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牌男友
2000-06-14张晓捷
张晓捷
大四时认识了计算机系的尚迪,我简直没有想到一个男人可以长得如此清秀与细致,白晰干净的皮肤,油黑软柔的头发,明眸皓齿,神情纯洁,简直潘安在世,宋玉重生。尚迪身材高挑,不会低于一米七五,白衬衣,素雅的领带,活脱脱一个未来前程远大的白领。尚迪的出身也很好,父母都是大学教授,我们门当户对。
大学毕业后我们都留在了本市,我进了一家发行量颇高的生活类杂志当栏目编辑,尚迪进了本市一家实力雄厚的网络公司任技术总监。我们都干上了各自最喜欢的工作,且报酬丰富,生活是多么顺应人意。我的工作很忙,尚迪比我忙一百倍,他是那么迷恋他的网络、他的程序,他可以一个星期七天天天呆在公司里,关掉呼机、手机,关掉对我的想念,黑白颠倒,在虚拟的空间里疯狂。他很自负地说这是典型的硅谷男士风格,因为在.com时代,如果30岁之前还没有成为百万富翁,那就没有成为百万富翁的可能了。为了各自的理想,我们像两颗相互游离的星星,在最美好的青春时光里干涩涩地旋转。
我把自己埋进工作,以阻止对他的思念。可是夜晚,漫长的夜晚,我渴望看见他的眼睛,听到他在我耳旁的呼吸。一天晚上,很晚很晚了,他来了,他说他想我,还说他忘了吃晚饭。兴奋、心痛还有柔情蜜意一齐涌上来。我冲进厨房以最快的速度弄好一碗鸡汁方便面,绿油油的葱花和切成菱形的火腿肠覆盖在上面。趁尚迪把脸埋在碗里努力奋战的时候,我去卫生间换了薄丝睡裙,化了淡妆,在耳后点了香水,当我万般柔情、款款走出,迎接我的是尚迪细长的鼾声,领带斜在一边,鞋脱了一只,另一只松松地套在脚上,金风玉露相逢,他居然可以把我抛在一边,独自入眠!我伤心地哭了。尚迪在我的哭声中翻了一个身,像个娃娃舔了舔嘴唇。这提醒了我,哭是没有意义的,于是洗掉满脸泪痕,在沙发上睡下了。
第二天,因为有预约好的采访,很早就得出门,临走,我给尚迪留了纸条,告诉他冰箱里有牛奶和蛋糕,又把他从公司带回来的一大包脏衣物放进洗衣机,一边做着这一切,一边恨自己是个无可救药的贤妻良母,我知道贤妻良母的前景大都暗淡而枯涩。我心情复杂地出了门。
夏天,我和尚迪各自有了一周的休假,我们第一次像真正的情侣那样去旅游。那天阳光似火,峡谷内水声轰鸣,非常潮湿,出了峡谷,在没有一丝树荫的山路上走着,我突然觉得异常难受,心头一阵阵发紧,头晕目眩,接着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我躺在溪边一块大石头旁边,阳光被挡在石头另一面。一位脸色黝黑的男子正在为我刮痧,见我醒来,他说你中暑了。尚迪万分焦急地蹲在旁边,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原来,我晕倒后,单薄的尚迪无论是拉还是拖都挪不动我。正在他急得要哭的时候,这位男子出现了,他一看就明白是出了什么事,一伸手就把我抱了起来,找到一块阴凉地,捧来溪水洒在我的额头和后颈,又熟练地在我的手腕处刮出乌紫的痧。夏天中暑是很常见的,但如不及时救治可以致人于死地。
这个男子救了我,他以如此独特的方式走进了我的视野,后来又走进了我的生活,撕开了我高傲而封闭的心。他有一个亦雅亦俗的名字,尹桂本,是推销员,推销过袜子、洗面奶、香皂、剃须刀等等,他是个生活在下层的人士,靠力气和汗水吃饭,与尚迪这样站在时代潮头的青年才俊是完全没有可比性的。
头顶,烈日依然凶猛,尚迪热情地要求尹桂本与我们同行,我知道他是怕我再次晕倒。我行走在两个男人中间,尹桂本高大、健壮、黝黑,声音宏亮,一个汗味十足的男人,他的胳膊不时有力地撞击着我,吃饭时两次碰翻饮料瓶;尚迪高挑、单薄、白晰,用语规范,举止文雅,处处都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得体。
休假结束,我们各自投入工作,一个慵懒的中午,站在编辑部临街的落地窗前,看着12层楼下的车水马龙,感觉到整个世界在身边忙乱、繁荣,一个很完美的创意涌上心头,找到尹桂本,为遍布这个城市的推销员做个专题。
于是我与尹桂本开始了频繁的交往,通过他认识了很多推销员,知道了他们的生活、工作、心情还有对未来的希冀。为体验一种我完全陌生的生活,我跟着尹桂本满城跑,每天走几十里路,上上下下爬几十座楼,让头发和后背浸泡在汗水里,敲开数百户人家的门,遭遇无数的冷淡、拒绝甚至谩骂,推销出去百把元钱的商品,其中有20%的提成。尹桂本对这样的收获感到满意,他的快乐发自内心,本质而动人。他说有一个月他挣了1800元,于是很奢侈地请自己吃了回虾。我想像尹桂本坐在铺了白布的餐桌前,慢慢地剥出一段妖冶的粉红,蘸了佐料很珍惜地吃,心里有一种酸痛的感动。我和尚迪已经淡忘珍惜的滋味了。
我投入了巨大的真诚为尹桂本们做专题。杂志出来后,读者的反应是无论内容还是文字都很有冲击力。我把杂志放到尹桂本手里,他看一阵杂志又看一看我,目光灿灿射人,感激、感动、感慨都在里面了。
尹桂本只读过中专,在工厂干过,下岗后当了推销员,老婆嫌他挣不到钱,跟人跑了,这让他消沉了一段时间。父母留给他一套旧房,他准备挣了钱好好装修一下,安个家,这就是生活的目标,单纯明朗。他觉得自己还算不错的,刚过三十,有力气有热情有信心,日子定会越过越好。他不怕苦不怕累,不怕遭人拒绝,诚实劳动,努力挣钱,在有钱人面前坦然自如,没有自卑,这一点很难做到,但他做得很好,纤细、敏感、多愁善感易受伤害一类的现代病离他很远。他像一道带着厚重泥土味道的纯净阳光在我眼前闪闪烁烁。
我想男人是以本质取胜的,男人的本质是什么呢?应当是一种雄性的精神,它包括沉着、镇定、勇敢、力量,当然也包括在女人面前散发出荷尔蒙的浓重气息,即使他一无所有,包括文凭、学历,也不能遮掩其男性特征。尹桂本性格单纯,思想不复杂,但他的本色,他天生具有的雄性热情、力量,像谜一样困扰我,慢慢捂化了内心深处那块坚硬的冰,引诱我一次又一次地思考他,同时也思考我自以为早已熟悉的尚迪。
尚迪这样高智商的男人,时代的宠儿身上缺乏的是什么呢?是那种古老的流传已久的雄性特征。这种混和着烟草味、汗味以及沉重、烫人、喘息的特征,是不是今天就不被看重了?代之而起的只是10倍速的财富成长和纤细的大男孩似的奶白色男人?我感到莫名的恐慌。
我在炫目的阳光下迷失了方向。
又一个很晚很晚的晚上,尚迪睡眼迷朦来到我的住处,只来得及互道晚安,他就平静而满意地睡去了。门角落是他随手扔在那里的一大包脏衣服。他柔软的头发触着我的脖颈,触着我心里最痛的地方。我推开他,穿好衣服,冲出门去,要了出租车,去哪里?想都没多想,我就去了尹桂本那里。尹桂本打开门,见是我,一脸惊愕,我扑过去,贴在他宽厚、黝黑的胸前,伤感而潮湿。尹桂本有力地拥抱着我,像拥抱着自己的生命。那晚我留在那里了,那晚风雨交加,那晚激情飞越。我所有的阴郁、焦虑、压抑一泻而出,通体透亮,轻盈如风,直飞到夜的尽头。
清晨,趟过满街的小水洼,我回到自己的住处,尚迪还在睡梦中,睡姿活脱脱一个大男孩。奇怪的是我心里没有一丝歉疚和羞愧,是雨过天晴的平静明朗。我准备了早点,然后叫醒大男孩,我们相向而坐各看各的报纸,各吃各的早餐,舒缓而长久。大男孩尚迪说他要写一个重要的程序,可能一周后才能再来了。我说知道了,不过在走之前,你得把自己的衣服洗了。尚迪很吃惊地看着我,说他不会操作洗衣机。我说我可以教你,便扭头去看窗外,窗外阳光明媚。
尹桂本在我的生活里进进出出,他的质朴与没有经过酸质文化浸润的野性,他对一个可以信手写文章的女人由衷的不会掩饰的喜欢,还有他带着浓重男性体味的温暖,一齐涌来充实了我苍白的日子。下了班,他会洗漱一番之后来我这里,有时买来一束花,有时带一样可口的小吃,他说喜欢看我开心的样子,看我受用于他的照顾的样子。
我与尹桂本的恋情终于被尚迪发现,可以想像他有多么吃惊,像看着一个大怪物,眼珠都不转了,他说:“那个推销员?那个贩卖乱七八糟小杂物的男人?”他用很夸张的升调表示他的惊讶和鄙视,我点点头,高傲地与他对视。
我的父母包括我所有的朋友都表示了极大的不解,在他们眼里,尚迪这样身份超然的优质人士代表着时髦、时尚、富有、幸福,他们质问我你到底要什么?我说我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但是我却很明白自己不需要什么。我不是要故作标新立异,也不是对自己不负责任,我遵循内心情感的指引,希望得到适合于我的一切。这没有错。尹桂本很有一种男人的自得与自信,不是自大也不是自负,天知道一个只有中专水平的男子哪来那样的定力。他读不懂我这样一类随时可能临风流泪的女人的心,他是我心房里陌生的客人,张着好奇的眼睛进来坐坐。但他真心地疼爱我,并以他有力的方式来抚慰我,努力维护我的从容不迫。我喜欢他在身边的感觉,踏实、可靠,这种感觉极大地滋养、助长、释放了我飞扬的灵感,我的策划越做越精彩,文字越来越灵动,我在素色的白纸上展现丰沛的青春热情和敏锐的思想。
尚迪取走了他的东西,一脸悲戚和不解地与我告别,帮他把东西搬上出租车,心里渗进淡淡的怅惘,我们都是对方第一个恋人,真诚投入地爱过。再见了,我的苍白而清秀的男友,要通过敲打键盘来征服天下的男友,我祝福他找到一个愿意像母亲像大姐一样照顾他、关爱他、为他牺牲的好女人。我不是一个好女人,但也绝不是一个坏女人,尚迪是公认的好品牌,只是不适合于我,他过于洁净、沉默,缺乏卓然的个性,也许曾有过,却被那个无边无际的虚拟世界淹没了异化了,他不能像纽扣那样系在我的身上和心上。而尹桂本能,他热情、硬朗、阳光灿烂,他热爱生命中的一切,大到对我,小到制作一碟子红油泡菜,这不堕落,这是生活,有情有意有滋有味的生活,我渴望浪漫,也不排斥凡俗。
我继续保持着和尹桂本的亲密联系,与他在一起我快乐、轻松、声情并茂,体会得到做女人的美妙与清晰的生活脉络,不再是等待、无望的守候和平淡苍白无波澜的相聚。
在.com时代,一个推销员、一个平民居然能挤占网络行业青年才俊的位置,尽管只是在一个女人的心里。但我有理由相信,这不是匪夷所思的另类情感,而是在说明永恒的东西之所以永恒的道理。
(编辑 谢豪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