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殇阿拉木图
2000-06-14○葛丝
○葛 丝
回想起在遥远的阿拉木图的那段经历,钟林觉得自己就像是安徒生童话里那个卖火柴的小姑娘,在划亮火柴的瞬间,他还生活在那个冰雕雪琢,有着梦幻般异国风情的城市,在那里,他靠自我奋斗挣到了几十万家产,得到了爱情,爱上了那个绿眼睛的俄罗斯姑娘阿霞。但这一切很快归于沉寂,阿霞年轻生命的火焰突然熄灭了……如今,阿钟已经和那段绚丽永久地告别了。
走进美丽“旧世界”
钟林出生在上海一个本分、勤谨的知识分子家庭,在一所冶金技校毕业后,分配在一家有色金属厂当操作工人。年轻的他有很多梦想,1992年,正是上海人走向“外面的世界”的流金岁月,25岁的钟林也离开了一成不变的工厂。
钟林有不少做生意的朋友,他也耳熟目染了一些生意人的“门槛”,渴望着去商海一试身手。刚好,钟林有个亲戚在哈萨克斯坦的首都阿拉木图做生意,听亲戚说,那里遍地是黄金,一毛钱人民币可以买一支铱金钢笔;7毛钱可以吃一顿大餐;从上海“倒”过去的羽绒服能赚20倍的利润……那里简直就是一片市场经济的处女地,亲戚希望钟林来阿拉木图和他一起开个中国饭店。
几乎没有犹豫,1993年1月,钟林告别了父母、小弟,背着大包大包的“中国饭店装备”:调味品、香料、特制锅煲……乘上了上海去乌鲁木齐的火车。到达乌鲁木齐后他又花了700多元买了去阿拉木图的火车票。
经过一天一夜单调的旅行,阿钟终于到了阿拉木图,正是深夜,气温是零下25度,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和车辆,冷清得要命,在淡蓝色的薄雪花中,他看到了许多洋葱顶的、尖顶的美丽房子,感觉新奇中还有一种无言的感动。
钟林来阿拉木图不到一个月,亲戚改了主意,他觉得饭店的生意不好做,一心一意要回上海。钟林说:“好不容易才来的,不干出点名堂我不走。”他对这陌生的城市似乎有无限的好奇,这样,他一个人留了下来。
阿拉木图的三月,一个上海小伙子骑着自行车四处漫游……他看空旷的商店、居民老气的服饰;他看灰灰的旧街、精美的雕塑;他也看萌芽的树木花草——阿拉木图有四分之三是静静地卧在森林中的。
阿拉木图的居民大多是俄罗斯人,钟林渐渐地了解了他们那种文明与率性相混合的奇特个性:他们会在雪夜醉酒,也会非常安静地在严寒中等公车。有一个深夜,钟林找不到回家的路,无奈拦下一辆私人轿车,车开了很久才到家,车主人却执意不肯收钱,说今天是他的一个纪念日,他还要请钟林和他一起喝酒庆贺。
钟林就这样交到了一些俄罗斯朋友,他去过他们的家,冰箱里空空荡荡,却悬着璀璨的水晶吊灯,挂着全套的捷克玻璃饰品;他认识的每个家庭都在苏联解体前拥有了私家车和森林别墅,虽然现在他们的积蓄已经贬值了近1000倍,工资比上海的补助标准还低。
在钟林眼里,阿拉木图不再仅仅是一块市场经济的处女地,它更是一座浸润着昔日深厚文化底蕴的有魔力的城市,一个旧得很美的世界。
在市场上,他每天看到很多中国人背来货物,他们大多急吼吼地想把东西卖掉,一看卖不掉,就马上把东西贱卖,撒腿走人。钟林想,他要比别人更深入、更耐心才会出人头地。他了解到一种在国内价值10元左右的多功能尺,在这儿只要2毛钱,但如果你去店主那儿批发20把,第二天全城的这种尺的价格就会一路攀升。如果你一连几天不再问津,这尺的价格又会乖乖地跌下来。这一切,阿钟都看在眼里:这是一个新兴的、混乱的充满各种可能性的市场,他蓄势待发。
遇见美丽的阿霞
两个月后,钟林遇到了阿霞.芭意叶娜娃,一个有着雪白皮肤、绿色眼睛、高挑身材的俄罗斯姑娘。她毕业于阿拉木图理工学院,现在在一家研究所边上班边进修,朋友把她介绍给钟林当俄语老师。
一开始,钟林根本没有想到会和这位阿霞姑娘有什么感情纠葛,他只是觉得她的气质很好,一看就是个家教好、本本分分的好姑娘,工作起来特别负责。每天下班后,阿霞都准时赶来教钟林俄语。周末,阿霞应邀带上几个朋友一起来阿钟家,听钟林从上海带来的最新欧美流行音乐,这时,阿钟为开饭店而准备的大量调料就派了大用处,俄罗斯人从未见识过味精、酱油、桂皮、八角的鲜香,在上海从没烧过菜的钟林手忙脚乱地弄出来的“四不象”菜,只要加上这些奇妙的调味品,就能让几个俄罗斯姑娘大呼中国菜“妙不可言”!其中阿霞的笑声听起来特别甜。
有了阿霞这样的好老师,钟林的俄语进步得很快,半年后就能和俄罗斯朋友谈天说地了。阿霞不肯收钟林的学费,只拿一点回家的出租车钱。钟林过意不去,特意让母亲寄来上海时髦的运动鞋、花发夹送给阿霞。有一次,阿霞开玩笑说,老在电影上看到法国香水,就是不知道这么昂贵的化妆品究竟有何魔力。钟林记住了这话,第二天就去阿拉木图最好的商场买了一瓶330元的香水送给了阿霞。钟林原是个精细、实惠的上海男孩,330元买一瓶香水在他看来可是够奢侈了,可不知为什么,一看到阿霞喜出望外的绯红脸庞,钟林就觉得这钱花得还真不心疼。
阿霞上完课后,钟林总要给她家打电话,确定她是否已经安全回家。近年来,阿拉木图治安恶化,钟林总记挂着阿霞的安全,这也是他一个上海男孩的体贴。
六月的一个晚上,钟林和阿霞聊得很晚,阿钟决定送她回家。夜深了,钟林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冷不防从黑暗的街角窜出了3个俄罗斯大汉,其中一个一言不发走上前来就要打钟林,钟林忙掏出护身法宝——一种防暴喷雾剂,照对方脸上喷去。那个人倒地后,两个同伙一吹口哨,旁边竟又出现7条大汉。钟林心知无路可逃,一咬牙双手一抱头,任由大汉们拳打脚踢。手表没有了,外衣没有了,连脚上的鞋子也被人剥了去。就这样咬牙捱着痛,直到他们离去,钟林还是不敢回家,怕他们跟踪到家里再打砸抢一番,事情会更糟。他在街上走走躺躺,直到确信无人跟踪,才在黎明时分踏进家门。刚进门,电话响了,传来了阿霞焦急的询问。原来,钟林平日的关怀阿霞暗暗铭记在心,这次,她也担心钟林独自回家是否安全,她打来电话,见没人接,就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听钟林说了事情的经过,阿霞在电话那头急出了眼泪,连声说:“忍着点、忍着点,我就来!”
这时,钟林已经坐了起来,见到阿霞穿着花连衣裙的身影,他竟有一种绝境中乍遇亲人的感觉,一矮身,竟再也站不起来了……钟林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多星期,在此期间,阿霞每天为他烧饭洗衣料理起居。阿钟心里充满了感激,他明白,如果没有她,他在床上躺几个星期也没人会知道,听说,有个东北倒爷就是挨了抢后没人照看,活活烂死在床上的。
在钟林养伤的日子里,他和阿霞聊起了各自的生活。阿霞说,25岁的她在阿拉木图已经是大龄姑娘了,但她并不愿意像有些俄罗斯姑娘一样糊里胡涂地找个酒鬼丈夫,生一大堆孩子,她向往钟林说的上海人家那种温馨安定的“小日子”。钟林说,在上海,他从没有认真地谈过女朋友,来到阿拉木图,尽管被打、被抢,他并不恨这里的人,相反,他还挺喜欢俄罗斯人的直爽、仗义、高素质,他还发现阿拉木图的姑娘更重感情,找男朋友从不讲究对方的身高、学历和金钱,只要心里喜欢,她们就奋不顾身地爱下去,真了不起!阿霞深情地问,在中国,有什么形容爱情深厚的诗句?钟林读书不多,一时窘住了。阿霞若有所思地吟了一首缠绵的俄罗斯情诗:“宛若左右两条臂膀——你我的心连在一起。| 我俩相依为命,温存、舒畅|宛若左右两只翩然的翅膀|……”
钟林沉醉了。这些天的遭遇,先是一场噩梦,慢慢变成了一场美梦,甜得他不愿醒来……伤势初愈后,阿霞带钟林去见自己的表姐夫,一个骨科医生。他替钟林治愈了左脸眼下的骨折,留下了一道至今犹存的伤痕,钟林觉得,这是他和阿霞一起经历的苦难的纪念。
一个上海男孩的创业梦
钟林想在阿拉木图开一间贸易公司。如果以中国人的身份登记注册,大约要花10万人民币,而当地人办这事只要1000元。阿钟商量着以阿霞的名义注册公司。
当时,阿拉木图发生过几起中国人以当地人名义注册公司最后被卷走财物的事,但钟林不怕,他信任阿霞。公司很快开张了,阿霞也辞去了研究所的工作,在一家大学担任讲师,并把大部分精力投入了公司。她成了阿钟的好帮手,与外界打交道、跑银行等,没她还真不行。钟林找到了当地电信局,托了各种关系与当地官场中人周旋,这时,一家德国大公司与当地政府合作搞起了BP机网络,阿钟的做“阿拉木图BP机之王”的梦想破灭了。
不久,钟林又找到了另一片商业处女地,他做起了无绳电话的生意。原来,阿拉木图地广人稀,高楼很少,方圆20公里内无绳电话能当手机用。钟林的新生意很受当地老百姓欢迎,他的公司火起来了。
1994年初,眼看中国的春节快到了,上海的父母等待着钟林回家,他和阿霞的感情也该有个交待了。
爱我就跟我走
在阿拉木图,有一些中国人抱着“萍水相逢、随意聚散”的态度和俄罗斯姑娘同居,这些人知道钟林要带阿霞回上海,就劝他:“俄罗斯姑娘,玩玩就算了,何必认真?你要真的和她结婚,两国文化、习惯、风俗不同,日子久了,会有很多矛盾的。”这些问题,钟林何尝没有考虑过呢?但他想的更多的是他的良心和阿霞的感情。在最危难的时候是阿霞给了他温暖和帮助,这份患难真情他一辈子也忘不掉。
在回国以前,钟林专程去了阿霞的家,他诚恳地谈了自己的事业,也表达了想和阿霞结婚的诚意。老实忠厚的阿霞父亲没有表态,目光警觉的阿霞母亲流露出不太愿意的神情,却没有直白地反对。阿霞母亲的担忧是有原因的,当时有一些俄罗斯姑娘被人以结婚为由骗到国外卖掉。钟林以上海人家的习惯看待阿霞母亲的沉默,以为那只是一种有保留的默许。好在时间可以证明一切,他相信会赢得阿霞父母的信任。
沉浸在热恋中的阿霞匆匆办理了因公出国护照,钟林回国探亲。由于春节车票紧张,两人在乌鲁木齐逗留了2个星期,这是一段令钟林终身难忘的幸福时光,美好得有些不真实,他疑惑,他今生是否还能再飞翔到这种快乐的高度。
大年初三,在上海机场,阿林的父母见到阿霞,老人眼前一亮:这是一个多么白皙高挑又温文知礼的外国姑娘!老人忙带着这对恋人回到位于上海西区的两室一厅的家。
初到中国,阿霞兴奋不已,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新奇、那么美,家中摆设的孔雀毛、书法条幅是那么精美别致;走到大街上,她东转转西看看兴奋不已,一会儿又拉过钟林悄悄说:“我看你们中国姑娘才美呢,长得多细巧啊!我们俄罗斯姑娘可比不上!”见到阿霞的高兴劲儿,钟林特别欣慰,他要证明他向阿霞描述的上海是真的,他没有骗她。
钟林的母亲对阿霞是“越看越喜欢”,她为她买了能想到的所有的东西:大衣、羊毛衫、棉皮鞋、金项链------务必让这外国媳妇拥有上海姑娘的一切享受。不过,考虑到阿霞到底是个外国人,钟林的母亲每天一大早就为阿霞准备好面包和牛奶,让她吃得自在。
阿霞有着俄罗斯妇女勤快、好洁的生活习惯。每天清晨,她把屋里屋外打扫得一尘不染,用过厨房后总是把煤气罩里外全擦一遍,还将瓷砖地拖得干干净净。钟林妈妈逢人就夸:“这外国媳妇干家务,我老看得上的!”钟林不在家时,阿霞和比钟林小11岁的弟弟各捧一本《俄汉词典》,居然聊得非常投机,欢声笑语不断。小弟十分喜欢这个未过门的嫂子,至今非常想念她。
“晴朗的天空和空空的家”
1994年3月5日,是钟林终身铭记的日子。此前两周,阿霞曾用快递寄出了信和照片,告诉了父母自己在上海的美满生活,希望父母同意这门婚事。这天一大早,阿霞在钟林的陪同下去邮电局给父母挂国际长途,电话接通后,热乎乎的“妈妈”还未叫出口,母亲的骂声就劈面而来,阿霞的眼泪涮地下来了。母亲要求阿霞了断和钟林的一切关系,立刻回家,否则就永远不要回来了!几乎是哽咽着,阿霞挂断了电话。
回家途中,任凭钟林百般劝慰,阿霞一个劲地大哭着走了一路。吃午饭的时候,钟林的母亲说,要不,把她的父母也接来上海看看,就会比较放心了吧?婚礼可以在两边各办一次。但阿霞仍是泪眼婆娑,整个下午都躺在床上。
晚饭后,钟林好朋友的妻子突然临产,钟林急着陪他去医院。临走前,他让阿霞仔细考虑一下,再给父母写一封信说明情况。也许是走得太匆忙,他没有看到阿霞含泪的眼睛闪过了一丝不祥的迷茫。
晚上9点半,钟林回了家,小房间开着灯,敲门却无人应。他以为阿霞睡着了,拿出钥匙开门才发现门反锁了。他急了,搬过凳子爬在气窗边看,心顿时沉进了冰海:阿霞竟活生生地吊在吊扇上!他不顾一切地用手砸开气窗,人却爬不进去。有个邻居赶来,两人一起撞开门,这才把阿霞救了下来。
在医院,一边是阿霞在急救,一边是钟林流血的手在缝针。母亲从钟林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种可怕的念头,她堵在门口,失声叫喊:“阿钟,阿霞已经走了,你可千万不能跟她一起走啊!我们受不了啊!”
这以后发生了什么,钟林的脑中只是一片空白。每天都有人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人们问:阿霞为什么要自杀?钟林说我也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是阿霞的父母没有收到信,以为女儿掉进了火坑,才说了那么多绝情的话;也许是老人受人挑拨,一时气愤才把阿霞逼上了绝路。在阿拉木图发生的一切的真相他永远不能了解了!
他想起阿霞生前的认真,她不会伪装自己,她不喜欢欺骗,做事黑白分明。在办理阿霞的护照时缺了一份健康证明,钟林说这种小事只要给医生塞点小钱就得了,可阿霞就是想不通,偏要跑得气喘吁吁地回家拿。
后来,面对亲情和爱情的剧烈冲突,阿霞同样不愿选择“不认真”。钟林一直喜欢她这种认真,她不像上海女孩那样遇上点事就“作天作地”,她把痛苦全藏在心底,以最惨烈的方式了结……她的了结留给两家人无尽的伤痛,她走的时候,年仅25岁。带阿霞的骨灰回家那天,天异常晴朗,钟林看着面目全非的小房间,泪如雨下,物是人非,美好的春光里竟全是伤痛。
此后的很长时间,钟林没迈出家门半步。对父母而言,不幸中的万幸是他们留住了这个儿子,而对钟林来说,很多东西已经永远丧失了。阿霞和他就像两条鱼,阿霞选择离水而亡,在水中的他忍受的是比死还深还长的痛楚。
在回国前,钟林把约30万元的财产留在了阿拉木图,这间公司是以阿霞的名义注册的,财产应该属于阿霞的父母,而那个地方他再也不愿回去了。
几年后,在上海,钟林选择了一份与以前的生活毫无关联的普通职业。很少有人知道他的俄语流利,也很少有人看得出他曾是生意场上的好手。他不再像当年那样目光犀利、锐气逼人。所谓生意在他眼中不再那么重要,做不做都无所谓,那种叫梦想的东西离他好远了。
1998年底,钟林结婚了,妻子知道他的所有故事。婚后,两人感情不错。
但有些事钟林一辈子也放不下。平时工作忙忙碌碌,但一到每年的3月5日或是清明,冷不防地,一股子痛要冲出来。
和钟林谈阿拉木图,他会给你描述地毯的华丽、餐具的精致、姑娘的大方、百姓的彬彬有礼,那是他生命中的好日子。他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