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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国,我选择去北大

2000-06-05陈章良/口述陈燕妮/录音整理

东西南北 2000年12期
关键词:回国留学生教授

陈章良/口述 陈燕妮/录音整理

我出生的村子叫福清县(福建),家里穷得令人难于想象。因为穷,我这样的孩子从五六岁开始就得下海混饭吃,在海里一直泡到9岁才不得已开始读书。因为我入学时年纪特别大,所以老师一直让我坐在后面管学生,我也因为这个原因后来在学校里一直当班长。

1977年我们整个中学100多个小孩没有一个人考上大学,1978年也只有我一个人过了录取分数线。

我最终考上了的是这样一个大学,叫做“华南热带作物学院”,校址在海南岛。不用说,那时候我和我的同学们没有一个人不向往北大和清华这类一流学府的。

1982年我毕业前接到一个通知说是可以参加出国留学考试,结果我考上了。经过一年的英语培训,1983年我去华盛顿大学生物及生物医学系读硕士学位。

在美国一年之后我参加了博士资格考试,通过之后转为同校同系的博士生,这也意味着我越过了硕士直接攻读博士学位。我攻读博士的过程大约耗费了3年半的时间。

我当时在国外的研究工作做得不错,1985年即取得了两项重大研究成果:一是在世界上首次成功地利用植物基因工程新技术将大豆储藏蛋白的基因转移到烟草和矮牛草上,并获得高水平的表达;二是在第一项成果的基础上成功地总结出了基因的转化植株及其后代的遗传规律,并成功地作出证明和提出了表达的分子模式。除此之外,我曾经还在 1986年和1987年两年连续应邀出席代表当今世界生物学界最高水平的国际权威性会议,也就是美国高登学术会议,并在会上做了专题报告。

我的回国动议,也在这时浮出水面。

当时,国家科委主任宋健通过中国驻美国大使韩叙打了一个电话给我,告诉我根据国内的需求,需要遴选几个留学生回国参加“863计划”。这个计划是1986年3月份经邓小平批准的中国建国以来最大的高科技计划,整个计划里的第一个项目就是生物技术项目。这个计划虽然现在已经众所周知,但在当时还是对外保密的。他说据他所知,在生物工程领域中我在美国的工作已经进行到非常前沿的地步了,韩叙在电话中说:“如果可能的话请来一下华盛顿D盋,我们希望能跟你面谈一次。”

后来他把机票寄来了,我随后去了他们那里。

当时包括我和韩大使在内总共有7个人在一个小会议室内进行了有关我回国事宜的谈话。韩大使他们对我说得也很清楚:“你可以决定自己是走是留。一切都由你自己选择。”他们还说:“如果你愿意考虑的话,我们可以给你买一张往返中美的机票,请你先回国去看一下。”

那一年是1986年,我真的回国了。

那一年我从上海到北京,从中国科学院到各个大学都走了一走,我记得自己最后一站才是北大。

记得那时候是冬天,我独自一人在北大的未名湖上走,未名湖都结冰了。那也是我第一次进入北京大学的大门,第一次看到未名湖湖心的那个石头鲤鱼,我最后走进北大校长办公室,办公室就位于我今天办公的那个楼里。当时北大的丁校长如今已经是人大副委员长了,我跟他进行了一番谈话。

这番谈话给我留下的印象特别深,丁校长告诉了我两点:一是欢迎你回来,如果愿意的话可以来北大;二是进北大很不容易,大学问家特别多,竞争也特别激烈,特别是对年轻人来说可能会很艰苦,条件也没别的单位那么好。但有一点是值得称道的,那就是北大自由的气氛能够有助于学术上的交流,而且北大和国际上的交流之广泛也是中国任何一所大学都不能与之相比的。这一番话让我觉得丁校长相当朴素,把拼命干活当成自己的事业,这其实也是我自己的性格,所以当时我就把自己回国的事情决定下来了。

毫无疑问,回国,我的选择是北大。

我是1987年1月份回国的。后来,国外有些人对我的回来有很多说法,有些人提出疑问:“为什么国内那时候那么重视你?”也有很多人说我是1989年顶住“六四”的压力回来的,所以得到了政府的特别重视。这些说法都是不确实的,我实际上是1987年1月份回来的,和“六四”实在没什么关系。

从美国回国之后我立即参加了“863计划”,我所做的研究全名叫做“植物基因工程”,属于生物技术的领域。我工作的单位是北大生物系,面对几乎为零的研究基础,我从头开始建立了自己的实验室。记得我第一次向实验室搬东西的时候还不会骑北方的平板车,但我还是用平板车拉着大大的细菌培养箱勉强骑车上路了。当我歪歪斜斜地走过未名湖边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平板车该如何拐弯,我死命要拐弯的时候整个车马上就翘了起来,结果是整个平板车连同培养箱都滚到未名湖里去了。而如今,我们的实验室已经扩大成为整个一个楼。我现在手下有12个博士毕业生,其中有9个是国外回来的留学生,从美国、日本、英国、德国、俄罗斯、爱尔兰、法国回来的都有。

回国以后我被聘作副教授,当时的我刚满26岁,以这个年龄能在中国当副教授这事本身就已构成了新闻,因为在1986年,大部分国内教授的年龄都在四五十岁。

这么工作了两年后,校长主持了一次北京大学学术委员会议,请到校内理科专业很多老先生参加,我被叫去给老先生们讲了讲回国两年后自己的工作进度,告诉大家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工作。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个评议我可不可以当教授的会议,但大家事先没有告诉我。那一次我觉得自己讲得不错,讲了我们的进度也讲了我们的发展。在此之后我又一次成为新闻人物,真的被破格提为正教授,那一年我28岁。

在这里我其实很想说一句并不是标榜自己的话,那就是我想告诉人们:留学生在中国所起的作用是很大的,因为他们在带动一代人往前走。这点从我升副教授和教授的年龄上也可以得到印证。我的例子也因此带动了很大一批人,对提拔年轻人起到了榜样作用。

1992年,在没有当过系副主任的情形下,校方直接让我当了北大生物系主任,至此,我又成为北京大学最年轻的系主任。

我上任之后对系里的结构做了一些改革,其中最重要的是:第一,取消了教研室。在对系里的各种结构设置上我基本上采用美国的办学系统,美国的大学里完全没有教研室的概念,系主任可以直接面对教授,少了很多运作上的关卡。当然,这样一改动,作为系主任也平添了许多工作。记得当时甚至有人说:系里有人死了,过去我们可以让教研室的人去抬尸体,你现在把教研室撤销了,那以后你自己去干这些事情。这话后来还真应验了,教研室撤销不久系里就有一位同事去世了,还真的出现了没人管的局面,还真的是我和系里其他几个人一起去抬的尸体。

我所做的第二项改革是迅速成立了学科相关公司,我是系主任,因此也兼任公司的总经理和董事长,把我们实验室的科技成果转化成生产力,我把这件事做得特别漂亮。我们的公司取未名湖的意思,叫做“北大未名生物工程公司”,公司成立之后迅速运转,一下赚了不少钱。有钱了之后我们交了一点给学校,剩下的就地发放奖金,先解决系里教师生活清贫的问题。这个举动也使得生物系从北大最穷的一个系一下跃居为最富的系之一。

紧接下来我在1994年把原生物系变成了生命科学学院,下面设立了6个系,其中一个系是生物技术系,做院长的我自己兼任这个系的系主任。如今,我们的生物技术系已经毕业两届学生了,今年是第三届,他们中有差不多一半以上的人去了美国,而且几乎都是在美国拿到全额奖学金的。这个系办得非常成功,招生的分数位居全北大真正理科科系中的第一、第二名位置。

1995年年底,学校通知我可以出来担任北大副校长,主管全校的科研和开发工作。

1996年我正式担任北大副校长,成为全国最年轻的大学副校长,而且是这么重要的大学。我开始感到有压力了,而且压力非常大。我当时是三十四、五的年纪,在国外并不算小,但在国内还是显得太小了,况且北大有名的老先生特别多。在这样的环境里,我所感到的压力来自下面几个方面:

一是北大的教研工作很不好做,比如在国际刊物上发表论文方面,国内的南京大学其实已经超过北大,这对北大形成的压力很大。1996年,我开始认真抓论文方面的事,连续出台了几项新政策,那就是:谁发表论文我给谁财务奖励;任何人要提教授或者副教授必须提交论文,没有论文者不能提拔;博士生毕业如果没有论文在国际上发表或在国内主要专业刊物上发表,一律不许答辩。这些政策出台之后虽然给方方面面造成了压力,但成效也随之出现了。在1997年一年之内我们的论文发表数量就跃升到400多篇,增加的幅度达到60%。虽然南京大学比我们在这方面优势大很多,但我相信北大能够在本世纪末恢复到第一位。

第二个是经费问题。北京大学的科研经费一直在5000多万人民币徘徊,怎样才能争取到更多的科研经费让北大发展起来?这也是我面前的一个难题。我开始主抓这件事之后,经过四处申请颇见成效,1997年,我们的全校科研经费一下跃过了一个亿。

我肩上压力的第三个方面是科研成果转化成生产力的问题,也就是如何能让更多的公司经营科研的成果,这其实也是件令人头痛的事情,但我们还是一步步地走过来了。如今北大的产业是全国高校中最大的,去年总销售额已经到了80个亿人民币,公司经营领域覆盖了信息产业、生物制药等等多个产业。

北大百年校庆的时候江总书记提出“中国能不能在下个世纪建立起若干所世界一流的大学”这样的问题。对这个概念我个人的理解一直坚持几个标准:第一,培养出来的学生是一流的。像哈佛大学、耶鲁大学、东京大学出来的学生都是一流的。这包括3个方面:一、能够成为国家的领袖,或做领袖的顾问人物。一流的大学应能培养出杰出的政治家。二、应能培养出杰出的学术大师级的人物。比如说杰出的科学家、艺术家、文学家、社会学家等等。三、在金融、经济和产业方面应该出现出色的人物。比如说未来全中国五百强企业中的董事长或者总经理应该是北大毕业的。如果一个大学培养出来的学生在这三方面都不行,那很难说这个大学是一流的。

一流大学的第二个指标是在校任教的教授应该是一流的教授。一流大学的教授应该是获得过国际大奖的,国际上应该承认此人的学术水平,如果连教授都是末流的,这样的学校又怎能算是一流大学?

一流大学的第三个指标我认为是学校管理和环境应该是一流的,也就是说学校的各种服务系统,比如图书馆、各类行政管理乃至教师待遇等等都应该是一流的。

但所有的期望,都还不是现实。

如果拿国内的高等教育和美国之间比较的话,我觉得我们的体制还是典型的计划经济体制下的产物,虽然社会很多地方都已经处于市场经济的改革当中了,但像北大、复旦、清华等国内大学都还没有太多的办学自主权。举例而言,我们就不能随便决定学校应该收学生多少学费这个简单的事项,在这方面如果我们类比美国,美国的哈佛大学收学生多少学费?耶鲁大学收多少学费?数字说出来都让人吃惊。但结果是这样的名牌大学学费虽然很高仍然有那么多学生去上。我敢说,如果北大要向学生收费,哪怕收费2万、3万、4万,甚至5万人民币,收上来的一定还是最好的学生。

其次,目前国内大学的管理也是计划经济的产物。国内大学教授们的工资距离始终拉不开,干活多和干活少拿钱都一样,这在调动教授们的个人积极性方面没什么好处。

第三,学校对学生、对研究生的管理也还是计划经济的产物。研究生的工资、奖学金都是国家给的,老师无权给学生奖学金,所以导师没有权利去管学生,学生可以不听导师的。在美国你如果是研究生,是由导师给钱的,导师要是不给钱学生就得滚蛋。

而且国内教授的住房也都还是政府给的,所以教授一搬进去住,这房子一辈子都是他的。在这个前提下校方只能一直不停地盖房子,盖多少都不够住,因为没人搬出去,即便这个教授被调出去了,他的房子也不交出去,所以中国的教育系统绝对应该大刀阔斧改革,不改革,中国科技落后的局面就会拖延完结日期。

你必须相信我说的这样一句话:我们国家现在和国际科技水平相比还差得很远很远,几乎除了文科之外所有领域都可以这样被概括进来。但我非常高兴自己能够生活在中国这个世界上绝对找不着这么独特的国家,这是一个经济动荡、处于不停改革的社会,也是生机勃勃的社会。

我不喜欢生活在一个一成不变的社会里,所以,每次我去美国都会笑我在美国的那些同学,我说:“尽管你现在已经当了教授,可是你看看我 10年前在这里的时候这个路口用的是这个交通灯,10年后还是同样一个交通灯,路口的垃圾筒也还是过去的那个垃圾桶,我在这里没看到有什么变化。但你如果能回国生活一段时间,生活在一种变化的社会里面,生活在一种时刻能看到新气象的社会里面,会让你觉出生命的活力和价值,你因此会觉得自己对社会的贡献很大。”

这是实在话。我回国这么久,真的感觉到了自身价值的存在。中国正处在一种巨变的年代,如果大家都觉得没有机会,如果大家都按部就班地生活,这个社会也就死亡了。而作为留学生回国之后得到的机会是在这个社会中即将起到重要的作用。当年留苏的学生回国来目前正在领导着整个国家的改革,我们这一代留学生目前也开始在中国走上举足轻重的位置。历史再翻过10年,10年之后你再看我们这批第五代留学生,他们为中国这个社会所做的贡献将会是前四代留学生无法比拟的。

作为中国改革开放后的头一批归国留学生,又处在时代浪潮的最前面,这样的位置决定了我在回国之后的发展中既会有幸福的地方也会有苦涩的地方,甚至苦涩的地方比幸福的地方还要多。比如有些人对我们这样的人不禁要问:凭什么仅仅因为是从国外回来的人,你的待遇就比我高?为什么国家要对你这么重视?在这种情况下,你就必须把自己的实力证明给人家看。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要是不行的话,很可能就会被别人挤走。

这么多年来,我所知道的从国外回国然后又被挤走的人很多。所以我们这样的人面前剩下的惟一出路就是拼命地工作。

现在的我仍旧过着与当年在美国一模一样的日子。我绝对敢向毛泽东保证,只要人在北京我必定每天都要到实验室去,一离开实验室心里就“咯噔”一响好像对不起自己。我还敢向毛泽东保证,我绝对是时常从早上一直工作到晚上十一二点的人。就在昨天,等我做完实验走出工作大楼的时候看见黑透了天才感叹说:“天哪,我竟然一天没出实验楼,而我自己居然都没察觉。”

但即便这样,人家还是在不停地说你。这也是一个落差,让人很痛苦。

和这种不理解并存的另外一种不理解来自留在国外的留学生们。看到一些回国的人发展得那么好,一些留学生因为对国内政府有看法就会说你回去提拔得这么快“一定是共产党在支持你”。他们真的忘记了成功者中的大多数人靠的是什么,忘记了成功者辛勤汗水流过的长路。

回国,我说过让我开心,也就有价值,也就不存在后悔不后悔。一个人在科学上做很大贡献是一个价值,什么都没贡献自己觉得开心也是一种价值。

到下一个世纪我就步入中年了,步入中年以后我想自己肩头的社会责任可能更大、更重一点。成长到今天,我觉得两个因素影响了我的性格:第一来自我从小生长的环境。我在非常艰苦的海边穷困家庭里长大,不管多冷的冬天都要到海里面去谋生,这样才能维持自己的生活,这也就锻炼出我很能吃苦的意志和性格。第二来自美国。美国让我形成了意识自立和独立生活的习惯,也形成了我善于思考、勇于奋斗和勤于管理的能力,甚至我如今能够跟别人按条理来说话或者做学术报告,其实也都是从美国学来的。

我不那么信命,但如果让我总结自己走过的幸运之路,我觉得还是有很多规律可循:第一,必须有很好的机遇。第二,必须要有一个不错的专业。

这么多年的生活让我深深懂得:人,一定要很努力、很刻苦地工作,要义无反顾地为一个目标去奋斗,一是为自己,二是为社会。为自己和为社会,都是关键。

更何况,我目不识丁的父母一直都在我身后注视着我怎样不辜负人生。

这也是自己价值的凭证,多少年之后拿出来,你一定相信它能说话。

(摘自《美国之后——五十位旅美人士的归国之路》一书 作家出版社2000年9月北京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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