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传统非洲的名义
2001-01-31茉莉
茉 莉
记得几年前在瑞典电视上看到温妮·曼德拉接受采访,穿着雍容华贵的她态度坚定地说,她要继续为贫苦的黑人而战斗。最富平等意识的瑞典记者便把镜头对准她那豪华住宅、珠光宝气的衣饰,不无讽刺地问:“你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为穷人战斗?”那位南非前总统曼德拉的前夫人似乎不认为这个问题是个问题,正如她涉嫌刑求并谋杀一些被怀疑为叛徒的年轻黑人,对于一些黑人解放运动的参与者来说,不应该算是一项罪行。在南非长期的种族歧视和种族隔离制度下,极端的压迫导致奋勇的反抗,制度性的犯罪使得被压迫者也和压迫他们的人一样,视暴力为理所当然。从被剥夺者那里并不能必然地生长出正义和真理,受难的经历并不能自然打开通向智慧之门。那么,我们从哪里去寻找真理、正义和智慧?在经历过比任何殖民地都更为严酷的种族专制后,从长期梦魇中醒来的南非黑人与白人,他们如何找到和平共存的可能性?
南非前开普敦大主教、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图图(Desmond Tutu)在他的新书《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中,以热情感人、泥土般令人亲近的语调,叙述了他作为南非“真相与和解委员会”主席的三年经历。
1994年,黑人终于从种族隔离制度下解放出来,而后,南非走上一条寻求种族和解的道路,昔日你死我活的各党派,组成了一个新的民主政府。他们为世界创造了一个令人瞩目的奇迹——挣脱锁链的不只是被压迫的黑人,同时,还有与他们长久地铐在一起的、被视为压迫者的白人。图图告诉我们:南非成功地进行了一个相对和平的转型,他们的精神资源来自非洲传统的正义观——宽恕与和谐。在传统精神的支持下,南非人用一种新的方式,告别血腥恐怖的过去——从仇恨、压迫走向相对稳定的民主。这个奇特的现象,无论对世界还是对中国,都不能被认为是毫无意义的。此书不同寻常之处,即它就像是一个神学性的思辩,探讨善、恶和上帝的意图;它同时也是一个政治性的历史撰述,叙述那些最艰难、最具戏剧性的政治冲突事件;它几乎还可以成为一本介绍有关解决争执的方法指南;它当然更是一本私人性的自传;……这么多特殊的内容,全都包含在一本书中。它例举了许多人性无法想象的罪行,但仍然令人感到希望和力量。揭开真相为了一个新的南非
作为一个黑人,图图在六十二岁的时候才第一次获得自己国家的选举权。多年来的企盼,无数次向上帝祈祷,南非黑人终于在1994年4月27日参与选举。那一天好像一个初醒的梦——他们获得一个没有种族隔离的南非,一切都变得美丽无比,黑人们载歌载舞,相互亲吻时止不住泪水。自从1975年成为约翰内斯堡的主教,图图即开始为将黑人和白人一起从种族歧视制度下解放出来,不懈地进行他的高层抗争。他在1976年写信给当时任南非总理的Vorster,警告他种族歧视政策导致黑人的愤怒日益增长,然而他的警告只得到轻蔑的回答。这之后几个星期,即发生了震惊世界的索维托爆炸事件,从此南非黑人抗争发展成激烈的武装斗争——南非再也没有安宁之日。
在聚光灯下抗争二十余年,图图终于看到了祖国的民主化与正常化。当他和太太正准备享受退休的闲暇时,突然,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他被总统曼德拉任命为“真相与和解委员会”主席。“真相与和解委员会”这个名字指明了这个机构所肩负的重大责任:它不仅仅是关系到披露所有的内幕,打开过去的刑讯室,曝光那些令人发指的罪行;不仅仅关系到给受难者平反,使作恶者承认其罪行并请求宽恕,——上述的内容只是和解进程的一个基础,更重要的是,它将促使全体南非人手牵手,一起为建立一个新的南非而工作。
1995年9月,“真相与和解委员会”正式成立。委员会由十六位成员组成,其中包括这个多民族国家的每一个种族的代表,有黑人、印度人、阿非利卡人(荷兰裔布尔人)、白人(英裔),甚至还选进一位犹太人。委员会成员的政治倾向从左派到右派全都包括,不同的宗教信仰如基督教、穆斯林、印度教及其他宗教都有其代表。委员们的职业有反对党议员、著名律师、法官、妇女运动领导人和心理学医生。之所以这样精心选择委员会成员名单,特别照顾到各个地区、不同性别、不同的政治和宗教属性,为的是打开一切真相的窗口。委员会直接由总统任命,总统赋予他们不受任何干涉、独立做出决定的权利。为什么不是选择一个法官,而是任命一位主教来担任众所瞩目的主席职务?委员会的工作显然是属于法律范围,但是,它具有一种超越法律的精神目的:抛弃通常的政治丛林哲学——以牙还牙、吃人或者被吃,主张宽恕认罪者并与其和解。因此,它更多地具有宗教的意味。
图图在书中幽默地说,他甚至不希望自己最可恨的敌人接受这一艰难的使命。这个巨大而实际的工程开始的时候,他们除了自己的意志之外两手空空。而且,长期的种族仇恨以不同的方式,影响到这个制度下生活过的每一个人,刚开始工作的委员会,其不同背景的委员们之间很难建立起互信和共识。在头半年里,他们甚至做不出一个共同的决议。然而,来自不同种族不同背景的委员们却必须合作,那么,他们从哪里去寻找共同的精神资源?图图带领他们环游旅行,去到昔日关押政治犯的监狱。从一个囚室到一个囚室,委员们被冷酷的历史触动了,他们重新认识到,为了使他们各种肤色的人走到一起,南非人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委员们因此接受了图图的一个特殊建议,在每一次会议召开前和会议结束后,都用几分钟时间来静默祈祷,以纪念那些在斗争中死去的人们。就是这种诉诸人心宗教情感的祈祷,帮助委员会在后来完成了艰巨的历史性任务。
当“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委员们开始工作时,曾经接受过一个心理学家的指导,专家建议他们尽可能地与家人以及亲朋好友团聚,以分担其工作重压。委员们都听取了这一心理学的建议。但在他们承担这一历史性的调查工作中,间接地经历到受难者的深重痛苦,他们还是受到了强烈的震撼,每一个委员都差点被心理重压所击垮。他们依靠安眠药镇静自己,但一位女性委员的婚姻仍然因此破裂。1997年,图图被诊断出患了摄护腺癌。自己的患病使他增添了紧迫感,他因此加速了疗救受难者的工作速度。在生命随时都面临危险之际,他获得一个新的透视人生的角度:承认自己将死,深深感谢上帝赐予他的一切恩惠——妻子的支持,孙子的笑脸,落日的余晖,以及自己有机会为南非自由抗争并参加“真相与和解委员会”。
在纽伦堡与无条件赦免之间
面对历史留下的沉重阴影,怎样才能有效地治愈过去了的、但仍然流血的伤口,从而完成新的南非有秩序的转型?这里有一个纽伦堡模式可供借鉴。二战后,胜利的列强在纽伦堡大审纳粹头目,以“戕害人类罪”的罪名起诉战犯。虽然是大快人心,但也有人认为,纽伦堡大审只是“战胜者的片面正义”。因为在这种“胜利者的正
义”下,被起诉者几乎无话可说,而盟军胜利者一方当中,并非没有犯下侵犯人权的暴行,却无人敢去追究。像二战后盟军把所有的战犯送上法庭,这个方案对于南非的稳定与发展,显然是很不适合的。图图说,如果使用纽伦堡模式,那么,治愈南非民族的创伤将成为不可能。因为,如果那些被确认为失败者的白人都被审判惩罚,让他们参与南非的重建就会非常困难。那些决定纽伦堡审判的同盟国成员,在审判完毕后收拾行李回家走人就是了,而南非人——无论白人还是黑人,都必须在一个国家共同生活下去——这里没有简单的解决办法。
图图解释说,南非人确实没有能力像犹太人那样,对纳粹案件的每一个当事人穷追不舍五十余年。有人抱怨新政权没有把所有的罪犯送上法庭,图图认为这种抱怨太奢侈了。将犯罪者绳之以法,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只有正视历史创伤,用赦免去医治它。南非选择的第三条道路,是换取和平稳定的必要妥协。让步是力量的象征,不是由于软弱。有时,输一张牌是为了赢得全局的胜利。那么是否应该对过去实行一笔勾销的普遍性大赦呢?图图认为,不问是非的无条件大赦,对于受难者和他们的家庭,势必制造巨大的痛苦,因为这意味着整个民族失去记忆——忘却过去意味着一切罪恶将可能会重复。
为了在正义、责任、稳定、和平与宽恕之间取得平衡,也为了不让事情变得更复杂难办,图图和他的同事们独创出第三条道路——既不是纽伦堡审判模式,也不是无条件地大赦,而是选择这样一条寻求种族和解的道路——由南非最高法院制定了有关赦免的法令。“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做出一个决议:只要那些在旧制度下犯罪的人坦白自己所有的罪行,并真诚地请求宽恕,他们将得到赦免。将“胡萝卜”给予那些真诚忏悔的人,对顽固不化分子则以长期刑期的“大棒”来惩罚。赦免绝不是无条件的,首先是犯罪者自己必须申请特殊的赦免,再由一个独立的专家小组按照他们严格的尺度,决定是否批准某人的赦免申请。当时,有七千以上的旧政权支持者向委员会寻求赦免。许多寻求赦免的白人,都充满悔意地向受害者请求原谅。图图在书中特意以较长的篇幅,公布了一位白人警察的太太的信,那位太太叙说其夫在执行屠杀黑人的任务后所经受的心理折磨,以及自己目睹丈夫痛苦的难受心情,其真诚感人至深。
在调查过去的罪行中,委员会发现,一些犯下恐怖罪行的人,其内心深处往往怀有病态的恶意,一般人往往因此视他们为恶魔。但图图说,宗教理论教导人们区分行为与人,在判决犯罪行为的同时,人们应该对犯罪者怀有同情。不管犯罪者如何令人憎恨,但作为上帝的孩子,相信他们有认罪和改变自己的能力。这是委员会工作的一个前提:相信人们可以改变自己,永远不放弃拯救。一切大宗教,无论是西方的耶稣还是东方的释迦牟尼,都提出人类最高的境界是“以德报怨”。而在现实中,比较实际的做法则是“以直报怨”,即面对多年的怨恨,报以公平和正直。南非方式中最难得的是上述的宗教救赎精神,使得他们面对昔日的作恶者时,能克服种族和个人的怨恨,在处理历史遗留问题时坚持公道宽容。
非洲哲学说:“我与他人分享”
在自述中,图图特别指出,这充满赦免意味的第三条道路,其理念来自非洲传统的一个特殊观点,即在当地语言中叫做“ubuntu”的一个词。当非洲人以他们的标准称赞某人是ubuntu的,这意味着此人是慷慨好客、友好谨慎、充满同情心并愿意与他人分享一切所有。在非洲传统哲学里,人们不像欧洲人一样说“我思故我在”,而宁愿说:“因为我属于某个家园,所以我是人性的。我是某地的一部分,我与他人分享。”“我的人性与你的人性不可分割地连接在一起。”换言之:“个人通过他人的存在而存在。”
在图图主持委员会有关法律问题的讨论时,他复还了传统非洲的这一哲学概念。他因此遭到许多批评。因为“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制定有时间和目的限制的赦免措施,有人指责他们忽略了正义。为此图图说:“我们认为这里存在着另一种形式的正义——一个恢复性的、强大的正义,它具有我们非洲传统中主持正义的特征。在这样另一种正义观念中,最重要的目标是医治那些破碎的心灵,使被损坏的关系回归平衡,而且,试图给予犯罪者与受难者同样的恢复的机会,使他们重新适应这个他们曾经损害的社会。”图图例举一些放弃ubuntu传统的非洲国家所遭受的灾难:肯尼亚由于恣意地报复,因而成为白人移民的坟墓;1960年代的比属刚果、1990年代的卢旺达都发生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因此,图图例举非洲古老智者的话:“剥夺他人的人生,即意味自己不成其为人。”他一再告诫南非人:社会和谐具有最大的价值。他坚信这个世界存在着一种更为强大的正义,ubuntu的重要使命是医治被旧制度残害的人,使社会重建平衡。
“真相与和解委员会”不是法庭,他们的工作宗旨是恢复受难者的人性价值与公民价值。一个法庭只会使受害的证人惶惑,甚至会再次受到伤害。但如果给受难者叙说自己的历史的机会,让受害者用自己的语言叙说他们的历史——那被撕裂了的个人生命的真实,叙说便成为医治创伤的一种有效方式,并对他们意味着恢复名誉。许多到“真相与和解委员会”诉说的人,其长期不能解脱的心理痛苦,都因为倾诉和被人亲切地聆听而感到如释重负。图图写道:“我们在委员会里看到,那些受难者在叙述历史之后,获得了一种多么有效的治愈和恢复。”追求公正的一个需要解决的实际问题是,是否给苦难以赔偿?图图和同事们商量,是给予个人以补偿,还是仅仅只给予集体性的赔偿。他心中“经常充满巨大的谦卑,看到许多受难者带着羞怯的表情,带着期待和希望前来找委员会”。图图得解决那些叫人心酸的问题,诸如:“我可以给我的孩子设立一个墓碑吗?”“你们委员会可以帮助我寻找我丈夫的遗物吗?哪怕是一条腿也行,这样我们就可以帮他举行葬礼了。”“你们可以帮我的孩子获得受教育的机会吗?”哪怕是一个小小的象征性的姿态,都可以使深重的创伤得以康复,图图一而再,再而三地证明这一点。他强调在宽恕过程中给予受难者经济赔偿的意义。巨大的贫富差距仍然是今天南非稳定的最大危险,图图因此警告人们应努力去改善穷人的生活:如果那大多数黑人仍然居住在茅棚破屋里,如果黑人仍然得不到饮水、电力和医疗,仍然不能获得受教育的机会、工作和安全的环境——这一切长久以来是白人夺走了的,那么,他们也同样愿意告别“和解进程”。
审讯温妮——最激动人心的一刻
南非样板中无与伦比的,即:不仅仅是前压迫者被送上法庭,而且,作为胜利者的解放运动参与者自己,也不免除法律的追究。在图图报告中详细叙述了有关温妮·曼德拉的审讯。追究解放运动参与者的罪行,是否侮辱了那些曾经勇敢地反抗旧制度的人?图图坚持说:“一个
严重的侵犯罪行就是罪行,不管是谁犯下的,也不管其动机如何。”他认为,我们生存在一个道德的宇宙,这即是说,“如果我们不遵守法律去生活,那么我们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南非是一个“充斥受害者的国家”。
温妮·曼德拉的足球俱乐部,于1988年开始在索维托活动。作为温妮保镖的一批黑人青年,被人们传说为一伙恐怖主义匪帮。他们刑求并处死那些被白人收买的黑人,并烧毁其房屋。人们说,温妮不仅仅是积极鼓励和支持这些恐怖行为,而且直接指挥这些暴行的实施。针对温妮的一个最重要的控诉案件,是她涉嫌绑架十四岁的斯托比尔。这个黑人少年被怀疑与白人警察合作。1989年1月,他的尸体被人发现,已经腐烂在草原上。这是委员会最棘手、最难以做出决定的一个案件,也是图图本人的一个恶梦。此案之特殊,在于它的被告是一位著名的政治领导人。其他类似的案件,其审讯过程一般都不对外公开,而温妮却自己要求进行公开审讯。对温妮的传讯进行了九天。一个接一个的证人,证实了温妮参与谋杀的罪责。过去的保镖作证叙述,温妮“妈妈”曾经怎样观赏他们用酷刑虐待“警察线人”,当孩子们报告“妈妈”说,他们已经执行了谋杀的命令,于是他们获得“妈妈”的亲切拥抱和夸奖。
这是一位激进的、不平凡的黑人女性。在她的前夫曼德拉被判终身监禁时,她也曾遭受过各种严酷的迫害——被监禁、被隔离。当其他反抗种族隔离运动领导人不是入狱、就是被逼逃亡时,她成为一个坚强的富有吸引力的黑人运动发言人。她精干并深具草根性,富有魅力,善于赢得人们的支持。黑人们热爱她,甚至授予她“国母”的称号。在温妮被隔离居住的那些岁月里,图图经常去探望她,为她做神圣的晚祈祷。图图在书中承认,他很喜欢温妮以及温妮的两个女儿。但审讯温妮的案子,给图图上了生平最难忘的一堂课。他因此悟出:“我们的智慧与能力不足以真正了解他人。”尽管图图承认温妮为黑人解放运动所做出的巨大贡献,但他不愿意帮助温妮推卸那些令人发指的罪行的责任。
1997年,委员会对温妮公开听讯。会场被各国媒体所包围,温妮没有让人们失望——她身穿设计高雅的时装,一副神闲气定的样子。她的支持者在会场外面嘶着嗓子为她歌舞打气。不顾委员会有关做伪证的人将被法律惩处的三申五令,温妮在听讯会上面不改色地说谎,矢口否认所有对她的指控,并反过来指责那些证人证言如何荒唐可笑。就在这严峻的时刻,就在委员会必须对温妮及其足球俱乐部的案件做出裁决之前,图图痛彻肺腑地对温妮做出了一番公开呼吁。他深情地回顾自己与曼德拉一家长期的亲密关系,回顾他们共同经历过的旧制度的压迫,赞美温妮永不屈服的精神与贡献,最后,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说:“我们长期的奋斗,是为了建立一个新的不同以往的秩序,这个秩序将包含新的道德,真理与责任是这个时代的特征。……我们感到心碎,因为我们最杰出的领导人在这里受审。……”“我们必须显示,这个新秩序有着质量的道德的不同,我们必须敢于为善、真理与同情而奋斗,而不是逃避。”
他直接面对温妮,无比诚恳地说:“我告诉你——你是我挚爱的人,我爱你的一家也是这样深沉。我想说的是:让我们正式面对这一切,在这个会场上,请你告诉我们,有一些事情你做错了,而你不知道为什么错了。在这个会场外有许多人想拥抱你。我也想拥抱你,这个国家有许多人像我一样深深爱着你,他们在等待着你——如果你能说:请原谅,宽恕我的那些错误。”“我请求你,我真诚地请求你,——我还没有对这些发生的事情做出决定。你是一个大人物,你不知道,如果你能说:‘我道歉,我做错了,请原谅我!这只会增加你的尊严。”一直说谎面不改色的温妮,也被图图这番话触动了,她终于向受难者的母亲说:“我真诚地请求原谅!”尽管人们普遍认为这只是一个半心半意的道歉,但这却是温妮——一个非常骄傲的女人,第一次在公开场合请求宽恕。图图在传讯会上对温妮的呼吁,引起了广泛的反响。即使那些爱挑剔的白人,他们虽然怀疑图图这番话是有意给温妮提供出路,但他们也不能不承认,那是最令人紧张与激动的一刻,委员会的努力是成功的。而图图本人则感谢上帝的恩惠。如果对温妮的审讯结果不是这样,其后果将不堪设想。而温妮的悔过,不但给黑人激进分子提供了宽恕之途,而且帮助整个受害的南非民族,更进一步地从仇恨走向和解。
南非成为一个和解的样板
图图说,委员会的工作显然有很多不足,但却是南非令人绝望的局势中,所能找到的一个处理问题的最好工具。他们的工作,也给这个争执不休的疲惫世界,给仍然在痛苦中的人们一线希望。作为虔诚的基督徒,图图把这个疗治整个民族心灵的进程,归结为“上帝的一个梦”,而教会则是宽恕的象征。虽然人类毫无疑问地存在许多邪恶,但图图发现人类有一种奇妙的能力使自己变得更好。正是这种体验,使图图在最困难的时候,仍然不肯绝望。由于图图主教本人的宗教境界达到了不凡的高度,南非人相信他的“上帝因为我们宽恕而贴近我们”这一结论。
在三年的调查工作中,委员会接见了两万多个证人,一系列开棺验尸的现场,其悲惨图景将伴随图图终生。图图说:“我们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人,我们自己也是一再受到伤害的。长久以来,整个南非的国家命运就是这样自我戕害。”深思一个剥夺人的种族歧视制度之所以存在,图图认识到,这是由于,许多白人在这个对他们来说非常舒服的制度下成长,他们因此不觉得有改变的必要。而那些反对旧制度的黑人,也变得像对手一样野蛮,从而把自己降低到与对手同样的道德水平。产生这个悲剧的原因是,受害者在潜意识里不知不觉地接受了统治阶级的价值观,因而自我仇恨、自我作贱,给自己塑造了负面的形象。图图告诫说:“社会和谐是每一个南非人的任务,是整个民族必须努力完成的进程。每一个南非人都有义务,通过学习他民族的语言文化、去除陈腐的观念,尊重人权,学习宽容,来促进这个和谐进程。”由于有了宽恕,南非才有了未来。南非成为一个和解的样板。对于世界各地陷入苦苦争执中的人们,对于那些习惯性地用传统思路考虑问题的人们,南非这样一个样板有别于那些使用暴力的途径,它让人们重新思考:怎样用和解的方式处理种族问题。
作为非洲基督教会的一位著名领袖,图图曾访问过大屠杀之后的卢旺达——那里尸首遍地,连教堂也成了可怖的停尸房。现代非洲历史的一幕幕内战惨景,在尼日利亚、利比亚、安哥拉以及其他国家一再发生。以牙还牙、以怨报怨,形成了巨大的恶性循环。图图在各国一再呼吁:恢复非洲传统中的宽容与正义,改变野蛮的复仇方式。人类的历史总是在寻求和谐与友谊。图图去了耶路撒冷,去了北爱尔兰,到处演说:“被伤害的人们不要拒绝宽恕对方。”各国人民聆听他,仿佛他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天真的人,但图图例举不少例子证明其可能性。他所说的“宽恕”,并不是来自个人天性中的情感,他认为“宽恕”真正的含义是:解放受难者。为了说明这一点,图图在书中引用了这样一个故事:曾经有三位前美军士兵站在华盛顿的越战纪念碑前,其中一个问道:“你已经宽恕了那些抓你做俘虏的人吗?”第二个士兵回答:“我永远不会宽恕他们。”第三个士兵评论说:“这样,你仍然是一个囚徒!”
茉莉,学者,现居瑞典,发表作品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