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浪漫主义中的反科学主义的几点质疑
2000-06-13汤奇云
汤奇云
俞兆平先生运用辩证思维方法,通过寻找某一事物的对立面的方式来认识事物的存在,也不失为一种可行的认识方法。但是,如果是简单地把事物一分为二,认为事物只有一个对立面,就成了庸俗辩证法。浪漫主义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就拥有多个对立面,科学理性只是其中的一个,而且是属于晚期较为次要的一个。因此,俞先生为独立新说,认为浪漫主义是反科学主义的一种社会思潮的认识,有意忽略其他对立面,就犯了逻辑上的简单化错误。
其次,任何逻辑方法都只是一种获取知识的工具,正确知识的获得离不开逻辑推理中前提条件的正确性。俞先生在运用辩证逻辑推理浪漫主义的"真质"时,在"前提条件"上又犯了一些常识性的错误。
俞先生根据卢梭的《论科学与艺术》一文认为,"浪漫主义之父"卢梭是反科技与工业文明的。他还引用了浪漫主义思想史家马克·亨克尔的一段话:"浪漫派那一代人实在无法忍受不断加剧的整个世界对神的亵渎,无法忍受越来越多的机械式的说明,无法忍受生活的诗的丧失。……所以我们可以把浪漫主义概括为现代性(modernity)的第一次批判"。由此证明了浪漫主义的原初精神是"现代性"的自我批判。
从卢梭(1712-1778)的《论科学与艺术》能说明他是当时反现代科技和工业文明的思想斗士吗?浪漫主义到底是不是产生于科学主义泛滥的狂潮中呢?
1750年,在狄德罗的鼓励下,38岁的卢梭参加了法国第戎学院举办的关于科学与艺术的复兴是否使道德纯化问题的征文竞赛,其论文《论科学与艺术》因获得了头等奖而一举成名。很明显,这是一篇命题作文,而且是即兴发挥的结果,很难代表卢梭深思熟虑的思想成果。而且,卢梭此文的实际意思是:如果社会本身是堕落腐败的,那么作为社会"花冠"的科学、文学和艺术越发展,越只能掩盖德行堕落这一脓疮,越钝化人们的敏感性,使人们在沾沾自喜于自己的艺术才华中心甘情愿地接受精神奴役的枷锁;如果人们从满足于政府和社会所默许的邪恶或奢侈的愿望出发,从早已遭到玷污的审美趣味出发,去从事科学研究和艺术创作,更是不可能促进道德水平提高。相反,科学技术和艺术创作越发展,越表明对保留在人们心中原始而自然的神圣道德的"风化"在加快。在卢梭看来,人类道德的堕落不是由科学与艺术的发展带来的,它们的繁荣只是对本已堕落的道德起着一种掩饰作用,他又何曾反科学与艺术呢?而且,卢梭的这种说法在当时并无新意,只不过是跟随当时众多的道德保守主义者面对新事物的惶惑人云亦云而已。如果俞先生把它当成浪漫主义的经典文献,那么卢梭后来又怎么可能成为新道德的倡导者呢?
卢梭所处的时代到底会不会形成对工业文明和科技主义为代表的现代性反思呢?牛顿(格列历1643-1727)1671年才发明了反射望远镜,他的宇宙理论至少是此后才形成的;他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于1687年才出版,其力学原理和万有引力原理才正式得以公开。工业革命在英国18世纪60年代才开始,蒸汽机于80年代才发明;卢梭所在的法国与德国直到19世纪才完成。此时的欧洲工业状况绝大部分还处于手工作坊状态,又哪来工业文明呢?工业文明所造成的"现代性"害果又从何谈起呢?
卢梭的思想主要体现在《社会契约》和半论文体式的小说《爱弥尔》里。他对社会、宗教、儿童教育等发表了一系列的看法,着重强调要尊重儿童的个性发展和个人的"天然"自由,反对当时的封建宗法主义"文明"秩序所导致的旧道德的堕落。
卢梭以后,虽然浪漫主义思想在不断丰富和演变,包括工业文明成熟后对"现代性"的批判(至少是19世纪以后的事),但其主旨一直没有变,那便是追求尊重个人的尊严与自由的合乎"自然"人性的人道主义新道德。古典主义文艺中所体现的道德理性的"崇高"已变成了非人道的人性枷锁,是封建专制中权力意志合法化的人为理由。情感是专制的仇敌,以卢梭为源头的浪漫主义,就是要以情感的力量为个人的自由意志寻找"崇高"的意义,为人性的正当情感或欲望开拓出一片自由的天空。
第三,由于俞先生认为"原汁原味"的浪漫主义主旨是对以工业文明和科技主义为核心的现代性批判,而在"五四"时的中国,科学恰恰是被大力弘扬的一面旗帜,因此俞先生对1983年何满子先生在《论浪漫主义》一文中所提出的观点甚为赞赏,认为反科技主义的浪漫主义作为一种流派或思潮运动在当时的中国是没有发展空间的,最多只能作为一种创作方法为中国人所接受。创造社也要修改定义,它只是"采用了浪漫主义某些方法的文学社团"。俞先生还以"反科学主义"解释了创造社的主要成员对自身所信奉的浪漫主义进行批判、否定的现象,破译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大的疑案"。
显然,这种解释也是难以令人置信的。如果一种方法可以与它内在所包含的精神剥离的话,难道我们可以说某科学家反对科学精神,然而他却在运用科学方法进行研究吗?这种对浪漫主义的解构方法显然简单到了荒谬的程度。
1923年,成仿吾在《写实主义与庸俗主义》中之所以说浪漫主义是庸俗主义,是因为浪漫主义在主"情"反"理"时,个人情感过度抒发,往往会形成一种夸张而不自然的状况,是一种"矫情"与"病态"。与"写实主义"相比,它注重自己的反叛精神时,却失却了对客观现实问题的深层揭露。这种"浮夸而情感式的(茅盾语)的"德性",对于急于解决社会、民生问题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来说,是难以"同情"的。随着它的问题意义的失去,也就失却了它的崇高性。但成仿吾决不是因为浪漫主义反科学主义而贬斥它。
郁达夫之所以会在1927年的《文学概说》中感到"不安"和"惑乱",是因为他在创作过程中已经觉察到,浪漫主义会在情感的张扬过程中必然产生绝对的自我,绝对的自我就是无限的自我,必然会否定自身以外的一切存在,包括"自我"本身。浪漫主义在社会现实中的这种毁灭功能的膨胀与"创造功能"的缺乏,使郁达夫感到不无尴尬。
郭沫若是与冯乃超则是站在"无产阶级革命"的政治立场来"反思"浪漫主义的。郭沫若在《革命与文学》中说:"在欧洲的今日已经达到第四阶级与第三阶级的斗争时代了。浪漫主义的文学早已成为反革命的文学"。自"五四"以来,"革命"一直是意识领域的一个崇高的字眼,也是理解中国现代浪漫主义自我批判的关键词。任何事物只要与"革命"粘上边,都具有了话语上的合法性。浪漫主义本来也具有革命性,但由于与"第三阶级"粘过亲,在郭、冯眼里也便成了"反革命的"、拖着历史往后走的了。
在"革命文学"产生以前,在"五四"反封建的风尖浪口上,浪漫主义的个人主义对个性的张扬、对封建专制的反叛就是崇高。创造社就曾为"为艺术而艺术"的理论主张竭力辩护,认为艺术必须表现个人的真情实感,特别是内在的苦闷。但人们对个人(特别是感伤的一味愤世嫉俗的个人)的力量以及浪漫主义的非功利的唯美主义立场仍抱怀疑态度,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的根本分歧就在于此。浪漫主义者自身对个人情感的力量也不无狐疑,因此成仿吾感到有点"俗",郁达夫则感到有点"虚"。
"革命文学"产生以后,"崇高"就体现在"人民性"和"无产阶级革命"里。"浪漫主义"与"革命"的联姻,终于使中国现代浪漫主义获得了存在的合理性。在这种崇高意识的促使下,浪漫主义按其情感倾向和阶级意志分为进步的(或称积极的)和反动的(或称消极的)两种。只有表现"无产阶级"或"人民"的情感意志的浪漫主义才有崇高美可言。浪漫主义被注入了阶级意志,或者说只有被阶级理性的网筛过滤后的情感与心灵才能进入到崇高的境界。这种情感与政治权力的联姻,固然使政治情感获得了合法性,但私人情感仍被排斥在合法性之外。因此,中国现代浪漫主义作家不可避免地面临着一种人格分裂:政治人和自然人。作为"政治人"的人格可以表述在政治抒情诗等文学样式中,而作为"自然人"的情感诉求则只能隐藏在他们的私人生活当中或以"革命"的面目变相出现,如蒋光慈的"革命+恋爱"的创作模式。
中国现代浪漫主义的自我批判,就是在这种"崇高"意义的转换中怀疑与寻求的表现,又哪里是因为浪漫主义的"反科技主义"所致呢?
第四,俞先生还列举了三个"范例":宗白华、沈从文、冯至,认为他们才是趋近相对"纯正"的反科技主义的浪漫主义作家的代表。首先我们必须明确一点,只有当后来日趋武断的唯科技理性的弊端暴露并妨碍了人们对更高精神生活的追求以后,浪漫主义才完成其"第一次现代性批判"。此前,科学的发达不仅不妨碍人们对美好幸福生活的追求,相反,科学精神还有助于人们更好地理解生活的意义。宗白华和冯至的艺术探索,都恰恰是建立在对科学的自信上,因为科学作为人类谋取高级物质生存形态的手段已经成为人们眼前的事实。人们所缺少的是如何把这种物质生活形态与个体生存意志相联结的手段。而打破这种联结的是具有强大权力意志的传统伦理和现代政治意识形态,而非科学本身。在《北游》中,遮蔽冯至对"自己"的认识的,难道是科学理性吗?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宗白华还是一个科学主义者。他要求人的精神走向应以宇宙的内在秩序为定律的美学思想,就是近代宇宙观的结果和科学思维的产物,还没有回到以人为中心的反科学主义的意义上来。他既接受了科学思维的成果,也继承了科学思维的先天性缺陷,显然,他还没有意识到这种缺陷。
沈从文以其抒情小说的实绩毫无疑问地步入了中国现代浪漫主义的行列。但实事求是地说,沈从文所处的时代,既没有反工业文明的现实要求,沈从文本人也没有反科学主义的思想素质。他只是以一个"乡下人"孤绝的忠忱,把对自然纯朴的人性美和人情美的怀念留住在他的"湘西世界"里,间接地流露出对以北平为代表的现代都市文明追求金钱、权势的市侩主义与人情淡漠的不满情绪,批判了现代人萎缩的人格。而这种市侩主义往往打着"现代"的旗号堂而皇之地成为了人们日常生活的准则。他在《〈长河〉题记》中所提到的"现代",就是这种市侩主义内涵,而不是俞先生所指涉的以工业文明和科学主义为精神内核的"现代"。显然,沈从文也意识到这种市侩主义乃大势所趋,不可逆转,所以他说他是20世纪最后一个浪漫派。再则,我们能够想当然地推断沈从文所说的"现代二字到了湘西"是指现代工业和现代科技到了湘西吗?
所以,我们对历史现象和历史人物的评价还是应该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的法则,切不可把今天人们的思考内容强加于历史人物,来任意抬高他们的历史意义,因为历史人物的历史意义只有在对历史局限性的突破中才能得到体现。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责任编辑:范智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