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
1999-06-13冯金红
冯金红
90年代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比起80年代因各种因缘际会而来的热闹场面,要寂寞冷清得多。不仅许多优秀学者纷纷转治思想史、学术史等其他相关学科,而且所出成果的数量和质量也都差强人意。相较而言,也许是由于相对稳定的社会环境与相对超然的研究身份和心态,国外汉学界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虽一直是少数几个人的事,却不曾大起大落。在美国,自夏志清60年代出版了《现代中国小说史》后,中国现当代文学成了大学东亚系不可忽视的一个学科,李欧梵和王德威是夏志清之后影响最大的两个学者。前者擅长从思想文化角度探索现代中国的历史和命运,其对鲁迅的研究尤见功力;接替夏志清执掌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的王德威,则在研究路向上承接夏志清的传统,并有较大的拓展与突破。这些年来,他一直“厮守”在自己的园地,从理论研究到文学批评,从作品细读到比较分析……可谓十八般兵刃,样样能使。其开阔的视野、广博的兴趣、深厚的理论功底、细腻的感受力和近乎风格化的漂亮文字在在令人瞩目;尤为难得的是,在各种主义和学说泛滥成灾的当今学界,他能多少年孜孜于此,乐在其中,无论是其研究成果还是研究心态,均有国内同行值得借鉴的地方。最近三联书店出版了他的一本论文集《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精选了他近些年的研究论文23篇,能比较全面地反映他对晚清以来20世纪中国小说的研究成果。
这本论文集共分四辑。第一辑是对晚清小说的重新审视和定位;第二辑是对现代文学史上经典作家作品的细读和重读;第三辑是在中国20世纪的时空范围内,纵向与横向的作家作品比较研究;第四辑是从宏观角度对文学史研究中的一些理论问题的澄清,并概略介绍了海外学者对中国现代小说与电影的研究现状。其中第一辑是王德威近些年的着力最多处,他认为,传统文学史将中国现代文学的开端定在五四文学革命是有失偏颇的,中国文学现代性的真正起点是在晚清。晚清的小说由传统居于“九流十家之末”的“街谈巷语、道听途说”一变而为文类的大宗,见证了传统文学体制的巨变。无论是推陈出新、千奇百怪的实验冲动,还是包罗万象的形式和题材,抑或对域外小说的大量翻译与借镜,以及层出不穷的纷纷以“新”命名的小说刊物及由此带来的创作商业化,均表明晚清小说颠覆传统、憧憬现代的冲动与行动。王德威以晚清小说的四个文类为例,论述了其众声喧哗、多声复义的现代性特征———狭邪小说“寓教于恶”,写出了帝国末期“欲望的无常与无偿,肉体及性别角色的升沉与征逐”;科幻小说写“新旧派文人开拓知识及意识形态领域的好奇与幻想、犹疑与妥协”;公案小说“暗暗重塑传统对法律正义与诗学正义的论述”;谴责小说则以种种笑声(嘲笑、苦笑、冷笑、讪笑)谴事自嘲,在辛辣油滑的笑谑声中,传统的道德典律溃然于地———并说明了现代文学中的四个现象,即“对欲望、正义、价值、知识的批判性思考,以及对欲望、正义、价值、知识的形式性琢磨”。晚清小说以其空前的推陈出新为其后的中国文学开创了多种的可能性,然而五四以后无论是为了“启蒙”还是“救亡”,这众多的可能性均被“感时忧国”这唯一正统的文学话语所取代。从众声喧哗到单音独鸣是晚清以来文学史的事实,却也窄化了我们对中国文学现代性的认知。因此,发掘晚清小说“被压抑的现代性”,不仅“使我们了解一代文士在面临千年未有的变局时,曾如何各出新裁,试图笼络、异议、扭曲或重塑西方文明怪兽”,也使我们重审或再思五四文学“涕泪飘零”的单一写实传统。而鲁迅对晚清小说“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的苛评及梁启超“欲新一国之民,不得不先新一国之小说”的振聋发聩将不再遮蔽我们对晚清小说全面而深入的认识,在历史的语境中,晚清小说“被压抑的现代性”由此得以彰显。
循此,从文学史的角度,王德威对五四以后未能播扬与深入晚清开创的各种可能,而是将文学传统归约为“感时忧国”的单音独鸣颇感遗憾。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无论是为人生还是为革命,五四以后的文学叙述都在与国家叙述渐行渐近,主体创作意识也成为了群体机器的附庸,文学与政治的紧密结合,自是现代中国文学的主要特征,然而将此化约为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唯一途径却是有失客观和不够全面的。夏志清在《现代中国小说史》中,力避大陆文学史的主流话语,从文学性的角度“挖掘”出沈从文、钱钟书、张爱玲等人,以见证不同于主流话语机制的另一种声音,开辟了一种新的文学史研究格局。王德威承继于此,他不仅从五四以后的文学文本中找寻在晚清初露端倪但未能发扬壮大的各种边缘声音,以丰富和充实我们过于单一的文学传统;更重要的,他还致力于从新的角度重新切入主流经典,某种程度上不啻是对我们传统阅读的一次颠覆。论文集的第二辑便收录了几篇这样的文章。比如他把老舍的《骆驼祥子》读成了一部巴赫金嘉年华式的“荒谬的喜剧”,祥子一次又一次的不幸简直像是闹剧中不断重复的噱头,颠覆了故事本身的悲剧性,成了映照荒诞人生的悲喜剧;再比如他拣选巴金早期不为人注意的一篇“奇情”小说《母亲》,于巴金惯常的感伤、滥情外读出了他早期无政府主义的叛逆思想,并将其中的同性恋主题及男性“母亲”的造型推向历史和域外,从《男孟母教合三迁》、《肉蒲团》到晚清狭邪小说乃至巴尔扎克的《撒哈辛》等细梳为传统社会和正人君子所不容和不齿的另类存在。更有趣的,他将鲁迅和沈从文关于砍头的文字进行了比较,由前者的愤慨激越读出了他自我颠覆的“道德歧义性”和“指导看客的高级看客”的暧昧身份,由后者的温静淡远却读出了沈从文前卫叛逆的冲动。这样的比照是别出心裁的,实际上他是将现代中国观念和风格迥异的两类作家如何叙述一己对革命和政治的看法进行了比较,以显示他们“政治和写作姿态的另一面”。角度虽小,切入的却是大问题。
第三辑的比较研究充分体现了王德威“大”中国文学史的观念,其对港台小说的熟稔显示了他的研究优势。他想通过比较研究来处理现代中国文学或隐或显的一些现象或特征及风格、观念等的影响、传承和变异,这种“单元研究”比笼统地去把握现代中国文学的概貌要具体得多。比如他从老舍、张天翼、钱钟书、王祯和等的作品梳理出现代中国小说的笑谑倾向,这一倾向多少是对晚清小说的一种继承,也是对“涕泪飘零”的主流话语的一种反叛和补充。王德威极为珍视这难得的声音,虽然这样的笑声多是节制而且含泪的。再比如,他从沈从文、宋泽莱、莫言、李永平等的作品梳理出现代中国作家对“原乡神话”的追逐;从张爱玲到苏伟贞梳理出女作家的现代“鬼”话;而他从潘金莲、赛金花、尹雪艳这三个著名人物形象梳理出中国小说世界中“祸水”造型的演变,更是让人啧啧称奇。王德威的研究视野因应了80年代中期以来不断有人提出的“打通文学史”、“20世纪中国文学”的观念,从晚清到当代,从大陆到港台,时空的阻隔、历史的巨变均不能阻止各种文学文本在他的比较研究中抟成一体,以见证一个世纪来整个中国文学的历史和发展。
20世纪中国小说与中国历史和政治错综复杂的关系,是王德威研究的出发点。在第四辑中他以《历史·小说·虚构》一文深入探讨了这一重要的理论性问题。小说与历史间的虚实互动关系是如何通过“叙事”实现的?是小说见证、虚构历史,还是塑造、推动历史?抑或仅是历史的喉舌与附庸?他力避传统的将小说功能定为“补正史之遗”的论点,在本书的序言中,他提出了“小说中国”的观念。此观念有三层意涵:其一,以经典反映论的说法,20世纪的中国小说是20世纪中国历史的一面镜子,我们可以由小说阅读历史;其二,小说作为一种文类,它的真正功能是虚构、想象和叙述,“小说中国”便也是“虚构中国”。这是一种从本体论上对小说功能的厘清,小说至多是“想象中国的方法”;其三,针对多少年来“谈政策、抓思想、论历史”的“大说”,“小”说却以它的“琐屑”与“尘俗”夹处各种历史大叙述的缝隙,所谓穿衣吃饭、市井恩怨,原本也是历史的一部分。因此王德威强调,“‘小说之为小说,正是因为它不能,也不必担当救中国的大任。小说不建构中国,小说虚构中国”。王德威在此提出了他将小说还原为小说的历史的观点,并对近一个世纪来文学性质和功能被无限止地放大,使其承载它无力担当的重负而导致的必然结果———文学道义化、政治化、功能化一一提出了质疑,实际上这也是为什么现代中国文学的社会价值大于文学价值的原因。然而历史总是各种风云际会的总和,王德威并不想以一个研究者的“后见之明”苛责这百年来在血与火凝铸成的中国历史中诞生的中国文学,要紧的是从理论上澄清“小说”“历史”“虚构”这三者间错综纠葛的互动关系,以利将来借镜。光从纯文学的角度解读中国现代文学是远为不够的,作为一种复杂的历史存在,现代中国小说有着超过于仅作为一个文类存在的意义。因此,比之夏志清等人过于明显的政治偏见而带来的另一向度的简单化,王德威以史家的超然眼光,在充分尊重历史真实的基础上,一方面使其立体化、纵深化,一方面又“以史为鉴”,从理论角度澄清问题的作法,无疑是该学科研究的一种突破和发展。
众声喧哗是王德威对晚清小说的概括,也是他追求的文学史境界。在又一个世纪末的颓废和杂乱无章中,不知有否王德威所憧憬的理想图景?文学史研究者似乎总在以自己的后见之明统摄历史,预约未来,这种“一厢情愿”或许是研究者的宿命。众声喧哗与单音独鸣是一对历史的辩证,即将来临的21世纪的文学史又将以怎样的局面回馈本世纪的研究者们对它的殷殷期盼呢?
[作者单位:北京三联书店]
责任编辑:贺照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