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差大臣在行动

林春霞 冀文海

朱粱说：你们是我的亲差大臣，但不是"钦差大臣"，我不是皇帝。于是，这批曾是副部级以上干部的特派稽察员们，开始了晚年的另一番征程……

两会刚刚落幕，国务院稽察特派员发现的四川省自贡市东方锅炉公司大案和山西省、河北省交通部门挪用基建资金问题被陆续公开曝光。一时间，稽察特派员又成为社会普遍关注的焦点人物。

自去年8月国务院首批21名稽察特派员赴任以来，这些原来在中央机关担任副部级以上要职的稽察特派员，如何不辱使命、在特殊的疆场上驰骋呢？

从部长到特派员

1998年3月18日，全国人大正式通过了国务院机构改革方案。

3月20日上午，原化工部副部长李士忠上班时听到自己被推荐做稽察特派员的消息。中午，化工部部长顾秀莲就来找他谈心，第二天又征求了他的意见：你考虑考虑，如果不同意，可以不去。

4月中旬，专门负责组建稽察特派员队伍的人事部副部长孙树义也找他谈了话。下旬，国务院经贸委宣布委管工业局新领导班子名单后，顾秀莲部长调到了中国妇联，而李士忠也离开了原来的副部长办公室，搬进了新成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稽察特派员总署"办公大楼。8月初，李士忠即带着4名助理奔赴湖南开始了稽察工作。

李士忠说，最初听到要去做稽察特派员心里很不安，因为听说主要是查账，而自己生产、技术、人事工作都做过，唯独没有搞过财务。现在到了退休年龄，再去熟悉一个新领域，心里没有把握。但后来通过与化工部、人事部及有关中央领导接触，他认识到了稽察特派员工作的重要意义，于是欣然受命。

其实不少稽察特派员都与李士忠一样，开始并无心理准备，有的甚至经过中央有关领导的亲自动员。唯一的女稽察特派员、原国家审计署副署长郑力说，自己最初没有勇气长期离家到外地从事这项工作，但中央有关领导找她谈话，认为她在审计部门工作多年，对财务稽察很有经验，是退休的干部中难得的特派员人选，又讲了稽察员工作对当前我国企业改革和经济发展的重要作用，她终于勇敢地接过了这付重担。

当然也有主动请缨者。原国家质量技术监督局副局长李志民是较早主动报名者之一。他认为自己到了退休年龄，从领导职位上下来理所当然，而自己还有丰富的工作经验和充沛精力，可以再进行一项新的工作，稽察特派员的工作正好使自己发挥余热。

在1998年4月28日首批稽察特派员培训班开学典礼上，朱总理亲自颁发任命书，稽察特派员们心里难以平静。

原国内贸易部副部长陆江告诉记者，国企解困是摆在本届政府面前最艰巨的任务之一。但国有企业存在问题积累多年，难以解决，国务院先抓监督工作是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招"。此次稽察目的是通过直接派出高级干部先查清重点国企的财务状况，并调查企业经营者的有关情况，从而使国务院直接掌握经济命脉的状况，以便于进一步深化国企改革。

他说，这是政府以出资人身份监管国企的重大改革，是实现政企分开的重大举措，也是深化企业考核制度改革的重大转变。作为共和国历史上首批稽察特派员，他感到非常荣幸，又感到责任重大。

60岁重新当学生

由于稽察工作需要较强的财务、审计等专业知识，而这些稽察特派员原来大多都未从事过这些专业工作，因此在派驻之前要进行两个月左右的业务培训。

第一批国务院稽察特派员年龄都在60岁以上，如此年纪重新坐在课堂上学习真不是件简单的事。

李士忠年纪已62岁了，原是化工学校化学分析专业毕业，现在来涉猎会计学、审计学、财务管理等知识，真有点难为人的味道。但他并没有畏缩，因为看到首批特派员"学友"的年龄、经历、常识都跟自己差不多，有的年龄比自己还大，大家在一起学习上课感到很新鲜，有时互相交流学习体会、研究专业知识，真像回到了中学时代。并且，这次当学生比自己当年条件要好得多，不再是简陋的校舍，不再啃着长了白毛的饼子和咸菜，而是坐在现代化设备的教室里，听全国知名的教授、专家讲课。

据介绍，在培训期间，稽察特派员们除系统学习了审计、会计和财务管理三门理论课外，还作了一番实战演习，由世界知名的香港安达信财务公司与有关部门为他们设计了一套财务报表，模拟对不同类型的企业进行稽察。

另外，每个稽察特派员有4个左右的助理人员，大多是由其他中央机关抽调的具有财务管理经验的处级干部担任。这些助手和稽察特派员们一样，先后在国家行政学院、清华大学进行了为期两个月的专门培训。

第一件事是讲清楚：我不是钦差大臣

1998年8月，陆江特派员和他的4名助手来到了东北某大型国企，迎接他们的除了地方政府和企业的热烈掌声外，更多的是一片猜测和议论。

陆江说，初到企业，不少人感到他们很神秘，有人私下说："我们企业是不是出了问题，中央派人来查了？"有人说"这是反腐败来了"。还有人给他们打电话、写举报信，甚至"上访"……有的干脆背后叫他们"钦差大臣"。

陆江清楚记得，在去企业之前，朱总理在一次座谈会上说：你们是我的亲差大臣，但不是"钦差大臣"，我不是皇帝。这句话意义深刻，既表明了总理对他们的高度信任，又说明了肩头责任重大，还从根本上划清了稽察工作与一般检查工作的区别。他认为，过去一般的"检查团"到了企业，往往是被好好招待一顿，临走时又拿点礼品，结果检查人员就是发现问题也不好意思说出来，不但影响了检查工作顺利进行，而且还直接影响了国家工作人员的形象，甚至滋生腐败。

因此，稽察特派员到达企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地方政府和企业讲清楚，自己不是满天飞的"钦差大臣"，不是第二个"婆婆"，不是第二个"审计署"，也不是第二个"中纪委"，强调自己主要任务是查账，不参加企业的任何经营、管理活动。

陆江说，对于群众反映的一些问题，与稽察工作有关的他们会留意调查，而一些下岗问题、退休问题、分配问题等，与财务稽察无关的，他们一概不管；有重大问题自己先保密，将来上报，不找企业经营者去交换意见。

稽察特派员的"六不"

和一般检查最大的不同是：稽察特派员们必须遵守"六不"规定。他们吃饭、住宿都不在工厂，而且由国家财政支出，单独住在宾馆或招待所里，出行坐车虽然由地方政府提供，但这车是由国家财政专门拨款"租"用的。

李士忠说，由于稽察特派员都是副部级以上的级别，到地方也是享受副省（部）级待遇，吃饭标准每餐50元到80元，住宿不超过三星级标准，即不超过400元，而助理人员不超过200元，地方按副省级待遇提供一辆奥迪车，助理人员可使用两个小面包车；另外地方派一名联络员与他们经常保持联系，而主要领导干部平时不与特派员见面。在企业也亦然，一般由分管财务工作的副经理向特派员及其助理汇报情况、提供账目、接受咨询等，而企业主要负责人只在特派员初到时做个接待，此后双方几乎不需见面。

李士忠说，所有费用都不由地方政府和企业负担，这就从根本上改变了他们对特派员的看法，而且企业职工和群众也慢慢理解了稽察特派员工作的重要意义，有利于稽察工作的顺利开展。

原中国证监会主席周道炯在谈到这个问题时说，担任稽察特派员深感责任重大，它是一项新工作，本着四句话：严肃认真、实事求是、坚持原则、无所畏惧。而要坚持原则，就不能对企业和地方政府有所求，无所求才会无所畏。

当然，这种做法使企业很不习惯。陆江说：有些企业老总认为请领导吃饭是个惯例，而我们一律拒绝，他们反倒觉得很不习惯，甚至怀疑我们查出了什么问题才拒绝似的。

账本装了六小车

稽察工作量大、有难度，加班加点成了稽察特派员们的家常便饭。

李士忠说，查账工作不仅需要专业知识，而且要特别细心、认真，要一本一本、一个字一个字地核对。有的企业财务报表粗看是很正常的，但如果细细推敲，多少都存在一些问题。他首次到企业稽察，光账本就装了6个小平板车，自己的办公桌上账本如山。除了查看一家企业账目，还要调查核对相关的单位和人，包括有关行政、人事、组织、纪委、财政、税务、工商、银行等部门，同时还包括企业内部有关负责人甚至职工，反复核实，工作量相当大，有时不得不加班到深夜，累了就趴在办公桌上休息片刻。

陆江说，他的办公室里满是账本，足有1米多厚，有时他们都忘了休息日。

原中国轻工总会副会长傅立民对这种具体的工作深有体会，他说：过去在机关里主要从事宏观方面管理工作，带有指导和监督性质，接触面广，有不少应酬，有时感到也累；而现在工作比较微观，主要任务是查账，接触面小，管的人也仅4个，并且主要是协同工作，少了许多应酬，比当部长时轻松、单纯，但工作强度仍然很大，因为一方面责任心强，另一方面要争取短时间内查清企业的具体财务及其他情况，不得不加紧时间工作。

查出硕鼠

首批派往21家国有大型企业的稽察特派员工作取得了初步成效，他们基本上摸清了被稽察企业的财务状况和主要经营业绩，大多数企业基本财务状况良好，经营者也遵纪守法，但也发现了一些问题。比如有的企业存在虚报利润和资产不实的情况，有的企业存在偷税漏税等问题，有的上市公司财务制度不规范，其中发现几个要案，其贪污数额和犯罪手段都令人触目惊心。自贡市东方锅炉有限公司就是其中一个案子。

1998年8月18日，国务院稽察特派员张永一和助手们抵达成都，开始按计划对中国东方电气集团公司进行稽察。在稽察过程中，他发现，东方电气集团公司子公司---东方锅炉股份有限公司存在重大的问题疑点。

东方锅炉公司是我国发电设备五大锅炉企业之一，现有职工1万多名，拥有固定资产17亿元，从1993年11月起，东方锅炉公司开始向企业内部职工和社会发行股票，1996年12月，东方锅炉公司的股票在上海证交所挂牌上市。

通过稽察，张永一他们发现，东方锅炉公司的股票共发行了5400万股，调查这些股票的去向，其中5133万股都有据可循，但是其中267万股却去向不明。据调查，在1995

年和1996年全国股市非常红火的时候，在成都市红庙一级半市场，东方锅炉公司的股票曾卖到10多块钱一股，但是这267万股返回企业的却是每股2．2元甚至有的是1元。他们敏锐地意识到东方锅炉公司在股票发行和上市过程中潜藏的问题很多，可能牵扯到企业内外很多违规、违法问题，于是随即决定，将稽察重点放在东方锅炉公司。

8月22日，在查阅有关资料和向知情人了解情况后，他们开始与东方锅炉公司的主要领导谈话，其中包括公司董事长何允明。面对摆在眼前的疑问，何允明表示愿意回忆，他说那些股票低价卖给别人了，但是想不起来是谁。张永一说：想不起来没关系，今天想不起来，咱们明天可以再谈，直到想起来为止。

张永一通过查账面上的细节，分析整理，随后与何允明对账。《国务院稽察特派员条例》第18条规定，稽察特派员在稽察过程中发生紧急情况必须要立即向国务院报告的可以直接向国务院作专项报告。东方锅炉公司的问题已经昭然若揭，张永一向国务院有关领导作了汇报，立即引起了国务院的高度重视。于是，由公安、财政、司法、工商、证监会等部门联合组成的工作组奔赴四川，在张永一的领导下开展工作。通过取证，联合工作组掌握了东方锅炉公司在股票发行中有报价200万元的广告费被私存的线索。

何允明意识到法网难逃，于是要求找张永一谈话。在张永一面前，何允明胳膊颤抖，称愿意和盘端出，争取宽大处理。于是案件有了清晰的眉目。

据四川省人民检察院查证，何允明以及东方锅炉公司副董事长、公司原董事长、公司原总经理等4人，在1996年公司股票上市前，将股票在一级半市场上以高价卖出后，仅以2．2元和1元入账，部分奖金进了公司账户，其余的都被他们私分了。他们还将公司的股票换取其它公司的股票，然后以高价卖出，将所得装入自己的腰包。自贡市检察院已将此案向自贡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公诉。

4条蠹虫被挖后，公司人心大快，他们都为这"四人帮"的下台感到庆幸。当年，公司并未因此产生震荡，反而经济效益创造了历史最高水平。

事后，一种现象引起了稽察员们的思索：他们在东方锅炉公司的陈列室里看到许多领导的奖状和锦旗，上面的一些名字后来便被写入了诉讼状，而这些奖状和锦旗都是他们作案期间获得的，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

在我国，国企的监管部门众多，但是为何多了反而管不好呢？国企靠谁来具体和严格地监督呢？在东方锅炉公司案调查中，稽察员发现各种监督部门和企业之间都有利益关系，他们切实感觉到，许多地方为了维护地方利益，不愿把问题暴露出来。如果有个部门查出了问题，往往考虑到某个部门或者某个领导可能失职或监督不严，于是先报告当地党委或政府，征询意见：这个问题是暴露好还是不暴露好？是现在暴露好，还是将来暴露好？是说大好，还是说小好？于是许多问题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问题的领导可以照样当官和升迁。

监督摆脱不了利益关系，如何能够铁面无私？

把吃唐僧肉者揪出来

山西省交通厅也被稽察特派员查出问题来，从太原至延平高速公路边上的一个温泉度假村里，原来藏着该厅从国家资金里吃到的一块唐僧肉，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曾对此进行了报道。

这个温泉度假村里有许多单位的培训中心，山西省交通厅的培训中心是里面最豪华的一座。培训中心有144个标准间，16个套房，保龄球馆、国际标准游泳馆、桑拿美发、台球乒乓球等设施一应俱全，这座按三星级标准建造的培训中心造价共1亿多元，山西省交通厅为何如此富有？

据调查，交通培训中心这个项目是1995年由沂州地区计委批准的"公路职工培训中心"，当时设计用地8000平方米，总投资900万元，资金来源为自筹。而领到批文后，山西省交通厅却按建筑面积1．5万平方米的三星级酒店标准来设计，900万元资金也显然不够。当时原太高速公路的投资计划已经批准，这是一条从内蒙二连浩特到云南河口公路在山西境内的一段，也是贯穿山西省南北主干道的重要一段，总投资26亿元。在该高速公路的初期计划中有3个服务区，其中一个服务区就在培训中心附近，设计面积为4800平方米，预算为2200多万元，服务区主要包括住宿餐饮功能的服务楼、加油站和汽修厂等，是为配合高速公路而建的。山西省交通厅在这个服务区投下50万元搞完地基后，便废弃在那里，却把这个服务区的牌子挂到了培训中心，从高速公路建设费中揩油，抽调一部分出来，"合二为一"地盖起了这座豪华的培训中心。

河北省石安高速公路建设中也暴露出同样的问题，石安高速公路项目投资总概算为36亿元，实际投资估计超过44亿元，其中挪用资金竟然高达4亿元，占总投资的1／10。他们不仅修筑了16层楼的培训中心，而且建造了33栋高标准的宿舍楼，其中2／3的楼房由交通厅的干部使用，二室一厅的房间建筑面积达98平方米，还带有中央空调。

稽察特派员们发现，造成这种赶搭顺风车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攀比之风盛行，他们都争盖高标准的办公楼和度假村；其次是项目建设上政企不分，现在许多项目指挥长都是行政主管领导，建设和行政管理兼于一身，就为以权谋私打开了方便之门；第三是缺乏有效的外部监督机制，现在许多项目从概算资金到设计、施工、监理以及验收，基本上都是部门行为，缺乏有效监督，以至于这种截流挪用资金现象盛行。而这种现象的背后，却往往躲藏着人命关天的工程质量问题

在这场保护国有资产的交锋中，稽察特派员制度功不可没，朱总理把其意义概括为3个重大：一是政企分开的重大举措，二是国家对国有企业管理方式的重大转变，三是对企业领导人管理制度的重大改革。他指出稽察特派员制度是科学和合理的，是符合国际惯例的，也是符合中国国情的。人们期望稽察特派员制度在中国国企改革中取得更多的实效；同时也关注着，在稽察之后，中国国企改革还有哪些行之有效的方法？□

（编辑：周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