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 一生一世就够了
1999-11-23于丽红
嫁给丈夫之后,我一直认为自己不会再对第二个男人用心。可是,结婚之后,我发现这是错的。结婚没多久,我开始在梦中无休止地和同一个男人纠缠。这个男人要么极忧怨地看着我;要么会从身后轻轻地拥住我。他从不说话,但他的轻拥让我从梦中醒来都能感觉到一种生命之拥。这总是让我的心,痛而颤。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年多,我终于害怕。我开始沉迷于梦中不愿醒来。我对黑夜的眷恋已胜过白天时的清醒。我渴望与这个男人沟通;渴望我和他的故事能于梦中有个了断;渴望我愧疚的心能在梦中得到些许的安慰。因为,这个男人我是认得的,而且,一直对他怀有歉意。
文礼是我的高中同学,看到他的第一天,我们之间就有了说不清的感觉。那种感觉是神秘而喜悦的,我羞于他时刻跟着我的眼神,也喜于他不懂得遮掩的表露。可是,那个时候,我们都单纯得只懂得去对一个人好,却不晓得躲避伤害。
高一的下半年,文礼在一个课间坐到我的身边,对我说:“这个星期天我过生日,你来好吗?”我的直觉是拒绝,没有任何用意地。平时连话我都不敢同他讲,何况是去参加生日会呢。他很耐心,告诉我他请了好多同学,我不会感到拘束。可我还是拒绝了,我没有找任何理由,我在同学面前很干脆地回绝了他,我说:“我不去。”文礼在我身边默默地坐了许久,才轻轻地起身离去。我没有、也不敢看他的表情,我在心里对他说“对不起”。我是喜欢文礼的,却将这喜欢囚禁在心中。事后,我很想知道他的生日过得开不开心,可我不敢问任何人,我怕被谁看出我深藏心底的秘密。也因此,更不敢同他说话。
我们在一个班里一呆就是三年,若说这是缘分,其实也是刻意的要求。在高二分文理班时,很久没有同我讲过话的文礼在身后问我:“你报文报理?”我低头说:“我学理。”我是一心想学理科的,我一向讨厌文科中没完没了的背诵。而且,这也是父亲和家人的建议。可是,当我听到文礼对同学说他想报文科后,我还是犹豫了。突然间就有了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这感觉一点一点拧着我的心。长这么大,头一回对一个人是这般依恋。上报的那一刻,我选择了文科,我要的,只是每一天都能够看到他,哪怕彼此间没有语言,我也会满足,然而阴差阳错,老师念文理选择时,我听到,文礼选择了理科。
回到家,偷偷地哭了一场,那一种心情有如是一朵花错过了一个季节。
第二天去上课,文礼却静静地坐在文科班的教室里。看到他,我是那般地欣喜若狂。我想,也许,他是在意我的。
然而这样的一种喜欢是不声张的,我依然不敢同他说话,不敢接他迎面而来的关切目光。他想了许多办法接近我,还因此换了好多次座位坐到我的旁边,但每一次,我都因心虚躲开了。我想我最终伤了他。我记得很清楚,在高考的最后一天,考完最后一科,我走出考校大门时,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路边的他。他看我的眼神同在梦中时没什么分别。他就那样看着我,一直看着。他眼神的灼热让我因害怕择路而去。我以为,那时的自己无法给他厚重的承诺,可是,我却忘了,这一别,我们将无从相见。
现在,他突然出现在我的梦中,突然以他往日的忧怨眼神似近非近地看着我,与我纠缠于夜里,让我陷入迷离。每一个梦,每一次夜里的相对,都会让醒来的我,回忆曾经和他共有的每一个躲藏不及的眼神,每一句能够数得清的对话。每一天,我贪恋于梦,这贪恋缘于我在梦中找到了我再不会有的最初的感觉,这感觉越真实,我越知我当初对文礼的伤害。
我是一个现实的女人,我清楚梦与生活是怎样的两个世界,可是,我无法控制自己去想他。我想见他,我想当面对他说“对不起”。已为人妻的我,在每一天的忙碌中、在与丈夫相互付出和依赖的日子里,我突然对最初的那段隐秘心事倍感珍惜。那样一种心甘情愿,没有索取的等待,实在不是在社会中经过的人所能拥有的。我清楚,我所珍惜的正是我失去的。可是,我也别无他意,我想见他,只是想让自己最初的情感能有一个美丽的结局。
然而,我并不知道他的去向,在我的记忆中,有关他的最后消息是他考到了电影学院导演系。
梦,就那样无休止地纠缠着我,我渴望解脱。毕竟我是一个有家的女人,我爱我的丈夫。
文礼是在我心情异常烦乱时出现的。他找到了我的单位。文礼说:“你应该记得我。”没有惊喜,也没有害羞,我迎着他的目光说:“时间过得好快。”这是真的,我们都已经不再是孩子,他的目光也不再忧怨,他看向我的眼眸是成熟男人才会有的关切。
站在单位深长的走廊里,文礼说他常能看到我的文章,并因此知道了我的一切,包括我毕业于音乐系、包括我的婚姻。我客气地请他到家里坐坐,我说:“我真的真的很高兴你能来看我。”文礼说不用了,能看到我活得这么好就可以了。文礼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眼中的关爱像是久未谋面的兄长。文礼看着走廊的尽头说:“我这次来西安是拍一部片子,明天就要回东北老家了,有一样东西我珍藏了三年,现在想送给你留个纪念。”文礼说这句话的时候,递过来一个包装得非常整齐的盒子。我没有接。文礼说:“拿着吧,这是一盘没有经过任何拷贝的毛带……”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文礼看着我,“只是对往事有些执著。”一直送文礼到楼下,文礼说他要赶回酒店,为明天的走做准备。文礼看着车来车往的街道,转身对我说:“这一走,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我可以……可以拥抱你一下吗?”我略微地迟疑。而后紧紧地拥住他。
我没有回家,在单位空荡的放映室里,我打开了文礼送给我的盒子,里面除了一盘带子外,还有一张过了塑的纸片,上面复印的是我8年前应他之求写给他的一首歌词,他竟一直留着。
我看了带子,那是一部动画片。片中有两个主人公,一个是女学生于丽红,另一个是男学生叫文礼。
在片子中,男学生请女学生参加他的生日聚会,扎着长长辫子的女学生很高傲地对男学生说:“我不去。”男学生低下头去。许久,男学生慢慢起身,慢慢离开。片子在这一刻用了夸张的手法,静去了所有的声音,只留下男学生飞出胸膛的心,像玻璃落地般脆脆地在空中散去,散去,久久回荡。
影片中,男学生缠着老师,一遍又一遍地求道:“老师,求求你跟学校说一声。把我从理科班调到文科班。老师,我求求你……”
一点一滴。每一个镜头都是我和他共同拥有的。这真实让我有如回到了曾经。而我看得更清更清的是男学生一次次受到冷遇后的心伤。
我们也有过最长时间的对话。那是高三的下学期。
影片中,男学生坐在女学生的旁边,反反复复地唱着《梦醒时分》的最后那句歌词——有些事你现在不必问,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女学生转过头去,这是女学生第一次主动和男学生说话。女学生说:“不要唱了,调子不对,我教你怎么唱吧。”男学生说:“好啊。”女学生在这时却反悔:“现在不行,等我有时间吧。”男学生也不为难她,说:“那你把歌词先帮我写下来好不好?”
女学生说:“好。”男学生坐到女学生的旁边,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好歌词。
这时的影片,在空中,用花开的声音,把男学生早已四处飞散的心聚拢到一起,慢慢地又飞回男学生的体内。
男学生把女学生递给他的歌词,小心翼翼地折叠好放进上衣口袋中,说:“真的是有些人永远都不用去等吗?”男学生的眼眸中渴望答案。女学生轻轻说:“有些事你现在不必问。”
那的确是我们最长时间的一次对话。也是最后一次。在那对话中,我一直以为等我长大后,自会给他一个答案。可是我那时太过天真,我忘了,我们在一起只有三年的时间,我们根本就不可能在这三年中长大。
一切都是真实的,惟一不同的是,影片中的女学生知道三年的时光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女学生在毕业前的最后一天接受了男学生的爱意。
影片的结尾,男学生和女学生已成了男人和女人。在这时,导演完全打乱了影片一开始所讲述的时代背景,把男女主人公放进了古时。导演所营造的氛围是典型的男耕女织。影片中,男人和女人各自穿着短衫和长裙。男人在田间耕种,女人在田头的小屋外一边看着田里流汗的男人,一边在织布。女人的脸上溢满了幸福。
结尾:在一片金黄色的麦田里,男人从身后,轻轻地拥住女人。男人说:“我爱你,不用很久,一生一世就够了。”
我的泪落了下来。
现代人的脚步是匆忙的,谁对谁还能有几个三年的时间用来付出?用来等待?用来接受伤害?
我落着泪查询了文礼所住酒店的电话号码,问清了文礼的房间,我在一家蛋糕店订了一个生日蛋糕,留下了文礼的地址,然后,我去了一家茶楼,坐在钢琴前,用手机拨通了文礼的房间电话。我听到文礼在电话的那端略有些低沉地说:“喂……”我没有回答,含着泪弹奏了《梦醒时分》,尔后,轻轻地挂了线。如果这首整整欠了他8年的歌,能让他知晓我心底的歉意,我的心会因此平静得多。
再一年的春天,女儿已经两岁了。她从柜子里翻出了文礼留给我的带子,问我是什么。我说:“这是一部绝版的影片。”女儿想看,我摇头,把带子轻轻放回到原处。对绝版的影片来说,它的观众只应有两个人。文礼走后,我再没有梦到过他。偶尔做噩梦哭喊着醒来,都已是身在丈夫的怀中了。丈夫的轻拍,有别于文礼在梦中的生命之拥,丈夫是在用心轻轻地安抚我。
但我对文礼也并非没有牵挂。一直以来我都认为,男人和女人之间是应该再多些感情的。有如文礼在我心中的位置,这位置很重要,但与爱情无关。我对他的牵挂是亲情,是那种虽没有血缘,可在心灵上却早已结义的情谊。
文礼的来和去也正是缘于这样的牵挂,他努力用自己的方式让自己的梦在现实中完成。他要的,只是作为一个成熟男人在现实生活中,为自己过去不可更改的生命画上一个完美的句点;他所追求的,是许多成年人不敢追求的——了无遗憾。
我是懂他的,我一直都记得他在影片中说的那句话——不用太久,一生一世就够了。这个一生一世,不是我们之间的彼此承诺,而是我们对各自婚姻的承诺。每一天晚上,看着丈夫和女儿坐在床上,排着队等我给他们洗脚,我的心是暖的。如果能够给一个人洗一生一世的脚,也未尝不是爱情。现实的爱情。
(刘学、贾艳文摘自《家庭之友》199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