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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1”纽约日记(2001)

2001-01-31

天涯 2001年6期
关键词:斯通纽约

9月11日

今天我们一直在家里看电视新闻,最可怕的一幕是看着世贸倒下时,许多人在挣扎求生,但却眼睁睁看着他们坠落。学校今天暂时停课,但学校周围没有受到影响。哥伦比亚大学离出事地点有相当的距离,我外出时只看到不断有警车和救火车向南急驰而去。路边有人在哭,路上的行人神情严肃,因为宣布停课是在上午九点以后,所以很多学生都正在从校园里走出来,却没有平时的喧哗。向曼哈顿南端望去,远远地看到天空中有烟雾。这一天纽约天气非常晴朗。……校长贴出的公开信里要求学生都尽可能呆在家里,整个下午和晚上我们都在看电视,尽管事情就发生在同一座城市里,但我们所了解到的也全部来自电视。几乎所有主要的电视台都中断正常节目,连续播出新闻报道。傍晚时我给住在隔壁的一位教古希腊罗马文学的退休教授打电话,谈了两个多小时,她曾经是特里林教授的学生,思想一直很激进,像许多人那样,她说这个事件的影响会大过珍珠港,美国的孩子对世界会从此有另一种看法,政治会比以前更多地进入生活之中。听说附近的超市里有人抢购食品,有些像从前古巴导弹危机时的样子。到了夜里,我们不断听到头顶有军用飞机的轰鸣……

9月12日

我们所住的曼哈顿上城今天已经较为平静,走到大街上感到和平时没有太大不同。哥伦比亚大学可能是纽约和邻近地区今天唯一重新开课的学校。哥大在这点上很让人佩服,学校不想因这种突发事件而中断教育,而且似乎因此有一种力量在支持每一个学生尽快回到正常的生活中来。

我从中文网站上看到的消息把这里说得很严重,事实上除了曼哈顿最南端,所有地区的商店和服务机构、地铁,都在正常运行,我们的日常生活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感觉上这里的人态度很克制。无论是我周围的美国朋友,还是新闻采访的市民、幸存者,很少看到感情用事的表现,也没有过于悲痛或仇恨的发泄行为,即便是遇难者的亲人也是如此。有报道说在加州和南方出现了对中东人的恐吓事件,还有一个埃及出租汽车司机在纽约郊区遭到殴打,但纽约市长下午发表讲话,告知市民现在有许多穆斯林和中东移民也正在参加救援工作以及献血,希望市民不会因为此事产生仇恨心理。从网上读纽约时报,有评说今天的纽约人是lot in tlloughts(思绪迷茫),但这至少比lost in sentiments(感情失控)要好得多。

但从华盛顿的情况来看,是一种比较紧张的情绪。……这两天从电视上看了好几位参议员的讲话,国防部的记者招待会,对联邦调查局和司法部长的采访,全都非常明确地强调美国作为一个国家的安全性和团结性,强调美国在过去二百年中一直在与境外敌人作战,来自保守派的声音无疑会比以往更强大,也更能得到国民的支持。这个事件在政治上的影响比一切其他方面都会更深远。

CNN、ABC、NBC等主要电视台报道了在巴勒斯坦、埃及等国家人民群众自发的庆祝活动,这里节目中对此没有直接评说,主持人的态度相当谨慎,不过可以想象对大多数美国人的刺激。

9月13日

昨天深夜,ABC、NBC、CNN、CBS等电视台都播放了一个长达半小时的特别节目,关于美国在过去十几年中对中东地区的轰炸给当地人民造成的灾难。也揭露了这中间美国所使用的武器对平民的杀伤力。电视节目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倾向性,主持人除了介绍情况之外,也未多加评说。但我想,对于有冷静思考的人来说,这个节目的播出已经表现出了这里的人民有反省自己的能力。电台里有许多当地人打进热线电话,向主持人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美国会遭受这样的打击,而不是其他国家。今天我还听别人说,就在世贸被撞的当天下午,克里斯托夫接受电视采访,最后他说,他听到许多人把这个事件和珍珠港联系在一起,但他希望不要这样,因为珍珠港事件之后,美国的许多行为都失去理智,做了一些错事,他希望今天能接受过去的教训,首先不要因此而仇视阿拉伯人民。

哥伦比亚大学所在的曼哈顿上西区是知识分子集中的地区,这里的气氛很沉静。从情感看上去,是一种沉痛,而不是愤怒和无理智的仇恨。当然,也许因为我是身在纽约,而纽约和邻近的几个州是美国教育水准较高的地区,中西部和南方的情况也许会有很大不同。去年大选中,这里反对布什的呼声一直很高,哥伦比亚大学直到布什当选后。仍有学生在校园里张贴标语,反对布什。这或许也说明为什么戈尔会在哥大暂时栖身。但广阔的南方和中西部的支持还是使布什获选。问题倒不在于,布什和戈尔究竟谁更有资格成为一个代表民意的总统,只是可以从中看出,那些地区的政治保守势力非常大,而这在多大程度上会左右美国政府今后的决策,还难以想象。纽约的自由程度可能反而会削弱它在国家政治上的参与。

不过从个人角度,我比以前更加喜欢纽约这个城市,它完全没有被这个打击变成一个疯狂的城市,相反它只是以冷静务实的心态处理各个方面的问题。在我眼里,它现在还是一个自由和理性的城市。

9月14日

昨天晚上电视采访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她在事件中失去了一个兄弟,记者问她是否感到愤怒,她说我不感到愤怒,因为愤怒只会导致更坏的结果。我的表妹在中部堪萨斯的一个中学读书,昨天我收到她的信,她的成长接受的都是美国的价值观念,现在感到完全迷惘,但她说了这样的话:我们美国人只是更富有,但这不表明我们就更有正义。

现在,在距离世贸废墟最近的联合广场Union Square聚集了许多人,他们在静静地为死难者哀悼,摆出花圈和点燃的蜡烛。许多人举着美国国旗,但同时还有一种旗帜,上面是蓝色的地球。电台里面有人打电话来,说:我们美国人现在应该比从前更能意识到美国只是世界的一部分,而不是一个唯独自己才能单独强大的力量。

我感到这都是多么好的想法,有这样的人民,美国社会不会没有希望。但是这样的民意似乎并不能根本影响到政府的决策,而且真的,我遇到的一些学生和教授,对政府完全失望,以至于他们不打算对这个政府做什么努力。有个教授对我说,现在只有欧洲才能拯救美国。但也许这太局限于我的视野了。在其他的地方和大学里,可能会有不一样的表现。

从美国政府方面的形势来看,战争不可避免。而我身边见到的纽约人,首先和目前一直的反应除了悲痛,是一种理智的自制和反省。这种结果或者会使他们对政治的参与力削弱,而狂热的民族主义当然容易导致行动后果。这两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和周围一些中国留学生都因为这

个事件改变了对美国人的看法,至少从东部的情况来看,这并不是一个刚愎自用的民族,它的宽容和自省力都比想象中的强,但另一方面,这个社会的开放和自由,至少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在很大程度上似乎是以它对国家政治的不深入介入心理为基础的,这样的话,这种开放和自由又能有多大程度上的保障?

9月16日

……今天这边的情况已经非常紧张,昨晚联邦调查局公布调查结果,说有证据表明十九名劫机者与本·拉登有关。这两天的新闻反复播放了布什的一段讲话:美国已经处在一场战争之中,我们一定会胜利。国会授权政府出兵,国内在紧急招募五万预备军官。……有许多邻近地区的群众来到纽约,在出事地点前聚集,爱国情绪高涨。恐怕战争已是箭在弦上。ABC从今天下午播放一个大型系列片,关于美国在二十世纪参加过的历次战争,我下午看了关于一战的部分,基本上是把美国说成是拯救欧洲的英雄。这显然已经是在新闻媒体上做全民的战争动员了。

上午ABC的另外一个节目,是由著名主持人Peter Jen-nings(他在事发后的两天里好像是连续主持了三十多小时的新闻节目)与一群儿童和一些老师交谈。孩子们显得非常真诚,Peter问,如果美国从此没有外国人了,好不好玩,小孩都纷纷说不好玩。有一个老师说,美国社会的特征就是它是一个多元文化的社会,假如我们从此收缩这个方面,美国会衰落的。这个节目的意图之一大致是这样一种担心,美国,至少纽约这样一个开放的社会,不能因为这样的悲剧就变得心胸狭窄起来,人性和文明的尺度比一个局部的事件对他们的内心影响更大。从主持人,老师们和孩子们的交谈来看,目的在于防止下一代被这样的事件中断他们的自由社会的传统,变成一个被复仇心统治的狂热民族。

哥大附近的布告亭都贴出了标题为“停止仇恨”的布告,呼吁政府不要进行复仇战争……

10月6日

这个周末,我抽空参加了两个活动。一个是德里达来哥大做演讲,由哥大附近的一个人文书店组织,这次他的主题是“悲悼”。……他基本上是在哲学层面上探讨悲悼关系中的主体(我)和客体(你),有点把历史问题进行还原的意思。其中谈到悲悼中面向将来的方向,他说关键的不是未来(future),而是将至之物(tocome),因此不应有任何限定的计划和对未来怀有“我”的希望。在回答同学提问时,因为问题几乎全都集中在“9·11事件”上,德里达用他的哲学设想来解释他对这个事件的看法。他说,当美国在布什或者其他什么人的引导下以具体的计划来为遇难者复仇时,必将使悲悼行为变得毫无意义,而且会有什么to come,那也是计划和希望所不能预见的。有个政治专业的学生质问德里达,那是否意味着我们应该什么也不做,就白白等待着算了。德里达说当然应该做事情,但不要用一个希望中的未来作为指导,因为将来到来的是to come,而非未来。看起来,德里达没有让那个学生完全信服,但他还是很坦白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这个老先生挺可爱的,他用英文讲话,有点哆里哆唆,中间突然扬起手来说,我讨厌(hate)美国的霸权,就好像我讨厌……,然后一撇手,言下之意是讨厌用英文演讲,然后似乎觉得这样说不好,大家已经都笑了,他又摆出无所谓的样子,说了也就说了。

另一个活动是今天上午在林肯中心举行的纽约电影节的特别讨论,主题是MakingMoviesThat Matter(制作有意义的电影),设计者的想法是在近二十年中美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政治电影,没有人关心政治方面的内容,美国电影只是amuse you to death(让人娱乐到死)。讨论邀请了大导演奥利弗·斯通、美国环球电影公司总裁、美国新线电影公司总裁等八位电影界的“巨子”,以“9·1l事件”为契机,来讨论有没有可能把美国电影重新引入政治批判的方向。足足有两千名观众参加了讨论,地点是在林肯中心的一个大剧场。有趣的是我从这里感到纽约的民主是非常奇妙的事,底下的观众随时向讲话的“大腕”发出嘘声,但最妙的是,讲话的人也会对观众反唇相讥,甚至公然呵斥观众。

从一开始,台上的情形就非常紧张,因为凡是体制内的人物,特别是新线公司总裁Robert Shaye,完全否定政治电影的意义,认为美国电影就是娱乐(我也很诧异,他竟会这么坦率地说),政治的事不是艺术家应该操心的,但另一边,社会评论家对此大为反对。这种争论虽然紧张,但我多听一会,也觉得没意思,因为大多是在用一些概念说话,反对体制的几位都在重复:我们应该有自由打破艺术中的权力网络之类,全是老生常谈了,而且有明显地向观众讨彩的感觉。

但当奥利弗·斯通开口时,真的让我感到有些悲壮的意味了。斯通显得非常绝望,也不掩饰自己的这种绝望,他上来就说,美国的电影实际上就操纵在六个白人手里,什么体制问题,最终是由这六个人决定的。他指的是美国电影公司都被电视台收购,那六个白人指的就是六个电视台的总裁。有个专栏作家开始向他怒目而视,并用恶语相讥,强调社会是由秩序决定的,美国文明就建立在秩序之上,秩序不可动摇。斯通居然大声连骂三声Fuck you,order(去你妈的,秩序)!斯通说,美国社会需要的是一场打破文化秩序的革命,但这个革命谁也发动不了,也没有人会真心支持,所以这个社会在烂下去。他越说越激动,进而揭露最近几部电影是如何被禁演的,台下叫好声和嘘声此起彼伏。环球公司总裁是好莱坞的大佬Tom Pollock。他看上去是真心劝斯通,说,我们在目前的体制内,或许不能做很大的事,但我们也不是做不了事,比如我们不能拍很敏感的政治电影,但可以把政治内容用隐喻的方式注入在娱乐片中。他说,猪宝贝BABE一片,他本人就视为一部政治寓言电影。我觉得斯通讲得还是很有理性的,其他几个人指责他不理性,那是因为斯通的理性没法和他们的理性平等对话。斯通认真地宣布说,他在“9·11”的第二天就开始考虑,要着手拍一部关于恐怖主义的电影,但他会对事件中间的阿拉伯人和美国人做同等客观的描述。新线公司总裁对此立即表示嗤之以鼻。

谈话中间台下有个年龄很大的观众提出说,美国人应该感到耻辱,因为在“9·11事件”之后只是指责别人而不自省。台上的一个《名利场》(Vanity Fair)的著名专栏作家跳起来,骂他是个叛国者,结果反倒招致全场一片嘘声。活动结束后,印象非常深的是奥利弗·斯通穿着一双蓝色袜子,头垂下来的样子。每个人都规矩地坐着,只有斯通好像很不能适应那个椅子。

10月8日

昨天美国正式开战时,我们是事件后第一次去Down-town,竟然什么也不知道,直到很晚回家后才从电视上看到。现在纽约的几个新闻台,已经全部转调为无所保留地支持美国政府了。ABC的大牌主持人Peter Jermings曾经在事发后一直对美国的复仇心理保持低调,他也采访了许多对政府持异议的政治家和普通人,结果最近一个星期里,他似乎完全从电视上消失了。现在的电视已经恢复如常,依然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商业广告,和笑声不断的肥皂剧,时不时地播出歌颂军队的广告片,镜头是美军的英勇形象,总是配着雄壮的音乐。

但是依然有不一样的声音:听说昨天在联合广场,举行了五千人的反战游行,但却遭到一些人的当场唾骂。哥伦比亚大学今天的学生报纸上登着,据抽样调查,百分之六十的学生坚决反对美国的军事行为,另外的学生虽然支持政府,但大多对军事行为感到uncomfortable(不舒服)。今天的校园里出现了一种学生自制的海报,是一张模仿官方的通缉令,但上面画的通缉犯是一个文雅的美国人,罪名是恐怖大王,罪行是屠杀了成千上万的印第安人……

资料写作者:宋明炜,学者,现居美国纽约。以上资料由作者本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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