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缘牵一世情
2000-11-23[加拿大]夏悲
[加拿大]夏 悲
女孩不说话
来去亦匆匆
但闻心香在
欲觅影无踪
那是20年前的一段往事,它在我心里烙下了无法抹去的印痕。那个女孩是不是天使?是不是我生命中惟一的追悔?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在我心里,在我记忆里,在我牵挂里,在我永远的祝福里。
女孩,你在哪里?
母亲自私的爱我,却无私地把我交给祖国
说起女孩,就一定会想起我的母亲。我母亲出生在山东革命老区,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小脚女人。她一生受过的苦难,是旧中国普通女人都无法逃脱的。她做媳妇,吃饭不能上婆家的桌面;做妻子,晚上睡觉要过了子夜;做叔嫂妯娌,小叔小姑要什么,想什么,她必须仔细周到地提前准备好。从17岁嫁到婆家那天起,她就成了一头会干人活的牲口。
闹日本鬼子的年头,小日本四处奸淫掳掠,逮谁杀谁。整个地方的人,能逃的都逃走了。婆家的人,丈夫逃,公婆逃,小叔小姑逃,只有母亲不能逃。鬼子飞机轰炸时,她把我们姐弟5个藏进一格格的五斗橱抽屉里。我们在抽屉里听炮弹炸,听鬼子进村的脚步声,吓得不敢哭泣,还不敢颤抖。可是柔弱的母亲却像一个勇敢的卫士,保护着我们这群命如秋草的羔羊。
共产党进入了老区后,开展了土地革命和反封建运动。八路军战士见了村中的女人亲切地唤作“大娘,大婶,大嫂”。母亲的心震动了,她不止一次地对儿女们说:“只有共产党才把我们女人当做人来对待。”
母亲虽然不识字,但她接受革命道理和新的思想很快。1949年新中国诞生了,在欢庆解放的日子里,中国土地上没有了日本人,没有了美国人,没有了内战,也没有了丈夫的三妻四妾。母亲觉得她做主人了。可怜的母亲从此满足,她由衷地爱这个社会。她希望中国从此和平,国家从此强大,百姓从此不再过担惊受怕的苦日子。就为了这么一个简单朴实的信念,母亲要儿子去保卫这个不让女人做牲口的新国家。
这就是母亲对我最初的教诲,她说:好男儿,要保家卫国。
我走了一条母亲指的不归路。
母亲很重男轻女,她生了5个儿子,只活下我一个。她在一次次掩埋自己儿子尸体的时候,也把对我特有的期待播种了下去。记忆中父亲从没有笑脸,只知道拿鞭子。母亲不敢护我,只会在泪水中希望我快快长大。她对我的姐妹说,这个家最重要的,就是儿子。儿子是家里的门,桌子的面。你们少吃一口,他什么都有了。所以只要父亲不在家的日子,我就成了这个家的皇上。姐妹们让着我,护着我,只要有一口好吃的就留给我,为了守护好我这惟一的独子,她们天经地义地宁可自己挨饿,也要保证我生存下去。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一个小妹妹饿慌了,哭着同我抢一碗野菜汤,母亲狠心把这碗野菜汤夺过来,给我喝了,后来妹妹真饿死了。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条命是我欠下的。所以,在以后漫长的生涯中,我一直比别人吃得少,我想用一生的吃不饱,来惩罚自己所欠下的这条命债,我想用多多工作,来悼念曾经为我饿死的小妹,抚慰她的在天之灵。
母亲对我的爱,似乎过于自私,但母亲的另一种爱,又博大得令人难以置信。她爱我,有她很封建的理念因素在内,但她爱国、卫国之事从不糊涂。母亲的胸怀有一般女人没有的宽广,她最爱说的一句话是:“好男儿志在四方,需要时,你可以为国家去捐躯。”
我在母亲的期望下就这么走了,走出老区,来到京城。大学毕业后我到部队,没有机会上战场,却当了一名文官,从此就一直战斗在没有硝烟的外交战场上。
女孩默默地关心我,然后悄悄离去
我遇到这个女孩的时候,她才20岁。后来我们在一起工作了很多年,有过很好的合作。她是一个不出声的女孩,特别的娴静,开口闭口都叫我老师。直到我们最后分手,一直都没有改口。注意她,是从我办公桌抽屉里出现早点时开始的。有的时候是鸡蛋,有的时候是卷饼。后来出现了英文诗,还出现了她自制的送给我生日的贺卡。贺卡上仅是一句简单的祝福语,却分别用中、英、俄、法文,各书写一遍。
那时候我已结婚,有了孩子,又比她大了10岁。虽然被她的热情所感动,却又不知怎么去回报她。她说她不需要,她知道我忙,她只想给我一点关心。后来我知道她很早就死了母亲,父亲再婚后就搬了出去,她成了家里的小母亲。
20岁的小母亲。一帮兄妹没管够,竟然还腾出精力来帮我。我是一个理性的人,经历过战乱、贫穷和苦难,许多事情都看得开。但面对这个女孩的事情,却深感束手无策。我几次要用自己的稿费去补贴一点她拮据的家庭生活,但她从来不肯接受。她说她对我没有任何奢望,她知道我比她重要,不属于个人,只属于祖国。
一个才20多岁的女孩,竟把一个年长她10岁的男人看得那么透。我不得不承认:她在我的心里拥有了一个很特殊的位置。那时候,我确实很忙,整日都在文字的海洋里钻不出来。她牺牲了很多的时间来帮我作。她为了什么,她又能得到什么?那是一份没有功名利益的苦活。可是她从来不说什么,只是在我需要的时候,无声地出现,默默工作。不知道我们曾经工作过的地方,还有多少人能记起她。如果人们忘却了,那是因为她很少说话;如果人们还记得她,也一定只记得她是一个不说话的女孩。
后来工作越来越忙,妻子要照管孩子,母亲又病重。母亲是一个很坚强的女性,她希望我好好地工作,不要去顾念她。只要为国家的事情在忙,她在老区人面前就很有面子。
知母莫如子。我是知道母亲心愿的。她一直想来京城看一看。她说,京城在老辈人的心目中,是个非常遥远和神圣的地方,寻常百姓如果能见到紫禁城,再亲眼看看皇帝坐过的金銮宝殿,这辈子死也值得了。儿子在京城,她很骄傲。她一直在等待有一天儿子带她上京城,让她也摸一摸皇帝坐过的龙椅,踩一踩天子走过的青砖地。
可是在70年代,从乡下到京城还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就在我工作忙得分不开身,但也很想寻找机会的时候,突然接到了母亲病危的报告。报告是从北京的一家医院里开出来的,这时我才知道母亲已经到了京城。
母亲弥留的日子,她对我说:“谢谢党培养你上了大学,让你成为国家有用的人才,谢谢新社会让妈过上了舒心的日子,妈还要谢谢你,临老让我到京城来,实现了我们老辈的梦想,妈妈很知足了。”母亲带着微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很幸福。
母亲的这份幸福,后来我知道是女孩给的。当开完母亲的追悼会,我一个人在母亲灵像前跪下的时候,我乞求给了我生命的母亲,也能用她的在天之灵,去好好守护这个女孩一生的平安。
我终于越过了自己的理智线,那是母亲去世后不久的一天,当办公室的人都走尽,我发现女孩办公室的灯光还亮着,就走了进去。
我站在女孩面前,用欠了她很多很久的心情和眼神一直看着她,直到把她紧紧地拥到我的怀里。她浑身颤抖着告诉我说:老师,我不想结婚了,我一辈子有你在我心里,我够了。
不说话的女孩,要么不说话,要么说出来的话,让
你无法去面对。后来,女孩考上了研究生。她临走的时候只对我说,她不想影响我,她知道我内心的追求,有更多的事情要去做,她愿意我的整颗心和整个人生,都只属于祖国。
临走的那一天,她捧着一本英文版小说,走进我的办公室,把书翻到第78页后放到我的桌上,一首非常著名的爱情诗赫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知道这个故事,也知道这首诗。讲的是一个法国姑娘在二战时期,和她初恋的英国男友一起参加游击队,到敌后与德国法西斯作战,他们之间的联络暗号是一首短短的爱情诗。后来法国姑娘被俘而英勇牺牲,但她用生命和鲜血保卫过的这首诗,却一代又一代地被人们传诵着。女孩用她充满感情的声音开始为我背诵起这首诗:
The life that I have is a that I have.
And the life that I have is yours.
The love that I have of the life that I have.
Is yours,and yours,and yours.
The sleep I shall have.The rest I shall have.
Yet death will be but a pause.
For the peace of my years in the long green glass,
Will be yours,and yours,and yours.
(译文:生命是我的全部所有/我的生命属于你/我生命的爱/属于你,属于你,属于你/我会睡眠,亦会休息/即便死亡也只是一种短暂的安歇/我在长长的绿草下面的宁静岁月/也属于你,属于你,属于你。)
女孩把这首诗背完的时候,眼窝里已是满满的泪水。她甚至没有给我任何表达的机会,就留下了书悄悄走出我的办公室,离开我,永远地走了。
她悄悄地走,正如她当年悄悄地来。她没有再来找过我。我给她写过信,打过电话,但始终都没有得到任何的回音。她的那份痴情,连同她本身,都无怨无悔献给了我所为之奋斗的事业和我们共同热爱的祖国。
不说话的女孩,你如今在哪里
当我离开中国很多年,再回到祖国的时候,我心里想到的第一个人,便是那个女孩。但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听人说她一直都没有结婚。我没有办法得到她的音讯。我只能借助苍天传闻:女孩,你可安好?
我今生欠了妹妹的一条人命,我怎么可以再欠这个女孩一世的情?母亲为了她的追求已经做了她一个女人最大的牺牲,把我送到京城,交给了祖国。但我不希望你为我再做这样大的牺牲。在祖国这块美丽的土地上,祖国忠诚志士有千千万,他们都会对你致以最最崇高的敬意。
女孩,你的珍贵,如同我对祖国。虽然它无法选择,但我知道它的分量。做我的妻子,是我此生无法给你的幸福。但我相信所有愿意献身于祖国崇高事业的忠诚之士,都会愿意掏出自己的情和爱来献给你,让你的优秀和崇高来陪伴我们惟有一次的珍贵生命。
你在我们心里,是一个永远可敬可爱,永志不变的,伟大女孩!
不说话的女孩,你到底在哪里?
(王海昱、李哲摘自2000年4月11日《环球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