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巴哈欧拉(十四行组诗)
2000-06-14简宁
简宁
钥匙
如果房屋有一颗心脏,它就在你的口袋里
鸣叫。风雨凄迷的路上,回家的人
摸到了钥匙,他就看见了桌上的灯
钥匙插进锁孔,屋里的仙女再也来不及
变回银狐,从烟囱里逃逸
她将被迫暴露她的美丽,她秘密的爱情
还有阿里巴巴的钥匙,音节的水晶
闪烁着跳跃,打开了炉火旁金黄的回忆
而一枚捡来的钥匙只是钥匙的尸体
谜一般的锯齿已经在尘土里生锈
这世上所有的门都对它紧紧关闭
而对称的花园像蒙上了符咒
有人脸色发白大汗淋漓
彻夜或者毕生,与一把铜锁搏斗
星星
盈盈一握,依然不敢重不敢有力
神的礼物,云彩的孩子,白雪的妹妹
如何相信,这纤纤手指把持着本质的光辉
轻轻一跳,便泻落和迸溅天堂的流水
┠阍经的世界和苦难怎能与她的笑容相比
解放的天平燃烧着,将执着的红尘融汇
如此小,如此轻,如此邈远、嘈杂和卑微
她一开口,空气里就有明亮的羽翼翩飞
你的心也跟着匍匐下去
像神龛前微弱的烛焰
扑腾,跳跃,起起伏伏
而忘记了它本来只是一亩荒田
被照耀,被滋润,被沐浴
它活了,要做她降临打坐的蒲团
加速
谁曾经坐在沉重的泡沫里恸哭
熄灭的星辰与破碎的杯盏
当他啜饮,泉水变成了火焰
他奔走,脚步被道路束缚
像一个心怀恚怨的奴仆
欲望是主人,虽然不情愿
仍然被拖曳着,远离了屋檐
像瀑布里的鲑鱼又落回网罟
转身吧,不要像石头沉溺
多么迅疾的思想
依然在追赶盲目的肉体
它却驱使我,羞辱我,粗野而且狂妄
把我当成一个影子,一匹坐骑我只能跑得更快更远,加速便是我的反抗
嗔痴
一把什么样的斧子横亘在我和我的兄弟
之间?在梦里,我看见你冷笑的一瞥
像锋刃上的光芒,劈向我,使我肝胆俱裂
并使醒来的我久久地迷惑:哪个是你?
是这一只向我殷勤伸来的呵护的手臂
还是在幽暗中咆哮的、那无耻的来客?
抑或你就是我,我的羞耻,我的罪孽?
我不愿意在日光下承担,而在蒙昧里
寻找一个名字、一副面具
一个适宜但却无辜的替身?
为什么是亲爱者?多么鄙俗
和丑陋!我哭这一颗粗野之心
我笑这一副无力之躯
但是神啊,我如何祛除这无形的疾病?
中年
我看见另一个人等候在光亮的站台
来回踱步,不时低头瞥一眼手表--
我的列车正穿行在幽暗的隧道
沉重的岩石像风里的呼喊迎面扑来
太多的决心,太少的词,太久的期待
看救护车一路向西,长鸣着警报
灵魂在浑浑噩噩的悲痛中抽搐缩小
亲爱者被推搡着离散,仆倒于尘埃
我看见我自己在追赶
我还看见自己常常
消失在自己的眼睑前面
现在却是手掌摩挲着手掌
我把焦虑当做我的财产
我把贫乏当做我的荣光
词语
伟大的苍穹啊,这就是我掬捧的杯盏
我曾经殷勤地用我的舌头一只只擦拭
我的田地,我田地里的谷穗
我曾经一寸寸耕耘,一颗颗收捡
羊羔咩咩悠唤,因为大风掀翻了羊圈
贫瘠干旱的年岁,泉源壅闭
走吧,让我跟随你旷野上荆棘的呼吸
打开喉咙,呈上这简陋、粗糙的奉献
我口说我心,但心无所止
像失手掉落的瓦罐
无限恍惚,在悬崖下沉坠
是哪一只温存的手掌伸向深渊
接住了他,托举着他,光辉的水
伸展开来,一边发出欢乐的叫喊
信号
一个带来了一串。无论是鞭炮是葡萄
或者艳遇或者灾难。一道微弱的闪电
跟随整个夏季的瓢泼大雨,河道涨满
鸽子惊呼着盘旋,从自然的实体出鞘
变成了神话里一个象征,当她衔来青草
像这微笑照耀漫长岁月里空洞的时间
像来自泉水之乡的一个词飞向嘴边
将爆炸,将裂变无穷锁链上繁衍的细胞
谁在这紧张的喘息中听见
巨大旋转的轴心格格作响?
谁在镜子里写下流云的画卷?
你沉思时,岩石是静默的一道锋芒
词与词在浪峰里交谈
上升的鸟儿也正在建造她透明的殿堂
邂逅
至少几百年之久,我所倾慕的笑容
在我出生之前便已凋谢。无边的冥色
将一个衣衫褴褛脚步趔趄的香客
带到溃散的集市,一片狼藉之中鬼影憧憧
但是你转过身来,一声声浑朴温煦的磬钟
荡漾在琉璃屋顶上,灯光随婆娑的树影摇曳
一座古代的圣庙在你的风姿里昭然若揭
我梦着你,便身陷一个春夜和流水的迷宫
也许这双沙尘的眼睛后面还有一双眼
认识这门廊,园圃里的玫瑰
你亲切的嗓音里透射一种光线
点亮了我头脑里那久已熄灭的美
暮霭四合,一个渺小的身影在台阶上攀援
叩门,谛听着庭院里一两声渐渐贴近的犬吠
行者
一次无人酬酢的敲门夺去了他整宿的睡眠
也夺走了毕生的醒:他把自己留给深夜
在家乡的街头变成一个陌生的过客
他要去一个地方,只是不知道方位……路线
一个人的漫漫长征究竟有多远
才能走出内心的沼泽
一步一声喘息,一步一个台阶
如是我闻,前面还有多少座须弥山
在头脑里逶迤
急匆匆的步伐
张翕的剪子
剪断了一次次呼叫和回答
而像蛇一样钻出筋脉的心思
依然在血里游动,盘桓在天涯
写作在世纪与时间中
诗歌就是学习说话,人不仅要向人说话,还要向树木、向天空、向鸟群、向遗忘和虚无说话--否则失语症会在人群之中扩散和蔓延。而说,首先包含了听。在它们中间,新的词汇像新的啼哭、新的星辰一样降临和涌现。那么,让我先放下人类的时间吧--我的开始也是我的结束。
诗人这个称号
一个具体的诗人或许会怀着这样的梦想--用他的诗歌养活自己、成名成家。但实际上是诗歌在使用诗人。诗歌使用诗人的才华、个性、经验,使自己成长和成熟。一个诗人在写作时,贡献他的全部自我为诗歌服务,就好比一只锄子或者一副眼镜。所谓光荣也不是尘世的光荣。以诗歌成名的理想,很容易理解,也很容易落空。比如杜甫,在世时诗名平平,有许多比他厉害多了的角色,中唐的诗歌选本里常常没有他,一直到韩愈出来,才把他抬到至高无上的地位。
我反对这样一种说法,诗人依靠他的才华或者灵感,随手写出好诗来。即使真有这样一种随手,背后也隐藏了巨大的努力。李白斗酒诗百篇,我怀疑他喝醉之后,稍稍睡一会儿,才哗啦哗啦写出好诗的。因为这时候大脑细胞才达到最活跃的状态。要说醉了个稀里糊涂写出好诗,我不相信。
诗人如果自觉到写作的神圣性,他会自动把他的自我调节到一个谦卑的位置。一个仆人的身份,他实际上就是在服侍一位神,这个神就是他的民族的语言。诗人追溯到语言的本源来说话。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诗人是这个家的看家人。但是这个家自己会走路,会跳跃,会摔跤,会受伤,还会生病,哪一个看家人能不心神交瘁地伺候着?
诗歌与诗意辞藻
人们常常用来夸奖的一个词是"很有诗意",似乎诗意是一种可以提炼可以播撒的东西。的确有这样的东西。可是真正的美食家却不喜欢味精。
就华丽而言,大众传播工具(庆典、广告、标语等等)中的"诗意辞藻"一点也不少于真正的诗歌。但它不是诗歌。它甚至也不是诉诸于人们对于诗歌的欲望,可以这么说它"剽窃"了诗歌的美貌。但诗歌不仅是美貌。就面貌说,诗歌常常是简朴有时甚至可以是粗糙或者丑陋的。
诗歌与天真思维
每一个诗人在写作中或许都有过这样的梦想:我所使用的词汇几乎是人类的第一次,或者我要寻觅它们未被侵蚀的纯洁和清白……我自己曾经把一本诗集名之为《天真》。"天真意味着透明的洞察",谢冕先生为我作序,认为我的创作"从自己的生存环境出发,思考着诗歌与真实人生的交流和衔接"。先生的话说得朴实,我觉得基本准确地描绘了我的诗歌态度。问题是什么样的人生是真实的人生?《大学》里说"至诚无息",有点不可知论的意思,但要积极一些。"无息"毕竟不是"没戏"。对我来说真实更多地指向真理,按照《大学》的说法,真理意味着行动、过程、体验等等,一句话,不仅是个名词,更多地有动词的性质,跟状态有关。就像"爱人"这个词,没有爱,它的意思就退化成一个男人或者女人。而天真,就要求"清除精神污染"。
句式与风格
所有哗众取宠的蛊惑性作品都有一个大致共同的文体特征:短句,小段,肯定的句式,强硬的节奏,鲜明的意象……因为它们主要诉诸于容易接受信息的感官,而且要提高信息流动的速度,以免被怀疑的手指拉住。我首先在希特勒的《我的奋斗》里发现这一特征,继而在港台武侠小说里得到印证。ぁ苍鹑伪嗉商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