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克隆世界?
1999-09-01L·托马斯
[美]L·托马斯/著李绍明/译
现在,由任何动物或植物的随便哪一个个体细胞含有的DNA来再造一个一模一样的生物个体,从理论上讲已经是可能的了。可以引逗一单个植物根端细胞去孕育那整株植物的完美复本;一个青蛙肠道上皮细胞,拥有着建造一个新的、同样的青蛙所需要的全部指令。假如这项技术进一步发展,你也可以这样造人。而且,现在世界上到处都有了一些惶惶然的预测,说总有一天,就会真的做出这种事来,为的是保存一些经过细心挑选的、特别有价值的人们,让他们能以某种方式长生不死。
科学上有好多事情让人忧心:行为控制,遗传工程,脑袋移植,计算机作诗,还有塑料花的无限制地开放。克隆(无性繁殖)造人也是其中的一例。
克隆要算前景中最暗淡的部分了。它敕令取消性活动,而作为补偿的,仅仅是在象征意义上消除死亡。知道一个人有个一模一样的无性系代理人继续活下去,这几乎算不得什么安慰,况且,那活着的很可能迟早会把那个日见衰老的真我排挤到一边。很难想象,一个未经配对儿的胞核能有什么孝心或敬意之类的事;更难想象,一个人那新的、自行生育的自我,不过是一个绝对茕茕孑立、举目无亲的孤儿。至于把一个人的自我从婴儿期拉扯大,要涉及多么复杂的人际关系,要怎样教他语言,教他守规矩,灌输良好的行为方式,等等一切,就更别提了。
来自公众方面的质询是显而易见的。谁将入选,标准是什么?这个技术被滥用怎么办,比如,有钱有势,却难以为社会接纳的人,自行其是,决定自我克隆;或者,由政府克隆一帮愚笨驯良的群众,去进行一些世界事务:这样的危险将如何应付?那种同一性对我们所有未被克隆的人们会有什么效应?毕竟,千万年来,我们已经习惯于为自己的独特性而欢欣鼓舞;在本质的意义上,我们每一个人跟那四十亿他人都是完全不同的。自我这种属性乃是基本的生命事实。想想人彼此完全一样,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罢了,还是别去想它吧。因为,这种事是不大可能发生的。以我看来,即使未雨绸缪,居安思危,也还看不到其实现的可能。我同意你可能会克隆出像煞供体亲本的某些人来,但是,结果可能是,他们之不同,将不亚于你之于我,决然比今天任何的同卵双生子更加不同。
这一试验所需的时间只是问题之一,可这个问题就大得可怕。试想,你要克隆一个不同凡响的外交家,好让他照管遥远未来的中东问题。你必须逮住并说服他摘下一个细胞。这也许不难办到。但在此之后,你不得不等待他的胚胎长大,然后还要再等至少四十年。在此期间,你得保证,所有的观察者耐住性子,在他前途未卜的童年和青少年期不去乱加干预。
这还不算。你还得有把握能再造他的环境,大约还要造得丝毫不差才行。“环境”一词其实意味着人群,因此,你要克隆的恐怕远远不止于那个外交家本人。
这是克隆问题的非常要紧的方面。我们对于克隆而成的个体本身激动不已,却基本上忽视了这个方面。你用不着完全同意B.F.斯金纳的全部论点,就可以承认,环境就是能造成不同。而当你审视我们用“环境”意指什么的时候,就会发现,它最终指的就是其他生人。我们用委婉语和行话来表达这个,诸如“社会力量”、“文化影响”,甚至还有斯金纳氏的“言语群体”,但是,这些词语真正的意思,是指邻近的密密挤挤的人群,在讲,在听,在微笑,在皱眉,在给予,在保留,在勉励,在推动,在爱抚,或对这个个人抡起大棒。不管那些基因组说什么,那些人对于这个人性格的塑成至关重要。真的,如果你仅有些基因组,而没有人在其周围,你会培育出一株脊椎植物,不会更多。
因此,一开始,你无疑需要克隆那个人的父母。这一点是没有任何疑问的。这就意味着那个外交家不在场,即使理论上也不会在场,因为,当这个外交家本人初露头角,被认为国宝时,你就不可能从他的双亲身上得到细胞了。你得把资格已备,堪称其任,并且父母双全的人们先行找齐,加以遴选,列出一个名额有限的单子。那父母也需克隆,而且,为了确保一致性,还得克隆他们的父母双亲。我想,你还需要有通常所需的手术同意书,填好,签字画押。如果我对于为人父母的情味有所了解的话,我敢说那是不容易办到的。让祖父母签字画押就更难了。
可事情还刚刚开头。实际上,根据现时的心理学思想,影响到一个人成长的,不仅仅是父母,还有那整个家庭。那么,克隆那一家子。
然后,还克隆什么?家庭每一成员成长的方式,都已经被在他周围确立的环境所决定了,这个环境意味着更多的人,同学,熟人,亲爱者,敌对者,甚至还有从地铁站柱子那边穿过来的陌生人。找到他们,然后克隆他们。
但是,这个规划是没完没了的。外围的每一联系都有自己周围的一家子,连同那一家老小各自的外围联系。得克隆他们全部,克隆整个世界,少一点也不成。否则就没有任何希望。
我们还没有做这种规模的试验的条件,而且我们也不愿意去做。首先,那意味着用一个完全相同的世界来取代今天的世界,紧随其后。而这就意味着不会有自然的,自发的,随机的,幸运的新生儿。一个孩子也不会有,只有那些现在在场的一对对的人工制品,再加上那些完全一样的一对对成人,包括今天这些吃政治饭的,都是成双成对。这太过分了,想都不敢想。
还有,当这整个试验完成时,比如说五十来年以后,你怎样得到有关结果的诚实无欺的科学读数呢?在那一世界的某个地方,会有那个最初的克隆人,五十好几的岁数,兴许已被遗弃和忽视了,而在他的周围,到处都是今天所有人的确切复本。那会是与今天同样的一个世界,满溢着今天人们的所有复本,连同他们同样的问题的复本,可能都会因为不得不像我们今天一样从头再来重做一遍而心怀怨愤,恨死了那个最初的克隆人,要找他的别扭,跟他没完,假如他们能找到他的话。
很明显,即使那件事做得恰到好处,他们还是会寻找途径,解决普遍不满的问题。迟早有一天,他们必然会巡视四周,彼此看着,拿不准到底该克隆哪一个对社会有特殊价值的人,好让我们摆脱这一切。于是,这件事就会周而复始,可能还要反复无穷。
在我的一生中,我曾活过那么一个阶段。那时我纳闷儿地狱会是个什么样子,于是我挖空心思,想象某种永劫。我不得不承认,我从来没能想出任何类似上述景象的事情。
如果你在寻找出路,那我倒有另外一个选择。放下克隆的事,别去尝试它,而去试试相反的方向。找些门路让突变来得快一些,多一些新的变种,多一些不同的歌声。假如想瞎鼓捣混日子,那宁可鼓捣点别的,而不要去想方设法让事情千篇一律。别鼓捣任何人,连你自己在内。头顶上面有个天,天道可是喜变不喜居的。
L.托马斯,病理学家、诗人和散文作家,美国科学院院士,已故。中译本著作有《细胞生命的礼赞》、《水母与蜗牛》等。
李绍明,大学教师,现居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