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镜下的孩子

李维榕

我认识一个小女孩，她的父母亲给她一个十分出众的名字，让我们暂时叫她做“超人”。

超人精灵可爱，是家人及老师的宠儿。就是有一个毛病，她很容易哭泣。

很小的事情，像铅笔芯突然断了，皮鞋的带子打了结，或她的书桌被人收拾过，都可以令超人眼泪盈眶，抽泣不止。

超人的父亲是物理教授，却无法理解女儿的个性。他说，女儿见过很多大场面，惯于应付各种环境的压力，对着1000人钢琴独奏都从容不迫，怎么对毫不重要的生活小节，完全失去控制？

这真是个有趣的谜。

怎么一个8岁的小女孩可以面对万众，却无法容忍生活上的小挫折？

要找出谜底，首先要从超人的名字开始。超人名为超人，可见这名字带着父母对她的多少期望。由出生的一刻起，父母为她安排一切有益身心发展的活动，给她准备最适宜的环境，加以栽培。父亲喜欢古典音乐，超人的婴儿室也天天播放着莫扎特与巴赫。父亲头脑精密，女儿的玩具也全部是发展脑力的益智游戏。母亲精通几国语言，女儿的故事书也备有中、英、法、德语版本。

这是一个在放大镜下长大的孩子，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逃不地父母的苦心观察，刻意启发。

大便时听音乐

超人大便不畅，父母给她买个会唱歌的马桶，她每次拉屎，马桶就会唱起歌来回应，让她拉得开心。好在马桶唱的不是古典音乐，否则超人长大后每上音乐会，就马上联想起要上厕所，父母亲要女儿做音乐家的梦想，岂不变成笑话？

超人身负重任，其心理负担可想而知。她是个乖孩子，甘心情愿地走上父母为她安排的道路。七八岁的小小年纪，就参加天才儿童的独奏会，博得掌声满场。父母对她的厚望，更加迫切。

父亲说：“超人在班上考第二名，我鼓励她下次一定要考第一。”

一个永远向上的孩子，其实像一匹马场上的赛马，被人罩上眼罩，只能望着目标奔跑，不可旁视。在这样绝对理智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孩子，当然无法接受这世界的不完整之处，因此，生活上稍一出错，就触发起内心无比的愤怒，无比的控诉。

瑞士著名的心理学家米勒，专门探讨儿童的内心世界，她的一本名著《天才儿童的苦恼》，写尽儿童的悲哀。

米勒所指的“天才儿童”，并非一定是天生具有特别天赋的孩子，米勒认为，我们所有人在儿童时代，都得要具有特别的才干，才可以应付父母对我们的各种要求。

米勒认为成人的困扰，大部分与儿时的经验有关。父母的爱，很多时都与“赏识”不能分割，孩子为了获得父母的爱，一生下来就知道要凡事达到父母的期望，否则就会失去父母的赏识，也同时失去他们的爱。渐渐地，孩子学会再也不以自己的感觉为感觉，只求达到父母的赏识。

为形象而活

这些孩子长大后，对整个世界也是具有同样心态，他们需要站在世界的峰巅，受到全人类的赞叹，他们当然也对自己万分欣赏。这些人一旦从高处跌下或经历做人必经的正常阶段，如生老病等，就会陷入无比的低潮。因为他们无法忍受一个不是十全十美的自己。

其实我们大部分人都是为一个形象而活，很少人会真的让自己接触内心真正的感觉，尤其是令我们失去“好孩子”“好人”形象的感觉。我们的自我评价，大部分都是根据自己的成就、美貌或突出之处，很少会安于做个平凡而深知自己七情六欲的人。因为我们从孩童时候就知道，为了要获得父母和他人的爱，我们需要突出自己。

《天才儿童的苦恼》写于1978年，至今仍是一本畅销书，米勒在1994年这书再版时重新写了一篇自序，强调父母对孩子的暴行，除肉体之外，还有更大部分是微妙的心理控制。而且这种控制，是不自觉地一代一代传下去的。

单从我们的名字，也可以看到上一代放在我们身上的压力。中国人命名，不是扬名声显父母，就是超群脱俗，总得要有过人之处。年仅8岁的超人，在下意识中知道，超人的路并不好走，因此一有机会，就得放声大哭。

她能够哭泣是件好事，至少可以让心中压力有个出路。但是，慢慢地，她会学到怎样控制哭泣。那时候，她将会把自己的感觉埋藏得更深。

妙的是，低潮或神经紧张的状态，很多时候都是因为内心强烈的感觉无法流露之故。

未必事事完美

爱力逊的弟子查夫基认为，极度沮丧的人，大部分都是无法接受自己或生活上有不完美之处，因此，他的心理治疗，常刻意地把“不必完美”的观念，灌输到病人的意识中。

我参加过他的一次催眠示范，他先让病人放松，然后十分温和地用声音把病人带入催眠境界：“我要你集中思想，找寻这个世界不完美之处……做人不完美之处……不单要想，还要去欣赏这些不足之处……日本的著名陶瓷艺人，在做成一件完美的作品后，故意把一角弄破，不让它完美……最精巧的波斯地毯，在将完成时，织造艺人刻意把绳结打错……我在编制两卷书籍时，也特别在每一卷书籍内，故意加上错误，因为，我不喜欢十全十美……”

查夫基这一番推广“不必完美”的催眠法，颇有值得怀疑之处，不知道他是为自己的书籍卖广告，还是出版后发觉真有错误，乘机为自己找个藉口。无论如何，事事追求完美，是我们大部分人一辈子镶在头上的金刚箍。这金圈子一天不能除下，我们一生不得自由。

我也建议超人爸妈，为女儿起个新名字，叫小花猫也好，小黄狗也好，８岁的孩子应与动物为伍，跳跳叫叫的。一个孩子过早背上那征服世界的使命，担子实在太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