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红不是无情物
2000-11-23谭易
谭 易
对我们的眼睛来说,身边不是缺少爱,而是缺少发现。
男孩一直坐在那里,在我的对面。
他问我:“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从不用左手拿东西?它是残疾的,只有四个手指头。”
认识他有三四年了,不是太熟,也不算陌生了,只是一直不知道他有残疾。他讲述的是一个让人难受的故事:“我在农村长大。是考上大学才来到这个城市的。我出生的时候,我父亲差点把我扔到尿桶里溺死,因为我的左手只有四个指头。多亏了隔壁大娘过来给我娘做吃的,才把我从尿桶里捡出来。幼年的我生活在没有父母疼爱的家庭里,尽管我从不把自己的左手拿出来恶心别人,但我还是受到村里人的冷眼,就连比我小的孩子都敢欺负我。后来上学时,同学们都喜欢玩单杠双杠,我只能远远站在一边偷眼观望。”
此刻他正坐在我的面前,留着木村拓哉式的蓬松长发,也有着木村拓哉的忧郁表情。
“最近我失恋了,是女孩自己突然提出来的,我想她一定是太在乎我的手指头,她不喜欢它。”他苦笑着,“你是不是觉得我挺自卑?”
不好回答他。但我知道他其实是挺自恋的,自恋他的手指头,虽然他从小就为少了一根而苦恼,但他可能也一直幻想着它能在一夜之间长成纤纤玉葱,别人能接受它,喜欢它,尽管它从来就残缺,从来就不美。
我直盯着他的眼睛:“你一定很希望在有月亮的晚上,你的女孩会紧牵着你的左手在月下散步;或者在烛影摇红的屋子里,她亲吻着你的四个手指头,就像亲吻着知性贴心的玉如意。你不怕会吓着她吗?假如她爱你,就一定是爱你的,为什么非得逼她爱你那只已经被你讨厌的手?假如她不爱你,为什么就一定是嫌弃你的残缺?也许她根本就意识不到你是残缺的。”我想说就像我,根本不知道、从来也不曾在意过你和我们有什么不同,倒是你提醒了我,让我突然间觉得我是不是应该多给你一点点同情和关爱。但是我没有说。我知道我的话对他而言已经够重了,但我实在没有太多虚伪的话要说给他。对于流连在成长迷途上的他而言,已经不仅仅只需要糖,更需要顿悟和钙!
“你讲这些哀怨的故事,希望以此引起别人对你的关注,事实上,你是一个非常自怜的人。这些年来你从未停止过编织使别人同情你的故事,有一天你终于把自己也给编进去了,编糊涂了,你走不到正常的生活。也回不到有阳光的日子。”
他的脸色在一点一点变紫,变青,变成惨白。
我知道我也许撞到他心海里的某一个暗礁上去了,这暗礁藏在哪里,他自己都忘记了,想不起来了,但是被我撞着了。
“你能不能试着回忆一下,你的幼年真的就那样血泪斑斑吗?你的家庭真的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情吗?你是怎样长大的呢?又是怎样上的大学呢?你有没有故意制造和亲人朋友的距离呢?”
他在回忆。
这样的回忆一定很不一般。否则他决不会这么表情复杂。
后来我看见他紧皱着的眉头舒展了。
他说:“我想起来了,上初中时我不知怎么突然间就厌学了,想休学,我的同学们集体创作了一幅布贴画送给我,画面上的我躺在一片向日葵中,天上有九个太阳。因为我的名字就叫旭。”
我说,能起九个太阳的‘旭字给自己的儿子当名字用,你敢说你的父母没有爱心,你敢说他们从来没有爱过你?
“我爸是个工人,妈妈也只是读过师范的小学教师,也许他们瞎起的名字罢了。”
他这样说,显然是在掩饰内心的惶惑。
我用眼睛鼓励他在记忆的深海里继续打捞他的感动,一定还有很多,很多。
终于,他想起来了:“听说他们把我从小穿过的小鞋小衣裳都珍藏在一个大箱子里,总是在我不在家的时候拿出来看看,还有……”
他好像突然打开了记忆的宝库,突然发现里边有太多的珍藏:这是我的吗?这些全是我的吗?
他说:“我好像看见爸爸有一个剪贴本,里边贴满了我小时候的照片、幼儿园发给的小红花。每次考试的成绩单,还有……”还有,还有,还有的一定很多,只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从记忆里抹去了,这一刻又回来了,是什么?
我看见有最明粲的笑容,穿过解冻的心河浮上来。
半年后,他和他的女孩终于踏进了婚姻的殿堂。
那时,他已不再是一个愤世嫉俗的青年。
在我们年轻的岁月中,或多或少有过这样的经历,因为我们没有学会爱人,所以永远都无法感知爱的存在。
(陶雅昆摘自《女友》2000年第4期上半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