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聋哑父母最美的声音
2000-06-13殷晓章
殷晓章
父母无声的世界,一如我们的世界,有挫折、有坚忍,有自立于人群的信心,还有梦。
1938年,父亲马仲义出生在河南省镇平县的一个书香门第,父亲是在爷爷书香濡染下成长的。爷爷精心栽培父亲,希望父亲在书画上有所造诣,以发扬门风。可突然的变故,碾碎了爷爷的梦想。
父亲7岁患了急性脑膜炎,经治疗后,落下了不能说话、双耳失聪、左目失明的后遗症。
也许是从小有着艺术细胞的父亲,对五彩缤纷的人生有一种特殊的感悟吧。他庆幸自己虽然听不见,不能说话,但还有一只眼睛,还能看到这个充满生机的世界。父亲把一切时间用在看书、画画、写字上。
1959年,父亲凭着扎实的文字和艺术功底,被河南省聋哑学校美术班录取。命运在父亲自己的掌握下,终于有了转折。
4年后,父亲以优异成绩完成了学业,拿到了国家承认学历的大专文凭。
1976年,父亲被分配到郑州搪瓷厂工作。父亲一边夜以继日地研究学习,一边进行技术革新,很快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8年间,父亲设计了近千幅画稿,其中700多幅被选用在搪瓷制品上,他的《祖国万岁》等画稿,还被一些出版社采用。父亲在收获着成功的同时,也收获了爱情。经人介绍,父亲与在郑州市聋哑学校教美术、也就是后来我的母亲徐淑梅相识并相恋了。母亲老家是荥阳的,小时候患病成了聋哑人。共同的苦难经历,共同的追求,使他俩走到了一起,从此他们携手并肩直面着人生的风风雨雨。
三年后,母亲生下了我和妹妹。爷爷给我起名叫马骊,妹妹叫马骧。“骊”指纯黑色的马,“骧”是抬着头的骏马,他希望两个孙女在人生的荒原上扬蹄腾飞,开拓出属于自己的天空。
生长在这个无声的空间里,耳濡目染,我从小便学会和父母打手势,长到两岁时还不会说话。别人说,哑巴生的孩子肯定又是个小哑巴。姑姑着急了,教我说话,不说话不让吃饭,慢慢地我会喊“爸爸”、“妈妈”了。
在我的记忆中,父母对工作特别认真,整日忙忙碌碌。为了不耽误工作,又能照顾我俩,父亲找来了一辆破童车,收拾好后,把我俩放在里边,推着我们去上班,逢下雨时,上面用薄膜盖着。
我5岁那年的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母亲急着上班,我哭着也要去,开始母亲牵着我的手大步走,后来干脆抱着我跑。因路滑,几次摔倒在雪地上,但每次母亲都紧紧护着我,使我免受皮肉之苦,那个雪白的冬日,母亲几次摔在雪地上又站起来的情景,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中。
要是赶上父亲加班或出差,母亲又加班,我和妹妹只好在家啃凉馒头。后来母亲干脆把我俩带到厂里,那次,到中午时我俩饿得直哭,一位好心的老太太往我俩嘴里塞几粒花生米。直到下午4点多,母亲才下班,母亲用5角钱给我俩买了4小盒饼干,那饼干成为一生中我们吃过的最香甜的食物。少不懂事的我们只顾自己狼吞虎咽地吃,没有顾及母亲,要知道母亲在繁重的劳动下连一口东西也没吃呀!
就这样,父母亲用全部的爱滋润着我俩的心,竭尽全力地呵护我们成长。
在特殊的家庭中,形成了特有的姐妹亲情
上小学后,我俩从不和别人比吃比穿,我俩的衣服是缝了又缝,补了又补,但在学习上,我俩你追我赶,互不相让。
从小爱吃甜食的妹妹,喜欢吃冰糕,一位邻居搞了个恶作剧,他让妹妹给他捶背,他给妹妹买冰糕。妹妹经受不住冰糕的诱惑,捶了很长时间,那人才给妹妹买了一块冰糕。我知道后,第一次对妹妹发了脾气。
后来,懂事的妹妹画了一幅漫画,一个女孩身后跟着一群长着手和脚的糖果、蛋糕,上面写着“请不要跟着我走”。没想到妹妹的想象力那么丰富,可妹妹幼小的心灵里过早地装下了她这个年龄本不该承载的东西!那时,我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地爱妹妹,她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在通往理想的路上,双亲时刻与我们相伴
上初中后,我对舞蹈产生了兴趣。有一次梦见自己身穿小天鹅裙,立起脚尖,轻盈地旋转着。父亲起初不让我学,他认为跳舞不像画画,不能受用终身。但看我决心已下,父亲“说”:“你要是拿个奖回来,我就让你学!”
1989年,在郑州市中厚区“音乐器乐舞蹈”比赛中,我自编自演的舞蹈《虞美人》获得中学组三等奖,父亲拿着我的证书看了又看,脸上露出了发自心底的笑。
尽管生活困难,父母还是节衣缩食地让我参加了省歌舞院的舞蹈学习班。我的学舞生涯开始了。
妹妹很有绘画天分,上初中后,父母又把她送到省少年宫学画画。父母为了我俩的梦想,付出了太多太多……
我清楚地记得有天晚上,我参加慰问演出,母亲骑自行车送我。在路上,母亲被人撞了一下,摔倒在地上,弄伤了骨头。母亲“说”,赶紧去,不要管我,演出要紧。我演出的舞蹈是《血染的风采》,我演得特别投入,获得了阵阵掌声。没等演出结束,我拼命地往回跑,看到母亲还坐在那儿,脚肿得像馒头一样,我趴在母亲身上,用手抚摸着她受伤的左腿,痛哭不止。
上高一时,为了减轻家庭负担,我参加了市电业局的文艺演出队,一边学习,一边利用节假日演出。我把第一次挣得的40元钱送到母亲手里时,感到踏实了许多,我终于能为家里挣钱了。
1995年,我参加了高考,通知书一直没发下来,我以为没考上,便到电业局上了班。我想早一天参加工作,也好为父亲分担家庭重负。没想到,10月份,喜讯传来,我被河南大学艺术系录取了。
领取通知书后,已是黄昏。归心似箭的我飞奔回家,我高叫一声:“我考上大学了!”便扑上前去紧紧抱住母亲,幸福的泪痛快地流淌着,父母也喜极而泣。晚上,举目夜空,那一轮月亮是那么明亮。
我是家属院自1964年以来,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并且是在这样一个聋哑家庭里。整个家属院沸腾了,父母饱经沧桑的脸上也洋溢着笑容,已经戒酒多年的父亲,破例痛饮,直喝得酩酊大醉。
可是,面对家庭的现状,亲戚们劝我:你已经有一个挺不错的工作,还是挣钱供你妹妹上学吧!我心里很矛盾,一边是我梦想的大学生活,一边是家里窘迫的经济条件,我陷入痛苦之中。
正在伏牛山写生的妹妹得知我考上大学的消息后,激动地打来电话说:“姐,你去上大学吧,学舞蹈年纪大了,就不能跳了。我会画画,可以养老,你先上大学,毕业后我再上,咱俩轮着上。”捂着话筒,我放声痛哭,我知道妹妹那几句看似轻松的话,是她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的抉择。我实在不忍心让妹妹的大学梦破灭在她17岁的花季里。
在家人的支持下,我终于坐上发往开封的班车。汽车开走很远了,父母还站在那儿,他们那瘦小的身影,在我远去视线里,渐渐成一个小黑点,父母不放心走出家门的女儿啊!
父亲,母亲,女儿没有让你们失望
到学校后,除去坐车等费用,只剩下70元钱了,这就是我这个月的生活费了。为了节省开支,每天早上,我只喝点白开水,吃点馒头,中午吃从家里带去的腌菜,晚上吃包5角钱的方便面。
在学校的三年里,我没有吃过肉和鸡蛋。每次回校,总忘不了带一些咸菜。母亲后来从一张报纸上看到腌制的咸菜容易致癌后,说什么也不让我吃咸菜了,便用面掺花生米和盐炒后让我带上。
大学校园对别的同学来说,是一个美丽浪漫、尽情挥洒青春快乐的地方,而这一切与我无缘。我知道,潇洒的校园生活不属于我。父母为了我俩上学,经常吃腌制的糖蒜、韭花,父亲穿的衣服是别人给的,母亲也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他们辛苦了大半生,却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每天我把时间挤得紧紧的,过得非常充实,我知道报答父母的最好方式是优异的成绩。1996年5月,我表演的独舞《祥林嫂》在河南省第五届大学生“科技文化节”专业组文艺汇演中,荣获一等奖。那天晚上,我遥望郑州放声大哭:父亲,母亲,女儿没有让你们失望!
1997年夏天,对妹妹来说,是黑色的,妹妹落榜了。那段时间,妹妹的心情坏到了极点,整日以泪洗面。在我的安慰下,妹妹慢慢好转了,准备复读一年。
第二年妹妹不负重望,考上武汉交通科技大学建筑系室内环境艺术设计专业。
那时,是我家最困难的时期。父母下岗,已连续几个月没有发工资了。父母整天愁眉不展,随着开学日期的一天天逼近,父母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为给妹妹筹学费,我去一家舞厅跳舞挣钱。
从家到舞厅骑自行车要1个多小时,每天晚上从7点一直熬到12点。等排好第二天的节目后,已是深夜两三点了,妹妹一直坐在那儿等我。舞蹈服实在是太暴露了,为了给妹妹挣学费,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这件事到现在一直瞒着父母,怕他们知道了心里难受。
为了妹妹能顺利完成学业,我含泪告别了学校
妹妹上大学后,肺部有病,还咳血,为了不让父母担心,我俩一直没告诉他们。我怀揣着借来的500元钱,匆匆赶往武汉,看着妹妹咳血时痛苦的表情,我心如刀割,相依为命的我俩抱头痛哭。吃过一段中草药后,妹妹的病情有了好转,以后,我经常给她寄药,直到现在我仍放心不下妹妹的病。为减轻家里的负担,大学四年级下学期,我作出一个连我自己都吃惊的决定,放弃正在上的本科,提前毕业参加工作。我也知道,这样做意味着什么。在师生们的惋惜声中,我一步一回头,含泪告别了美丽的河大校园。
1998年9月份,我被分配到郑州市幼师担任舞蹈教师。第一次发工资时,全部给妹妹寄去了。使我高兴的是,妹妹在校多次获奖。12月份,她的书画作品被评为二等奖。1999年上学期,她获得了500元奖学金。
去年“母亲节”前夕,我和妹妹突发奇想,给郑州市妇联打了电话,讲述了我母亲自强不息的精神和培养我俩上大学的坎坷经历。妇联的同志被深深地感动了,母亲被评为郑州市“十佳母亲”。在会上,我含着泪水,哽咽着讲道:“我母亲虽然是一个聋哑人,但我母亲是天底下最能吃苦、最善良、最好的母亲!”
父亲和母亲这几十年历经沧桑,他们始终以那无声无形的爱激励我、支撑我。他们的爱点燃了我的灵魂之灯,让我笑对人生,永不言悔!M(责编 丁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