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想
2000-06-14廖亦武
廖亦武
打着灯笼的星星
我出外寻找天空
--(希腊)埃里蒂斯
很多年没摸笔了,总觉得该写点什么。对于我,写作的习惯已深入骨髓,写好写坏倒是其次。我现年三十四岁,大约是普鲁斯特从法国上层社交界退出,创造惟一巨著《追忆似水年华》的年龄。这部书有好几十页写作者孤独一人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回首往事的情景。时光之潮一层层漫过头脑,然后一下子退得远远的;然后反复,然后一次比一次远。众多经历过的人和事在其中从大到小,闪闪烁烁,终于不见了。我们真的只有在回忆中才能走回过去吗?才能渐渐握住那气流交汇而成的"手",并感到"皮肤"的光泽与湿润吗?现在我的整个身心像普鲁斯特发霉的写作间,隔音壁上布满吮吸声音的软木塞。我从一个地方迁移到另一个地方,心境却没有改变过,高墙始终阻隔着我熟悉的人和事,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回到他们中间?我指的是神形能完整地回去。我是个恋旧的家伙,总依依不舍地沉迷于时光中不可挽回的事物,我怕我将来回到他们中间又会总想起此时此刻:丧失自由时的宁静。唉,我真的已告别虎头虎脑的青年时代了吗?
我比普鲁斯特健康,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不会对鲜花和新鲜空气过敏。我已有一个胆怯的小女儿,今年九月,我才第一次见到她。她一看我溜光的脑袋,就像在森林里遇到了熊的卷毛小动物,拼命朝她母亲怀里钻,她母亲那样单薄,可她仍然不顾一切地往里面躲,仿佛要重新回到她出生时的地方,那条通道,那联系宇宙万物的脐带、胎宫和羊水。而我前妻阿霞拍着她,指着一个表情呆滞的怪物不断对这小人儿说:"妙妙,喊胡子爸爸,喊胡子爸爸。"这伤感的一幕给我的印象是我的小女儿不想生活在现实里,或者被迫生活在现实里,她是宇宙的灵物,是我生命中那过分强大的闪电将她从上帝手中无意震落的。
我这辈子最遗憾的是没有见过孩子的诞生,据说孩子刚出生时,手上是没有掌纹的,几分钟或几个小时后,掌纹才从小手心里一点点显露出来。过去与现代的人们习惯看手相来猜测过去和未来,对这种游戏的态度,有认真的,有半真半假的。我女儿的掌纹到底如何?妙妙,爸爸真希望你是个平凡的孩子,陪孤单的母亲安度艰难的人生,如果你像父亲一样有智慧,那就完了。
天空飘着微雨,秋天的云龟裂着,像冥冥中的巨大手掌,掌纹向天边外延伸。生与死都使我感到神圣、庄严和冷漠。我盯住自己的手,向支配人类的力量祈祷。一个有宗教感的人不一定要进教堂,他可以在任何地方幻想祈祷。正如伟大的普鲁斯特从病床上看自己不朽的诗篇从化脓的胸腔中徐徐飞升一样,他的灭亡之日就是他的复活之日。阿霞作过一幅叫《祈祷》的钢笔画,几位用净化的线条随意勾勒出的女子面对近在咫尺的月亮,你能触摸到她们的呼吸、头发和银光闪闪的空间孕育万物的神力。阿霞也许是怀着一种下意识的喜悦,一种萌动在作画。这幅画使我想起逝去的姐姐飞飞,她是一九八八年因车祸丧生的,我总觉得在她与我的女儿妙妙之间,有一种深不可测的联系。
无论是近的还是远的,都同步发生,过去是现在的背景。往事像鱼嘴边升起的水泡,像五颜六色的水泡中的鱼,互相衔接又互相包含着。我最后一次同姐姐一起是在成都火车站,她与家人刚过完春节,带着两个孩子匆匆赶回绵阳。那天火车站人很多,且每个人都归心似箭。我扛着她的包在前面开路,用肩头恶狠狠地撞击挡住去路的如墙的肩头。她拉住柳柳和蕉蕉,紧紧跟上,灼热的呼气直冲我的脖子,风风火火的神色让我记起小时候,她在同样拥挤的露天电影场中,一手抓大毛一手抓二毛的狠劲。那个急性子小姑娘好像突然变成了中年妇人,在检票口,她接过包,斜挎在肩头上,胡乱向我摆摆手,又马上抓起两个孩子对我喊:"二毛,我走了!"岁月悠悠,我的内心却始终回荡着那声"二毛,我走了"的喊叫。
她消失在乘火车的人群里,汽笛长鸣,她越去越远了。后来,我握住"姐姐车祸身亡"的电报,搭火车向她追去。千里迢迢,我不吃不喝不睡觉,不同现实中的任何乘客说话,仍然追不上她。当我赶到绵阳红星路那栋熟悉的楼内,全家人佩着黑纱呆坐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守着姐姐的骨灰盒。那嵌在盒上的照片微笑着,从容安详,一点不像她诀别我时那副急不可待的模样。我一屁股坐下去,似赶脱了末班车的乘客。火车在我视野里一点点变小、变白,终于融化在蓝天白云中了。
人海茫茫,我永远追不上亲爱的姐姐了。我在她生活过的城市一直游荡到深夜,大街两旁的建筑颠来簸去。这世界太不安全了!姐姐,一个贤妻良母的去世就这样击毁了我对现实和家庭的信任。当我回到家中,久久在窗前独坐,月光洒进来,像密密匝匝的珍珠颤动着,从阿霞的鼻翼一串串跃上桌面,我聆听着细微的叮当声,感到高空中传来彼岸的喃喃祈祷,经久不息。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而自己并不知晓,直到手指无意碰到湿透的稿纸,蓦然苏醒,我不禁轻轻重复古希腊诗人的歌:おぁ∶挥腥舜幽潜吖来,ぁ「嫠呶颐悄歉鍪澜绲氖虑椤*おぁ∶蠲畹慕盗偈且恢职参俊N以对阿霞说:"我喜欢有个女儿,当我老了,她能扶着我到处走走。"我不知道当时上帝是否在场,我只觉得几年的与世隔绝使我心力交瘁,下半生我恐怕老得很快。而女儿那么小,她母亲在九月朗朗的阳光下不断对她说:"你的胡子爸爸,你的胡子爸爸。"这含泪的声音与"二毛,我走了"的声音区别到底在哪里呢?据说人死之后,掌纹也同当初神秘的浮现一样,会一点点消失掉;可惜我从来没看过姐姐的掌纹。
我已经老了吗?我变得如此迷信了吗?也许我的外貌太男子气,因此渴望一种温情,不,是内心深藏着一种温情,这是世代遗传的毒药,像《荷马史诗》中迷惑人的海妖,在恍恍惚惚中将我拖入永劫不复的母性的深渊。
让人震惊的庄子在他老婆死时鼓盆而歌,天真无邪地咏叹:お
生命啊!
深秋的树叶啊!
你生长了,繁茂了,
又焦枯了,
在一阵微风中旋落下来,
回到孕育你的地方了!
我做不到。我明白许多道理,但是我做不到。
米兰·昆德拉说:"非如此不可吗?"
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ぁ苍鹑伪嗉商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