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源自非常之举
2000-11-23项乾
项 乾
·非常求职·
1993年夏,我从西北大学中文系大专班毕业了。对于一个来自陕北延安贫困山区的自费生而言,毕业也就等于失业,我开始了自己艰苦的打工求职之路。
不知碰了多少次壁,记不清受了多少挫折屈辱,西安之大,我竟仍然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有规模的大公司固然进不去,即便是那些一只皮夹两条腿的广告人、拉保险之类的工作我也做不长。由于没有任何关系援引也没有什么特别技能,我很快沦落成一个四处打零工、三餐不继的流浪汉。
1993年9月27日是我一生中最值得牢记的日子,那一天,我弹尽粮绝,而我人生的转折点也由此开始。那个阳光和煦的午后,我在东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过一家鸿飞酒楼时,我停住了。有多久了,我不曾好好地吃过一顿有酒有菜的饱饭,光明整洁的餐桌,美味可口的佳肴,还有服务小姐温和礼貌的问候,这一切离我多么遥远,却又令我多么向往。
我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顾一切的勇气,推开门走进了餐厅,选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了,然后,从容地点菜。我没敢太无所顾忌,只简单地要了一份鱼香肉丝和一盘扬州炒饭,想了想,又要了一瓶汉斯啤酒。我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忽然心里十分宁静。不知为什么,隔着窗子看外面时,会觉得窗里和窗外是两个世界。窗外的人是没有目的的,窗里的人却平安地坐着,吃饭,休息,目的明确。我希望这一刻可以延续得越久越好,我渴望有秩序有目标的生活。
吃过饭,我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借酒壮胆,努力做出镇定的样子对服务员说:“麻烦你请经理出来一下,我有事找他谈。”
经理很快出来了,是个五十开外的中年人,衣着随和,态度却很严肃,他坐在我的对面问:“听说你要见经理?”普通话说得十分生硬别扭。
我点点头,问:“你们要雇人吗?我来打工行不行?”
他显然愣了:“怎么想到这里来打工呢?”
我恳切地回答:“我刚才吃得很饱,我希望每天都能吃饱。我已经没有一分钱了,如果你不雇用我,我就没办法还你的饭钱了,如果你可以让我来这里打工,那就有机会从我工资里扣除今天的饭钱。”
他忍不住笑了,打个手势向服务员要来我的点菜单看了看说:“你并不贪心,看来真的只是为了吃饱饭。这样吧,你先写个简历给林经理,看看她可以给你安排个什么工作。”
我一愣:“你不是经理吗?”
他笑得更加揶揄:“你要来这里打工,首先要学会辨别人。我姓陈,是这家酒店的投资人,也就是你的真正老板,现在酒店由林女士负责,她是这里的总经理。我们香港人有一句话,永远要记得谁是你的老板,永远记得谁是你的顶头上司。以后别再认错了。”
很快,林经理匆匆赶来了,原来是位四十上下的中年女子,也是陕西当地人,她看了我的自荐材料和学历证明后,点点头说:“你的字很漂亮,文笔也很通顺流畅,而且言之有物,对自己的优点缺点非常清楚。陈老板常说:做员工要学会‘三色,就是‘看清老板的脸色,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扮演好自己的角色。那么,你觉得自己适合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我想了想,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是中文系毕业的,也许我可以做份文职。”
林经理微微一笑:“那好,酒店刚开业不久,案头工作也确实很多,你就先拟一份酒店简介和有关规章制度吧。我给你一个月试用期,这一个月里,你可以住在公司宿舍,午餐和晚餐由酒店提供,底薪两百,做得好有奖金,做得不好就不要说我没有给你机会了。”
我二话没说答应了,而且暗自窃喜,以这种非常的方式求职,大概史无前例。
很快,我发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上班第一天,我关在房间里闭门造车,但写出来的东西很是生硬,书生气太浓。
长到这么大,从来都是接受服从各种规章制度,从没想过竟然有一天自己也会为一家酒店制定一份制度。课堂上没学过,父母更是没教过,究竟一份制度该怎样制定呢?我犹豫半天去找林经理:“有范本让我参照一下吗?”
“没有。”林经理的脸上写满了不屑,“如果有还用你来做吗?吃白食求职有范本吗?”
我碰了钉子,不敢再多说。忽然一想,没有范本,为什么不自己去“借”个范本呢?
接下来的几天我以求职为名跑遍东西南北四条大街上的十几家大酒店,故意把待遇要求提得很高,让对方误会我有什么过人之处,引出对方经理亲自同我谈,然后我便以了解他们对员工的要求为借口索看他们的规章制度,一边暗暗在心里默记。同时,我收集了数十张饭店的简介。
就这样,我制定了第一份管理制度,当然,也是一份职业考卷。
看到制度,林经理冷若冰霜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看来你是可以胜任办公室文秘工作的,希望合作愉快。”
在酒店呆得久了,我渐渐知道。酒店原来是香港陈老板和西安市一国家机构合资开办的。老板并不常来西安,那天我能够遇到他实在可以说是一种缘分。至于林经理,在人事上属于陈老板这边,却是本地推荐人选,我感觉她有一定的背景。她和本地政界与商界的人交情都很好,酒店几乎每星期都有包席,但她对员工却很苛刻,大家背后叫她阴阳脸,意思是说她对客人春风满面,对下属却冷若冰霜。她将我拟好的管理条例连改了三次,一次比一次苛刻,迟到罚款,传错菜罚款,当班时交头接耳罚款,请假除了扣工资还要扣奖金,同客人争执立即开除。酒店生意好,三天两头便要加班,但是加班费却极低。
员工们的怨言越来越多,几乎每个月都有员工辞职。一位同事劝我:“你做文秘,应该和技术工人一样工资,不和大厨、调酒师比,至少也该和二厨、DJ助手差不多,可是你看你,连服务员也不如,试用期早就满了,可还是每个月两百,明摆着欺负你是外地人。要是我早就撂挑子了!”
我摇摇头,苦涩地想:谈何容易呢?撂挑子是需要资本的,我的资本是什么呢?尽管待遇未必公正,但鸿飞酒店毕竟给了我生存的机会,留下来,我至少可以吃得饱住得暖,可以不断学习进步,而离开,却除了一口气之外就什么都没有,那时可真得吃空气了。我对那位同事说:“都说社会是个大学校,权当鸿飞是个不收学费的技术培训中心好了,学点经验也是好的。”
也有同事劝我不要太认真,应该给多少钱干多少活。
但是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做什么都是为自己增加锻炼能力。既然做一件事就应该把功夫做足,偷懒不是误人,而是误已。况且,对于一个没有太多求生技能的人来说,是没有资格讨价还价的,对于生命中小小的不公,除了以加倍的努力去换取相对的公正外,多多抱怨又有什么用呢?
天不负人,1993年年底,我的红包足足比别人多了整整一倍。林
经理和蔼地对我说:“西餐部经理提出辞职,我同意了。你有没有信心接任他的职位?”
我一惊,这可是连升两级呀,我凭什么担此重任呢?但它无疑对我是个诱惑,是个挑战。我对林经理说:“只怕我没经验。”
林经理却很肯定地说:“你为人踏实、勤奋,又虚心肯学,一定可以做得好的。你在酒店工作一段时间了,虽然没做过餐饮管理,但也不能说是完全的外行,经验是可以积累的,我会教你。”
我心里明白,林经理虽然嘴里说要教我,但如果我敢多问两句,她一定给足脸色看的。不过她说得对,在酒店工作三个多月,对于餐饮部的人事我已经很熟悉,任何管理说穿了无非是“等级制度”和“工艺流程”两条,只要我能明确各个员工包括我自己的职责权益,严格纪律,按部就班,也就不会再有什么真正的难题。至于技术上的细节,完全可以向工人请教。
·“政变”的考验·
到西餐部上任之后我才发现,作为一个不懂行的部门主管工作起来有多么困难,尤其西餐礼仪繁复,点不同的菜要配不同的调料,还要送上不同的食具,并不像外界所想像的只要是西餐就左叉右刀那么简单,餐前酒与餐后酒的讲究也很多,这也正是原西餐部经理敢用辞职来要挟林经理提高待遇的法宝。自己不懂行,员工也就难免疏忽随便,往往他们出些小差小错我还并不清楚。很快,就有传言说西餐部服务质量大减。为此,林经理特意将我叫到经理室不分青红皂白痛斥一顿,又说:“你不懂为什么不问呢?”
我心中叫苦:“问题是我甚至连问什么都不懂,又叫我怎样问呢?”但错在自己,无可推托。我一句也不辩解,等到林经理骂完了,我退出经理室便直奔书店,把凡与西餐有关的书买了一大堆,一连恶补了几天,做了满满一大本笔记。又请西餐师傅按照菜单帮我整理了一份清单,清楚地列举出上什么菜要用胡椒粉,上什么菜要有番茄酱,喝什么酒该用高脚杯,喝什么酒该用矮脚杯,还有,餐巾的叠法与名称,斟酒的手势及深浅……我天生会读书,一个月后,我已经是个“嘴上谈兵”的西餐专家了。招呼客人时,我会随机应变地同他品评两句洋酒的年代及来历,再根据他现点的菜式推荐合宜的甜品,以身作则要求服务员学习怎样恰如其分地推荐消费。
西餐部的营业额骤增,林经理在例会上几次对西餐部提出口头表扬,希望其他部门向西餐部学习。但是娱乐部经理小何却悄悄对我说:“姓林的光说不练,口头表扬几次有什么用,你的工资可不见长,原来的西餐部经理每月两千,你职位升了,钱包却不见长,还拿着高级文秘的工资。兄弟们早就想好了,有林经理在咱们就绝对没有好日子过,不如我们联合起来发动一场‘政变,炒掉她,逼陈老板另换个经理。”
我吓了一跳:“你们想过没有,如果陈老板不同意,那么被炒掉的很可能就是我们。”
小何胸有成竹地说:“少数服从多数,陈老板怎么会为她一个人炒掉我们这么多人呢?再说,这么多人一齐要求炒掉她,这本身就说明她不适合做经理,众怒难犯,陈老板不会不考虑员工意见的。”
我不以为然,仍然劝他:“还是不要这么激烈,不如找机会同林经理心平气和地谈一次。”
但我没想到小何他们说到做到,真的联系了十几个员工和部门经理联名写了封辞职信传真到香港总部,向陈老板一一列举林经理的种种犯众之处。
一星期后,陈老板忽然飞到了西安。把所有员工召集到大厅,平心静气地说:“我听说最近大家有许多想法,我希望大家畅所欲言,把你们的意见提出来,我们可以好好交流沟通,看看怎么样可以使大家工作得更安心,更满意。”
话音刚落,小何首先发难,言辞激烈地指责林经理要员工超时工作而给不足加班费,紧接着其他几个部门经理也都举出事例说明一些不合理罚款,几个员工也都声讨林经理喜欢骂人,对属下不尊重,一意孤行,从不听取大家意见。我听着大家的诉说,一时心里斗争得十分厉害,我想起我自己,其实我的待遇又何尝公正?但是,酒店的营业额一直很高,这无疑是得益于林经理的关系网和管理能力。对一个老板来说,利益是检验业绩的首要标准,他会不会为了一个经理慢待几个打工仔就丧失一个优秀的管理人才呢?
正胡思乱想,忽听陈老板点了我的名字:“你呢?你对这件事有什么意见吗?”我抬起头,只见数百双眼睛一齐看向我,而陈老板仍同往常一样严肃平和,不动声色。在这一刻我忽然想起陈老板对我说过的话:“在任何时候都要记得谁是你的老板,谁是你的顶头上司。”
我的顶头上司是林经理,我必须清楚地记得自己的角色,那么,作为林经理手下的部门经理,此刻我应有的表现该是怎样的呢?我的头脑猛地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差点铸成大错。我清清嗓子,诚恳地说:“鸿飞酒店就像一个大家庭,矛盾免不了会有,但也都是内部矛盾,大家的意愿都是一样的,就是希望这个家可以过得更好,这就需要每个家庭成员都能和睦相处,也希望做家长的能够公正体下。如果家很温暖,又有谁真会愿意离开自己的家园呢?但无论怎样说,家丑不要外扬。现在马上就要开工了,很快就会有客人来,所以大家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各就各位,准备工作,不要因为自己的情绪而影响了酒店的利益。至于家人之间的内部矛盾,不如另找时间我们慢慢地谈。”
我的话说完后,大家都沉默了。陈老板环视一下四周,镇定地说:“这话说得没错,大家应该首先以工作为重。现在,大家各就各位先开工吧。但是有意见也不要憋着,可以一个个到我办公室来谈。”说完他率先站起进了办公室,小何紧跟着站了起来,我急忙拉住他劝:“大家再商量一下。”他却一甩手大声地对众人说:“老板已经说了,有意见要我们到办公室同他谈,他会让我们满意。现在,还有话要说的,跟我来。”顿时,几个经理和十几个员工跟着他站了起来。
我无奈,只好转而求其次,也站起来宣布:“西餐部的员工,请跟我一起到3号包房开个短会。”
关上3号包房的门,我清清楚楚地告诉大家,请他们想一想,如果自己是老板,会不会喜欢一个冲动闹事、牢骚满腹、不顾大局的员工?陈老板是投资人,他要的是利润,是效益,炒掉林经理能够给他带来更大的效益吗?如果不能,我们有什么把握认为我们可以把林经理炒掉?况且,即使真的陈老板害怕留下林经理会让我们一起辞职,将林经理炒了,新来的经理就一定会更好吗?老板又会不会留下一批曾经以辞职要挟过他的员工继续工作呢?我们必须认清自己的角色,我们是员工,公司的利益大于一切,必须先顾全公司的利益,我们才可以要求自己的权益。所以,我们必须认清立场,站在酒店的角度想问题。那么,我们能不能在这种时候去向老板提辞职
呢?
那时,有很多人先后找陈老板谈了话,但没有一个是西餐部的。西餐部的工作一切照常,甚至比往日更加秩序井然。下班后,林经理将我叫进了办公室,当着陈老板的面问我:“我很高兴你今天没有火上浇油,跟他们一起闹事,但是我也很想听听你的意见,你真的对我很满意吗?”
我摇头,实实在在地告诉她:“其实我和大家一样,也确实觉得我们的待遇苛刻了点。不过我不想闹事,也不认为他们是在闹事,只是采取的方式太偏激了些。我刚才开会时说的话是真心的,我们真的希望把酒店当成自己的家,但也希望老板和经理能把我们当成自己的家人。人们对外地打工的总有一种偏见,觉得外地人工作不安心,其实,越是外地来的,才越需要有归属感,越热爱这个来之不易的家呢。”
三天后,酒店又召开了一次大会,陈老板亲自宣布:以小何为首的十几个部门经理和员工自即日起停职,请马上到会计部结算工资,新的部门经理明天上任,有从外面另聘的,也有从现有的员工中提升的,同时,升任我为酒店副总经理。而林经理,自然是留任原职。
决定一经公布,大家先是一惊,接着又觉早在意料之中,然后便有几个员工上前向我表示祝贺。接着,林经理又宣布了新的工资及奖金制度,各部门都有不同幅度的涨幅,加班费更是涨了三倍。大家这才真的高兴起来,一齐鼓起了掌。
后来,人们说起我在一年之内由试用工升为副总经理的神话,都认为我是个运气奇好的人。等到去年我终于集资开酒店自己做了老板,人们更加把我的过去说成是一个“传奇”。
但是我自己却并不这样认为,每次我招聘新员工时都会跟他们讲起我自己的故事,我告诉他们:“我的成功绝非偶然,而是各项努力的一个必然结果。我的求职方式看似幸运,其实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向其他酒店师偷学习管理制度,借他山之石以攻玉,是一种学习的智慧;能忍一时之不公平而仍勤劳工作,是坚忍的毅力;多事之秋认清立场以酒店利益为重,不参与闹事但仍能向老板陈述要求,是稳重更是诚恳。试问,一个人可以同时努力做到有勇气、有智慧、有毅力,且又稳重诚恳,他又有什么理由不成功呢?”
(晕景荣、马龙枫摘自《黄金时代》200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