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我的“花衣笛手”
1999-11-23兰芙
兰 芙
邂逅德国青年恩斯特
1996年10月底一个寒风呼啸的日子,我和丈夫骆云鹤离开中国来到了德国的基尔。骆云鹤是我在大学毕业那年,我妈妈替我物色的夫婿。妈妈认为管理学硕士毕业的他颇有才华,在高校教书的工作又稳定,所以就“安排”我嫁给了他。结婚不到半年,一门心思做学问的骆云鹤又考取了德国的基尔大学,攻读经济理论博士学位。他还为我办妥了陪读事宜,我成了一个“陪读夫人”。
基尔是德国北部濒临波罗的海的一个中等港口城市,也是石勒苏宜格·荷尔斯泰因州的首府,它以卓著的经济理论研究和诸多的经济学术活动而为世界所瞩目。到基尔之后,我们租用了一套宽敞舒适的套房,离他上学的地方有一个小时的路程。他的学业很忙,总是早出晚归。他回家后,也常常喋喋不休地讲述他新奇的校园见闻,而我只能做个羡慕不已的听众。
相形之下,做“陪读夫人”的我则清闲得近乎无聊,每天除了闷在家里做做饭,学学德语之外,余下的时间就是漫无目的地逛街。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了市政公共图书馆,这对我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去处。从此我成为那里的常客。早上我收拾好房间,乘公共汽车去图书馆,坐在靠窗的那张小桌前,中午吃一点自备食物。一泡就是大半天,直到下午3点才离去,赶回家准备两人的晚饭。日复一日的生活就这样单调地继续着,直到我遇见一个叫恩斯特的德国青年。
那是第二年春暖花开的一天,金黄的阳光从高大明净的玻璃窗射进图书室的一侧。我在沐浴着阳光的那个老位置上无意间一抬头,正撞见对座一双柔和的陌生德国青年的眼神——他穿一件深棕色休闲西装,面庞白皙,金发鬈曲,戴着金丝眼镜,给人年轻、斯文的印象。他正好奇地注视着我这个“外国女人”。见我抬眼,他便微笑了一下。客气地小声问:“我注意到您这几天一直在看这本书,您喜爱史托姆的哪篇小说,女士?”我愣了愣神儿,他说的是英语,而我的手里正拿着一本英文版的德国作家史托姆的中篇小说集。“是《茵梦湖》。”我用英语笑答。“哦,我也喜欢,”他冲我友好地点点头,“那个浪漫故事很动人,可是结局太伤感。像您这样的东方女子可别也是一朵茵梦湖中的水莲花哦!”我摇摇头说:“当然不是,我没有女主人公那种喜欢一个人却嫁给另一个人的复杂经历。我的生活里现在只有我的丈夫。”嘀嘀咕咕的声音不自觉地大了些,引得周围几位读者纷纷皱眉,冲我们这边探望。他不好意思地对我笑了笑,把食指翘起放在唇边,朝我“嘘”了一声。
我们就这么相识了。他就是恩斯特,慕尼黑大学毕业后,来基尔一家船舶公司当设计师,这几天是因工作需要来市政图书馆查找资料的。夹在一群本地读者中的我十分惹眼,他自然注意到了我这个黑发黑眼的“东方女子”。当知道我是中国人时,恩斯特变得很兴奋,他有些执拗地邀请我与他去图书馆外共进午餐。我没法拒绝他的盛情,便和他来到附近一家洁净整齐、价廉物美的自助餐小店。
我们各自挑了盘食物在店堂里一条窄长餐桌边坐下。不待我说话,他先开口:“知道我为什么要请你吃饭吗?”我摇摇头。他放下刀叉,伸手从口袋里掏出皮夹,抽出张彩照递给我:“因为我姑妈嫁了位‘中国人!”我看彩照上那对老夫妻是金发碧眼的相貌,便说:“这不可能是中国人嘛。”
他嘿嘿笑着解释说:“当然不是真正的中国人,但我姑父是迪特富尔特人,你知道迪特富尔特人吗?那里的人都自称是中国人,传说那城里古代还有过很华丽的中国宫廷式建筑呢。那儿的人们在每年2月第一个周四会举行狂欢节,主题就是效仿古老的中国,整个城区会被装饰成中国皇城,居民们会扮成中国宫廷的皇帝、大臣、贵妇的模样游行狂欢。”
他的英语带着浓厚的德语重音,但我能听得懂,他描述的一切是我从未听说过的,这些真正让我好奇。看着他明澈的深蓝色眼眸,我暗想:眼前这个德国青年有些与众不同,在他的身上,既保留了德国人传统的诚恳,又削弱了德国人传统的拘谨——他可真好。
我成了他茵梦湖里的水莲花
一段日子之后,恩斯特完成资料查寻,不再去市政图书馆,但我们的交往却保持下来。和德国很多城市一样,基尔也有反映自身历史风貌的博物馆和展览馆。恩斯特是位极称职的向导,他开了辆老爷车,带我逛遍了分布城市各处,的大小展览馆,我对基尔的了解日益深入。与恩斯特的话题自然也多起来。恩斯特虽然是学工程设计的,但他知识广博,对生活充满自信和热情。
有一次。我说起自己的近况,有些沮丧地告诉他:“我毕竟还年轻,实在不能适应做陪读夫人,可现在又什么也做不了,只好得过且过。”边说我边看着套在无名指上的那枚铂金婚戒,骆云鹤送我时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可眼下,短短一年多的岁月就消磨去它先前耀目的光泽,也正消磨着我青春韵华里本该拥有的一些激情和梦想。
“嘿,”恩斯特的语气变得有些严肃和不满,“说这话的人可不应该是你,你知道你在市政图书馆里读史托姆小说时给我的印象吗?当时你端坐在那儿专心地读着书,我觉得你不仅秀美娴静,而且在你眼神里闪现出一种阅读中的解悟,那是有独立意识的现代女人才具备的解悟和智慧。就是这深深地打动了我!”
我苦笑了一下,没吱声儿。难道我的外表会造成如此大的错觉吗?回想我的25年人生,我从不曾真正独立过,先是妈妈言听计从的乖孩子,后是丈夫言听计从的好妻子。而我,则无可救药地依赖着他们,可面前这位德国小伙子却说在我身上看到了现代女人的独立性,真是太滑稽了。
玫瑰花盛开的4月,我与骆云鹤的生活开始陷入困顿,因为他没能拿到更高的奖学金。这样,我们无法维持目前的安适。当骆云鹤一筹莫展时,我却突发奇想地对他说:“没关系,你安心读书,我出去找工作,同时我们可以换租一套小些的住房。”骆云鹤吃惊地睁圆眼睛看着我,半晌才说:“你好像变了,我以为你会打长途求助你妈妈的。那你准备找什么工作?也许我应该出去打工……”“不必了,你读书太辛苦,再说我来陪读也该尽一份责任。做什么工作,先找找再说,最坏去洗盘子啰。”骆云鹤挺感动地一把拉住我纤柔光滑的双手,说:“你已经不再是躲在妈妈裙子后面的小姑娘了。我,我会好好待你的。”这时,我想起了恩斯特说我是一个独立女性的话。而且我相信他一定会帮我的。
果不其然,恩斯特又开着车东颠西跑地带着我四处找工作,最后找到了为一家加拿大公司驻当地办事处当英文秘书的美差。我不再是个单纯的陪读夫人,新的环境让我感到既新奇又担忧,总想与骆云鹤谈谈我的种种感受。但我像是在对牛弹琴,他对我的话总是爱听不听的,让我觉得家里空气流通不畅。
友善的恩斯特却当起了我的听众。他是个极好的听众,温和、耐心、坦诚,与他交流,我体味到平等和松弛的快慰。有一天,我烦恼地对他说:“有时我简直搞不清万里迢迢来这儿究竟要做什么,人在不停地为明天奔波,可又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你想知道我的
看法吗?”他说,接着又说了句我听不太懂的德语。,“什么?”我问。他恢复了英语,答道:“我说的是马丁·路德的那句名言——即使我知道世界明天将毁灭,但今天我仍要栽种下我的葡萄树。何况你的世界明天不会毁灭。”这番话似醍醐灌顶,我心中顿时一亮,对他感激地嫣然一笑。我不算是坚强的女人,不过我真需要找寻出我自己的人生目标。
每年6月是基尔城最繁忙的季节,自该月第二个周六起,是一年一度为期8天的“基尔周”。它起源于该城具有百年历史的帆船节,现在扩大为一个国际性的综合活动周:海港里的帆船大赛、市政府邀请各方艺术家前来作露天演出,还有基尔大学经济研究所召开的权威性国际学术会议等等。随着“基尔周”的到来,骆云鹤也变得更加忙碌,对学经济理论的他来说,这正是他展示才华、拓宽社交圈的天赐良机。
作为基尔市民。恩斯特在业余时间义务参加了“基尔周”的帆船大赛的筹备活动,他是一个帆船爱好者。他特意领我去帆船大赛服务中心看办公室墙上悬挂的历年帆船大赛的摄影照片。其中竟有一帧他的单人彩照:对着镜头的赤裸的浅棕色脊背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只穿一条墨绿的沙滩裤,正专心地支起船上那叶绿白色相间的风帆,大约身后有人叫他,他蓦地回头,仍戴着那副金丝眼镜,神情还有点诧异——那样子就定格在墙上。看看他本人,我笑了,真不太相信这个斯文的青年能驾驭得了漂亮却变化多端的帆船。他似乎看出我的心思,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呃,那不是去参赛,只是凑凑热闹,算是助兴表演。”
说话时他的表情憨直可爱,我又侧头看看那帧彩照,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上面的他说:“哎,你觉不觉得这样子有点像我们中国的熊猫?”他未接腔,也未出声儿。我扭头,见他正出神地盯住我,我有点懵,刚想张口,他突然喃喃地对我说:“你真的来自东方的中国吗?可你……怎么就像茵梦湖里绽开的那朵水莲花呢?那么清晰,却不可能触及。”
一下子,我意识到什么,脸颊倏地灼热起来。我赶紧将冰凉的双掌贴上面颊,不知所措,也很不自然,但心里却有一丝酸楚的甜蜜。对眼前这个男人我有种异样的亲切感。而且,我无法否认喜欢这种感觉,为什么不呢?是这个异乡人带我一次次走出心情的寂寞,是这个男人激起我潜存内在的勇气。我想着骆云鹤,这一切本是该他做的啊,可他没有做到,我不想抱怨,但我确实地被他忽略得没有了自我。
我凭窗而立,心思被强劲的海风吹搅得杂乱无序。他挨近我的背后,突然用结实的手臂环围住了我的腰身。我的身体一颤,下意识地挣扎出来,转过身,一句话脱口而出:“对不起,我该回家了。”他深情而迷惘地凝望着我,低低地叹口气,笑意里有些忧伤:“我明白你的道德观。”说罢,他上前轻轻吻了一下我的前额,带我走出了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办公室。
“明天的世界还不会毁灭”
寒冬的大雪又一次淹没了城市,骆云鹤与我却变得越来越如同陌路。他每次回家也越来越晚,有时竟还彻夜不归。我还想尽量维持我们的婚姻。然而,有一天我提前下班回家时,无意间看见他和一个金发女人从寓所出来,在女人上汽车之前,他们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拥吻在一起足有五分钟……
我们冷漠的婚姻终于走到了尽头。我从他的口中知道了原委:那个波恩女人是他的同学,他们情投意合已经半年多了,她常趁我工作之时来寓所与他幽会。我默默地忍着泪收拾我的行装。他苦苦地哀求我原谅他,我说:“你没有错,只是你不该瞒我这么久。”起先他打算自己搬走,但这种廉价的怜悯被我断然拒绝。我走出门时他追上来,问:“要不要给你妈打个电话?”我朝他冷冷地笑了笑,说:“叫我妈来救命?别忘了,你说过我已经不再是那个躲在妈妈裙子后面的小姑娘了。”
那是个周末,基尔城的街巷在大雪的包裹里格外清冷,我拎着行李箱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身上披了厚厚一层雪。天色渐渐暗下来,最后我站在路边一个电话亭边,拉门而入,没有给妈妈打电话,倒是打给了恩斯特。
他开着老爷车很快来到我面前,我钻进车里,让他带我离开,并恳求他不要问理由。车无声地驶向飘着雪花的夜色里,我已辨不清城市的方向。
他带我来到他的小公寓,让我坐在客厅中一张宽软的大沙发上,为我端来热腾腾的奶茶,始终不问一句话。我脱下浸湿的黑呢大衣,蜷坐在沙发里,疲惫僵冷的身体有些颤抖,喝着奶茶,慢慢哭出声来。现在落到这种无家可归的惨境,我无法不哭。恩斯特走进里屋,拿来一条毛毯从背后围在我身上,他的手臂轻轻搂住我,俯在我耳边柔声说:“哭吧,哭吧,明天的世界还不会毁灭。”我的泪水止不住滑落下来……
隐约的船笛声将我从沉睡里唤醒,已是第二天清晨,我发觉自己正独自睡在昨晚那张沙发上,身上严密地盖着毛毯。我起身走到阳台门边,猛地拉开紧闭的门帘,窗外已是雪霁后的阳光碧海蓝天和繁忙喧嚣的港湾。
不知看了多久,我听到身后的微响。转回身,恩斯特微笑着托着一盘茶点站在厅堂中央:“早上好,我说过今天这世界不会毁灭的。”他把茶点递给我,又拿出一把钥匙,“如果这些天你出门别忘了这个。”我没伸过手,说:“我想用不着,吃过早点我就出去找房子。”“噢,你可以住这儿,多久都行。”他有点不解。
“不,”我摇摇手,“现在是我真正开始独立的时候了,我要去栽种那棵属于我自己的葡萄树。”他由衷地笑了,眼里闪着赞许的目光:“我知道你能行,不过,以后请你不要拒绝我的帮助。”他又补充了一句:“你知道我爱你。”我的眼里突然含满了热泪,可我抑制住了想转身投在他怀里的冲动。我不想让骆云鹤以为我离开他之后,又像寄生植物一样依赖上了德国佬恩斯特。于是我毅然提起了我的行李,头也不回地走出他的寓所。
接下来的日子像白驹过隙,打工、学语言、自修MBA教程,我咬牙度过了最忙碌也最辛苦的一段光阴,但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充实和自信。恩斯特依然是我身边最亲切解人的好友,惟一的变化就是我们开始用德语交流心语,有时候,他也跟我学着说几句跑得不成调的中文,引得我开怀大笑。
别了,我的“花衣笛手”
“基尔周”的火炬再次燃起在市政广场,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在广场上观赏花车游行,四周是辉煌的灯火和鼎沸的车水马龙。他拉住我的手,兴奋地大声说:“今年夏天你愿意陪我回故乡吗?”“在哪儿?”“哈默林,威悉河畔的小城哈默林。”
我顿了顿,从手提小包里拿出几张纸递给他,那是加拿大温哥华大学MBA的录取通知书。
他借着灯火看完,拉着我走到广场外僻静的小草坪上,把东西还给我,问:“什么时候走?”“10天之后,我还有一点事情没办好。”我答道,“我昨天给国内的妈妈寄了封信,告诉她我在这边的全部实情,离婚、打工、考MBA,还有与你的约会……”
“你不想留下来吗?为了这座可爱的城市?”他温和地注视着我问。我看着他眼里一丝似曾相识的忧伤:“我很想留下来,为你留下来,但我不能,至少现在不能。因为你帮我找到了自我,现在我想去实现这个自我。”他不再说什么,只是又一次俯身在我额上轻轻吻了一下,身后伴着些微风吹拂冬青树叶的沙沙声。
送别的那天,恩斯特赠我一枚小小的铜制哈默林城徽,城徽上是一位微笑的花衣笛手像。他告诉了我有关的传说:在古代哈默林城有一次鼠疫泛滥,花衣笛手从天而降,用一支有神奇魔力的风笛驱走害鼠,从而拯救了全城。他说这城徽是个吉符,希望日后它能带给我好运。
我接过那枚城徽,紧紧握在掌中,心底存在已久的那种异样的温柔感觉强烈地涌起。我对他说:“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那天你说《茵梦湖》太伤感,我想你是对的。可是,你却是那位拿神奇风笛的‘花衣笛手,驱走了我的忧伤,给我带来了欢乐和光明。如果有缘,我会是‘中魔的人,循着你的笛声走遍千山万水来与你相聚。”恩斯特冲动地将我紧紧地拥在他的怀里,喃喃地说:“我会等你,如果有一天我等不及了,我会去加拿大找你,然后去你的祖国,和你长相厮守在一起。”
登机的时刻到了,我们在候机厅里深情吻别。在我转身离开他的那一瞬,恩斯特在我身后用汉语大声说:“亲爱的,你永远是我的水莲花!”我回过头,见他温情脉脉的笑容里藏满了晶莹的泪水……
(徐博摘自《知音·海外版》1998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