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戏曲艺术发展的几点看法
2000-06-04朱文相
朱文相
我讲的第一个问题是:好戏的标准是什幺?我觉得从老百姓来说,也就是“台下人语”,那就是“三好”,即好懂、好听、好看。你让他懂了,他就爱看。人都是喜欢好听好看的东西。这三条并不是很高的标准,但要做到也很难。难,不一定是水平不高,恐怕跟我们搞戏的导向有关系。因为搞戏的人往往是眼睛向上总想拿这个戏得奖,评委喜欢什幺、领导喜欢什幺,就搞什幺。很少眼睛向下,就是说“我搞这个戏为了吃饭”,能不能营业,能不能上座。你这个戏上了座了,才能普及,才能流传。像《杨门女将》这个戏好多剧团都是会学的,别的剧种都会移植的,这样,戏就能推得开。另外,还能进戏校当教材,具有表演价值和训练价值,能“传宗接代”。这样的戏自然能流传下去。如果我们搞的戏,第一,别的剧团没法学、没法演、没法移植;第二,进不了学校,那就很难办了。所以说,我们搞戏的方向是很值得注意的。另一方面,从咱们同行来说,也就是“台上人语”,我以为老艺人讲的三句话——“戏无情不动人,戏无理不服人,戏无技不惊人”很有道理,这也是我们中国戏曲的传统。好戏之所以能流传,跟这三条的一体化很有关系。咱们搞戏的导向要更多的眼睛向下,要能够为老百姓所喜闻乐见,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观念导向。
从我国戏曲发展的历史来看,可分为三个时期。一个叫古代戏曲;还有一个是近代戏曲,那就是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这段时期。古代戏曲应该说是以昆曲等古老剧种为代表的;近代戏曲是以京剧(比如四大名旦)为代表的。还有一个现代时期,也就是从民国到现在这段时期。我们把这三个时期全面地研究一下,看它在戏曲文学剧本方面、舞台表演方面有些什么规律性的东西?有什么变化?有什么差异?
从文学方面看,张庚先生提出个观点叫“剧诗”,意思是既有戏剧性,又有诗化了的东西。或者说是“戏中有诗,诗中有戏”。既要有诗情,表现出诗情画意,还得有剧情,有故事。中国戏本来就是“以歌舞演故事”嘛,王国维先生早就给戏曲的特征下过个定义了。一个戏,从文学来说,两大要素即剧情、诗情都必须具备。从舞台表演来说,也有两大要素。一个叫技艺,就是咱们平常说的“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要从小练功;还有一个叫演艺,就是演员扮演角色的艺术,就是怎幺样去塑造人物,怎么演出活生生的人物来,如过去我们有些老先生成了“活孔明”、“活周瑜”、“活曹操”、“活关羽”等。这四个因素,在古代、近代和现代都不断有所变化。我觉得古代的戏,从文学上来说是重诗情,强调诗的因素多,而轻剧情。比如昆曲《牡丹亭》,这是汤显祖的名著,剧中的情节并不复杂,(如《游园惊梦》)但是,它通过表演,要把人物诗化的东西加以突出,所以歌舞的成份比较浓厚。从表演上来说,古代的戏重技艺,轻演艺,它的技艺成份越来越浓厚。从元杂剧,到传奇,到昆曲,在表演技巧上精雕细刻,千锤百炼,形成了很多很多的程序、技术,包括梆子、皮黄、弋阳腔等等在内的这些古老剧种都有很深厚的传统技艺的积淀。演员往往从小继承老师传统技艺的成果,学戏学的是成品,只学创造的结果,不学创造的过程。你问许多青年演员,戏为什么这样演,他往往答不上来,因为老师就是这么教的,所以演员就在思想观念上重模仿,轻创造。因此,可以看出,古代戏曲对演艺不像技艺那样重视。到了近代,以梅兰芳先生为代表的京剧(还有其它剧种),较前都有些变化,一个是从文学上来讲比较重剧情,因为人们要看有头有尾的戏,比如《凤还巢》、《锁麟囊》等。编剧在编剧时,把诗情减弱了,而把剧情增强了。从表演上来说,跟古代一样,还是重技艺,轻演艺(当然,很多大师则另当别论了,那是凤毛麟角)。而多数演员仍是技艺的东西多,人物个性化的东西还是比较少的。建国以后的现代戏变化就更大了,从文学上讲,它重剧情,轻诗情。这一点与近代是相似的,特别在剧情上,更复杂化了。很多剧情还吸收了电影、话剧的东西,剧情越来越复杂化了,诗情越来越淡薄。从表演上来讲,是重演艺,轻技艺。我们强调导演制,强调学斯坦尼的心理体验,写人物自传等等,所以强调演艺方面多了,强调技艺方面少了。我认为这四个方面应该并重,即诗情跟剧情并重,技艺跟演艺并重,搞它个“艺态平衡”。好演员、好编剧、好导演就要设法把这四者调得平衡起来,像房子的四梁四柱一样,像桌子四条腿一样,一般齐,不要搞成一边高一边低。
第三,谈谈编剧方面的问题。有的剧,戏的成份很复杂,而情和趣却少了。写出的戏激情有余,趣味不足。看这种戏非常累。我们到某个省去看戏,那里有许多才子写的戏非常好,但从表导演的二度创作来看,的确不怎么好看。有个评论家说,看这样的戏“内容上惊心动魄,形式上疲劳不堪”。李笠翁说过,戏要忌冷、热,悲喜要穿插。咱们中国没有绝对的悲剧和绝对的喜剧。汤显祖说写戏要注意四个因素,就是意、趣、神、色。意就是立意,趣就是趣味,神就是神韵,色就是文采。古人这些宝贵经验很值得我们学习。还有一个,就是事和理的关系。我们强调理,但不要直白,不要完全是概念的东西,或者是直奔主题。现在有些戏要配合讽刺时事,加了一些廉价的台词去讨人的高兴,我觉得是不足取的。必须有一个好故事,在好故事里边寓情于理,同时寓教于乐,让观众在潜移默化中得到教育。现在,有的编剧淡化故事,淡化戏剧冲突,淡化动作,这不一定符合戏剧规律。还有一种情况,就是“戏不够,歌舞凑”,有的戏,群歌群舞太多。没有戏,就上来一帮舞女,跳一阵,又上来一拨人唱一阵。歌舞太多了并不见得是好事。过去,咱们强调的是主演的歌舞,梅兰芳演《霸王别姬》是自个儿舞剑,不能让别的舞女去舞剑。咱们是“以歌舞演故事”,重点在于演故事,而不是表演歌舞。
现在,整理改编传统剧这一方面有些薄弱。有的编剧会写现代戏,不会改老戏。老戏改起来很难,正如周扬先生所说:拿一个马褂改西服,比拿一块新料做西服难得多。范钧宏先生在世时就说过,改一个传统戏,你得吃“补药”,不能吃“泄药”。传统戏表演上有价值,但文学性差,形象不鲜明,人物关系不明确,改编时就要把它“补”上,让这个戏更好。所以说,文学家一定要懂得表演,要和表演结合。
改编有小改、中改、大改三种。小改好比是梳洗打扮,人的头发乱了,脸脏了,你给它擦擦脸,梳梳头,让他更漂亮。比如欧阳予倩先生改的《拾玉镯》,把一个刘媒婆改成一个刘妈妈,把一个坏人改成一个好人。这样一改,戏就比较清新。川剧的《秋江》,原来老艄公总是调戏小尼姑,有些黄色的东西,改编时被删掉了,改成了一个很有风趣的人物,这样就很健康了。小改是调整人物关系,在语言上加以净化。中改好比是整容矫形。缺条腿,就弄条假腿;牙是呲牙,就把牙修整修整。中改是最难的,既要保持原来的东西,又要把它加工好。如范钧宏先生生前搞的《九江口》就是中改的典型。他要对故事情节和人物性格重新梳理,让其更合理化。大改是大翻膛,甚至要化腐朽为神奇。如莆仙戏《春草闯堂》、《团圆之后》,都是把封建的戏改成反封建的戏,是反其意而用之,这样的戏,我比喻为“脱胎换骨”。我呼吁有水平的、热爱戏曲的作家们多在整理改编传统戏上下点功夫,再培养些青年作家,给他们来个传、帮、带。尤其是中改,这是最难的一项工作,也是最没有油水的工作,但却最有意义,搞好了功莫大焉!
在音乐方面,我觉得过去重戏而轻曲。戏曲戏曲,一半靠戏,一半靠曲。现在所有流行的戏,都因它的唱段好而流行,最终把这个戏保存下来。曲子作的不好,没有好的唱段,这个戏就很难流传。尤其是戏迷们,他们很少唱整出的戏,主要唱好的段子。曲搞的好,就能在业余人中间普及,戏以曲传嘛,当然这里说的曲,也包括唱腔和伴奏等各个方面。去年京剧节时江苏昆剧院演的《骆驼祥子》,是由甘肃陈琳仓同志和江苏黄孝慈同志合演的,双双得了二度梅,这个戏的剧本及表导演都很好,但唱是弱项,唱完后,没有一段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样板戏尽管众说纷纭,但“我家的表叔”、“十七年风雨狂”、“甘洒热血”等脍炙人口的唱段,能打动人,所以就能流传下来了。这说明,样板戏很重视唱,在唱上有很大成就。我认为音乐要搞好,得靠音乐设计者和演员共同来创造。作曲者尽管能写出音乐旋律来,但要唱出韵味还得靠演员。声音的好听与韵味之美要结合起来。如果说剧本是一度创造,导演、音乐设计是二度创造,那么,演员就是三度创造。演员要合成,把别人的几度创作拿来,不能简单地搞“拼盘”,搞“组装”,而要加以融合,最终成为自己的东西,演员自个儿得有新的创造。当然再到观众那里就成了四度创造了。戏曲不同于唱歌,是因为戏曲有“三美”,即声美、情美、韵美。声美,就是声音好听,这个方面中西都一样;情美,就是要唱出人物的感情来,中西也一样;味道是中国人审美的一大特点,秦腔要唱出秦腔的味,京剧要唱出京剧的味。咱们中国是“天下第一美食国”,中国人的味觉特别强,在审美时就自然地把味觉移植到视角和听觉上来了,看要看有没有味,听也要听有味没味,即用吃东西的审美习惯去看戏、听戏。味美,现在恰恰是青年演员的弱项,有的演员以为戏里加点歌就现代化了,全是戏味就落后了、保守了。我同意王朝闻讲的,越有地方性,就越有全国性;越有全国性,就越有世界性。地方剧种的特色可以改革,但必须在原有的基础上改革,而不是把它“洋”化了。现代化不等于西洋化。
对导演来说,导老戏跟导新戏不一样。现在,我们缺乏能导老戏的导演。老戏导演,既要懂老戏,又能搞“加工”,使老戏新演。老戏比较美,导演要在美中求真,让戏更能感人。老戏的技术性很强,导演要努力追求技中求戏,要让技为情节服务,而不是在台上卖艺。导新戏前人没有搞过,都是我们自己的创造,导起来很容易重视真实,而忽视美感。所以搞新戏要真中求美,不但要有真实感,有生活依据,同时还得把戏美化,让它有美感,要在戏中把技巧安排好,使观众看了吃惊、叫好。王瑶卿有名言曰“认认人儿,找找事儿,琢磨琢磨心理劲儿,找窍道,安玩艺儿”。认认人儿,就是看人物有什么不同;找找事儿就是吃透剧情;琢磨心理劲儿就是掌握内心活动;找窍道就是那里要让观众哭,那里要让观众笑,那里要让观众拍巴掌,自己心里要有个数。新戏是不大注意这些的。上次茅威涛演孔乙己,观众看了,说你要是拿老戏演,保管一句一个好。可是,《孔乙己》是按歌剧设计的,歌剧是没有中间叫好的,看完了一块鼓掌。搞老戏,得留出叫“好”的缝儿,“安玩艺儿”就是安技术安要安得恰当。老艺人这句顺口溜是很精辟的见解,自有他的一番道理。
还有一个抠主演的问题。现在,有的导演尽抠群众演员,抠群歌群舞,抠布景。岂不知戏曲是以表演为主体的艺术,再进一步说,是以主演为主的艺术。再高的科技也“欺”不了人,人仍然是第一位的因素。导演要懂文学剧本,还得懂表演,熟悉舞台上的一切,要和打鼓操琴的都能说得上话才行。抠主演是导演非常重要的一项任务。怎幺抠呢?我认为有“六抠”:一抠交流二抠眼,这是因为在我们戏校,唱、念、做、打最弱的是念白。当年,周信芳演《清风亭》,几句念白把台下坐的赵丹、白杨都念哭了。可我们青年演员很难做到这一点。另外,在“手、眼、身、法、步”中最差的是眼,没有真正把眼神当一个功法去练习,文功没有形式系列功法,不配套。第三抠韵律。好演员要具备才、慧、智三条。周信芳曾开玩笑地说:“你别看我眼睛小,我有神;你别看我个头矮,我有威;你别看我嗓子不好,我有味。”他能做到扬长避短,甚至能扬长用短,扬长化短。第四抠念白,不再细谈了。第五抠带衣上下场。演员上台走几步,内行一看就知道这个演员的基本功深不深。六抠心理观察线。有的演员演《拾玉镯》,前半部分是爱小生,后半部分成了爱镯子。小生把镯子扔在地上,她就看镯子。李玉茹老师说,看镯子时心里得想着傅朋,不在乎这个镯子值多少钱。总起来说,就是:一抠交流二抠眼,三抠韵律四抠念,五抠带衣上下场,六抠以心理观察线。这是导演抠主要演员的几个主要方面。
关于表演,我提两个意见。第一,是观与演的关系。戏曲和话剧不同,话剧是正观式的,《茶馆》中的几张桌子就是几张桌子。戏曲是反观式的,台上没有的,也要让观众想象得到。比如演《秋江》,风、水、浪都不在台上,而在观众心里。老演员讲过,要“先打闪,后打雷”,要留有时间差。平常唱歌,指挥者也只能喊“预备——起”,这样才能起得来,就是这个道理。还有一个是技法问题。梅兰芳演《穆柯寨》打雁跑三个圆场时,头一个不使劲,第二个比第一个好,而铆足劲演好第三个圆场,观众准叫好。这不是技术问题,而是技巧问题。演员说“何事惊慌”时得眯眼,说“哎呀”时再睁大眼睛,要有个对比,这就是“先打闪,后打雷”。再一个就是“艺与我合”,即艺术与自己的条件结合,决不能只是老师怎么教就怎么演。演员要演人物,要有独创意识。举个例子来说吧,三个名角都扮演《坐楼杀惜》里的宋江,可用的上场锣鼓却不同。马连良用的“水底鱼”,强调“找”,丢了信能不找吗?马派身段漂亮,他走“水底鱼”就要耍他身段的潇洒,这就有马派的特色;周信芳用“乱锤”,要在“乱锤”里表现“怕”的心情。这里有麒派许多有棱有角的激烈表演,演起来很火爆,有麒派特色;我们学校的一个老师用“急急风”,强调“急”,他的脚下功夫好。高明的老师是不会让学生像他自己的。“四大名旦”都是王瑶卿的学生,就是根据个人特长发挥的结果,不然能创出四派吗?
最后,谈谈舞台美术。现在有一种倾向,就是搞豪华包装。前不久到一个大城市去看一个戏,竟然在这个城市找不到一个能装下这台戏舞台布景的剧场,只好到另一个城市去演,把评委也拉到那里去看戏。这种戏不但不能下乡,甚至连中小城市也不能去。这个戏也不能进课堂,因为我们课堂是教人的,不能教灯,这种戏怎么能编成教材往下传呢?这种大包装喧宾夺主,不以人为本,不以演员表演为本,这是种误导。关于光与景的关系,我认为花钱搞大布景,不如好好去研究灯光。戏曲是虚拟性艺术,是意向性的艺术。上海淮剧《金龙与蜉蝣》的灯光,是个硕士研究生搞的,他的灯光不光打气氛,而且把人物的情绪、心理也通过灯光表现出来。灯光的运用,是戏曲有待开发的一个很有前途的领域,应该下些功夫,不要完全都把精力用到实景上。当年程砚秋去法国考察,法国戏剧家就说,你们的戏曲不要学我们话剧的大实景。适宜用中型布景。英国一个剧组来演《第十二夜》,所有的布景就是一个帐篷,再加三个基础杆,演员自个儿当检场。第一场是在船上,布景是把帐篷并起来做成船帆的形状,演员晃荡着说话,表示“我在船上”。第二场在公爵家里,就把帐篷撑成“人”字形,像个房顶,演员坐在底下,连椅子也没有。第三场在树林里,三根杆有间隔地摆开,前边有两人谈情说爱,后边还有个偷听的。第四场在监牢,那个偷听者被抓起来了,布景则是把三根杆密集起来就成了,犯人老婆来送饭,一个在里,一个在外。当然,能搞出这种设计很难,设计者要对剧本非常熟悉。编剧搞一个戏是“十月怀胎”,到导演那里要求两个月就要拿下来,而给舞台美术只是一两个星期的时间,搞舞美的同志连剧本都没仔细看,怎么能搞出好的设计。我认为二度创作人员要与作家一块“十月怀胎”,包括主演,这样才能吃透剧本,编、导、音、舞、美才能做到高级的综合,而不是搞“组装”,搞“拼盘”。
(作者系原中国戏曲学院院长、教授、《中国戏剧》梅花奖评委,本文系本刊记者根据作者发言录音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