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外五首)
2001-01-31杨键
杨 键
记忆里的有些事情要经过很久才能讲述出来
……
现在我已经可以讲一讲那个阴雨天里的一座老桥了
我可以讲一讲那个在桥上卖栀子花的老妇人
讲一讲我走在那座老桥上
听见的师范学校的女学生们合唱的《长亭外》
那歌声同屋檐下的雨丝
同那座老桥
同那个卖栀子花的老妇人是多么相称啊!
记忆里的很多事情要经过很久才能讲述出来
……
致无名小女孩的一双眼睛
至今我还记得在城市车灯的照耀下,
那个小女孩无畏、天真的眼睛。
我慌乱的心需要停留在那里,
我整个的生活都需要那双眼睛的抚慰、引导。
江边
一只林子里的鸟恍惚地飞过工厂。
水边的芦苇带着烧焦的灰烬长出绿叶,
值班工人睡在操作台上梦见查岗的车间主任,
陈年累月的煤灰路上是大卡车的防滑纹。
两个青年坐在深夜的火车头上,
一直要坐到六十岁。
扳道工的手上抓着命运的蓝灯
谁能咽下这些煤堆、矿石堆、黄沙堆,
咽下这些铁炉子,和瞪大眼睛的工厂的铁窗户,
黑夜呵,你能!
江水呵,你能!
矿石堆里的雏菊花啊,你能!
在同一条街道上……
在同一条街道上,在同一条街道上,
火车声,摩托车声,自行车铃声,
大卡车找准人的神经按响的喇叭声,
拖拉机绝望的“突突”声,
全都在统一的黄昏的气氛中,
在统一的命运中,
在酷似逃难的人流中,
在背着孩子进城找工作的乡村妇女中。
这么多人在涌来,这么多人在下班,
在同一条街道上,在同一条街道上,
没有人不像街道尽头浑浊的江水,
讲不清自己的痛苦,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冬天
在冬天,
人世凝成了
鹌鹑的瑟缩模样。
人世,暗哑了,
那贯穿了一个故事的浩瀚气息,
因道德的干枯而消失。
同衰败的风景,
难忍地相磨着,
像石头磨着胆。
他们没有养育孩子,
他们没有能力养育孩子,
他们想:“不,还不能到此为止。”
记下江水的萧瑟,
记下强烈的白芦苇,
一点点山尖
一点点人影,
江水正用浩瀚的浑浊刻画
因放弃获得的空茫的胜利。
在乡村
我要写一写她家河边的杨柳,
写一写她弯腰在菜地里的样子,
写一写她家堂屋里的小板凳,
她家的鸭子。
乡村呵,
就像一头驴子,
一根绳子就把它留在了树桩上,
摇着尾巴。
在它的眼里,
万物的寒霜,
消化得多么好呵,
忠厚、无言,还有温良
杨键,现居安徽马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