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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村庄

2000-03-31殷金虎

清明 2000年1期
关键词:云英尚武美玉

殷金虎

那年春天的一个黄昏,夕阳作了垂死地挣扎,不得不落入地平线之下。接着,满天的火烧云又血一样泼洒开来,成了白日真正的回光返照。浓彩重墨地涂抹着江边那一片杨树林和江堤上的小草。

在这幅背景之下,古里村南的江堤上,蠕动着两个紧挨在一起的人影。如血的晚霞映照着她们,使她们红光满面。和这种热烈的暖色不相衬的是,她们那佝偻的腰身和滞重的脚步。

她们仿佛不是在走路,而是在完成某种高难动作。终于,她们当中的一个人摔倒在江堤的土路上。

“妈妈……”旁边的那个女子也扑倒在地,用手摇着侧身躺在地上的女人喊:“妈妈……你醒醒……”她无助地哭起来。

这时,从江堤脚下的一座草房里走出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来。她穿着一身缀满补丁的破烂衣服,脸上露着黄表纸一样的菜色。听见哭喊声,她看了一眼江堤上那两个女人,然后慢腾腾地朝江堤上爬去。

“姑娘,么子搞的……”妇人到了江堤上,慌忙蹲下身。“姨,我妈是饿的……”姑娘扭过头,脸上早已糊满泪水。“快到我家去,弄点吃的!”妇人说着就把地上的那女人往起拉。“姑娘,用劲,把你妈扶到我背上!”妇人费力地驮着那女人朝堤下走去。但没走几步,那妇人也摔倒了。由于饥饿,那妇人的力气也是有限的。但这一摔,倒惊醒了刚才饿昏的女人。于是,两个人搀着她走进了江堤脚边的茅草屋。

草屋的主人就是古里村的山娥婶。她有一儿一女,大女儿已经出嫁,小儿子十八岁,还没找到媳妇。其时,她家里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天快要黑时,小儿子富来从江边的杨树林里挖野菜回来了。富来倒长得高高大大,看不出饥饿的样子。他的目光马上落到那位姑娘的身上。那姑娘使他激动和兴奋。姑娘名叫云英,那年才十四岁。不久,云英就和富来结了婚。云英就是这样来到古里村的。

云英出现在故乡原野上的时候,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对于云英的美丽毫无知觉。我直到云英来故乡三年后才出世。在那个春天的黄昏,我的细胞和灵魂还分散在故乡的泥土里。

云英的美丽根植进我的幼年,因而根植进了我的记忆。直到今天,我依然认为,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她身材高挑丰满。她的面貌……我想我还是不说为好。面对云英稀世的美丽,我是不能全面准确地表达出来的。曾经有许多次,我想在小说里精细地描写她的美貌,但刚要下笔我又胆怯了,想起她的美,我怕笔力不能顺从心愿……

富来娘山娥婶是在云英来的那一年冬天饿死的。她不愿抢食儿子和媳妇的口粮,绝食而亡。我想,如果她春天不遇见云英母女俩,也许到了冬天她就不会饿死。她搭救云英母女,可能主要是想为小儿子找个老婆。

我奶奶时常说我是个机灵鬼,瞅准了灾荒已经过去,才来到这个世界。

在我两三岁的时候,大姐和二姐常常晚上去给云英做伴。那时在生产队里,男劳力经常到外面出差去买化肥、农药、种子等一些生产物资,晚上就不得回家。还有看队屋、到田地里搭就的窝棚里看快要收获的庄稼,都是男劳力晚上的任务。富来经常被摊派着干这些事,富来晚上不在家的时候云英就害怕,她于是求我奶奶,让我的大姐和二姐晚上去给她做伴。起初,我是不和姐姐们一道去的。我的奶瘾很大,极喜欢喝奶,到三四岁的时候我白天还要喝好几次奶;而晚上,我则躺在母亲的怀里,整晚叼着母亲的一只奶,一只小手还要摸着母亲的另一只奶,我的感觉很灵敏,即使是睡着了,母亲悄悄地把奶头抽走我也立刻惊醒,马上就哭闹。因此我晚上总是挨父亲的打。家里只有我一个是男孩子,白天我无论怎样吵闹,父亲都是不打我的。那时我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晚上总是打我。也许是挨父亲打的缘故,也许是出于好奇的天性,一个有着明亮月光的晚上,我看见大姐、二姐又蹦跳着跑出门准备给云英去做伴,我突然就哭了,紧接着就追了出去。“我去,我去……”我态度坚决地哭叫着。奶奶和母亲阻挡了一阵,终于拗不过我,便让两个姐姐带我去了。睡觉时自然是云英带着我睡在一头。刚上床时我睡得挺好,很快就睡着了,但半夜里我迷迷糊糊地哭喊起来:“我回家,要妈妈……”我那时就觉得很难受,也不知那里难受。一个姐姐说道:“他肯定是鸦片瘾发了!”那意思是奶瘾犯了。我当时不知道鸦片是什么,照旧在撒泼,嗓子都哭哑了。云英把我搂进她怀里,说道:“尚武,这里有奶,你喝吧!”我马上就不哭了,脸面迫不及待地贴到了她敞开的胸部,像猪吃食一样寻着了她的奶子,一口咬住了奶头,一只手又习惯性地抓住了她的另一只奶子。云英的奶头很小,但她的奶子很大,而且挺拔、饱满、光滑。这是我喝过的最好的奶子,尽管她没有一滴奶水。母亲的乳房像故乡菜园篱笆上的瓠子,从她的胸部吊下去,圆筒一般,又细又长;这也难怪,这两只瓠子已经养育了五六个儿女,我三四岁了还在拼命吮吸着她的汁液。奶奶的乳房像瘪瘪的猪尿泡,只剩下两层皮,不知怎么就挂在了那干柴一样的肋骨上,掉又掉不下来。家里杀猪时姐姐们偷过猪尿泡给我玩,我喜欢用嘴含住那细长的口子,使劲往里面吹气,让它鼓胀起来,当气球戏耍。有一天晚上我和奶奶睡觉时,就含住了那奶头,但我不吸,而是往里吹气,一面吹一面用手摸,可那奶子就是鼓不起来,还不如猪尿泡。从那以后,我对奶奶的乳房就不感兴趣了,即使奶瘾发了也不理它。男人的喜新厌旧也许从幼年就已开始。我四岁的那个子夜时分,当我躺在二十岁的云英怀里,玩弄着她那丰满的乳房,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鲜。我知道她在骗我——她想让我喝奶,使我不哭,可那细小、柔嫩的奶头里没有一丝奶水渗出。尽管如此,我依然贪婪地品尝着她那水蜜桃一样的乳房。第二天,我就不喝母亲的奶了。母亲夸我长大了,懂事了,还说:“这伢子,说戒就戒了!”。其实,我是还在想着云英的乳房,对母亲的乳房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疏远。

那是我最早的对异性朦胧的迷恋。自那第一个夜晚之后,只要姐姐们去给云英做伴,我都会紧紧跟随。上床之后,只要煤油灯一熄我就会掀起她的上衣,轮流吮吸她的两只乳房。等我到了五六岁,许多个夜晚,当我吮吸云英乳头的时候都会听见她轻声哼叫。我很害怕,就停止了动作。这时云英就抱紧了我的头,把我的嘴往她的奶头上按。我迟疑一下,便又继续吮吸。这种情形一直到我上小学接受启蒙教育才宣告结束。

上学之后,我突然有了羞耻之心,晚上再也不跟姐姐们去云英家了。白天在路上碰见云英,她笑着说:“尚武,长大了,念书了,不到我家去了?”我就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也不说话,就匆匆地走过去。

上学了,和原来的小伙伴的关系更密切了。我们一道上学放学,一道玩耍捣蛋。队长的儿子胡李,我家隔壁毛狗的儿子黑鸭,他们和我在同一个班念书,是我最好的朋友。还有一个女孩儿,是我的一个本家叔叔的小女儿,叫美玉的,也在我一个班,和我也很玩

得来。胡李的父亲就是我们队的胡队长,他母亲姓李,所以他叫胡李。他比我们大一岁,因此成为我们几个人的领导。但有时他把我们管得太严,我们也会在背后叫他狐狸。黑鸭长得很黑,他五岁就会游泳,所以叫黑鸭。黑鸭的父亲毛狗却很白,不像一个种田人,面貌在我们队的男人中是数一数二的。美玉应该是我的堂妹,她的曾祖父和我的曾祖父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她除掉和我同学外,还经常和我的姐姐们在一块玩,所以在外面我一直护着她。

课后和假期,胡李如果准备到什么地方去玩,第一个就来找我,叫我去通知黑鸭和美玉以及其他小伙伴。我基本上是一个通讯员的角色。胡李经常指挥我们和“敌人”打仗,这时美玉就叛变了,变成了一个女叛徒,然后胡李就被捕了,最后他视死如归、英勇就义,倒下去之前,他站在高处大叫:“打倒国民党反动派!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共产党万岁!”接着几声枪响,他就倒下去了。有时胡李正喊着,突然望见了他父亲胡队长,他就没了一点英雄气慨,吓得抱头鼠窜。这多少有损胡李的形象,我有时就不服他的领导,独自跑去找黑鸭玩。夏天的时候我想学游泳,就把奶奶给的两个糖果分给黑鸭一个,求他教我学划水。“尚武,糖果我不要,你明儿教我爬树好了……”黑鸭把糖果又还给我,“只是这事不要叫你家里人晓得,要晓得了,你奶奶就会跑到我家骂!”黑鸭从小就有毅力,不轻易接受别人的礼物,而且肯动脑筋,遇事想得周到。和他父母以后的行为相比,仿佛黑鸭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那个夏天,在远离村庄的池塘里,黑鸭认真地教我学游泳。顺便黑鸭也要摸一碗鱼虾回去。在我学得差不多能划几下的时候,这事终于被我家里人知道了。我父亲用杨树枝条抽打了我一顿;我奶奶跑到黑鸭家里去数落,说是池塘里的水猴子(乡间传说里的一种水鬼)特别多,你们两个饭吃饱了,想做水鬼呀!“以后不要在水里玩了!”黑鸭的父母把黑鸭骂了一下也就算了。后来,我还是偷偷地跟着黑鸭学会了游泳。美玉是女孩子,嘴比较馋。我会爬树,不要说在小伙伴们面前,就是在古里村的大人眼里也是出了名的。当然,这爬树也是很危险的,同样要瞒着家里人。美玉喜欢到我家里来玩,我有时就把她带到外面去疯跑。桑树果实成熟的时候,无论是矮小的桑树还是高大的桑树我都要爬上去,摘下那紫黑色的果子给美玉吃,当然我自己也吃。我们从家里偷一包火柴,跑到江堤外的杨树林里,美玉开始拣枯枝枯草,我则爬到那高高的杨树上,从鸟窝里抓下鸟蛋,用湿泥巴包了放在火上烧着吃。有时我们也到江边的芦苇丛里寻找竹鸡吃。竹鸡不是动物,而是一种类似于芦笋和竹笋的植物,比较鲜嫩,吃到嘴里甜丝丝的。这东西不对我的口味,可美玉喜欢吃。

乡下孩子,无论怎样娇惯,参加劳动是必需的。从二三年级开始,我们就要为家里做事了。课余时间和节假日,我们割猪草、拣猪粪、拾柴禾、放牛。放学后回到家里,我们丢下书包就拿起菜篮子和铲刀,到田边地头或者江边的杨树林里、芦苇丛中割猪草。我还记得那些猪菜的名子,像什么马兰、鱼蒿、地心菜、藕心肠等等。这些猪喜欢吃的菜总是很瘦小,老是填不满菜篮子。而那些猪不吃的菜,像野莴苣、癞蛤蟆菜却总是粗壮、肥大。拣猪粪也是我们每日的必修课。我们拎着粪筐子,拿着粪铲子,在村庄里、江堤上到处搜寻,像饿狗在寻找食物。碰到狗屎,我们也会把它拣到粪筐里去的。不过狗屎很臭,我们通常要用猪屎把它盖起来。这些粪便拣回家,傍晚送到生产队的大粪窖旁由记工员过秤,每十斤猪粪记一分工。我们时常也为自己能替家里挣工分感到自豪。因为经常拣猪粪,在野外跑,我们看够了公猪和母猪、公牛和母牛、公狗和母狗的交配。公牛的生殖器老长,刚开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以为是牛肠子掉下来了,吓得大叫,被旁边的大人和大孩子笑了一通,才红了脸,突然明白了。公狗和母狗的感情是非常深厚的,它们交配时很难分得开,即使你用棍子驱赶,它们也死不分离。你能棒打鸳鸯,却打不散公狗和母狗。拾柴禾主要是在杨树林里和芦苇丛中。我们趁护林员不在的时候,拾被风吹落到地面上的枯枝。或者跑到芦苇丛中偷已经枯黄的芦柴。芦苇丛掩蔽性很好,是孩子们玩耍的乐园,我们拾柴时经常躺在里面休息。我的印象中好像有这么一件事,具体细节已记不清了。那天,只有我和美玉去拣柴,不知不觉就跑进了芦苇丛里。我们并肩躺在草地上,接着就互相挠痒嬉戏起来,最后不知怎么就学起了动物的交配。美玉的下身脱光了,我的下身也脱光了。她跪趴在地上,我像一只小公狗一样爬到了她的屁股上。我那时的小鸡跟手指头一样,根本弄不出什么名堂,玩了没多长时间就觉得没味道了。我们爬起来穿好裤子,走出芦苇丛。我们当时都没什么感觉,那种体验有点像成年男女之间的握手。我现在说这件事总有点怀疑,这是不是少年时代的一个梦?但梦不可能在头脑中存留这样长的时间,估计还是确有其事。放牛这件事有苦有乐。胡李、黑鸭、美玉还有我的五姐都放过牛,唯独我没放过。没做过的事总想做,所以他们放牛时我总找借口跟在后面。因此我也学会了骑牛,可以骑在牛背上用杨树枝条把牛抽得飞奔……

我越来越不喜欢胡李了。他霸道、自以为是,有时颐指气使,好像自己真是什么英雄好汉。有一次他让美玉当地主婆,美玉不干,他骂她,我出面制止,他就要打我,被黑鸭拉住了。后来的一段时间我们就不说话了。

我喜欢黑鸭,他聪明能干,性情温和,很小就知道为别人着想。他学习比胡李好,劳动在小伙伴当中是最出色的。他最拿手的活计是捉鱼摸虾,钓黄鳝抓鳖。他几乎每天都能搞一些新鲜的水产回来,给家里人享受。自从和胡李闹了矛盾之后,我就整天和黑鸭呆在一起,——无论是在学校里还是回家之后。胡李看在眼里,心里就不大舒服了。

有一天在路上,我和胡李碰到,他主动喊我:“尚武,到哪落去?”。我也只好表示和解,道:“我去钓黄鳝。”经常和黑鸭在一起玩,我也学了几手。胡李抢着说:“我也去……”我想了想,不好推辞,就说:“好吧。”

我们一道朝前走去。没走几步,胡李突然把嘴贴近我的耳朵,轻声说:“我跟你说一个事!黑鸭的大大和富来老婆困觉……”。“和云英?你胡说!”没等他说完我就打断了他的话。胡李急得睁大了眼睛,说:“大人都这么说,不信你去问大人!”。我看了他一眼,有点相信了。但转念一想:我一个小孩,怎么可能去问大人这样的事?一定是胡李在撒谎,他想以这样的事挑拨我和黑鸭的关系,使我不和黑鸭在一块玩。想到这里我沉着脸说:“我不钓黄鳝了……”说着,我不理胡李,一个人掉头朝回走去。

我不相信这件事。云英那么好看的一个女人,一副面善的样子,既聪明又能干,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云英是小学毕业生,在生产队里的社员会议上,逢着会计不在她还能为大伙读报纸。那个时候的乡村女人,有点文化就更增加了许多美好。乡下妇女是很会

骂人的,但云英从来不骂人,说话总是轻声细语,你骂她,她也不回嘴。那年月乡下很少有毛线,但用棉花纺的纱线还是有的。云英能用竹针将这些纱线编织成精美的衣裤和背心,那手艺在我们古里村也是找不出第二个的。云英不保守,有谁想学编织她都热心相教。她在家里,家务活从不让富来插手,把富来拾掇得干干净净。她自己身上也总是清清亮亮。在队里劳动,凡是女人们用的工具,如锄头、铁锨、钉耙、筛子、簸箕和连枷,她样样拿得起放得下。更为少见的是,连使牛这种男劳力干的活她也会。她会犁田,会驱耙,会赶着牛拉动石磙打场。只要用牛的地方缺少男劳力她就自动去顶上。由于她的能干,前不久社员们选她当了妇女队长,听说大队里还想培养她当妇女主任,怎么现在竟传出她和毛狗困觉的事来?况且,在我们队的妇女当中,除掉我母亲,云英和黑鸭的母亲紫桃的关系是最好的。这一年来,云英和紫桃的关系甚至超过了和我母亲的关系。她们上工下工走在一起,连劳动当中去方便也手牵着手。平日里她们每天都互相串门,亲热得让人羡慕。云英和富来只两个人过日子,挣的工分又多,所以家里过得比较宽裕。她来紫桃家串门,时常会带一些东西给紫桃,像小菜呀,针线呀,布头呀等等。而紫桃去云英家串门,则时常向云英借一些东西,如柴米油盐酱醋茶等日常生活用品。事后紫桃去还,云英却常常不要。当时队里的一些妇女眼红,经常在背后嚼舌头,说云英和我母亲、紫桃热乎,是想让我母亲和紫桃教她生孩子的经验。在我们小队里,数我家和黑鸭家孩子最多,都有五六个。而云英从十四岁和富来结婚,十来年过去了还没有怀过孩子。我那时确实不明白,既然云英和紫桃的关系那样好,她怎么会做出伤害紫桃的事情来呢?

那天我听胡李说云英和毛狗的事,心里很不高兴,急着想探明究竟。我回到家里,父亲和母亲已收工回来了,正坐在饭桌旁歇息,奶奶这时从灶间走出来,说道:“怪不得今年再不让老二、老三去给她做伴,原来是让毛狗去了!这个不要脸的……”奶奶气得好像说不下去了。我这才想起,这一年来云英确实再没来喊过姐姐晚上去给她做伴。“也难怪,她长得那么好,哪个男人不想她!”母亲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个狐狸精,一天到晚打扮得花鸟雀一样,八成是她勾引的毛狗!”奶奶说着把她的一只小脚跺一下,接着又把两只手拍了一下。“这事富来怎么就不晓得?”父亲说道。“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奶奶说着又走进了灶间。这事看来是千真万确了!我无精打采地走进里屋,像生病一样爬到床上,躺了下来。

我童年的心田里一株最美的花朵凋谢了。以前在我的心中,她不仅外貌美丽,而且心地也无比美好,现在这一切都已消失。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被黑鸭的母亲紫桃的哭叫声惊醒了。我跑了出去,就看见紫桃站在自家门口,朝着富来家的方向高声骂着云英和富来。她骂一声就拍一下巴掌,然后双脚并齐往上蹦跳一次,最后就一屁股坐到地上,伸直双腿,双手在双腿间的地面上轮流拍着,一声一声地哭,上半身像钟摆一样一前一后地动着。那样子挺滑稽可笑,但我笑不出来。我们走近前去。“你个不要脸的骚货,一次两次也就罢了,老娘也不和你计较,你不该老缠着他不放……”紫桃哭得很伤心,脸上糊满了眼泪鼻涕和口水,她又不时地用沾满尘土的手去擦,结果弄得面孔像花猫一样。黑鸭弟兄几个正在把他们的母亲往起拉,但怎么也拉不起来。黑鸭的两个姐姐也双双朝着云英家的方向骂得不可开交,骂得和她们小姑娘的身份不相称。“你个狐狸精,把他迷得再不理我了。我和他以往好得没的说,他每晚都用手膀子给我当枕头,如今他再不给我枕了!你个婊子,害得我好苦哇……”紫桃越哭越伤心,开始用手捶打自己的胸脯,打了几下,想想又突然爬了起来,朝云英家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也叫骂:“你个不要脸的,老娘今个跟你拼了……”。这时,我们看见黑鸭在把他母亲往后拉,还哭喊道:“妈,快回家,人家笑死了!”但黑鸭的阻挡是徒劳的,因为他的两个哥哥在和他唱反调,一人挽着紫桃的一只手,把她往前拉。黑鸭的两个姐姐头前打冲锋,嘴里还喊着这次行动的口号:“今天去要把那小卖×的衣服脱光,叫队里的公牛去戳她!”他们在前面走着,还没走几步后面又传来一阵乱叫,黑鸭的父亲毛狗头发梳得油光发亮,穿了一身新衣服,脚上还有一双半新的黄军鞋,正在向江堤上跑去。“你个讨厌的婆娘,说话不算数!我们三个人说得好好的,你现在又反悔,把事情搞出来,叫我糊了一脸的屎……我没脸了,我走得远远的……”毛狗一面跑着,一面大声哭喊着。“毛狗,你不要做傻事……你赶紧回来!”我父亲惊叫着就追了上去。“紫桃,你还闹,非要出人命不可!”我母亲也大声喊着紫桃。紫桃那一班人早已站住了,见毛狗在江堤上奔跑,吓得全追了上去。但人们都跑不过毛狗,他已经到了江堤外,很快就进了杨树林,最后一闪又进了芦苇丛。那天生产队没有出工,队长发动全体社员在芦苇丛里和江边寻找,但找到天黑也没看到毛狗的影子。这天晚上毛狗的家里人哭得可就惨了。第二天队里不能再歇工了。毛狗的几个本家亲戚只好到远方的亲戚家去找。这天云英和富来关了大门,整整一天都缩在家里,估计是一下子不好意思见人。紫桃当然也歇了工,她躺在床上,哭几声毛狗就骂几声云英。人们这时普遍同情紫桃,骂毛狗和云英。

三四天之后毛狗回来了,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脸孔由于好几天没洗变得污秽不堪。他走时穿的那一身新衣服,沾满了灰尘和稻草屑。他好像还掉进过一个不太深的泥坑,那半新的黄军鞋已经变成了干泥浆的颜色。他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也不知这么多天他吃了几顿饭。到村里的时候,他耷拉着脑袋,也不看任何人,灰溜溜地走进了自己的家门。毛狗回家后,紫桃就停止了哭骂。第二天,他们就一道出工了,似乎事态平息了。

又过了一天,人们正在家里吃中饭,就听见毛狗家门前又有哭闹声传来。队里的人又一窝蜂似地围了过去。“紫桃,当着大家的面,我得把事情说清楚……”云英将眼光在从紫桃身上转向大家,“富来不生孩子,当初我和你商量好了,让毛狗和我生个孩子,你现在……”。“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你这个婊子,胡说八道!你自己勾引毛狗,还编出这样的话,我……我打死你……”紫桃说着突然窜到云英面前,以极快的速度打了云英一耳光。云英用手捂着脸,眼里一下子盈满了泪水。这时黑鸭的几个哥哥姐姐也跑到云英跟前,对她拳打脚踢。黑鸭没有参与这个行动。他一个人坐在自家的大门槛上,垂着头在呜呜地哭。面对几个孩子的踢打,云英也不还手,只是一个劲地退让。我的父母和胡队长他们上前拉开了黑鸭的兄姐。云英看看周围的人,忍不住蹲了下去,捧着脸哭起来。“云英,你刚才说是和紫桃、毛狗他们商量好的,毛狗为你生一个孩子?”胡队长低头看着云英,问道。云英抬起糊满泪水的脸,无言地点着头。

她那天穿了一件花衬衫,她不停地用那花袖子擦着眼泪。人们开始同情云英,转而说紫桃的不是了,说她贪图小便宜,得了人家的好处就什么事情都答应,现在可好,闹得不可收拾了。见形势发生了变化,紫桃急了,一个劲地说:“那婊子说的全是假的,你们别信她的……”。但到了这时候,紫桃的分辩已没有一点说服力。连我们小孩子都听出来了,云英和毛狗困觉是经过紫桃同意的。“你个婆娘说话不算数,自己撒谎,还说别人说假话……”毛狗突然从屋里冲了出来,把在门槛上坐着的黑鸭也绊倒了,“云英,你莫哭,现在没人相信她了!”毛狗竟然走到云英跟前,一把拉起了她。紫桃一见,发了疯似地奔过来,准备撕打。“云英,我们走……”毛狗抓紧云英的一只手,撒腿就跑。那云英竟也配合默契,很快就跟着毛狗跑得没影了。紫桃一下子躺倒在地,变成了一个仰八叉,哭得昏天黑地。“云英也是,你跑来说明白是应该的,可你不该穿花衣服!你穿花衣服来,不是又要迷糊毛狗?看看,他又叫那花狐狸引走了!”这是我奶奶一面指点着她的那根拐杖,一面发表的高见。她的话惹得许多人笑起来。“我的命真苦呀,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呀……”紫桃哭着就爬了起来,“我不活了,我去寻死……”她说着跑进了家里。围观的人吓得也拥到了她家的大门口。在众人的注视下,她在堂屋里找了一根绳子,然后跑进她和毛狗的那间卧室,也不关房门,就在床档上上起吊来。大家不可能看着她死,她这次自然死不成。后来,由于毛狗不停地去找云英睡觉,紫桃多次寻过死,但都没有死成。她死不了是有原因的,她总是瞅准了有人在现场或马上能被人发现才寻死,如果周围或比较近的地方没有一个人,她是不会寻死的。搞到最后,她寻死时别人看见了也不去拉,心里说:紫桃又在吓唬人了!比如有一次,她趴在江岸边的水里寻死,被胡李的爷爷看见了,那老头子开玩笑说:“你别吓我,我可不会游泳!你稍等一会儿,我回去喊人来!”那老头说着就往回走。走到半路,心想她这次要是真寻死,那可如何是好?老头便又转了身,朝江边跑去。他穿过那片芦苇丛,就看见紫桃已经从江里爬了起来,正在往岸上走呢。紫桃的不想死是无可非议的,这说明她依然热爱生活、热爱她的孩子们、热爱毛狗,说明她对毛狗还没有失望,还盼望毛狗用手膀子给她当枕头使。

云英的丈夫富来是一个身强体壮的男人。他比毛狗有力气,却没有毛狗标致,也没有毛狗精明。毛狗的像貌在我们队里是第一,而富来的力气在我们队里也是第一。我们队的男人,只有富来一个人能够双手插进那只打场用的石磙两头的圆槽里,猛一用力将石磙提起。但富来特别老实,快三十岁的大男人了,在路上碰着女人还脸红。他还有点结巴,时常惹大伙发笑。所以,和别人交往时他很少说话,像一截树桩。云英和毛狗的事情爆发后,人们说富来老实得连自己的女人也不敢使用,眼睁睁看着老婆被别人用了,也不敢说个不字。但他的自尊心还是有的,竭力掩盖云英和毛狗的事——尽管那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比如,就在云英和毛狗的事闹得满村风雨,紫桃整天寻死觅活的时候,有刻薄、好事者耻笑富来:“富来,毛狗晚上到你家去了,你睡在哪里?”。富来红着脸说:“我每个晚上都和云英睡在一起。”“你们三个人睡在一张床上?”那人穷追不舍。富来低下头,脸更红了,嘴里说:“你胡说什么?只有两个人。”那人又笑着说“只有两个人,那也是云英和毛狗!你八成是在大门外给他们放哨吧?”。这时,就像黔驴踢蹄子一样,富来抬起了头,瞪大眼睛,握紧了拳头,吼道:“你……你再胡说,我……我打你……”。那人便知趣地闭了嘴。其实,云英和毛狗相好确是经过富来同意的。富来空长了一副好身架,却没有对付女人的本领,以至于结婚十来年了,云英还是一个处女身,更无从说生孩子了。后来据云英对我母亲说,她曾悄悄地带着富来看了许多郎中,但都没有治好。她本想离他而去,但富来实在是个难得的好人,况且他一家又曾搭救过她和母亲,所以想来想去实在不忍心丢下他。但她渴望有个孩子,也好和富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她说通了富来和紫桃,勾上了毛狗,事先说好一旦怀上孩子立即和毛狗断绝往来。确如好事者所说的那样,每逢毛狗到云英家去,富来都让床。富来有时也确实在自家的门前屋后转来转去,像站岗放哨一样。后来,毛狗的老婆紫桃不知是怎么想的,就把事情闹了出来。而那时毛狗还没使云英怀上孩子。运动的物体都有惯性,云英和毛狗也不可能马上停止运动。这是可以理解的。

云英和毛狗的断绝往来,得力于紫桃的一次行动。那天云英站在耙上,一手牵着从牛鼻上穿过的长绳,一手拿着牛鞭,正在平整着晚秧田。而紫桃则拿着铁锨,在田埂上铲田边的杂草。当那条温顺的大母牛拉着耙平整到田边时,紫桃突然拿起铁锨朝云英的后背打去,咬牙切齿地骂道:“以后再敢和毛狗睡觉老娘要你的命!”。云英站立不住,双脚同时滑离了耙面,插进了下面的空档处。这是很危险的,耙的下面有许多铁齿,牛把式如果将脚滑下去了,轻者会划伤脚上的皮肉,重者会被耙活活耙死,——因为牛并不知道你掉下去,它还在拉着耙继续往前跑。但那天云英使唤的那只大母牛很有灵性,它一个争刹车就停住了。云英慢慢爬起来,身上糊了许多泥浆,两只脚鲜血淋漓,一会儿就染红了脚上的泥巴。她含着怨恨看了一眼紫桃,没有撒泼也没有咒骂,然后慢慢转过身,一屁股坐在耙的横板上捧着脸失声痛哭。很快有几个人围了上来,数说着紫桃的不是,把云英扶回了家。从这以后,云英可能下了决心再也不理毛狗了。许多个子夜时分,毛狗悄悄地跑去叫云英的门,但云英死活不开。后来毛狗也就死了心,再不去找云英了。云英这次的借种计划也就宣告失败……

到四年级的时候,我已经完全摆脱了胡李的领导。那年下学期,我担任了古里小学红小兵中队长,我感到一种自豪;同时,也稀里糊涂地觉得自己肩上的责任重大。我认为自己是在为国家做工作,就像在作文里所写的那样,从小干革命,为国家做贡献。那时正是文化大革命期间,我们经常看到红卫兵,他们戴着军帽,穿着军装,腰间扎着武装带,显得威风凛凛,煞是气派。我很羡慕红卫兵,心想我们红小兵怎么就没有军帽、军装和腰带呢?不要说没有这些东西,我们甚至还穿着补丁缀补丁的衣服,这真是大煞风景,严重地挫伤了我们的革命积极性。于是我在作文里写道:将来长大了,我一定要当一名红卫兵,为革命做更大的贡献。但不久我就意识到,红卫兵的军帽、军装和腰带是从解放军那里搞来的,毕竟少了帽徽和领章,哪有真正的解放军威武、雄壮?所以,我又在作文里写道:长大了,我要当一名解放军战士,保卫祖国,为革命做更大更大的贡献。渐渐的,在我的心里一个伟大的理想越来越坚定,那就是将来当一名军人,紧握钢枪保卫祖国。我带领红小兵队员向解放军学习,——特别是向雷锋叔叔学习,为烈军属、五保户家里抬水、扫

地,下雨天牵着小同学上学,节假日为生产队拾麦穗、稻穗以及其它遗失的庄稼。五年级那年,我想组织一次大的做好事行动,以使我们班级能够在大队甚至公社的宣传栏里受到表扬,我动员了几个年龄比较大、个子比较高的同学,在暑假的一个晚上为我们小队割早稻。那天晚上,我们偷偷地割完一小块稻田,异常兴奋地回了家。当天晚上大队和公社就表扬了我们,我高兴得蹦了起来,却不料一下子滚到床下。原来是一个梦。第二天上午,我才知道我们闯了大祸。原来我们割的不是早稻而是中稻,那片中稻才刚刚灌浆,根本没有成熟。队里很快就知道是我领头干的。胡队长跑到我家里,气得暴跳如雷,说要按亩产扣我家的口粮。我父亲打我,我母亲骂我,使我痛苦不堪。胡队长又把这件事跟我们校长说了。下学期开学时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上批评了我,同时撤消了我的红小兵中队长的职务,使我脸面丢尽。我很不服气。不管怎么说,我是出于好心,这样对待我公平吗?我越想越气,进而产生了一种逆反心理。我私下里骂道:什么红小兵,比不上解放军的一根毛,我才不稀罕当什么红小兵中队长呢!我将来要当解放军,还要当军官!

那年中秋时节,美玉的大姐碧玉订婚了,未婚夫是邻村的一个小伙子,正在部队当兵。美玉没有兄弟,只有三个姐姐,现在大姐订婚了,她父亲自然很重视,吩咐女儿女婿拜望了所有本家亲戚。他们也到了我家,看望我奶奶和我父母。碧玉娇羞得脸蛋像红苹果,衬得那军人越发英俊威武。那一身军装,配上五角星和领章,不知比红卫兵要真实多少倍。我的激动和兴奋可想而知。我恨不得马上拥有一套军装和一顶军帽,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这样,我的心里就生出了邪念,我要把那军人的军装和军帽偷来。我没有考虑偷过之后怎么办,反正就想把那一身军装偷来。为了实施计划,我动了一番脑筋:第一,这件事必须在晚上进行;第二,要等那军人脱衣睡觉之后。当天晚上,我撒谎说到黑鸭家玩,偷偷地溜到美玉家屋后藏了起来。我想,那军人应该一个人睡一个房间;如果和美玉的父亲睡在一起,那事情就难办多了。待到时候差不多了,我悄悄地向亮着灯光的窗口摸去。那是个木窗子,上面蒙着阻挡蚊虫的尼纶纱布。我看见屋里紧靠后窗有一张桌子,左墙一人高的地方挂着一盏墨水瓶做的煤油灯,右墙紧挨着桌子是一张床,碧玉和那军人哥哥正坐在床沿上紧紧偎在一起。这时那军人用两手捧住了碧玉的头,蚊子一样叫道:“让我亲亲……”。碧玉看了一眼军人,害羞地低了头,闭上了眼睛。那军人于是开始在碧玉的脸上、颈子上亲着。亲了几下,他头上的军帽就给碰歪了。他可能嫌那帽子碍事,随手就把它摘下放到窗前的桌子上。我的心“怦怦”跳起来,——不是为了这幅爱情开始燃烧的情景,而是为了一窗之隔的桌子上的那顶军帽。隔着窗纱,我如何才能拿到帽子呢?容不得我细想,屋里接着出现的画面强烈地吸引了我。那军人一面吻碧玉的嘴唇,一面却把手插进了碧玉的衣服里,在碧玉的胸脯上摸着。碧玉的双手也紧紧抱住了军人。摸着摸着,那军人的手就向下滑去,准备插进碧玉的裤腰带里去。这时,碧玉突然松了自己的一只手,一把抓住了军人那只不安份的手,轻声道:“只能摸上面,下面你现在想也想不到!”。军人很听话,乖乖地将手又插进碧玉的上衣。军人吻着、摸着,突然又掀起碧玉的上衣,一头扎进了碧玉的胸部,贪婪地在那里咬着、吮吸着。碧玉慢慢仰起头,嘴里一声轻一声重地哼叫起来。我想起了小时候吮吸云英乳头,她不停哼叫的情形。我还是不明白,女人这时是痛苦还是舒畅?在我回想的当儿,他们已经倒在了床上,那军人一面继续吻着碧玉的乳房,一面开始解她的裤带。我以为碧玉又要阻拦,可没想到她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很快,那军人就脱光了她的裤子。我一下子看到了我不该看到的画面。我只觉得血一下子涌到了脑际,脸上猛一阵发烧,心马上就要跳出喉咙。“拿件东西把窗子遮住……”碧玉突然柔声说道。那军人得到默许,急不可待地抽着碧玉身下的床单。碧玉会其意,快速滚到床里边。那军人拿起了床单来到窗前。我吓得慌忙蹲下去。床单挂在了窗子上,当成窗帘,遮住了我的视线。紧接着我就听见床上一阵响动,但是看不见了。我很扫兴,头脑也因此冷静了一些,这才想起今晚来的目的。要想拿到桌上的帽子,得把窗纱弄个窟窿。我想起了书包里的一把小刀。趁着夜色,我悄悄回家拿来了小刀。等我重新蹲在那窗下,见那当窗帘的床单已经不在窗子上了,碧玉和那军人也重新坐在了床沿上,手拉着手,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哥,你睡吧,我得回自己房里去了……”碧玉恋恋不舍地站起来。那军人把她送出房门,便开始脱衣。我希望他把那套军装也放在窗前的桌子上,但他却把它放在了床里边。他吹灭了煤油灯,上床睡觉了。等了一会儿,我压抑着心跳,划破窗纱,偷到了那顶军帽。但是,我离去时,刚转过碧玉家的屋角,就碰见了美玉。也不知她在外面干什么,反正我和她碰个正着。我吓得赶忙把那军帽塞进胸前的衣服里,然后抱紧了膀子。“尚武哥,你做么事?”星光下,美玉问道。“我……我到胡李家来……”我结结巴巴地撒着谎,然后慌慌张张地跑开了。回家躺在床上,我高兴得睡不着觉,隔一会儿就偷偷地摸一下那顶军帽。第二天一大早,碧玉家里就炸开了锅。军人的帽子不见了,而且窗纱被划破了,那帽子无疑是被坏人偷走了。碧玉的父亲马上去向大队和公社作了汇报。大队干部和公社干部先后前来调查此事,并说要向县里上报。我到此时才晓得害怕,吓得不知如何是好。那种心情有点类似于杀人之后的心态,惶惶不可终日。学校里许多学生也在谈论这件事,听得我都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到了傍晚,放学了,我特地一个人晚走一步,以便松口气。可没想到还有个人走得比我更迟,那就是美玉。她几步追上了我,悄悄地说:“尚武哥,是你拿了姐夫的帽子吧?”我吓了一跳,掩饰地看了她一眼,脸上有点发烧地说:“不是我……你凭什么说我?”她肯定是昨晚上碰见了我,就怀疑是我了。“你昨晚干么事?”她也不笑,又问。“我到胡李家玩来。”我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你和他不大好,晚上不会到他家玩的!”美玉肯定地说。“我……我就是到他家玩……”我有点答不上来了。美玉突然抓住了我的一只胳膊,有点不大自然地笑着说:“我下午问了胡李,他说你昨晚没到他家去”。我慌张地看了一下美玉,就赶紧低下头,再也说不出话了。美玉松开我的胳膊,想了想,说道:“尚武哥,要是你拿了,今晚你再送去。你要是怕丑,就等我家关了大门,轻轻地放在门槛上,我也装着不晓得,不会说是你送来的!”。我的脸上已经冒出了热汗,倒不是害怕了,而是羞,羞得说不出话。我深深地垂着头,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等我再抬起头,发现美玉已经走到前面很远的地方了。我一路低着头,回了家。当天晚上半夜时分,我撒谎说起早拾猪粪,出了门,悄悄地把那顶军帽送

到了美玉家的大门槛上。第二天一大早,全队人都在传说,坏人把军帽又送回来了。美玉信守诺言,一直没有揭穿这件事。但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好意思和美玉说话,见了她就把头低下。以前在外面我时常保护美玉,总是以大哥自居,现在正好相反,我似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弟弟了。直到小学快要毕业的时候,有一天美玉主动对我说:“尚武哥,你长大当兵吧,那样就有军帽戴了!”。我看着美玉,依旧说不出话,只是感激地点着头。是的,将来我一定要当兵,这样才能拥有一顶属于自己的军帽。

偷军帽对我最大的影响,不是坚定了我将来当兵的决心,而是促进了我的性早熟。从那个做贼的夜晚之后,我的脑海里总是晃动着堂姐碧玉那赤裸的下身的模样。那雪白的小肚子和两条丰满大腿的交界处,我只看到一片黑森森的,却不知那是什么。越是不太明白那是什么,那里对我的吸引、诱惑和刺激越是强烈。从上初一开始,在我的潜意识里就渴望看见女人赤裸的身体。在学校我喜欢寻找机会偷偷地朝女同学的衣领里和短裤头敞开的口子里看,——当然,这得在夏天才能看到一点名堂。在家里,逢到有女人来串门,我也爱坐在旁边,寻找机会一饱眼福和心福。我甚至偷看过二姐洗澡。那时我已经明明知道这是下流可耻的行为,但就是忍不住要看。特别是偷看了二姐洗澡之后,我心里狠狠地骂自己:你这个畜牲,下次再看我挖掉你的眼睛!这之后,我就不再看家里女人的身子了。但在外面,我还是忍不住。

那年,云英又和我们队的赵秃子好上了。我知道这事时他们来往已有好几个月了。我在心里骂云英:真是不值钱,什么人都要。同时又惊叹赵秃子好艳福,竟然拥有了云英,这下美死他了!赵秃子是个瘌痢头,头上只长了几根毛,一张脸也像马猴一样,是我们队最丑的男人,三十多岁了还没讨到老婆,和他母亲在一块过日子。赵秃子不光长得丑,而且有些狡猾。他在队里参加劳动时最喜欢上厕所,在里面一蹲就是老半天。队长要是说:怎么就你屎尿多?他就说:我就是多,你总不能让我憋死吧?有时解小便,他也赖在厕所里不出来。队长要是问:你又解大便?他狡辨道:我是解大便,不信你就去茅坑里看看。在他看来,闻臭总比劳动舒服。队里人都说,云英这次找上赵秃子,算是找对了。赵秃子没老婆管,这次一定能让云英怀上孩子。到明年,小秃子就要出世了。那年在队里参加劳动,社员们谈论的中心话题就是云英和赵秃子的事。碰到人们议论时,赵秃子脸上就笑吟吟、乐滋滋的,不时地还插几句炫耀一下自己,兴奋得那秃顶上都发红。而富来,照旧采取否认的态度,说:“没有的事!你们胡说……”。到云英怀上了赵秃子的孩子,有人笑着问富来:“富来,云英怀孕了,你知道吗?”。富来则说:“我晓得!那是我的孩子……”。据说,云英这次和赵秃子也是说好了的,一当云英怀孕他们马上断绝往来。但云英的肚子都出怀了,赵秃子晚上还是不停地往她家里跑。云英这次好像也没有信守诺言,赵秃子去了她依然照纳不误。我的家就在赵秃子家前面。有一天晚上,我去屋后的茅坑里解大便,就听见赵秃子家的大门轻轻响了一声。我抬头看去,见赵秃子家门前有一个黑影正朝云英家的方向走去。我知道那是谁。我的邪念又被刺激上来了。我想去看看他们是怎样困觉的。在夜色的掩护下,我悄悄地摸到了云英家的屋后。但云英家的后窗上糊了一层纸,屋里又没有点灯,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情景。我很扫兴,正准备离去,却听见屋里有了说话声。“舒服吗?”这是赵秃子的声音,不注意听还以为是老鼠在吃什么东西。“你可不要使大劲,孩子受不了的……”这是云英轻柔如耳语一样的声音。接着,我又听见了床的一阵摇动。我想,富来此刻也在房内?这种可能性不大。那么,他在灶后坐着,等待赵秃子离去?这种可能是有的。我正在想着,就听见脚步声。我扭头一看,就见一个黑影已快到我身边。“那一个?”是富来那冷冷的声音。我吓得掉头就跑。富来也没有追赶。

云英先后和毛狗、赵秃子乱搞,在当时的乡村影响是很坏的。那年秋天,恰好上面要求公社里对地富反坏右分子进行一次思想改造。对于情节特别恶劣的分子还要举行批斗大会。在大队召开的各小队队长会议上,我们队的胡队长就把云英推荐上去了。最后公社又将云英作为典型,决定进行批斗。而那时云英已有五六个月的身孕了。至于胡队长为什么要和云英过不去,据知情者说,自从云英和毛狗的事情之后,胡队长也多次暗地里想和云英亲热,但都遭到了云英的拒绝。云英说:我不想再破坏别人的夫妻关系。这当然使胡队长很恼火。等到云英和赵秃子好了之后,胡队长更是感到心理不能平衡。正好这次机会来了,胡队长就想出出气。

批斗云英的大会是在公社中学的操场上举行的,我们全校学生和全公社的群众代表参加了这次大会。即使是在接受对自己生活作风进行批判,云英也没有忘记梳妆打扮。我敢说,她是我迄今为止见到的最美的女人;我也敢说,她是那时我们全公社穿得最好看的女人。她那天站在台上,尽管没有一丝笑意,脸上渗透着无尽的委屈和怨恨,双手僵硬、笔直地垂下,还挺着一个不小的肚子,胸前挂了一只破烂不堪的布鞋,但她的美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人们一面喊着口号:“打倒田云英!消灭资产阶级糜烂思想!净化社会主义风气!维护反修防修的大好局面!打倒田……”,还没喊完,一面就说:“操他妈,这田婊子真漂亮,怕是仙女下凡呢……”。在人们的呼喊声里,云英的头垂得很低,脸色苍白。这样喊了一阵,台下几个自以为正派、纯洁的妇女们突然乱嚷起来,争先恐后地说:“让那骚货自己也跟着喊口号!她自己不喊不行……”。会场一下子静下来。公社团委书记又扯着嗓子带领大家喊口号。人们一面喊一面看着云英,看她喊了没有。但云英还是一动不动,——身子不动嘴也不动。又是刚才那几个妇女们,气得接二连三地冲到了台上,一个妇人照着云英的嘴巴就是一巴掌,嘴里说:“你能做出来,么事说不出来?”。云英终于抬起了头,脸庞在瞬间变得通红,一双大眼睛里泪水夺眶而出。她愤怒地看了那几个女人一阵,又低下头。另外两个女人也被激怒了,朝着云英身上就拳打脚踢起来。“你们不能打她……住手!你们不要打了……”这时,会场里突然有一个男人呼天抢地地哭喊起来。待我看清是富来时,他已经连滚带爬地跑到了台上,一下子跪在了那几个女人面前,捂着脸哭道:“求求你们,不要打了!她有五个多月的身子了,受不了的……”。“你这个没用的东西,算得还真准呢!一个杂种,还当成宝贝?”一个妇人一面骂着,一面就踢了富来一脚。富来跌坐在台上,呜呜地哭个不停。“好啦、好啦,批斗大会就到此结束,下面开始游行……”公社妇女主任走到台前,大声宣布道。接下来就开始在全公社范围内游行示众。刚才那两个凶狠的妇人,又自告奋勇,一人架住云英的一只胳膊走在前头。一大班人喊着口号,紧紧跟在后面。云英五六个月的

身孕,真是苦不堪言。那天游行到最后,云英已经是疲于奔命,几乎是那两个妇人在拖着她走了。当然,那两个妇人也累得够呛。就这样,云英好不容易过了这一关。但是,第二天下午云英就流产了。可怜云英抱着那早夭的小生命舍不得松手,哭了整整一夜。可怜富来跪伏在床沿上,陪着云英哭了一夜。天亮之后,富来从云英手里夺过死孩子,拿了把铁掀,一手拎着孩子一手扛着铁掀走出了家门。他一路哽咽着,走到田野里,来到自家的自留地旁边,挖了一个小坑,把那小东西给埋了。

从这时起,我开始深深地同情云英。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同情她,我只是觉得人们不应该那样对待她。第二年正月里的一天下午,我和黑鸭到江堤外的斜坡上晒太阳。那斜坡上铺满了枯草,像一层厚厚的地毯。我们并排躺在朝南的斜坡上,初春的暖阳直射在我们身上,使我们舒服得不想说话。透过脱光了枝叶的杨树林,我们看到空空的芦苇地下面的江边坐了一个人。那人背对着我们,好像正在专注地看着江水。那人是云英,即使是背影她也与众不同。“那是云英,她坐在江边干什么事?”我爬了起来,“黑鸭,我们去看看。”我扭过头看着黑鸭。“我不想去……你一个人去吧。”黑鸭也坐了起来,“你去劝劝她,叫她回家……”。我知道,自从毛狗和云英的事情发生后,黑鸭一家人就不和云英家往来了。但黑鸭是善良的,他还是叫我去劝劝云英。我很快就跑到了江边。“云英姨,你在江边做么事?”我走到她的侧面,问道。她慢慢扭过头,脸上渐渐露出了微笑,嘴唇也轻轻地启开了,说道:“尚武呀,我在这儿散散心。你……你来干么事?”。我说:“我在江堤上晒太阳,看见你坐在这儿,怕你想不开,就来了……”。云英收敛了笑容,怔怔地看着我,说:“尚武,你真的长大了,懂事了,难为你了!我不会死的,我怕死,也舍不下富来,他是个难得的好人……”。“富来叔呢?”我又问。“他到他姐姐家去了……”她把眼光投到了江面上。这时正有一艘大型客轮在江中顺流快速而下,轮船上可以看清有“汉申”两个大字。云英的目光追随着那艘客轮,忘了我似地痴痴地自语道:“那是去上海的轮船!总有一天,我要带富来去上海治病……他的病去上海是能治好的……”。“为什么不马上就去?”我急忙问道。她仿佛忽然记起了还有一个人在旁边,顿了顿说:“唉……那是要许多钱的,现在哪来那么多钱……”。我不解地问:“那么以后就有钱?”她目送着渐渐远去的客轮,半天才说:“我也不晓得……”。我失望地看了她一眼,又将目光追寻上那艘越来越模糊的客轮。这时,那艘客轮突然拉响了一声长长的汽笛,那声音飘渺而又悠长,好像在和我们作着难舍难分的告别。我的眼睛突然潮湿了。我的心里生出了一种不可遏制的渴望。这种渴望,不是想看云英的裸体,而是想登上那即将在天边消逝的客轮,让它带我去远方。到何时我才能登上江中那巨大的客轮,放飞我少年的梦想?我怀着惆怅收回了眼光。“云英姨,我们回去吧。”我抓住云英的一只胳膊,把她往起拉。云英很听话地站了起来,默默地跟在我后面,往回走去。

那年秋天,“四人帮”走下了政治舞台。“白卷英雄”的时代已经结束,不学ABC已经不能当好革命的接班人了。我们告别了轻松的可以不做作业的学生生活,转而投入了紧张的学习之中。七七年春,我们本应该升入初三的,但国家对教育制度进行了改革,我们因此延长了半年的初二生活。这样,我就等到了一次当兵的机会。七八年春天,部队在初三学生里招收空军飞行学员,我、黑鸭、胡李还有其他一些同学都兴高采烈地报了名。我的激动是可想而知的。我童年时代就在心田里埋下的当兵的理想终于等到了萌芽的春天。我马上就会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军装,那时的我,穿上了一身整齐的军服,将是多么威武和雄壮。我马上就可以在祖国的蓝天上飞翔,实现我保家卫国的理想。我怀着兴奋的心情回了家,把报名参军的事跟家里人说了。“当兵是好事!可是……”父亲说了一半又停住了。母亲知道父亲想说什么,就接着说道:“你只有弟兄一个人,我们怎么舍得……”母亲说着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我向他们说大道理:“当兵是每个青年的义务,当兵是为了保卫国家!”。父母都不说话了。他们大概已经默认了我的行为。我暗地里高兴。但是,就在我准备回房做作业的时候,程咬金从灶后半路杀了出来,——那是我奶奶。从现在开始,我把我奶奶取名叫程咬金。“你们胡说什么?尚武去当兵?我不答应!”程咬金红了脸,嚷道。“妈,当兵是好事……”父亲看着程咬金,刚说了一句。程咬金跺了两下小脚,指着我父亲骂道:“你有几个儿子?你个没头脑的东西!”。父亲就沉默了。我非常不满,大声朝程咬金叫道:“哪个说弟兄一个不能当兵?是国家规定的?”。程咬金又拄着拐杖把自己移到我面前,责骂道:“你个鬼东西,在学堂里不好好念书,却要当么子兵!俗话说好铁不打钉,好儿不当兵。你把书念好了才是正道!”。我怔怔地看着她,听得都呆了。这是哪朝代的话?我们家怎么还有这样一个老古董,竟能发出这样的声音?那天,我听了程咬金那些话,就觉得也是对牛弹琴,便没有再理她,回房去了。晚上父亲在背后对我说:“你要想当兵,就暂时瞒着奶奶。”我感激地点点头。初检是在公社卫生院里进行的,由我们校长亲自带队。结果,初三班有三名学生体检合格。这三名学生全是我们小队里的,那就是胡李、黑鸭和我。这主要得力于我们从小就进行的体质锻炼。别提我们有多高兴了。我们简直以为自己已经是一名空军飞行员了。其实还要到县里去进行复检,只有复检合格了,才能成为一名真正的军人。但是,我最终没有能够到县里去参加复检。这样的事情是瞒不住的,我们家的程咬金不知从那里听到了消息,和我吵得不可开交,又在我父母面前寻死觅活的。我是不会搭理她的。她后来又打听到,我某某天到县里去参加复检。那日程咬金天还没亮就起了床,守在我的房门口。我起床后她就一把抓住我的衣服,死不松手,哭着说:“你要去当兵,就先把我打死……”。我拼命掰着她的两只手,却怎么也掰不开。父母站在旁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后,我趁母亲劝程咬金,她稍一分散注意力的机会猛地用力,终于掰开她的两手,摆脱了她的纠缠。我一口气跑到了学校。过一会儿胡李和黑鸭来了,我的一颗心终于放松了许多。再过一会儿,校长来了。但校长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后面还跟着程咬金。我又觉得头颅沉重起来。“尚武,你跟奶奶回去吧,我是不敢带你去县里了!”校长一见到我,马上就这样说。我愤怒地看了一眼程咬金,又转向校长,耷拉着脑袋说:“你就不能向她说道理吗?”。校长朝前摊了一下两手,苦笑着说:“她跑到我家里去了,我苦口婆心地劝她,她却说我不跟你说许多,你今个要是把尚武带到县里去了,我就在你家一头撞死……”。“好铁不打钉,好儿不当兵。尚武,你跟奶奶回去。”程咬金已经赶上来了,她依旧老调重

弹。我气得背转身,不想看她。她又一把抓住了我。“尚武,跟你奶奶回去吧,不要带我为难。我们走了……”校长说道。我转过身,校长领着胡李和黑鸭走了。泪水一下子模糊了我的双眼,我忍不住蹲在地上失声痛哭。“尚武,莫哭,奶奶给你买了糖果……”。想不到程咬金竟然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糖果递到我面前。我气得朝她的手上狠狠打了一巴掌,那些糖果便一下子洒到了地上。她也不生气,弯下腰,把那些糖果一个个又拣了起来。“尚武,跟我回家吧。”她抓住了我的一只胳膊,说道。我挣脱了她的手,依旧不理她。“这伢子,死脑筋,老想一件事!”她看着我说。嘿,这话亏她说得出口!她竟说我死脑筋,这个老糊涂,真是糊涂到顶了……

这一次,我当兵的梦想就这样破灭了。但那天胡李和黑鸭去县城复检,都在最后一关被淘汰了,这多少使我的心理平衡了一些。

我们又投入到紧张的学习生活当中。这年下半年我升入了高中,而胡李和黑鸭却没有考上。胡李回家在生产队里挣了一年工分,七九年春天征兵时,他又报了名。这是一年一度的正常征兵,没有招收空军飞行员那样严格,胡李终于如愿以偿地当了兵。我那时开始在学校住宿,胡李到部队去的头一天晚上特地走了十五里路,到了我们学校,专门向我告别。望着胡李那一身军装,我的眼睛又湿润了。“胡李,在部队好好干,为我们队争光……”我抚摸着胡李崭新的军装,哽咽着说:“我从小就想当兵,现在看来这一生……”我难过得说不下去了。“尚武,你好好念书,以后肯定比我更有出息!”胡李亲热地拍着我的肩膀,安慰道。我一直不太喜欢胡李那绿林好汉一样的性格,所以以前和他的关系总是不大融洽,现在毕竟长大了,我们已把过去的一切不愉快忘得一干二净。分别时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久久舍不得分开。“好好学习!”胡李用手轻轻拍着我的背心。“多多保重!”我也拍着他的后背。我又把他送了四五里路,才互相在黑暗中挥手告别了。但是,胡李没有能够“多多保重”。我们的这次分别,竟成了永别……

我也没有能够“好好学习”。高中时期,我的成绩总是搞不上去,这是有原因的,和胡李分别后不久,我就染上了手淫的恶习。我后来看过一些书,作者认为手淫不是一种恶习,反而有益于生活、工作和学习。我不知道别人的情况如何,就我自己而言,手淫严重地影响了我的学习。进入高中后,我在家里已经有了一间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房间,这就为手淫提供了便利的场所。那年学会手淫后,每个周末从学校回到家里,我就拼命地手淫。刚开始的时候在学校里我还不敢手淫,后来情欲好像越来越大,我就顾不了许多了,每天晚上躺在学校寝室里的被窝中都手淫。至于我是如何进行手淫的,在这里我不想加以描述。但手淫之后的那种懊悔、沮丧和嗜睡,确实严重影响了我的学习。我曾经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没出息,下决心要戒掉手淫,但一次一次都失败了。我真是没出息,经不住那快感的诱惑。

寒假刚回到家,就听说胡李正在参加对越自卫还击战。据说,他已经是一个侦察班的班长。我的心灵受到了强烈地震憾。小时候胡李经常带领我们和“敌人”打仗,现在,他真的带领战友们在为国而战了。而我,从童年时起就渴望当兵,渴望拿起钢枪保卫国家,可直到现在这个理想依然没有实现。不当兵也罢,如果能把学习搞好,将来也能很好地报效祖国。但是如今的我,天天沉溺于手淫而不能自拔,成绩在班上一直处于中下等,这样下去将来怎么能够有出息呢?胡李现在正在为国冲锋陷阵,极有可能流血牺牲,和他相比我真是无耻、卑鄙、下贱。我痛下决心,吓唬自己:如果再手淫,我就用刀子把那根东西割掉。从此,我手淫的次数越来越少。到高中最后一个学期开始的时候,我已经完全戒掉了手淫,把一门心思全部用到了学习上。

一天晚上,黑鸭突然赶到了我们学校。当时我正在教室里上晚自习,听见一个人在教室门口小声喊我。我来到外面,见是黑鸭。黑鸭白天在家参加劳动,夜里跑十几里路来找我做什么?“黑鸭,你怎么来了?”我很紧张,以为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果然,在教室里电灯光的辐射下,我看见黑鸭的双眼里涌出了亮闪闪的泪珠。“胡李死了……”黑鸭只说了一句,就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你说什么,黑鸭!”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今天下午,部队派人到胡队长家来了,带来了胡李生前用过的一……一些东……东……”黑鸭呜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一下子蹲了下去,放声痛哭起来。我早已泪流满面,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我也想放声痛哭,又怕同学们笑话,就强忍着,一口接一口地吸着气。高中的时候,同学们都把哭鼻子看成软弱的表现,视为可笑的行为。但我看到黑鸭那伤心的样子,又想起胡李小时候当“英雄”的举动,想起他当兵之前特地跑来向我告别的情景,我再也支持不住了,也蹲了下去,嚎啕大哭起来。这样,教室里的同学们呼拉一下都跑了出来,把我们围住了。他们见我和黑鸭各自抱着头,面对面地蹲着,哭个不停,以为是我们家里出了大事。有几个同学喊来了老师。“尚武,出了什么事?这个是谁?”老师站在我们身边,问道。“我……我们是初中同……同学,他……他在前线……线牺牲了……”我依旧捧着头,泣不成声地说着。“啊?你说什么?”老师没有听清,又问道。我站了起来,竭力镇静自己,把刚才的意思完整地说了一遍。同学们都被感动了,他们的眼睛禁不住湿润了,老师的面颊上也挂下了两行泪水。在这肃穆感怀的场景下,我和黑鸭越哭越伤心……

胡李是在带领战士们执行侦察任务时遭遇敌人的。这种情形很像他小时候带领我们和“敌人”打仗的模样。据说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也喊了一句:为了祖国,给我狠狠地打。他的身上被打了十几枪,才不甘心地倒了下去。那一段时间,我既伤心又自豪。我憋足了一股劲,刻苦学习。但终因时间太短,已经来不及了。这年高考,我以一百多分之差而名落孙山,真是丢人现眼,愧对英雄胡李。我准备下学期还去学校补习,以实现自己报效国家的理想。

那年初夏,我们那里实行了生产责任制,土地分到了各家各户。暑假里,我一面复习功课一面也为家里做点事。土地到户后,农民的生产积极性被充分地调动了起来。他们日夜在田地里忙碌着,想使家里的生活从根本上得到改善。立秋到了的时候,农历七月十五也快了。七月十五是鬼节。在我的家乡有一种遗风,叫“摸秋”。鬼节的晚上,你到田地里去偷成熟的庄稼,是被大家默许的行为。因为有做鬼的忌讳,所以也没有多少人干这种勾当。但这样的人总还是有的。那年鬼节到来的时候迟玉米也快成熟了。这种半熟的玉米煮着吃清香无比,是一种美味佳肴。鬼节的晚上,父亲到江堤上防汛去了,为了防止家里那几分地的玉米被偷,母亲说:“尚武,我们去玉米地里看一会儿。”母亲说着就拿起了一把铁锨。我答应着,也找了一根木棍。我们正要出门,云英来了。“你们去看玉米?正

好,我就是来问你家去不去的……”云英一进门就笑道,“富来也到江堤上防汛去了……”。我想起来了,云英家的那块玉米地和我家的紧隔壁。“妈,你睡吧,我和云英姨一道去。”看到母亲疲劳的样子,我说。母亲可能也是确实很累,就答应了,她说:“那你把这个拿着!”她把铁锨递给我。我没接,说:“叫云英姨拿着,没事的……”。云英接过铁锨,笑道:“看你儿子,多孝顺,晓得心疼娘了……”。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就头前走了。“尚武,下半年还补习不?”走在路上,云英在后面问道。我说:“我还想去补习。”“你的想法是对的,只有多念点书,才能有大出息。”云英说。到了目的地,我们并排在玉米地头的地埂上坐下。刚坐下,我就闻到了一股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的既像汗味又像香味的气息。这气息使我意乱神迷。我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农历十五的晚上,月光很好,她那花衬衫显得格外好看。可能是不曾生育的缘故,她的胸部依然高耸挺拔。使我最动心的是她那美丽的脸庞。她那年……她比我大十六岁,应该是三十四岁,虽然长年承受日晒雨淋,但她脸上的皮肤依然细腻、光滑、洁白。我曾经听队里人说过,云英的皮肤越晒越白。她的美丽,胜过当时每一个乡村少女,包括我初中和高中的女同学。我看了她一眼,就不敢再看她了。我怕我经不住她的美丽的诱惑。“尚武,我们说说话吧。看庄稼你不说话不行。你不说话,贼以为没人;你一说话,贼就不敢来了。”云英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很轻柔。“云英姨,听队里人说,你念过好几年书?”我觉得是应该说点话,便问道。“只念过五年小学。男女两个字认得,自己的名字会写罢了。”她谦虚地说。“小时候,在生产队的会上,我听你念过报纸,那时我真佩服你!”我回忆道。云英就格格地笑起来,好像有点不好意思,说:“你别笑话我了……”。蚊子很多,我一面打着蚊子,一面又问:“富来叔念过几年书?”。她继续笑道:“他呀,没念过书,名字还是我教会他写的!”。这样说了一阵,我们又沉默了。我们沉默了,蚯蚓和蟋蟀却不愿沉默,它们在月光下动情地欢唱着,一唱一和。想必它们的语言是相通的,能够交流最原始的感情。我觉得不说话怪难受的,想想又说:“现在土地到户了,看来农民的日子会好起来的。”。“我也是这样想的。等日子好了,我要带富来去上海治病!我要把他治好……”她的眼睛看着某一个地方,痴痴地说。“云英姨,我知道你的苦处。一个女人,没有孩子,那是什么滋味……”我被她的情绪所感染,深表同情地说。没有想到,她突然转过脸,怔怔地看了我一下,又一把抓住我的手,哽咽着说:“尚武,多……多谢你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她说着就垂下了头,额前的几根头发从我的脸上拂了下去,使我心里一阵酥痒。这时,她依旧紧紧抓着我的手,丰满的身体几乎就在我的怀里,那熟透了的女性气息扑面而来。我只觉得一种美好的波涌在体内荡漾,头脑猛然一阵晕眩。我凝望着她那一头黑发,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她的手。她慢慢抬起头,大概是发现我的神态有些异样,她轻轻把被我握紧的手往回抽。哪知这更刺激了我的情欲。我放开她的手,突然一把抱住了她的身子,将她那挺拔、丰满的双乳紧紧贴在自己的胸部。在此同时,我的嘴唇已经在她那美丽的脸庞上吻开来了。她没有再挣扎,闭上了眼睛,任我干着这一切。她那脖颈里散发出来的汗味,刺激得我不能自持。我的嘴唇最后停留在她的嘴唇上,疯狂地吮吸着她那甜丝丝的双唇。吻着,我的手又插进了她的上衣里,在她的双乳上贪婪地摸捏着。她渐渐开始呻吟,终于也一把抱紧了我,用嘴巴反咬住我的嘴唇,将舌头伸进了我的口内。这使我的兴奋达到顶点。我一面轻声哼叫着,一面吸着她的舌头。但是这样我觉得好像还不能解渴,便掀起她的上衣,一头扎进了她那丰满的胸脯上,用嘴唇在双乳上吻着、咬着,痴迷地闻着她肉体的气息。她慢慢向后仰去,哼叫声也增大起来。我在她的两只奶头上轮流吮吸着,她再也支持不住了,一下子倒在了地上。我也支持不住了,一只手迫不及待地向她的腰间摸去,准备解她的裤带。“尚武,到玉米地里去!这儿怪亮的……”她忽然坐了起来。我会其意,也不说话,拉着她朝玉米地里爬去。刚停稳,我就一把抱住她,一下子把她压在了身下。“尚武……”,我还没有脱掉她的裤子,就听到村庄方向传来了一声喊叫。我吓了一跳,立即停止了动作,侧耳倾听。“尚武……”那边又喊了一声,好像已近了许多。“我妈妈……”我终于听出来是我妈妈的声音。我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只手还在搂着云英的腰。“尚武,快应一声……”云英推开我,爬了起来。我听了她的话,就稀里糊涂地叫道:“妈,我在这里……”。我的话音刚落,云英就说:“我们得赶紧出去……”。我说:“好……”便一手抓住她的一只胳膊,准备和她一道出去。云英挣脱了我的手,轻声说:“这不行!我们不能一起走……你到地头去,我到地尾去……”她说着就先自走了。我这才用手分开玉米叶子,慌慌张张地朝地头走去。我来到地头的那条埂上时,看到不远处的母亲正向我走来。“妈,你来了?”我努力镇静自己,迎上前去。“我在床上困不着,就跑来了……”母亲已走到我面前,她前后看了看,就问:“你云英姨呢?”。我不自然地挠了一下头发,说道:“她在地尾那边看着。”“回去吧!也不能一晚看到天亮。”母亲说着,便朝地尾那边喊道:“云英,老这样看着也不是个事,我们回去吧!”。“听见了,我来了……”云英在那头答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云英就走过来了。我再不敢正眼看她,忙转身领头向村庄里走去。事后我猜测,那天晚上,母亲躺在床上,可能左思右想觉得让云英和我一道去看玉米不合适,便爬起来,也跑去了。她是一位负责任的母亲。我从内心里感谢我的母亲。她那天晚上要是迟去一步,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一个十八岁的还想念书的小伙子,和一个三十四岁的美丽村妇做爱,这能算作怎么一回事呢?我想来想去,只能算作通奸和及时行乐。我越想越害怕。假设那天晚上我和云英有了第一次,我能保证没有第二次吗?假设长此以往,我能保证云英不怀孕吗?假设我使云英怀孕了,那我不是有了一个私生子吗?假设那私生子非常像我,人们不就知道了我和云英的事吗?那样一来我还念什么书,还有什么出息?我在心里骂自己,你还说要报效国家呢,真是白日做梦!

暑假还有一段时间,我再也不敢出门了,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复习。后来,黑鸭每天中午都到我房间里来玩,使我紧张的复习生活得到了一丝放松。土地到户后,黑鸭家里人手很多,黑鸭就专门干起了捕鱼的行当。黑鸭那一身捕鱼的本领是从小练就的,他不但能用网兜、鱼叉和鱼网捕鱼,还能徒手在江河里摸鱼。据他自己说,他能在大风大浪的天气里游过长江,还能猛吸一口气在水底呆十分钟。黑鸭有这等本事,捕鱼的收入是可想而知的。黑鸭日夜捕鱼,只有中午在家,所以他经常中午来我家玩。那个暑

假快要结束的时候,有一天晚上,美玉蓦然来到了我的房间。“尚武哥,有没有小说,借一本给我看看。”美玉走到我的桌子前说。我挠着头,想了想说:“小说还真没有……但有一本《人民文学》杂志,你看不看?”。她拍了一下手,惊喜道:“那更好,在那里?”。我找到那本杂志,递给她。她拿在手上,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美玉没有考上初中,小学毕业就回了家。但她喜欢看书,停学的这些年经常找我借书看。我们小时候在一起玩得很亲热,但随着年龄增大,彼此间说话就不多了。她倒是喜欢和我的五姐在一块玩,以前把书借到之后,马上就跑出去找我五姐。可那天她拿着那本《人民文学》,站在我桌前翻来复去地看,就是不走。“尚武哥,你还去补习?”她停止了翻书,陡然问道。我朝她看去,见她的脸微微发红。“我还想去补习。”我有点不好意思。高考落选,总有点使人难堪。“你非要考大学?其实,明年春天你也可以去当兵。你一个高中生,在部队里肯定有出息。你不是小时候就喜欢当兵吗?”她笑着说。听她说起小时候的事,我的脸突然红了。为了摆脱尴尬,我想着说:“当兵……前年我想当兵,家里的老古董几乎要和我拼命。现在胡李又牺牲了,她就更不会让我去当兵了!”。她又说,神情恳切:“其实,当兵也不一定都上前线,像我大姐夫,不就在后方?都是营长了,把我大姐也带到部队去了!”我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她,疑疑惑惑地想着她今天为什么劝我去参军。她不会是爱上了我吧?让我去当兵,然后再当军官,最后把她也带到部队。这个十八岁的姑娘,虽不漂亮却也有几份动人。但我就是当了兵也不会爱上她的,因为我们是近亲堂兄妹。同样,她应该也不会爱上我。“尚武哥,你学习吧,我走了……”也许是见我不停地看她,有点害羞,她说了一句就转身走了。

新学期开学了,我走进了高考补习班。为避免一切可能的干扰,我长住在学校,连星期六和星期天也不回家,吃的米、菜则让五姐每个周末送到学校里来。这样我的成绩提高很快,到第一学期结束的时候,我的学习名次已经排在补习班第四名。第二学期开学后不久,黑鸭又应征入伍了。他也跑到学校来向我告别,这使我产生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但他不是在晚上,而是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来的。他说他母亲也死活不让她当兵,但他最终还是说服了他母亲。这在情理之中,他母亲毕竟和我奶奶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我由衷地为他高兴。他是一个素质非常不错的人,在部队里一定能够大有作为。临分别的时候,他突然从崭新的军装口袋里摸出五十块钱,轻轻地说:“你长期住在学校,放假也不回家,可不要把身体累坏了!这点钱是我捕鱼留的私房钱,你拿着买点荤菜补补身子。”。“这不行……你家里人口多,你留给家里……”我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竭力推挡着。“尚武,你放心,不瞒你说,我这两年捕鱼为家里挣了不少钱,家里日子现在还能过!”他抓住了我的一只胳膊,把钱硬塞进我的上衣口袋里,强调道:“你好好学习,不要想许多!”。我看着他,忍不住泪水又在眼眶里直打转。想起胡李的牺牲,我特别加重了语气,嘱咐他:“你一定要多多保重,时时注意安全!”。他笑了,轻松地说:“前线的战事已基本平息,没仗可打了。就是再打仗,上了前线,像胡李一样,为国牺牲也是光荣的!”。他说得很豪迈。我们最后拥抱而别。

黑鸭的参军,对我的学习又是一次促进。我想,儿时的伙伴都有出息,我不能没有出息。黑鸭走了之后,我全力以赴地紧张复习,对学习不敢有丝毫松懈。功夫不负苦心人,这一年高考,我终于以高出大学本科分数线三十多分的成绩而榜上有名。

填大学志愿时,我又想起了儿时的理想,这理想多少次让我魂牵梦绕。我要当一名军人,穿上崭新的绿军装,戴上鲜艳的帽徽和领章,让别人也来羡慕我的威武和雄壮!因此,我毫不犹豫地在第一志愿栏填写了邻省的一所军事院校。这之后,我就焦急地等待着。就像渴望苦苦思念初恋的情人。但是,我这一生注定和军队无缘。我等来的不是第一志愿录取通知书,而是第二志愿的上海一所工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大一那年回家过寒假,听母亲说美玉要结婚了。“美玉结婚?”我很吃惊,“她……她不是才十九岁吗?”“十九岁还小啊?”母亲笑着说,又补充道:“她是明年正月初八的日子,那时虚龄正好二十。”我有些伤感。是的,二十岁的姑娘已经熟透,是应该从母枝上摘掉,让别人去拥有了。“她妈妈前天来了,问你回来没有,说是想请你驮美玉一程,我已经答应她了。”“正月初八?我原打算初八回校呢!”我想了想说:“既然这样我就推迟一天走,一定要驮美玉一程!”。这是我家乡的一种风俗。姑娘出嫁前,坐在闺房里自己曾经睡过的床沿上,由闺中女友为其梳妆打扮。动身时,则由兄长或弟弟背着走出闺房,出娘家的大门,一直走到村庄外面。在此过程中,姑娘必须不停地哭。如果姑娘没有亲兄弟,则由本家堂兄弟代劳。美玉没有亲兄弟,因此我有义务送她一程。至于这种仪式的含义,今天已无从考究。我想,这应该是一种象征。它提醒兄弟,要永远把出嫁的姐妹放在一个重要的位置上。而姑娘的哭泣,则象征着女儿对娘家的永远想念。

正月初八的下午,我蹲在美玉闺房里的那张床前,让穿着新嫁衣,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美玉趴在了我的背上。她用两只手在我的胸前打了个结,我用两只手反抱住她的两条腿,站起来朝前走去。还没有走出房门,美玉就哭了起来。这也难怪,走出闺房就走出了少女时代!当我跨出大门后,她放声大哭起来。美玉的双手紧紧抓着我胸前的衣服,脸伏在我的肩膀上,越哭越伤心。美玉比较胖,身子不轻。我吃力地驮着她,从村庄里穿过。她哭个没完,不停地抽泣。我感觉到她不是假哭,而是真心实意地在哭,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泪水打湿了我胸前的衣服。出了村子,我蹲着放她下来时,她却不肯松手,依然紧紧搂住我的脖子,头伏在我的肩上痛哭。“好了……好了,下来,美玉!哭一下就行了,老哭不好……”。等到送亲的人这样催促时,她才松了手,在地上站住,掩了面匆匆地走了。“这女伢子恋家,想娘,还真哭呢!”一个看热闹的老奶奶感叹道。

初九那天我也走了。当我在客车上坐定,从西服上面的口袋里掏钱买票时,却随钱掏出了一张纸条。我急促地展开那纸条,一看,头脑就“嗡嗡”作响。那是美玉写给我的一封短信,一定是我昨天驮她时,她塞进我上衣口袋里去的。想起过去的一切,我的眼睛湿润了。美玉,谢谢你暗地里爱了我这么多年!我的好妹妹,我答应你,来生我一定娶你为妻!一定!

在这半年的大学生活里,我时常想起美玉,我为她的婚后生活担心。她怀着那种丧失了初恋的心态去迎接夫妻生活,能否得到幸福?

暑假回家,我问母亲:“美玉可常回娘家?”。“回来过几次。她有三四个月的身孕了。”母亲目光探寻地看着我。我松了一口气。“她给赵三说了个老婆,是她婆家的那个

庄子上的,人有点结巴。”母亲想了想,又笑着说。“女人结巴?”我觉得很新奇,我们村还从没有过结巴的女人,“那结巴和赵三结婚了?”。“都四十多岁了,说好不就过来了!”母亲说。赵三就是赵秃子,他总算成家了。美玉还真会掂量,给他说了个女结巴。我真想去见识一下那女结巴。“云英春天里做了一件新鲜事!”母亲说着走进了灶间。这个美丽的女人,和赵秃子之后,已多年没有桃色新闻,前年我险些陷进了她的温柔之乡,难道她今年又和谁好上了?“云英年初在自家的责任地里种了两亩麻……叫什么苎麻,说是省里的麻纺厂收购,很值钱的。”母亲从灶间又走了出来。云英是个既美丽聪明而又苦命的女人,我知道她种植这种苎麻的目的。我有点替她担心,便问道:“这苎麻是不是值钱?她是么子知道的?一下就种了两亩!”。母亲说:“她旧历年年底听她娘家人说的,说是省城郊区农民种了一年就发了财,她动了心,正月里就跑到省城郊区探虚实,又到省麻纺厂问了收购价格,就在那边买下麻种子回来了。”“那些麻现在长得么子样?”。“那麻头年能收两茬,第二年起一年收三茬。云英前不久收了头茬,运到省城卖了,两亩地得了一千八百块!”母亲好像很为云英高兴,又接着说:“第二茬产量还要高些,照这样算,云英今年光种麻就有四千块钱的收入!”。那年猪肉每斤才卖一块五,能有这样高的收入确实吓人。我也很兴奋,说道:“收入这样高,我们家么事不种?”母亲说:“你大大已打算明年种两亩,云英答应供给我们家种子!”。农村看来真要发生大的变化了。时代也到了云英大有作为的时候。我真心希望云英能挣到许多钱,能治好富来的病,让她得到一个女人所应该得到的一切……

这年年底,我从上海回家过寒假,云英来到了我家,向我打听上海大医院的一些情况。“我也不太清楚……”我挠着头发,不敢正眼看她,“不过不要紧,我回校后问问家在上海的同学,他们知道的!”。“也不着急……我打算明年把三茬麻收完,再安心带富来去上海……可能要到农历十月,到时候真的要去找你的。”她很平静,不紧不慢地说着。“没事的,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去做。”我微微红了脸说。这是那个玉米地里的夜晚之后,我第一次和她面对面说话。我既有点汗颜,又再次惊叹她的美丽。繁重的劳动好像无损她的容貌,她依然那样好看。

这次寒假,使我最高兴的事要数黑鸭的回家探亲。一见面我们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泪流不止。从此我们每天几乎形影不离,晚上也睡在一起。我们日夜在村庄内外行走,重温往日的旧梦。想不到远去的那个黑娃,现在已经是人民解放军的一名副排长了。尽管时光在一年一年逝去,我依然羡慕他那一身军装。正月里的一天,我们俩在江堤上散步,正好碰到了一位镇上下乡来照像的个体户,我问他:“多长时间能拿到像片?”。那个体户说:“明后天就能拿到!”。我对黑鸭说:“我们照张像。”。“好的!”黑鸭高兴地说。我看着黑鸭,笑着说:“我们俩换一下衣服,把你的军装脱给我穿,让我也过一回当军人的瘾。”我穿上了黑鸭的军装,而黑鸭则穿上了我的西服。和黑鸭并排站在一起,我仿佛已经是一名军人了。那位个体户拍下了一张对于我来说是十分珍贵的照片。黑鸭说:“你喜欢军装?”。我点点头。黑鸭就说:“等我回部队后,寄一套军装给你。”。我欣喜地说:“那太好了!”。

我回校后,就天天盼着黑鸭给我寄军装。但等了一个多月也没有等到,却等来了黑鸭的一封信。他在信里说:你不要着急,我想给你搞一套新军装,估计要不了多长时间就能给你寄去。

可是直到放暑假,我也没有等到那套新军装。那年夏天,长江流域发大水,我的家乡也遭了洪涝灾害。我回家过暑假时,村里人全在江堤上搭了窝棚,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搬上来了,怕江堤和北面的一个大湖堤溃破。村小学和一些老百姓的家里,住了许多抗洪抢险的解放军战士。我去了黑鸭家搭的窝棚,问他母亲黑鸭近期来信没有,他母亲说:“不晓得么子原因,一个多月没给家里来信了!”。他母亲说着就叫我坐。我笑着说:“你这儿也挤得很,我还是回去吧!”。那时长江中下游的许多圩口险象环生,时不时地传来某某圩堤溃破的消息。我不习惯住在江堤上的窝棚里,每天晚上一个人跑到村庄里的家中去睡觉。母亲很担心,有一天就对我说:“你在家里让我担惊受怕,干脆提前回校吧!”。我于是提前半个月回到了上海。回到学校我就收到了一张包裹单,正是黑鸭寄给我的军装。看那日期,是我刚离校时寄来的。我去邮局取回了包裹,发现里面还有一封信。信的主要内容是:好不容易搞到了这套新军装,马上就给你寄去了;我们要去抗洪,估计要到汛期结束才能回驻地,你不要急着给我回信。这确实是一套崭新的军装。我不顾炎热,把它穿在身上看看合不合身。结果,无论是军装还是军帽,都像是为我定做的。军装是不可以随便穿的。我珍藏它,是想安慰一下那颗从童年时起就渴望当兵的心。我又脱下军装,把它折得整整齐齐的,放到床底下的那只小木箱里。我准备过一段时间再写信向黑鸭道谢。

但是,我再见不到黑鸭了,他也已离我远去。开学后不久,我接到父亲写来的一封信,我慢不经心地看着,以为是一封正常的家信,但父亲突然在信后面写道:“可怜黑鸭这伢子,他前不久牺牲了,是在邻省下水探察江堤下的漏洞时被江水冲进洞里去的。不知你有没有时间,回来看望一下他的父母……”。恍若晴天霹雳,震得我不知是怎么回事。我终于明白过来,黑鸭不在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只觉得双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紧接着泪水就汹涌而出。我强忍着,没有让自己哭出声来。胡李牺牲时,有黑鸭陪着我哭,现在黑鸭牺牲了,再没有儿时的伙伴在身边陪我哭泣。我难受极了,心里实在憋得难受,我想找个空旷的地方好好痛哭一场。我去向学校请了假,说我的弟弟死了。我回了家,和毛狗、紫桃三个人抱在一起,放声大哭。那细节我不忍加以描述。我现在说说黑鸭牺牲时的情况。那里是长江中游江堤的一个险段,洪水高峰时,出现严重的渗漏事故。那天,江水从江堤下的一个窟窿里朝堤内直灌,严重地威胁着堤内千百万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黑鸭所在的解放军某部承担着这一段江堤的抢险任务。但一天多时间过去了,漏洞不但没有堵住,反而有加大的迹象。经过部队首长和水利专家的研究,决定派人下水查明情况。黑鸭自告奋勇地争取任务说:我水性好,我下去。部队首长批准了他的请求。战士们用一根长绳套住黑鸭的腰,黑鸭便跳下了水。不一会儿,黑鸭就查明了漏洞的方位,在战友们的帮助下爬了起来。他上来后说:最好放一块钢丝网下去。老百姓不久就焊好了一张又粗又大的钢丝网,也用几根长绳子套住了。黑鸭于是第二次下水。战士们也同时放下了钢丝网。约定的时间过去了,战士们却怎么也拉不起黑鸭。后来,绳子终于轻松地被拉起来了,却没有黑鸭。人们知道出事了。部

队首长马上派战士到堤内的漏水处查看,发现漏水量好像增大了。不一会儿就有群众来报告,说在漏水下游不远处,水里淌出一个人。部队首长一面派人到下游去抢救,一面紧急指挥战士群众在堤外堵塞漏洞。也奇怪,这一次却把漏口堵住了,使一场大灾难化险为夷。但是,黑鸭却牺牲了。人们在下游把他捞起时,见套在他腰上的绳子几乎把他的腰勒断。事后人们估计,他是在放置钢丝网时,缺口处的泥土又溃裂了,流水量猛然增大,把他冲入了洞里。这时,那张巨大的钢丝网正好挡住了洞口。由于洪水的力量太大,战士们又在把黑鸭往起拉,那根绳子就断了。后来因为有了那张钢丝网的抵挡作用,人们才很快把漏口堵住了。当然,这一切都只是推测。但不管怎样,黑鸭的眼睛是再也不能睁开了。我的好弟弟,你不是曾经对我说过,你能在大风大浪的天气里游过长江?你能在水里呆十分钟?你怎么还是没能从洪水里爬起?

回到学校之后,我的心情一直很郁闷,不能从失去黑鸭的悲伤里解脱出来。同时,我对军人更增加了一层敬佩,对于自己这一生不能从军更增加了一层遗憾。我也思考过,假设我当初真的当了兵,我能否像胡李和黑鸭那样英勇无畏、不怕牺牲呢?我想,当祖国和人民需要我的时候,我肯定也会挺身而出——因为我是一名军人!

大约翌年春天,云英带富来到上海来了一趟。我请家住上海的同学帮忙找大医院的熟人。因为我们功课紧张,不能陪着云英和富来跑医院,医生的治疗效果如何不太清楚。这种病又不方便询问得太仔细。但不论治病的情况怎样,云英的上海之行竟还得到另外一个意外的收获,她发现上海的纺织品与我们家那边相比差价很大,就打算批发一些童装鞋袜回去,偿试着做点小生意。这在现在当然不算什么,然而当时在我们那种小地方的农村,一个弱女子把自己的生活同大都市的市场经济直接挂起钩来却是罕见之举。我诧异家乡也有其他人出外跑过,但像云英这样聪颖敏锐,不断以永不枯竭的热情拥抱生活的人还不多见。美丽善良的云英,我格外地祝福她今后的生活将愈来愈美好。身在外地,我的胸膛里时刻装满了我的童年,我的故乡,我的儿时的伙伴,永记那些生着和死去的人们,因为他们将始终伴随和激励着我的人生。

一九八四年十月一日,新中国成立三十五周年,大学里举行庆祝联欢晚会,我也参加了演出。我穿上黑鸭送给我的那套新军装,演唱了一首《血染的风采》。我的歌喉也许不太好,但我的感情是真挚的。“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才唱了几句,我的眼睛就湿润了。当唱到“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时,我已经泪流满面。也许人们不明白,我为什么那样激动。也许还有人说,那人太矫情。可他们不知道,我儿时的两个伙伴都当了兵,后来又都牺牲了。他们是为国家和人民献身的,他们没有辜负养育他们的故乡泥土……

直到今天,每当我跟着VCD唱起《说句心里话》、《小白杨》、《咱当兵的人》这些军旅歌曲时,仍然禁不住热泪盈眶,热血沸腾。我只有在努力工作时,才感到自己没有愧对胡李和黑鸭,没有愧对乡亲,没有愧对远方的那个小村庄……

责任编辑舟扬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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