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家悲欢谱
2000-06-14○金土
○金 土
家庭是社会的细胞。家庭的建构和悲喜,大体上或早或迟、或多或少地反映着社会的动荡和变迁,收集了十九世纪上半叶的四张典型的合家照,我想从中解读隐含在合家照中的社会遗传密码。
第一张照片拍摄于1910年,大清宣统二年。这年夏天皖北水灾,“平地泽国,人叹其鱼。”这年的11月11日,由中西官绅商学各界成员在上海张园成立的“华洋义赈会”决定募捐赈灾。义赈成成员《民立报》记者李壁仞和上海商会沪南分会会长王一亭的儿子王伯南带上照相机赴皖北灾区拍摄灾情,“遇有伤心惨目之事,即用摄影法摄之,共得五十五幅”,返沪后在张园举办图片展览,并制版成小册子广为散发,“阅是图者……无不掩面雪涕”。这张照片就是五十五张灾情照片中的一帧。照片中父女三人站在自家的汛墙前栗悚不已,衣衫褴褛,已经一个月粒米未进,长女手中捧着的野草就是一家三口的粮食。因长期食草,父亲和小女儿的口欠已长出恶疮。这是一个饥寒交迫,贫病交加,奄奄待尽的家庭。这个家庭中的母亲已经去世,青壮男丁哪去了?记者李壁仞说:“看壮者逃乞一空”(上述引文均引自李壁仞《皖北灾民图说序》)。1910年9月21日的《申报》就有“安徽饥民大队进入河南归德府境内骚扰”的报道,1910的大清皇朝已危机四伏,岌岌可危。
第二张照片是清末民初拍摄的北京的一个家庭。一家子坐在厅堂前的阶沿下,一幅梅花轴子挂在堂门正中,表明主人书香门第的身份。坐下画轴下方、照片正中正襟危坐的是这个家庭的主人。主人左右是他的两个儿子,再左右两边的三个女孩是主人的女儿。虽然高个女儿的年龄比两个儿子大,但在中国传统家庭中儿子的地位绝对大于女儿,因此大女儿只得靠边坐。使人难理解的是睛左侧两位侧身坐着的女子,她们与主人是什么关系?是他的儿媳吗?如果是儿媳,她们应该坐在儿子的旁边,在封建礼教中是“妻以夫荣,母以子贵”的,妻的地位和丈夫的地位是相对应的。她们是这家的女仆吗?女仆在合家欢的照片中是不会有她们的影子的。根据我的理解,这两个侧身坐着的女子,是主人的两位小妾。主人的大夫人在合家欢中没有身影,说明已经去世。与主人并排坐的是大夫人正出的儿女,席地坐的孩子估计是妾生的庶出的儿女。儿女虽然比母亲辈分小,但他们身上有主人的血统,所以小辈儿女倒可以正面对着镜头。这一张合家照是长幼有序、尊卑有别的封建化理道德的形象华展示。
第三张照片拍摄于1924年6月27日。这是上海一个典型的资产阶级家庭的合影,是这家少爷用自己买的进口相机拍摄的家庭生活照,没有照相馆技师拍照合家欢照片的那种尊卑排列的程式化格局,人物或坐或站,或俯或爷,弹琴唱歌,调侃谈笑,完全自由地在镜头前展示。虽然二十年代百分之九十九的中国老百姓不知道照相机是什么东西,但这个家庭的每个成员已经很熟悉照相机了,他们在照相机镜头前就像电影演员在镜头前一样表现自如。这个家庭的富裕程度在镜头里也能略知一斑。这是一个装璜考就的豪华住宅。七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们也不能这种装璜已经落后。他们的穿着打扮,就今天的眼光来评价仍然可以说很时髦。
第四张照片拍摄于四十年代的江南农村。一个小报记者带着照相机拍下这张家庭合影。拍照的地点在农家土屋前,坑坑洼洼的土路和凹凸斑驳的土墙为典型人物选择了典型环境,十分确切地传达了四十年代中国农村贫穷落后的信息。摄影师为了及时捕捉镜头前一家四口不同表情,差一点漏掉左面神色惊讶的小孩,大一点的小孩面对镜头忍俊不禁,刚笑出声便遭到了母亲严厉的斥责。穿着臃肿的小脚母亲可能是第一次面对镜头,丈夫提醒她要面带笑容,当她正准备微露唇齿扮演笑脸的时候,边上的儿子忍不住笑出了声。母亲装扮出的笑颜被儿子的笑声破坏,正在她侧脸斥责儿子、儿子忍住笑声的那一刻,摄影师按动了快门。照片中戴礼帽穿长衫的家庭主人,恰到好处地舒展开他脸上的肌肉,表露出讨好和感激摄影师的笑容,因为这是一张免费的合家欢。这位家庭主人用今天的眼光来看是太土了,但在六十多年前的中国农村,头上能戴一顶礼帽是很前卫的。那沉着得体地对镜头的样子,说明他见过世面,有点知识,是个小知识分子或者小商贩一类人物。农村村民祖传下来的照片特别地少,关于农村和农民的照片大多是记者拍摄的。解放前摄影几乎是城里人的事,农民见至少到摄影师,也不理解摄影术,甚至认为照相匣子对着自己会摄去灵这位农家主人领着家人勇敢地面对镜头实在是难得的。
历史的家庭在一张张的照片中定格了,昔日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信息都被有意无意地捕捉到了镜头里。解读历史原本是一件累人的事。可是在图像中解读历史,解续衍变中的世情百态,还是很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