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山彝家:文化变迁与双语教育
2001-04-07林耀华
在我90岁生日之际,喜闻我指导的两位博士——庄孔韶教授的《银翅》、滕星教授的《文化变迁与双语教育—凉山彝族社区教育人类学的田野工作与文本撰述》即将出版。这是送给我的最好的生日礼物。这两部社会人类学与教育人类学专著是我一生中两部主要学术代表作《金翼》(中国汉族个案研究)和《凉山彝家》(中国少数民族个案研究)的追踪研究成果。
《凉山彝家》是我1940年获美国哈佛大学人类学博士学位后,于1943年在中国抗建垦殖社、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和哈佛—燕京学社三个机构资助下,历时三个月的田野工作的成果。1947年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1961年由 Human Relations Area Files, Inc. New Haven 出版英译本。该书一直作为西方大学人类学系研究中国少数民族的学生必读书目,为诸多国家学术界所重视。
1975年和1984年,我又两度赴凉山做田野工作,目的是想动中取静探讨凉山彝家如何从奴隶制社会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以及凉山彝家在现代社会文化变迁过程中遇到的诸多问题。1992年,我又托潘蛟博士四上凉山考察。1995年,我将所有这些考察研究成果与《凉山彝家》合成一集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名为《凉山彝家的巨变》。
《文化变迁与双语教育》是滕星博士在近年作为亚洲开发银行顾问期间,为亚洲开发银行撰写的《文化变迁中的凉山彝族双语社会与双语教育》的田野工作报告基础上,以教育人类学家独特的视角和研究方法进行考察与分析而形成的一部学术专著。是《凉山彝家》和《凉山彝家的巨变》的续篇。对一个异文化社会进行连续长达50余年的追踪研究实属一件不易的事情。我在《三上凉山》一文中开篇就指出:“民族学家认为,对一个民族或一个地区的社会文化进行历时的追踪调查是一种重要的研究方法。 对于处在特定的社会历史条件下发生文化加速现象,使得社会文化猝生巨变的民族和地区进行追踪调查就更有意义。因为当今世界上的各个民族,哪怕她是处在天涯海角,也无不面临着一个受到现代技术的挑战,因而要大幅度地调整自身的文化系统以适应时代要求的问题。 一个民族学家如果既能把握住社会文化变迁的脉搏,又能设身处地为自己的研究对象着想, 帮助自己的研究对象探索出一条成功地进行社会文化调整,并且借助现代技术的力量加速其经济文化繁荣的道路的话, 那他的工作成果就一定会令人瞩目。我认为民族学界同行的肩上都负有这种使命。”在逾半个世纪的漫长岁月中,我与我的弟子潘蛟博士和滕星博士连续六上凉山,进行了艰苦的人类学的田野工作。通过对凉山彝族社会及其文化变迁的考察,不仅履行了一个民族学家(人类学家)的职责和使命,而且研究成果也产生了现实与长远的社会效益并获得了社会及学术界的肯定与好评。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特别是随后几年社会主义制度在中国的建立和巩固,使凉山奴隶制首先失去了其赖以存在的外部条件。1956年的民主改革已从凉山内部社会制度这个层次上打开了社会文化变迁的缺口。国家正确的民族政策、经济的有利支援与凉山百万翻身奴隶迸发出来的巨大社会生产力合为一体,使凉山经济文化出现了空前的大飞跃。经过几十年的努力,凉山彝族成功地进行了一次社会调整,基本上解决了先进的社会制度与落后的生产力之间的矛盾。但是,凉山先进的生产方式与落后的生活方式及传统观念之间的矛盾依然存在。整个凉山的经济文化与全国相比也还存在着不小的差距。凉山的现代化已经不仅仅是人们的理想问题,而是一个迫在眉睫的现实问题。解决这个矛盾,消灭这个差距,使凉山经济文化在不远的将来达到与全国并驾齐驱、共同繁荣,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凉山彝家现代化的基本内容。为达此目的,凉山彝家面临的任务十分艰巨,在某种意义上讲,其艰巨性较20世纪50年代的民主改革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我们必须以冷静头脑对待的现实问题。现代化的潮流向凉山彝家的传统社会文化提出的挑战也是空前严峻的。尽管凉山彝家珍视自己的文化传统、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但只要他们走上通往社会主义现代化的轨道,一场新的社会文化变迁,一场大规模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的调整就会在所难免。对此,我们有必要大声疾呼:凉山彝家要认识到现代化到来的必然性,并为迎接它的到来作好充分的准备。这是因为,作为民族学家,我们深深地知道,现代文化和技术与一个民族的传统文化发生接触时,如果该民族缺乏现代观念,不能主动而成功地调整自己的社会文化系统以适应新的形势,也可能造成意想不到的消极后果。
在现代化过程中,如何处理好现代化与传统文化的关系,是各多民族国家少数民族面临的首要问题。对此,我比较赞成滕星博士的观点,即“全球一体化与民族文化多元化的冲突与和谐,国家一体化与民族文化多元化的冲突与和谐是21世纪全人类和多民族国家面临的、不可回避的两大挑战。正确认识并处理好人类面临的这两大挑战是21世纪人类社会发展的前提。两大挑战的核心是人类单一文化与多元文化的关系问题。无论是在国家范围还是全球范围,首先人们应该承认人类各民族几千年所创造的文化的多样性和差异性和各民族文化存在与享有的相对性与合理性这一事实。21世纪随着科技、交通、信息技术的发展,全球文化一体化进程的加快,各民族在哲学、科学技术、社会各领域文化共同性迅速扩大的同时,人类应该尽量设法保护各民族优秀的文化遗产,保留人类几千年创造的文化的多样性。因为人类仍然坚信,某种文化与文明的丧失,将不会再重现或复制,人类文化的多样化是人类社会进步的象征,是人类生活赖以丰富多彩、充满活力的基础保障。现代化并不意味着人类文化的单一。其次人们还应该承认,尽管不同民族文化具有其存在的相对性与合理性,但是,在千姿百态的各种人类文化中,存在着人类文化的共同性,这不仅表现在人类的物质世界,更表现在人类的精神世界”。
该研究主要遵循解释人类学理论范式的思路,通过辅以文化唯物论的主客位研究方法,对凉山彝族社区20世纪后50年来语言与教育的社会变迁的过程进行描述,并从教育人类学者的立场上给予意义上的解释。研究者在语言教育人类学(语言教育民族志)田野调查的基础上,力图从文化进化论和文化相对论的有机统一的观点,对凉山彝族社区学校彝汉双语教育个案的人类社会意义予以积极的评价与肯定,同时研究者还对双语教育在当代人类社会面临的理论与实践中困境的根源,从人类文化的共性与差异性(即同质性与异质性)、文化的普世主义与文化的多元主义、机会均等与文化差异等相关领域进行了尝试性探讨,并表明了研究者的关于人类语言文化应坚持共性与多样性有机统一的基本立场。
该研究的主要贡献是:1.通过大量的历史文献搜集与整理并辅之以观察方法,较系统地论述了凉山彝族社区双语教育历史沿革与现实成就。2.为了力图克服客位文化偏见,通过主位研究访谈法,直接展示了凉山彝族文化负荷者对学校彝汉两类模式双语教育的各种观点。3.用解释人类学的理论范式和历史唯物主义与辩证唯物主义论的观点,从下述5个方面对凉山彝族社区学校彝汉双语教育的理论与实践进行了解构与建构。(1)通过对8个不同命题的论证,指出了在凉山彝族社区学校实施彝汉双语教育的必要性;(2)对原有学校两类模式双语教育方案进行了评估,指出了方案的优点与不足;(3)利用多种方法揭示了原有方案中语言目标、专业目标和社会融合理论设计目标与实践中存在的差距,并提出了解决的方法;(4)从语言文化生态环境、民族心理、可利用资源、地理与经济生态环境等方面,运用各种理论方法与技术详细分析了影响与制约凉山彝族学校彝汉两类模式双语教育的各种因素与条件;(5)对21世纪凉山彝族社区学校彝汉双语教育方案的修订、目标论证、模式选择和女童教育提出了总体建设性思路。
该研究得出的结论是:凉山彝族社区学校实施彝汉双语教育具有不可否认的必要性;凉山彝族社区学校实施彝汉双语教育具有广泛的社会民意基础;从历史与发展的观点看,20年来,凉山彝族社区学校实施彝汉双语教育是一项巨大的人类双语教育实验工程,取得了无可否认的成就,它不仅体现了中国政府的民族语言教育政策,而且还将为世界各多民族国家政府处理语言少数民族与移民语言教育提供有益的借鉴;正像世界其他国家双语教育实验一样,凉山彝族社区学校彝汉两类模式双语教育,无论方案的现实设计,还是具体实践,均存在某种缺陷与不足,它不仅表现在语言目标、专业目标和社会融合目标上,而且还表现在模式的丰富与灵活性上;影响与制约凉山彝族社区学校彝汉两类模式双语教育的因素与条件十分复杂,既有语言文化生态环境、民族心理和凉山彝族特有的地理与经济生态环境等因素的影响,也有可利用资源严重缺乏的条件性局限;为了克服上述不利因素,必须重新制定具有适应21世纪凉山彝族社区发展战略的可行性方案,新方案必须具备完整的信息,切合实际的近期目标与长远发展目标,并具有与之相配套的有效模式,即具有可操作性;女童失学问题是凉山彝族社区实施学校彝汉双语教育面临的特殊问题,需要给予切实的关注,否则,将影响学校彝汉双语教育在凉山彝族社区全面的推广与普及;站在既恢复与保持少数民族传统文化,又融入现代主流社会的双语教育目标的高度,研究者明确陈述了自己的坚定立场—凉山彝族社区学校实施的彝汉双语教育经费无论多么昂贵,都将比在该社区不实施学校彝汉双语教育所付出的社会代价要低。
滕星博士长期的学术研究工作与成果在民族学(文化人类学)与教育学学科之间搭起了一座桥梁,在中国开辟了一块学术研究的处女地。《文化变迁与双语教育》一书的出版,不仅可以推进中国本土教育人类学的学科建设和当前中国西部多民族教育的应用研究,而且对在教育学领域如何采用人类学的研究方法进行教育理论与实践的研究有很好的借鉴意义。作为老一代人类学学者,我衷心祝愿滕星博士在今后的学术研究工作中取得更大的成绩,并以此为序。(本文是林耀华先生去年7月为腾星所著《文化变迁与双语教育》一书撰写的序言,本刊特在林先生逝世一周年之际发表本文,以示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