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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与“宋四六”

2000-06-13陈祥耀

文学评论 2000年5期
关键词:苏轼

陈祥耀

内容提要:苏轼文章的代表作,以散文为主,应用性的"四六"文非所经意;然由其才识和经历所触发,在宋代却也有超越的成就和特色。本文从对苏轼此种文体成就的论述,上溯其渊源,下及其影响,以略见它在文学史上的作用。

(一)

骈体文是我国运用汉字的单音、方块的特点而构成的一种独特的文体。骈文中多用四六字句间隔组成扇对的,又称为"四六"体。先秦文章已杂有骈偶的句子。西汉文章如贾谊的《过秦论》、司马相如的《难蜀父老》、终军的《白麟奇木对》、王褒的《圣主得贤臣颂》等,骈偶句已占颇大分量。东汉到魏,如冯衍《遗田邑书》、班彪《王命论》、班固《汉书》的论赞、蔡邕的大量碑文,以及韦昭《博弈论》、曹丕《与钟大理书》、曹植《求自试表》、李康《运命论》、阮籍《达庄论》、嵇康《养生论》、曹礒《六代论》等,更是有意组织排偶辞句,创造骈文体式。西晋陆机为文特别注重雕对,大力推进了骈文的发展:他的《文赋》开创工整的骈赋;文章如《辨亡论》、《五等诸侯论》、《豪士赋序》,是工整的骈文,且多四六句子;《演连珠》主要是用四六句式组成的。可以说,骈文及其中的"四六"体制,在陆文中,基础已经奠定了。东晋、南北朝,骈文进入全盛时代,作家私人著作以及朝廷、社会上的应用文章,都以骈体为主。前期作家,可以傅亮、颜延之、鲍照等为代表;中期如王融、沈约、谢緿等"永明体"作者以及江淹、任窻等人的作品,更进一步从讲究平仄声音的调配方面发展骈文及其"四六"化。后期的庾信、徐陵两人,则高度发挥骈文的雕对谐声、用典使事的种种技巧,立起骈文的高峰。

隋及唐朝前期,骈文仍占文坛主要地位。"初唐四杰"是发展徐、庾之体的杰出骈文作家。中唐"古文运动"开展以后,骈文趋于衰落。但"古文运动"之前,陆贽的文章,在骈体中改变它的功能和机调,开创了散文化的骈文,对"宋四六"有直接的影响。晚唐的李商隐是唐代骈文回光返照时期的杰出作家。他文章用典仍多,受陆贽新风影响较少,主要是继承齐梁到"四杰"这一系统的风采而益求精致。柳宗元《乞巧文》说过"骈四俪六,锦心绣口"的话;李商隐的骈文集子,直接以《樊南四六》甲乙集命名,所以"四六"体之名,还是从他正式开始的。

骈文以铺张词藻而求形式的华丽,但却妨碍内容表达的明白具体和深入。刘勰《文心雕龙》和刘知几的《史通》两书,用骈文写,说理比较明切深入,但还不能像陆贽文章那样晓畅灵活地用来论述政治大事和社会民生问题。陆贽骈文,是一创举。苏轼生平为文,深受陆贽的影响,苏辙为他写的《墓志铭》说他:"初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他的《乞校正陆贽奏议上进札子》是这样向哲宗推荐陆贽的文章的:伏见唐宰相陆贽,才本王佐,学为帝师。论深切于事情,言不离于道德。智如子房,而文则过;辩如贾谊,而术不疏。上以格君心之非,下以通天下之志。三代以还,一人而已。但其不幸,仕不遇时。德宗以苛刻为能,而贽谏之以忠厚;德宗以猜疑为术,而贽劝之以推诚。德宗好用兵,而贽以销兵为先;德宗好聚财,而贽以散财为急。至于用人听言之法,治边驭将之方,罪己以收人心,改过以应天道,去小人以除民患,惜名器以待有功,如此之流,未易悉数。可谓进苦口之药石,钅咸害身之膏肓。……如贽之论,开卷了然,聚古今之精英,实治乱之龟鉴。

对于陆贽,可谓推崇极至;而观看这篇《札子》的全文,乃真得陆贽的神理。陆贽骈文在内容方面,既如苏轼所称述。在形式方面,又是对仗工整,平仄和调,善于柚成语;语句灵活多样,长短兼用,不限于四六句式,特别是善用长对;辞多白描,少用典故,屏除晦涩肤泛的词藻,能切实深刻地剖析事理。既开创骈文的散文化,又严格保持它的谐声雕对的形式。曾国藩《鸣原堂论文》说:"骈体文为大雅所羞称,以其不能发挥精义,并恐以芜累伤其气也。陆公则无一句不对,无一字不谐平仄,无一联不调马蹄。而义理之精,足以比隆濂、洛;气势之盛,亦堪方驾韩、苏。"《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新唐书》例不录排偶之作,独取贽文十余篇,以为后世法。司马光作《资治通鉴》,尤重贽议论,采奏疏三十九篇。"又有些选家,不把它看为正宗骈文,明王志坚《四六法海》、清陈均《唐骈体文钞》,不录其文,近人高步瀛《唐宋文举要》,把它放在散文类中。可以说,到了徐、庾、"初唐四杰"、李商隐手里,骈文的华美技巧,已高度发展;到了陆贽手里,骈文的切实的政治、社会功能,也已得到高度的发扬。骈文不切实用,对于陆贽文来说,是不符合的。

宋代重兴"古文运动"的领袖人物欧阳修,早年学为骈文,但他在提倡"古文"之后,便肆力写散文,不喜再写骈文。不过受着时代风习的限制,他为朝廷所写的诏敕,以及部分呈奉朝廷的表状和私人间的应酬书启,还用骈体写。欧阳修所写骈文,形式上效法陆贽的散文化格调,应用的范围却更加缩小。这种缩小了应用范围又发展了句式的四六化新体骈文,后人称为"宋四六"。它的直接开创者是欧阳修。

欧阳修开创"宋四六"体,他自己所写的"四六"文,不见刻意经营而以平易自然、雍容闲雅取胜。北宋继他而起,"四六"写得最好的,是王安石和苏轼。他们"四六"文的应用范围,同于欧阳修(长篇奏议和大部分书牍都用散文写,更不说其它议论、抒情、记事之文了);而写作比欧阳修来得刻意。前者文字凝炼峭拔,后者豪迈不羁,各有特色。但苏轼在仕途上比王安石坎坷得多,生活遭际使他的"四六"文,比欧阳修、王安石都有更多的动人内容,因而传诵较广,影响也较大。

苏轼任中书舍人、翰林学士所写的内外制是官样文章,本难看出作者的风格特点;但因他性格豪放,拘忌较少,才华横溢,下笔有力,所以也有一些篇章,写得颇出色,如《除吕光著平章军国事制》、《太皇太后赐门下手诏》、《王安石赠太傅敕》、《吕惠卿责授建宁军节度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敕》等。

最能表现苏轼"四六"的文采的,还是他自己所上朝廷的表、状和一些给朝官、师友的启文。前一类,如熙宁年间"新党"执政,他不容于朝,出为杭州通判,又转知密州、徐州,到元丰二年二月,转知湖州。他的《湖北谢上表》中云:才分所局,有过无功;法令县存,虽勤何补?罪固多矣,臣犹知之。……此盖优遇皇帝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

对"新法"的不满,直言不讳,不计锋芒毕露的后果。同年八月,即以"乌台诗案"下狱,几陷死地。十二月狱结,贬谪黄州受管制。三年二月到黄州,直到七年才量移汝州。《谢量移汝州表》中云:憔悴非人,章狂失志。妻孥之所窃笑,亲友至于绝交。疾病连年,人皆相传为已死;饥寒并日,臣亦自厌其余生。……顾惟效死之无门,杀身何益?更欲呼天而自列,尚口乃穷。徒有此心,期于异日。

处境凄凉,但仍保持他的一贯的洒脱风趣和倔强气慨。元丰八年,神宗逝世,哲宗即位,太皇太后高氏听政,起用"旧党",苏轼也自闲居常州起知登州,到任时作《登州谢上表》中云:坐受六年之谪,甘如五鼎之珍。……岂期枯朽之中,有此遭逢之异。收召魂魄,复为平人。……恭惟先帝全臣于众怒必死之中,陛下起臣于散官永弃之地。没身难报,碎首为期。

感激神宗,于此可见。凄凉之况,强项之气,一如前文。元淘年,苏轼除中书舍人,转翰林学士。二年,兼侍读。四年春,即出知杭州。六年回朝,除吏部尚书,改翰林学士承旨,旋兼侍读。同年即外放知颍州。七年,移知郓州,改扬州。同年又回朝,除端明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充礼部尚书。八年,外放知定州。在这几年中,他虽受高后的重视,屡调回朝,但一方面由于他在政治上独立不阿,一方面由于有人怕他才高受重用,可能入相,出以忮忌,所以"新党"、"朔党"、"洛党"对他的诬陷,迭起兼攻,使他不安于朝。每次入朝不久,便力辞朝官,乞求外放。在朝日少,外放日多。他在《杭州谢上表》中云:江山故国,所至如归;父老遗民,与臣相问。……兄弟孤立,尝亲奉于德音;死生不移,更誓坚于晚节。

他曾任杭州通判,知杭州是旧地重游,故云"江山故国";旧时父老对他亲善,故感"所至如归",坦然自得,不以得失萦怀。政敌攻击他结私党,高后不以为然,说他与弟苏辙孤立无党,故云"兄弟孤立"。在杭州,又因刺配豪猾二人,被政敌弹劾为违法,朝廷赦其"罪",乃上《杭州谢放罪表》,第一表中云:职在承宣,当遵三尺之约束;事关利害,辄从一切之便宜。曲荷天恩,不从吏议。……伏念臣早缘刚拙,屡致忧虞。用之朝廷,则逆耳之奏形于言;施之郡县,则疾恶之心见于政。虽知难每以为戒,而临事不能自回。

第二表中云:伏以法吏网密,盖出于近年;守臣权轻,无甚于今日。观祖宗信任之意,以州郡责成于人。岂有不择师帅之良,但知绳墨之驭?若平时仅能守法,则缓急何以使民?

既表示直言和"疾恶"之性"不能自回",又指陈"法吏网密"、"守臣权轻",对地方吏治不利,所谓谢"罪",实同申驳。"岂有不择"四句,在被动中照旧大胆地批评了当时任官行政的一大弊端。七年作的《谢兼侍读表》中云:七典名郡,再入翰林;两除尚书,三忝侍读。虽当世之豪杰,犹未易居;矧如臣之孤危,其何能副?……白首重来,丹心已折。望西清之帷幄,久立県徨;闻长乐之鼓钟,悦如梦寐。

官职迁升,表面堂皇,其实是频遭挫折,*(惶不安,有如《定州到任谢表》说的:"坐席未暖,召节已行。筋力疲于往来,日月逝于道路。"故一转之间,所写入朝的凄切、県徨,对照之下,特别显得宦途斗争的尖锐复杂。情境相生,非常动人。元贪四辏高后逝世,哲宗亲政,"新党"重新掌权。此后,苏轼便接连受到严重的迫害,贬谪岭南,政敌屡想置之死地而未果。绍圣元年,谪居英州,又改惠州安置。四年,再改昌化军(唐儋州,在今海南省)安置,处境十分艰难。《英州谢上表》中云:虽幼岁勤劳,实学圣人之大道;而终身穷薄,常为天下之罪人。……瘴海炎陬,去若清凉之地;苍颜素发,谁怜衰暮之年?……在先朝偶脱于诛戮,故此日复烦于典刑。顽戾如斯,生存何面!臣敢不噬脐悔过,吞舌知非,革再三不改之愆,庶万一有善终之望。

《到昌化军谢表》中云:曾无毫发之能,而有丘山之罪。宜三黜而未已,跨万里以独来。……孤老无托,瘴疠交攻。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魑魅逢迎于海外,宁许生还?身处艰难险恶的境地,势当认罪与谢恩,然而强调"顽戾"与"再三不改"之性,言外仍是百折不悔的精神。"去若清凉之地"两句,又表现何等的乐观豁达!元符三年,哲宗逝世,徽宗继立,以新君即位,行赦减罪人的恩典。苏轼也于当年二月,蒙恩自海南内迁,安置廉州。四月,再以徽宗生皇子的恩典,移永州居住;十一月,诏复朝奉郎提举成都府玉局观,准在外军州任便居住,开始恢复自由。但在次年(建中靖国元年)六月,行至常州便发重病;请准致仕,于七月间卒于常州。内迁时所作,如《谢量移永州表》中云:海上囚拘,分安死所;天边涣汗,诏许生还。……挈是破家,航以一苇。蛟鳄潜底,风涛不惊。遂齐编户之民,不为异域之鬼。视偕飞走,施谢乾坤。天日弥高,徒极驰心于魏阙;乡关入望,尚期归骨于眉山。

《提举玉局观谢表》中云:七年远谪,不意自全;万里生还,适有天幸。骤从缧绁,复齿缙绅。……伏念臣才不逮人,性多忤物。刚褊自用,可谓小忠;猖狂妄行,乃蹈大难。……敢不益坚素守,深念往愆。没齿何求,不厌饭蔬之陋;盖棺未已,犹怀结草之忠。

当时在朝政敌尚多,都在张目窥伺,想再搜寻他的罪隙,而苏轼行文,仍是我行我素,不改倔强故态。"风涛不惊",以及感到能和动物一般"飞走",和齐民一般"编户",得到自由,便属大幸;所期望的只是"归骨"故乡等等,则达观之概与辛酸之情交融在一起,写得沉痛感人。

后一类,如《谢制科启》二篇、《谢馆职启》,论当时制科取人的得失;《谢中书舍人启》,论"人材进退"与"风俗隆替"的关系;《谢秋赋试官启》,论士子治学与从政的关系:评论时政,内容深刻;对偶中句法灵活,文风也近陆贽。《谢制科启》第一说的:"一之于考试,而掩之于仓猝,所以为无私也。然才行之迹,无由而深知;委之于察举,而要之于久长,所以为无失也。然请托之风,或因而受滋长。此隋唐进士之所以为有弊,魏晋中正之所以为多奸。"第二说的:"使举世将以从容而自居,则天下谁当以奋发而为意?"《谢秋赋试官启》说的:"降及近世,析为二途:凡王政皆出于刑书,故儒术不通于吏事。惟其所以治民者,固不本于学;而其所以为学者,亦无施于民。游庠校者忘朝廷,读法律者得捐诗赋。场屋后进,挟声技以自夸;王公大人,顾雕虫而自笑。"可见其价值。它如《杭州谢执政启》的:"湖山如旧,鱼鸟亦怪其衰残;争讼稍稀,吏民习知其迟钝。"《颍州到任谢执政启》的:"入参两禁,每玷北扉之荣;出典二邦,辄为西湖之长。"《贺欧阳少师致仕启》的:"事业三朝之望,文章百世之师。功存社稷,而人不知;躬履艰难,而节乃见。……轼受知最深,闻道有自。虽外为天下惜老成之去,而私喜明哲得保身之全。"《答乔舍人启》的:"议论慷慨,则东京多徇义之夫;学术浮夸,则西晋无可用之士。"则怡然高远之趣,慨然含蓄之谈,名章隽句,不同凡响。

苏轼的"四六"文,虽多属应用、应酬之作,然其价值,超过这种范围的局限。它在形式方面,深得陆贽文章之长;内容方面,本其自身的学养和经历,又多独到之识与动人之情,所以在北宋这种文体中,是最富文采,最有个性的。欧阳修《试笔》说:"往时四六作者,多用古人语及古人故事以炫博学,而不思述事不畅。近时文章变体,如苏氏父子以四六叙述,委曲精尽,不减古文。自学者变格为文,迄于今三十载,始得斯人(按,指苏轼)。不惟迟久而后获,实恐此后无有能继者尔。自古异人间出,前后参差不相待。余老矣,乃及见之,岂不为幸哉!"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说:"四六偶俪之文,起于齐梁,历隋唐之世,表章诏诰多用之。……本朝杨(亿)、刘(筠)诸公犹未变唐体;至欧、苏始以博学富文,为长篇大句,叙事达意,无牵强劳苦之态。"王志坚《四六法海》评:"苏公诸表,言迁谪处,泪与声下,然到底忠鲠,无一乞怜语,可谓百折不回矣。"清孙梅《四六丛话》评:"东坡四六,工丽绝伦中,有意摆脱隋唐至五代蹊径。以四六观之,则独辟异境;以古文观之,则故是本色,所以奇也。"可略见其成就与特色。

苏轼的诗文词,在北宋已广泛流传,有"才落笔,四海皆已传诵"的盛况;但因政治上屡受陷害,其集也曾遭受朝廷禁毁。到了南宋,他的文章气节,经过历史考验,更受人敬重。开国时的高、孝二宗,对其人其文,即大加褒奖,所以他的作品,在南宋一朝,影响极大。诗文词如此,"四六"也不例外。

另一方面,世称"唐宋八大家"中的宋代六大散文家,皆生于北宋。南宋时期的散文,比较起来,没有北宋的辉煌;但南宋的"四六",却继北宋而有所发展。这个发展,是沿着欧、苏气格而受苏的影响尤大。

第一,从影响方面看,南宋"四六"的重要作家如汪藻、綦崇礼、洪适、周必大等人的作品,虽风格略有差异,但总的优点是能继承苏文的对仗工整而又语言明畅、气机动荡灵活的特色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汪藻《浮溪集》说:"明白洞达,曲当情事,诏令所被,无不*(愤激发,天下传诵,以比陆贽。"评綦崇礼《北海集》说:"明白晓畅,切中情事,颇与《浮溪集》体格相近。"楼钥序《北海集》说:"不为崖岸之词,气格浑然天成,故一旦当诏书之任,明白洞达,虽武夫远人,晓然知上意所在,非规规然取青媲白以为上者也。"周必大为洪适作的《神道碑》说宋孝宗赞许洪的制诏"文词有用,论事可观",周评洪文为"步骤经史,新奇富赡。"《四库提要》也评:"适以词科起家,工于俪偶,……其内外诸制,亦皆长于润色,藻思绮句,层见叠出。"《宋史》本传评周必大文:"在翰苑六年,制命温雅,周尽事情,为一时之冠。"李璧为周写的《行状》说:"词意婉切,悉中事宜。……温纯雅正,不厉声色,自足如意。"他们的明白晓畅处,是欧、苏气格;而抑扬开阔、浏亮遒宕、文采焕发处,更得力于苏轼。

第二,从发展方面看,首先是南宋偏安半壁,国势危急,上述作家所写的"四六"文,更多的有关国家大事,更富於历史性意义。如汪藻写的《隆烫后布告天下诏》,是宣布宋高宗即位的;《建炎三年十一月三日德音》,是宋高宗逃避金兵入海归来的"罪己"赦书,论者把它的作用比为陆贽替唐德宗避寇奉天所写的《兴元改元大赦诏》。綦崇礼写的《赐新除镇江府建康府淮南东路宣抚使韩世忠诏》、《秦桧罢右相制》;洪适写的《激论将士诏》、《抚喻归正将士人民诏》、《亲征诏》、《视士诏》;周必大写的《追复岳飞原官以礼改葬敕》、《刘钅奇上遗表赠开府仪同三司敕》,都是这类文章。

其次是这些作家所写的"四六"文,更加追求对偶和用典造句的技巧。如汪藻《隆烫后布告天下诏》的"汉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兴;献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宋朝自太祖到高宗,正好传接十代;高宗是徽宗第九子:用典恰切不可移易,传诵一时。綦崇礼《秦桧罢右相制》的:"念方委听之专,更责寅恭之效。而乃凭恃其党,排斥所憎。进用臣邻,卒面从而称善;稽留命令,辄阴怵以交攻。"《赐韩世忠诏》的:"念国家之至计;翳将相之协恭。勉就大勋,毋怀小忿。譬犹捕鹿,要为犄角之图;有若献*1,皆获公私之利。"揭露秦桧的奸险伎俩,要韩世忠注意将相协力,对仗工整,譬喻恰切,辞意也深刻。洪适《亲征诏》的:"凡我文武军民,怀十二圣二百年涵养之恩,痛中原四十载分崩之难,奋忠出力,不与雠敌俱生。大可以成功名而取富贵,次可以宁父母而保妻子。皇天后土,实佑此行。"偶对通俗灵活;《谢赐先臣谥忠宣诏》的:"伏念皇帝陛下,心念功臣。谓匡衡之排妒陈汤,皆其私怒;而忠州之谴逐陆贽,恨不生还。隆曲泽以饰终,示清朝之彰善。"用典精工。周必大《答胡邦衡启》表示思亲之情的:"某窃维三有乐之君子,俱存为先;四无告之穷民,幼孤为重。自怜命薄,实感格言;每值生朝,不知死所。"运用《孟子》成语入文,对偶巧妙,且富*(恻感情。而最用力于对偶的变化的是杨万里。杨万里《与张严州敬夫书》自谓:"鄙性生好为文,而尤喜四六。"他的《诚斋诗话》说:"四六有作流丽语者,亦须典而不浮。""有作华丽语而重大者,最不可多得。"孙梅《四六丛话》说他:"往往属对出自意外,妙若天成,南宋诸公皆不及。"所以他的对偶,气能排宕,巧而不弱。如《贺周子充参政启》的:"顾其道显晦之如何,岂其身淹速之是计?故莘渭布衣而涉三事,莫之或非;若夷夔终身而效一官,则又谁怼?季世浸薄,古风不归。至于一游说之间,便萌取卿相之意。岂有平日不为当世之所许,乃欲任人之事权;彼其初心惟以无位而为忧,不思既得之愧怍。今执事致身于台斗,而旷怀寄梦于江湖。半生两禁之徘徊,五载六官之濡滞。逮其望磅礴郁积而极其盛,维岳峻天;举斯民咨嗟叹息而屈其淹,如防止水。上心雪释,涣号雷行。酌彼公言,置诸近弼。然后谈者,罔不翕如。"极尽长短句的盘旋恢展之致。如《除吏部侍郎谢宰相启》的:"搔白首以重来,问青绫之无恙。玄都之桃千树,花复荡然;金城之柳十围,木犹如此。慨其顾影于朝迹,从此寄身于化工。"用典不僻,感慨中又复风神摇曳。

从汪藻到杨万里,南宋"四六"已得到高度的发展,形成高峰,此后渐走下坡路。到了专作"四六"著称的李刘时期,"四六"已由专在语言上追求新巧,滋生做作的毛病。《四库提要》评李刘的《四六标准》说:"南渡之始,古法犹存。孙觌、汪藻诸人,名篇不乏。迨刘晚出,惟以流丽稳贴为宗,无复前人典重。沿流不返,遂变为类书之外编,公牍之副本,而冗滥极矣。然刘之所作,颇为隶事精切,措词明畅,在彼法之中,犹为寸有所长。"孙梅《四六丛话》评李文:"雕琢过甚,近于纤冗;排偶虽工,神味全失。排偶至此,发癢太尽,难以复古。"一种文体的发展,也有其限度,"发癢太尽",病态便也显现。《丛话》又评汪藻文说:"义山之文,隔句不过篇一二见,浮溪非隔句不能警矣。甚至长联至数句,长句至数十字者,以为裁对之巧,不知古意蜪失,遂成习气。"先前骈文,接句对还多,隔句对用得不像"宋四六"那样普遍,故文中说李义山"四六"隔句对还较少见。阮元为《丛话》作的序文说:到了晚唐,"骈俪之文,斯称极致。赵宋初造,鼎臣(徐铉)、大年(杨亿),犹沿唐旧;欧、苏、王、宋(祁),始脱恒蹊。以气行则机体大变,驱成语则光景一新。……南渡以还,浮溪首倡。野处(洪迈)、西山(真德秀),亦称名集;渭南(陆游)、北海(綦崇礼),并号高文。

虽新格别成,而古意蜪失。"程杲作的序文则说:"宋自庐陵(欧阳修)、眉山(苏轼),以散行之气,运对偶之文,在骈体另出机杼,而组织经传,陶冶成句,实足跨越前人。要之两端,不可偏废:由唐以前,可征学殖;由宋以后,可见才思。"王志坚《四六法海》自序也说:"宋之四六,各有源流谱派,……大要藏曲折于排荡之中者,眉山也;标精理于简严之内者,金陵(王安石)也。是皆唐人所未有,其他不出两公范围。……大抵四六与诗相似,唐以前作者,韵动声中,神流象外。宋而后必求议论之工,证据之确,所以去古渐远。然矩镬森然,差可诵习。"总之,"宋四六"在骈体中用途趋于狭小,在文学史上被认为"小道",不受重视;但它的形式、技巧,在骈体中又有新的特色和成就,也不能抹杀。前人所强调区别的"新格"、"古意",都形成于历史演变的不同趋势,各有偏胜,不能两全,也不能片面否定一端。

南宋"四六"的优点是发展欧、苏特别是苏的气格;发展"过尽",产生新的弊病而丧失它的优点,自然也就会走向衰微,李刘阶段的一些"四六",就是它由盛到衰的标志。元明骈体,继续中衰。清代骈文复兴,则是宋以前骈文与"宋四六"成果的汇合了。

[作者单位:福建师大中文系]责任编辑:张国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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