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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克标:不老的百岁新郎

2000-06-13顾金生

现代妇女 2000年4期
关键词:刘女士鲁迅

顾金生

他出生在1900年7月,那个还有“皇上”和“阿哥”的时代。

他曾是大清王朝的子民,中华民国的国民,如今又成了共和国的主人。

走过世纪,中国人五十年不屈不挠的斗争,他体验了;中国人五十年锲而不舍的创业,他感受了;中国社会百年的沧桑,他都亲眼目睹了。

今年,他已经100岁高龄了。

他就是浙江海宁的章克标老人,一个走过世纪的老人,一个不老的百岁新郎。

轻舟已过万重山

据章克标老先生自己讲,他准确的出生日期是1900年阴历七月初一,也就是阳历的7月26日。1920年,他官费赴日留学,进入日本东京高等师范学校学习,后又考入日本京都帝国大学数学系,攻读博士学位。

1926年6月,章老学成回国,曾先后任教于浙江省立六中、浙江二中、浙江工业专门学校、上海立达学园以及国立暨南大学。著名的作家金庸就曾是章老的弟子。听说老人在百岁之际出版了自传《世纪挥手》,金庸还欣然提笔为该书题写了书名。

章老早年在上海时,与胡愈之、丰子恺、叶圣陶等人共同轮值主编了《一般》月刊,他与滕固、方光焘等人创办的狮吼社也是我国新文学早期的著名社团之一。1928年,章老进入开明书店,主编开明数学教科书及《开明文学词典》,在社会上有很大的影响。1929年,他与诗人邵洵美创办了时代图书公司,这是三十年代中国出版界最大的出版机构之一。章老出任公司的总经理,并主编《十日谈》旬刊。他同时还是《申报·自由谈》主要撰稿人之一,他撰写的杂文集《文坛登龙术》在当时也名噪一时。

日本投降后,章老回到故乡海宁,依然从事案头工作。解放后的土改运动中,章老被划成“地主”成分,所以在此后的“文革”中,他也就“顺理成章”地被戴上了“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四十年代续弦的妻子李觉茵也因此离开了他。

1979年,章老终于得到了平反,此后还被选为海宁市政协委员,并任浙江省文史馆馆员。章老始终认为,李觉茵的离开是被形势所逼,所以平反后,章老不计前嫌地接纳了要求复婚的妻子。两人相敬如宾地走过了近二十年,直到1997年妻子因病去世。

如今的章老已是百岁高龄了,却依然笔耕不辍。2000年1月24日的《文汇报》还发表了章老的《从零开始》。文中,他提出了“历史无法割断,从零开始难免否认历史”的新观点。我想章老一定也是有感而发,他把自己的年龄称作是“百岁开一”——他的百年人生走过了一个典型的中国文人的路,我们无法抹杀。他的生命之路还要延续下去,我们有幸和他同行。

老夫聊发少年“情”

章老的结发妻子是父母做的媒,很早便病故了。四十年代,他又经朋友介绍与李觉茵结为夫妇。1997年,妻子过世后,章老也曾过了一段“一个人万岁”的“自由的单身汉”的日子。但一个人的日子始终是寂寞的,章老说自己也深深感到“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话“大有道理”,所以想找个人陪他说说话,来一场柏拉图式的“纯粹的恋爱”。

1999年1月13日,《申江服务导报·人间鹊桥》上刊登了百岁老人章克标的一则“征伴求侣启事”,引起了全社会的关注和轰动,应征者从二十多岁到七八十岁都有。8月23日,“征伴求侣启事”变成了“结伴成侣通告”,57岁的刘女士走进了章老简朴的家,章老也由此成了备受注目的“百岁新郎”。

在章老的家中,我们见到了这对新婚夫妇。章老精神矍铄,衣着简朴,一条红色的领带更衬得他红光满面。刘女士穿得很喜庆,略施粉黛,端庄大方,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年轻很多。

在通讯手段相当发达的今天,书信往来已经不多见了,年轻的恋人们也不再用情书来表达感情。而章老和刘女士却因了“两地书”,成就了一个世纪婚礼,尽管那些信或许称不上是情书。

章老的“征伴求侣启事”见报后,当时身在广西的刘女士便提笔给老人写去了第一封信。由于她所看的是《羊城晚报》的转载文章,因而不知道老人的详细地址,只好在信封上笼统地写了“海宁章克标收”。可就是这样一封只有一个地名和一个人名的信,竟安全地到了章老手中。章老的知名度自然毋需赘言,但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缘分呢?在信中,刘女士说自己是一个退休干部,离婚近20年,今年57岁,1995年退休后一直过着“流浪”的生活,有时住在儿女家中,有时住在朋友家。章老回信,称自己生活清贫,没有彩电,也没有洗衣机,这种生活一般人未必愿意过。信的字里行间暗示着回绝,老人还以“一切尽在不言中”概括了自己的态度。

刘女士接着又来了第二封信,介绍了自己的经历:她原是哈尔滨人,1971年她所在的军工厂迁到湖北襄樊,于是她在湖北生活了几十年,直到退休,现正住在广西的朋友家中。她还说自己接到章老的回信后,一直很担心章老的饮食起居是否有人照料,还说愿意到章老身边“做您的耳朵”。章老的回信很简短,出于听其自然的做人宗旨,他将决定权交给了刘女士。但章老事后说,刘女士信中所流露的关切和问候,已经让他觉得“她是个好人,一个很好的人”。

刘女士的第三封信直截了当地问了章老两个问题:一、是否要我来到您身边照顾您?二、何时来合适?章老回信,要她尽快来海宁做“实地考察”后再做决定,同时,还为她担心,长期住在朋友家,会不会给别人添麻烦,能不能帮朋友一点忙。信中溢满了关爱之情。

刘女士的第四封信很快就到了,说自己近期就会到海宁,届时请老人去火车站接她。几乎是与此同时,刘女士又寄出了第五封信,信中附上了自己的照片。刘女士的每封来信和自己相应的回信,老人都放在同一个信封里,细心地收藏着。

刘女士刚到海宁的时候,住在章老的楼上,每天下楼几次为老人烧饭洗衣,还做一些力所能及的秘书工作。虽然章老家中还有一间房可以让刘女士独住,但毕竟还是在一个门进出,刘女士不愿意名不正言不顺就和章老同处一室。章老还给刘女士起了个新名字“林青”,因为“她脑子交关(非常的意思)灵清——灵光、煞清”。

其实,在刘女士之前,还有一位70岁的女士千里迢迢地从珠海赶来,“想探讨章老长寿的秘诀”,可惜这个“首任秘书”与章老似乎合不来,章老觉得她“完全是个‘女强人,当配角是不合适的”,所以就“让她自由发展去了”,也算是“好聚好散,仍像是朋友一样”。刘女士与她的“前任”也共处过一个多月,她总说她也是个好人,只是与章老脾气合不来罢了。

1999年8月23日上午,章老和刘女士正式结成伴侣。硖石镇婚姻登记办公室的同志专程把结婚证书送到章府,街道居委会的同志及许多街坊四邻也都来观礼。领证仪式很简单,但章老很开心,一把把地抓过喜糖分给客人们。

如今,章老和刘女士结婚已经差不多半年了。老人以前常常感冒、大便干燥,还有腰痛的毛病,现在已经好多了。每天早上,两人还会相依相携着一起出去散步。刘女士去做衣服多出了衣料,也想着给老人做一顶帽子,这是不是也是一种“情侣装”呢?刘女士说她打算去广州、深圳做点生意,章老也不反对,还说等她在那边站稳了脚,就举家南迁。

我忽然想起一首歌里唱到“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可是,谁又能无视这种由百岁开始的相濡以沫呢?

一片冰心在玉壶

在解放以后的各种运动中,章老都被认为是反对鲁迅的,尤其是在“文化大革命”中,这更是一条极大的“罪状”。但是据章老自己讲,他和鲁迅先生只是认识,谈不上什么交情,所谓的“反对鲁迅”之说更是失实。在他所著的《关于鲁迅先生》一文中,他写道:“我没有盲目崇拜,也不那么钦佩,更不对他阿谀奉承,磕头作揖,奉之为教主。也许在一些人眼中就成了罪人,难以宽恕,因而有了种种流言非议,因而以讹传讹,不觉有时议论纷纷。”

章老和鲁迅先生确实有些渊源。他在嘉兴读中学时的国文老师朱文莱和鲁迅先生曾同是章太炎先生的弟子。章老第一次见到鲁迅先生是1927年在上海的内山书店。凭着以前在报刊上见过的照片,章老一眼就认出了他,但因为不想冒昧地打扰他,就没有打招呼。后来,在朋友的介绍下,他才与鲁迅先生匆匆地见了一面。

不过据章老讲,鲁迅先生可能对他有些误会。章老曾经从日本的《改造》杂志上译了鲁迅先生的一篇《谈监狱》给《人言》周刊登载,不料编者在译文后加了一个附注,称“鲁迅先生的文章,最近是在查禁之列,此文译自日文,当可逃避军事裁判……”就是这个注文,大大触怒了鲁迅,他当作是章老所写的,因而就对他产生了怨恨。而这些事,章老当时并不知道,直到最近几年,看了《鲁迅杂文选》里的注释和一些后记,才明白当年的情形,但“对于这位先辈和师伯,是永远没有办法向他说明这些歧误的,以解怨释怨了”。

对于自己的文章,章老说他是“出门就不认货”的,今天写的东西可能明天自己就推翻了,因为“思想有变化才会有进步”。他总说自己是个“半新半旧”的人,但从《征伴求侣启事》到新作《从零开始》,我更多的看到了他新的一面。今年初,章老和妻子应邀作为某参茸产品的形象代表在《新民晚报》做广告。谈到做广告的报酬,章老并不忌讳:“我付出了劳动,拿一点报酬是很正常的。”甚至还将报酬数坦然相告,俨然是一个商品社会的现代人的样子。

谈到长寿的秘诀,章老概括为“和平”两个字,他把它解释为“和气、平易”,这或许和章老的“糊涂哲学”不无关系。他觉得做人不必太过认真,什么事都去钻牛角尖,所谓“水至清则无鱼”。

面对平静的他,想到他风雨中走过的百年历程,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想起了余秋雨先生为章老自传的题词:“我们面对百岁老人,无异于面对一个生命的奇迹;如果这个生命又盛载着文化,那么生命的奇迹也就变成文化的奇迹。”

不必登临怨落晖

章老目前的生活很有规律。早晨6点,他都按时服用脑白金,7点再吃过洋参丸后便起床了,雷打不动。8点是早餐时间,章老喜欢亲自泡一碗黑芝麻糊,并且一定要摘掉假牙吃,因为他觉得这样吃才香。早餐后,章老照例要写日记,然后便在妻子的陪同下出去散步,顺便去邮局取信件。老人的拐杖纯粹是装个样子,走到半路,他常常会童心大发,拿着拐杖当剑舞,如果还不尽兴,他还会到亭子里旁若无人地手舞足蹈一番。举手投足还有些节奏,让我终于见识了原来“蹦迪”也可以是这样的。11点半午饭后,章老有午睡的习惯。下午2点半起床开始阅读当天的报纸,有感而发便写些文章。老人自己订有《文汇报》和《浙江日报》,一些热心的杂志社也会每月给他寄去杂志。晚上6点吃过晚饭,稍事休息,看看电视,到晚上9点,便上床休息了。章老很懂得“少吃多餐”的道理,所以在两餐之间和睡前,他都会吃些点心,就连去电视台录制谈话节目的过程中,他也不忘忙里偷闲地吃些蛋糕。难怪节目录完后,他不但毫无倦意,还很利索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冲着大伙儿说:“我还是有力气的,老虎打不死,小猫总是打得死的。”一下子把全场都逗乐了。想到这些,我忽然觉得再问章老“您身体还好吗”实在是太多余了。

采访快结束的时候,我们想请章老为读者题几个字,他很爽快地拿起笔。我这才惊奇地发现他居然没有用老花眼镜!起先林青说章老身体很好,除了耳朵不太好之外,连老花眼镜都不用时,我还有些半信半疑呢!老人提笔写下“祝《现代妇女》杂志的读者”几个字后,抬头问我们:“祝什么呢?”“就‘身体健康,合家欢乐吧!”他写了“身体健康”后,忽然又自言自语道:“光身体不行,还有精神呢!”于是又加了“精神奋发”四个字。我们想让他在落款处写“百岁老人”,他却很固执地写下了“百岁开一”。我想起老人的那一篇《百岁不老》,是的,百岁才开一,谁又能说思路如此清晰的他已经老了呢?

写完题词,章老又站起身,从抽屉里拿出印泥,盖子有些紧,一时打不开,林青伸手想帮忙,却被老人拦了回去。林青向我们解释道:“他什么事都要自己来,有时你帮他,他还要生气。”说话间,章老已经打开了印泥,又从怀里拿出自己的印鉴,仔细地看了看是否拿倒,便盖了下去,用力按了几按,又拿起来自己端详了一下,交给我。我也很想祝他点什么,可是用惯了的那句“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对他却已经是一个事实的陈述,而失去祝福的意义了。

同行的记者一一和章老握手告别。我因为不习惯握手,便向他挥挥手,他马上把伸了一半的手缩了回去,也学我的样子冲我挥挥手,我忍不住笑了。我相信,如果我跟他说“Bye-bye”的话,他也一定会跟着我说,这个不老的百岁新郎永远都不会回避新的东西。

告别章老,走在大街上,看到许多情侣的手里都捧着鲜花,今天是2月14日,而在这个情人节,我见证了这个世界上除了爱情之外的另一种隽永。M

(责编 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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