:

“愀幔我说的是真的,我喜欢你,你跟我走吧。”

冉姓坝人喜欢上谁,没经过三回九转,是不会像这样直白的。麻客的眼里喷着欲火,金愀嵊峙掠稚气,哪有这么轻薄的人!

“让开,好狗不挡道。”

“你这是何苦呢?羊角儿死了一年多了。”

“……”

“跟我去我的老家吧,我老家比冉姓坝强多了,离县城只有几公里,下四川,上贵阳,坐火车汽车都很方便。我又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家里什么也不缺。你要是跟了我,我还可以带你去坐飞机,去看大城市,嗨,反正比你在冉姓坝强多了。”

看穿着打扮,好像没说假话,至少钱肯定比冉姓坝人多。人也长得俊气,因为不用在地里日晒雨淋,没冉姓坝人黑。

“……扯白哩。”

“我真的很喜欢你,你人长得不错,心肠又好,就连你的名字我也很喜欢,一想到你的名字我就想起又小又白的小羊。”

“你才是羊。”

“好吧,我是羊,你是那放羊的人。”

“让开,天要黑了。”

“我要你答应我,到底跟不跟我走?”

麻客把手搭在金愀岬募缟希金愀崤镜匾话驼拼蚩了。可麻客死乞白赖地又抓住了,金愀嵘气了:

“得脸哩,你!”

“今天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就不答应!”

“好,你不答应,你不答应我就给你传出去,说你和我如何如何。”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传出去了最多是我今后不来冉姓坝收麻。”

“你……”

“前天晚上你打了我一巴掌,我没还你,我就是要等到你现在来还。”

金愀峋讶地愣了一下,原来那个“不要脸”的人就在面前,金愀崤不可遏,她从昨天猜到今天,也没想到会是他。仿佛如果是别的人还可以原谅,而眼前这个人是不可原谅的。金愀嵯裥∈抟谎,狠狠咬了麻客一口。咬在他抓她的那只手的手腕上,开始是一个白印,但随即鲜血便流了出来。虽然不多,但金愀峄故窍帕艘惶。

麻客说:“咬得好咬得好。”

金愀崴担骸澳慕心阕ノ彝邸!

麻客说:“咬吧,我还有只手,给你,要咬就咬吧。”

金愀崃忙后退,她想转移他的注意力:“你又不是我们这里的人,你怎么也去拉网?”

“我是为了好耍。我喜欢耍。”

金愀崮贸鍪志罡麻客包手,麻客却躲开她,不让她包,他说:

“把你的手拿来,我要咬了还!”

金愀嵊淘ゲ痪觯麻客却一下抓起她的手,张开大嘴,金愀岵挥勺灾鞯厮趿艘幌拢麻客狠狠地“咬”下去后,却并不用牙齿,而是收拢嘴唇轻轻地吮起来。金愀嵋幌戮醯萌身发飘,脑子里嗡嗡响。

麻客说:“愀幔我想你都要想疯了。”

金愀崴担骸耙死,你快放开。”

麻客不但不放,反而一把搂住金愀幔

“你答应了我就放。”

金愀徉喃地说:“你要我答应什么,我不过是个小寡妇,你不会喜欢我的。”

麻客扑通一下跪下去:“我喜欢你,我是真的喜欢你呀。”

“好吧,你快起来。”

“你答应了?”

“答应个鬼!”

“愀幔你嫁给我吧,我会好好对你的。老天爷作证,我王麻客要是不对金愀岷茫雷公打死我,汽车辗死我。”

“哪个要你死。”

“你不要我死,那你就是答应我了。”

“缠死人了……”

麻客高兴地把金愀嵬林子里推,金愀崴担不行,这是不行的。麻客说,你都答应做我老婆了,有什么不行。金愀岬部麻客的手,自己朝林子里走去,她觉得自己透明了,像鱼一样透明。

金愀岣嫠呗榭停在她还没准备好之前,最好不要公开。麻客说我听你的,现在听你的,今后也要听你的。

回到家,天已经麻麻黑了,婆婆说:“这么晚了,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金愀岷熳帕乘担骸拔冶纠聪胨抟煌淼模我妈叫我回来陪你。”

婆婆说:“我习惯清净。人老了,也不东想西想的了,今天睡下去就不知道明天早上起来是什么样子,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金愀嵝睦稔〓√,觉得婆婆另有所指。觉得她是在指责她“东想西想的”。在婆婆面前,她觉得自己像透明鱼一样透明,婆婆什么都能看见。

婆婆说:“今天来了一个人,说是你的表叔娘,说了个事,我告诉她,这事只能问愀嶙约海是我的媳妇,不是我姑娘,当婆婆母的是不好说什么的。事情恐怕你大致也晓得,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你还年轻,我这个当妈的也和你一样,你的心情我是晓得的,只要你能找个好的,什么时候走都行,我不会拴你。”

“妈!”

金愀岵畹憧蘖恕:孟衤砩暇鸵和婆婆分别了,心里非常难过。想到今天的事情,又觉得对不起婆婆。同时心里又有另一种想法,仿佛那天晚上被他摸了,就再也摆脱不开了,就已经命中注定了。即使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她也只有认命。

“妈,我今天跟我妈说了,叫她告诉表叔娘,不要来谈这个事,没想到她今天就来了。妈,她说她的,你什么都不要听。”

“不听不行呀,她不来,别的人也要来,这是早晚的事情。”

一夜无话,婆媳都没合眼。若是人也像透明鱼一样透明就好了。金愀嵯搿

事情并不像麻客保证的那样。才过两天,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金愀嵋跟麻客走,要去那个离县城只有几公里又富裕又热闹的地方。不管什么人问金愀幔她都说这是没有的事,可越是这样说,别人越是觉得恰恰就是这么回事。

这天婆婆慎重其事地对金愀崴担

“我考虑了又考虑,觉得还是你表叔娘说的那个好些。另一个嘛,天远地路的,不知道底实,要是去了才发觉不合适,恐怕就没那么方便了。我和你新元嫂摆了这个龙门阵,她也和我想的一样。”

金愀崴担骸奥瑁你不要听那些闲言碎语。我就在这个家,哪里也不去。”

婆婆摇了摇头。

可是过了一个多月,金愀峄故歉麻客走了。

一时间,好多人都不习惯,因为金愀崾悄敲匆桓龉郧傻南备荆心肠好,又能干,见谁都笑模笑样的,仿佛这群山之间,一下少了什么。就连头上的天空,也网一样张着阴霾。

可是正当时间过去,人们已经习惯见不到金愀岬氖焙颍她却又回来了。

这是第二年的事情。还背了一个奶娃。村里人以为她回来看看,过些天是要走的,可她却宣布说,她再也不走了,她舍不得这里的人,也舍不得大嘴巴洞里的透明鱼。可她说着,笑着,又分明没有了从前的率真。后来终于隐约传出一种说法,说那个麻客有妻有室,他以为他有钱,想叫金愀岣他做“小”,金愀岵淮鹩Α

那个奶娃长得像金愀幔人见人爱。每天早晨,或者傍晚,便见金愀岬钠牌徘W排#背着奶娃,在田坎上游走。婆婆不时回头对奶娃说:喊婆,我是你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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