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查少奇骨灰
1999-06-01王霆钧
王霆钧
1私访
飞舞着的小雪花。飘飘扬扬在苍茫广阔的天地之间,把整个世界装点得素洁而又壮丽。
本世纪七十年代最后一个年头二月的一天,欣学文和他的助手小郭走出古都开封火车站。欣学文只背着个曾经很流行的黄色仿军用挎包,绣在上面的为人民服务五个红字经过风吹日晒和洗涤,已经不像当初那么鲜亮。没有人来接站,他们也就不那么匆忙。欣学文从出站的旅客中拐出来,站下。摘下白线手套,望着漫天飘落的雪花,伸手接了几片,那神态就好像一个好奇的孩子。小郭站在他的一边,笑着看他。雪花到欣学文的手掌上很快就融化了,但马上又有一些飘落下来,欣学文就觉得这雪花很有些前仆后继的意味。
“老欣,你的心情好像特别好。”
“我现在的心情就好像这小雪花。”
小郭是大前年分到省委的工农兵大学生,正在筹备恢复省纪检委工作,和欣学文是一个办公室。刚刚解放的欣学文还没正式恢复原来的职务,组织上让他专门负责冤假错案的审理工作。小郭知道他刚参加革命的时候,曾经给刘少奇当过将近一年的警卫员。大跃进那年刘少奇视察开封,他见过刘少奇,省报上邀他写一篇文章,上面有“握过刘少奇的手,一股暖流涌心头”的感情抒发。为这他在文化大革命当中可是没少吃苦头,挨批斗不说,他还被戴上反党分子的帽子关进了监狱。党中央拨乱反正的工作一开始,省里给一批干部平了反,考虑到他主要是因为一篇文章。本人给省委书记当过秘书,后凋到纪委当处长,并没有什么政治错误,更没什么反党问题。就给他平了反。他的案子的平反还是小郭从头到尾跑的。
欣学文问小郭:“我们今天夜里到哪儿住?”
我看就随便找一个干净清静的地方住下就行了。你说呢?”他们以前到这来都是地委的人接送,每次部是住地委招待所,那里条件好一些。这次下来没通知下面,没人接,住在哪儿他们就自己说了算了。
欣学文和小郭这次到开封来是负有特殊使命的,昨天,省委赵书记把欣学文找到办公室。赵书记也是刚刚恢复工作不久,主要负责清理审查冤假错案工作。看见他进来就问:“你听没听说刘少奇死在开封了?”
欣学文吓了一跳。尽管刘少奇在文革当中是全党共诛之全民共讨之的党内头号走资派,后来又被戴上“叛徒、内奸、工贼”三顶大帽子,然而刘少奇在欣学文心目中一直是他最敬爱的首长,刘少奇在确山县的竹沟任中原局书记的时候,他给他当过十一个月的警卫员,这数字同他被打成反党分子的年头一样。他从不相信刘少奇是什么“叛徒、内奸、工贼”,他一直固执地认为,刘主席是被林彪、江青迫害的,迟早有那么一天,刘少奇的冤案会得到彻底的平反昭雪。虽然欣学文早就离开了他尊敬的胡服同志,但是他始终怀念着他尊敬的首长。可自从八届十一中全会刘少奇彼永远开除出党之后,刘少奇除了名字依然经常出现在大大小小报刊中的批判文章中之外,他本人好像已经消失了。欣学文想,他怎么可能死在开封呢?
“我没听说呀!真的:“欣学文看着赵书记,用不加掩饰的惊异神情问,”你听说了?”
赵书记点了点头,说:“我也只是听说,没有确切的消息。不过我相信无风不起浪这句老话。”
“可是,他怎么会死在开封呢?我们这里又没有关押像他那样高级别干部的地方。”
“我听说这个消息一开始也很吃惊。后来一想也觉得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林彪搞过一个一号命令你知道吧?”
林彪在权倾一时搞反革命政变演习时,欣学文还关在监狱中。他只知道整天都搞得十分紧张,解放军一律荷枪实弹一级战备,还以为是苏修真要打过来呢,后来才知道那不过是林彪搞的一场政变大演习。
“在那场演习中,许多老干部彼疏散到偏远地区。刘少奇会不会被疏散到我们开封来呢?”赵书记看着他说。
“那倒是可能的。”
“你给刘少奇当过警卫员,刘少奇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当然心里最明白。我也明白。现在党中央正在着手抓拨乱反正的工作,一些老干部都平反走上了工作岗位。小平同志也恢复职务主持中央工作了,也许有那么一天……不论将来如何评价刘少奇,我想他在中国历史上的功绩都是不能抹煞的。当然这话还不能公开讲。所以,我想如果刘少奇真死在了我们开封,我们就不能……”赵书记选择着适当的字眼,可能是没有找到吧,他接着说下去,“我想让你带上一个人到开封查查,看看到底是不是确有其事。如果是的话就要找到他的骨灰,也查查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就去!”欣学文忽然感到心里一热,觉得肩膀上沉甸甸的,同时也很感激组织上对他的信任
“学文,现在还没有给刘少奇平反,这次调查只能是悄悄的,最好是以私访方式进行。要讲究点调查艺术,要查清楚,还不能提刘少奇的名字。你明白吗?”
欣学文很庄严地点下点头:“我明白。”
欣学文和小郭找到一个理想的住处时,纷纷扬扬的雪已经停了。他们登了记,安置妥帖,出来找了家小饭店,走进去,选择一个偏僻的地方坐下。欣学文说今天我请客,然后就点了几个家常菜,还要了二两酒,小郭说他不会喝,欣学义还是给他倒上半杯,两个人就吃喝起来,欣学文在进来时就已经注意到,墙角那里也有用个人在吃饭,就着葱爆羊肉、溜肥肠和花生米什么的喝着酒。两个人都小声地说着什么。因为离他们不远,欣学文就留心听,隐隐约约听他们说的正是刘少奇之死一事。欣学文的酒喝到一半,那两个人撂下碗筷就走了。欣学文认为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线索,不肯轻易失去,就对小郭小声说:“我出去一下就回来,”放下筷子追了出去。
“同志,同志,”欣学文追上去,小声说,“我听你们正在谈刘少奇死在这里的事,你能不能告诉我……”
那两个人扭过失警惕地打量着欣学文,说:“我们什么也没说呀。”另一个也说:“你听错了吧!”然后就像躲避瘟疫似地匆匆离去。
欣学文在原地呆立片刻。他想自己是不是有些太孟浪了,和那两个人不认不识的,打听刘少奇生死这么大的事,他敢告诉你吗?七六年清明节有人到北京去、回来的时候单位清查什么谣言,把那人好一顿查。在一个言论不自由的社会条件下,谁敢多说一句担风险的话呢!
欣学文闷闷不乐回到饭店,小声把这事说了。小郭也说,那人就是知道他也不会告诉你的,他知道你是什么动机!不过,这说明赵书记听到的不是空穴来风。
他们吃罢饭回到住处。房间里暖气片也不热。电灯泡昏黄得仿佛一支蜡烛。墙上的一个广播喇叭在唱着《红灯记》。水磨石地面也凉得很,在地上踱了一会儿步,欣学文就感到脚底板冰凉冰凉的,他担心在狱中得伪关节炎犯了,就上子床。小郭也上了床,把被子都盖在身上,小郭说老欣讲个故事吧,欣学文说有什么可讲的,经不住小郭的软磨硬泡,加上的确是冬夜漫长,欣学文想了想说,好吧,我就给你讲讲刘少奇吧。这一夜,小郭是在刘少奇的故事中入睡的。小郭睡得很好,可是欣学文却失眠了。他想起了给刘少奇当警卫员时的日日夜夜,那是他终生都难以忘怀至死元悔的。他甚至还想起当年在竹沟流行的一支歌子:
石榴花开满天红,
儿是青年去当兵。
依呀嗨,呀呵嗨,
儿是青年去当兵。
当兵要当新四军,
跟着胡服去东征。
依呀嗨,呀呵嗨,
跟着胡服去东征。
这歌的旋律就在他的心中回响,经久不息。
2失望
欣学文和小郭都知道他们要完成的是一项艰巨的任务。艰巨就艰巨在任务是组织交办的却不能找地方党组织协助。他们知道,如果刘少奇真逝世在这里,这里的组织是应该知情的,可他们要是去找了,对方要问你们打听这事干什么?谁让你们打听的?你怎么回答?何况在赵书记交代任务时已明确指示不要找地方组织。另一难,查的是刘少奇的事却不能提刘少奇的名字。当时的查访是冒政治风险的。
次日清晨,欣学文和小郭在招待所旁边的一个早点部喝了豆浆,吃子油条,抹抹嘴,走出来。小郭看着欣学文说:“老欣,我们到哪儿去查?”
欣学文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拥挤不堪的公共汽车,小声说:“如果他真地在这里逝世了,我想他可能在这里火化。先到火葬场吧!”
“到火葬场?”小郭有点儿紧张,“我长这么大了还没去过那地方呢!”
“害怕了?”
“不是。”小郭掩饰着,不好意说,“只是有点紧张。”
欣学文宽厚地笑笑,说:“都是自己吓唬自己。实际上火葬场和产房一样都是人生的必由之路。你这么想,就不害怕了。”
欣学文向路人打听了去往次葬场的路线,俩人挤上了一辆公共汽车。
来到火葬场内。欣学文扭头看了一眼小郭,只见他脸色有些白,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着,就知道他胆怯,小声地说:“小郭,我一开始到这地方也有些紧张,后来年龄大了,见的事情多起来了,就不怕了。”
“和你在一起,我不怕。”
他们说着,来到革命委员会的办公室里。欣学文向屋里的工作人员说明来意,那人站在走廊里喊道:“肖主任,有人找!”片刻,一个身穿旧军装的中年人过来了,欣学文忙掏出烟递过去,并且给他点着。肖主任客气地指指沙发让他们坐下。
欣学文说:“是这样,肖主任。我有一位老战友,十年前去世了,是在这里火化的。我想找找他的骨灰盒。求您帮帮忙。”这个理由是他在路上就已经编好了的。
“十年前?具体是哪年知道吗?”
“说不准,大概是六九年前后吧。”
“叫什么?”
“名字记不住了,只记得他姓刘。”
“那可就不好找了,你知道我们这里每年火化多少人吗?成千上万。这万八千的人里有多少人姓刘?俗话说,张王李赵遍地刘,刘是大姓。”
欣学文怕他不好找加以拒绝,忙说:“你们不是都有登记吗?只要认真找总是可以找到的。我的这位老战友可是革命的功臣,是立过大功的。”
“他没有家属吗?你要是找到他的家属不就找到战友的骨灰了嘛!”
欣学文在心里编着理由,说:“能够找到他的家属还用说什么了,我不是一时找不到嘛!”
肖主任说:“那可就麻烦了。十年了,骨灰存放时限早已经过了,要是不续交存放款的话,骨灰就不在这里了。你知道我们这里的位置是有限的,就好比旅馆,先住进来的不走,后面的旅客就住不进来。这道理你明白吧。”
欣学文说:“我明白,我想求您帮忙让我们查一查,实在查不到了我们也就死心了。”
肖主任看欣学文查找心切,就说:“好吧。”扭头对工作人员说,“你领他们到登记室查查。”
欣学文连忙向肖主任道了一声谢,跟着那位工作人员出去了。
登记室里坐着一位穿白大褂的女人,五十左右岁的样子,听了工作人员的介绍,从一个文件柜里取出一大摞子登记表,放在桌子上,拉过两把椅子,说:“你们坐下慢慢查吧。这是六八年到七五年的,需要七五年往后的我再给你们拿。”
“谢谢,谢谢”。欣学文想,如果赵书记的估计不错的话,刘少奇是在林彪的一号命令之后才到这里的,那么就是六九年十月份以后的事。他把七○年的登记表交给小郭说:“你查这一年的。”然后他就迫不及待抓过六九年的,从十月开始翻了起来。十年了,这些纸页都有些发黄发脆了,有的字迹也不那么清晰了。欣学文边翻边想,这些火化登记表里不知有多少屈死的冤魂呢!
欣学文一张一张寻查着,他先看姓名的第一个字,是姓刘的他就细看看,要不是刘姓,他就翻过去。小郭把那一大本子都翻完了,没有任何收获。失望地说了一声:“没,找到。”欣学文看了他一眼,自己的这一本也眼看着就要翻过去了,也没有看到他热悉的姓名。他忽然想,在那样一个年代里,能够在这里使用刘少奇的真实名字吗?刘少奇在革命战争当中是用过不少化名的,胡服就是其中一个。或者用少奇的同音字谐音字,他说:“查查胡服,或者少奇的谐音字。”
小郭把翻过的登记又重新打开仔细查找起来。欣学文也把另一本子登记重新翻过来,一页一页查起来,注意少奇两个字的同音字和谐音字,比如绍、韶了,琪旗琦奇崎启綮岐了等等。他还特别注意胡服这个名字。可是这一年的登记表都查完了,还是没找到他要找的。他又让小郭找七一年的,他找七二年的,依然一无所获。
他们失望地对视了一眼。管理登记表的女人看了看他们,问:“没找到?”
“没有。”
“那可就不好找了。”
是啊。不好找了。不好找也要找。这样的机会不会很多的,绝不能轻易放弃。再说,时间长了,会更不好找的。他又想,火化国家主席的遗体绝对不会像普通人那样,说不定火化工会有记忆,也许能够从他们那里找到一些线索。所以当小郭用征询的目光问他怎么办的时候,他很明确也很坚定地说,我们去问问火化工。
3不安
欣学文和小郭又来到革委会办公室找到肖主任说:“我们可以和当年的火化工见一面吗?”
肖主任说:“十年前的火化工也还是现在工作的这几个人。你要找哪位呢?”
欣学文说:“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就一个一个见见,再请肖主任帮忙。”
肖主任说:“看在你们大老远来的分上,就答应你们吧!”
肖主任叼着烟雾袅袅的香烟走了出去,欣学文和小郭紧紧踉在后边。他们走到火化间,路过停尸间,好多死尸在排队等待火化。死者盖着黄色的被子,蒙着脸,躺在四个轮的平板车上。有的车边有人看护,有的光是死者。停尸间散发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让人闻起来不舒服。小郭屏着呼吸紧跟在欣学文的身边,想:这些在火葬场常年工作的人怎么受得了呢!
通向火化间的门有一个小窗户。肖主任敲了敲小窗板,里边人打开小窗户,露出一张脸,他背后的炉火发出红光,暖烘烘的。肖主任让他开门,门就开了,欣学文和小郭跟着肖主任走了进去。炉火在燃烧,火化正在进行,两个火化工坐在一边等待着。肖主任说:“这位同志想打听一件事,你们想想谁能告诉他点什么。”
欣学文掏出香烟来一一递过去,说:“我十年前有一个首长去世了,是在你们这里火化的,你们还记得吗?”
“我们火化的人多了,谁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位呢?”一位小个子五十来岁的火化工问。
又不能说出刘少奇的名字。欣学文想着如何启发他们,就说:“是一个七十来岁的老人,是我的一个首长……”
两个火化工互相看了看,做出思考的样子。
欣学文又说:“你们想想看,十年前火化的时候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小个子火化工说:“你要不说特别的事,我还想不起来。我记得十年前有那么一回,不知道是不是你要了解的那件事。”
“你说说。”欣学文急切地说,很振奋。
小个子说:“那年好像天都凉了。白天的时候驻军来人说今晚上要火化一个患烈性传染病的人,为,了防止传染,其他人一律休息,只留两个人在这值班。是我和他留下的,”他指指身边的火化工,又说,“听说是烈性传染病,我们也都很紧张,怕传染上还消了毒。那天夜里,来了一辆吉普车,是那种后开门的,车小。那死了的人个子挺大,一双脚还露在车外面。全身都用白布包裹着,也不知道是谁。我们就按照要求火化了。火化完我们出去一看,外面站着那么多当兵的,全都带着枪。我们就知道患烈性传染病的人一定不是平民百姓。可到底是谁,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
“你们没有看见被火化的人的脸吗?”
“没看见。脸也是包着的。”
“那死者叫什么名字?”
“那上哪儿记住去?当时我们也没特别留心这事。”
“他的骨灰盒呢?”
“都在骨灰存放间呢。”另一个火化工回答。
“要是不知道名字就不好找了。”小个子火化工说。
“知道骨灰存放号码也行。”另一个火化工说。
“这些我们都不知道。”
“那就麻烦了。”
欣学文又问:“你们还汜得什么?”
小个子火化工说:“好像记得火化那天下雨了,雨不大,淅淅沥沥的,下一会儿就停了。”
欣学文想,下雨了,是老天也在为国家主席落泪呀!“你知道吗,你那时火化的是蒙冤屈死的国家主席刘少奇呀!”他真想把真情告诉他们,但他什么都不能说,只和他们握于握手,说了声谢谢,就离开了那个地方。
离开火化间,欣学文问小郭有什么想法?小郭说这次算是白来了,一点儿线索也没找到。
“不,我认为这次是有收获的。从火化工介绍的情况看,刘少奇死在这里是可以肯定的。因为刘少奇一直被看管着,火化由驻军的人安排并不奇怪。又因为刘少奇不是一般的人,在他火化的时候外面有军人警戒也在情理之中。要是一般人不会动用那么多的军人警卫,这是一;第二,火化工说是部队的同志操办的,这也是一条线索。我们可以去找龄队的同志问问。”
看来下一步是必须找到驻军的同志。欣学文和小郭离开火葬场,风尘仆仆赶到驻军的营房。一打听,当年的驻军已经在几年前就调防到浙江去了,现在营房里住的是接替他们的部队。欣学文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打不起精神了。
“不用问,他们对咱要了解韵事肯定一无所知。”小郭说。
欣学艾想子想,说:“也不一定。万一他们在交接的时候把这件事也交接了呢,我们做最后一次努力吧。”
他们怀着一线希望要找部队首长,还用他们在火葬场用过的理由。是政治部的一位秘书接待他们的。秘书问他们有介绍信没有,他们说没有。欣学文说查寻首长的骨灰是个人的事。没有开介绍信。秘书做出爱莫能助的样子。欣学文急忙说,要是部队在交接的肘候,原驻军把情况交待给你们了,我们回去补介绍信也行。秘书就说你们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给你们问问。大约一顿饭的工夫,秘书回来了,说几位首长都不知道这件事。
欣学文看秘书的表情不像在应付他们,就向他们道了谢,离去了。
这一天,欣学文和小郭几乎都没有吃下饭去。不是没吃,是没有食欲了。他们感到肚子饱饱的,胀胀的。那是一肚皮的气呀,是为国家主席悲惨的命运而衰痛的不平之气!而且,没找到刘少奇的骨灰,他们心里不安。
4报告
要想继续寻查下去,必须到浙江去找开封原来的驻军。
欣学文和小郭商量决定返回郑州向赵书记汇报。他们去车站买了预定的车票。排了一个小时的队,小郭仗着年轻力壮,几次挤进挤出,车票总算买到了。离开车还有半天工夫,欣学文说到开封市里的几个名胜古迹去看看,小郭很高兴。他这个历史系的大学毕业生,早就在书本里知道了七朝古都开封,可至今还没有游览过,做为学历史的人来说,不能不是一件撼事。如今一偿心愿,也冲淡一下一天来的郁闷心情,他当然要高兴了。
欣学文作为省纪律检查部门的于部他曾经多次到开封来。可最让他难忘的是一九五八年他作为省委书记的秘书跟随省委领导到开封来的事。那年,少奇同志剥开封视察,顺便到龙亭看了看。当时少奇同志是党中央副主席,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委员长。当刘少奇听说他在竹沟给他当过警卫员的欣学文也在这,就把他找来,高兴地和他握握手,问了他的近况。少奇还和在龙亭参观的群众聊天,问大家的学习和工作情况。半年之后的第二届人代会上,他就当选为国家主席了。他怎么会想到他竟然在国家主席的任上死在开封呢!
欣学文和小郭来到龙亭。站在巍然屹立的煤山龙亭上,放眼远眺,开封古城尽收眼底。欣学文不禁感慨万千。小郭呢,发挥了他的所长给老欣讲起了七朝古都的故事。
“早在唐朝这里就是永平军的衙署。到了五代时期,开封就是梁的首都了,那时叫汴梁。以后的后晋、后汉、后周和北宋以及金代,都在这里建都。晋至周时改称东京。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建立大宋,史称北宋,大兴土木,把这建成宫殿,那时叫开封府,开封府尹就是大名鼎鼎的包拯。开封在当年是很有名的,是全国的政治军事文化经济的中心,据史料记载,相国寺一带,‘凡商旅交易皆萃其中,四方趋京师,以货物求售他物者,必由于此,那热闹繁华不亚于今天的北京。据说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之一呢。”
欣学文耐心地听着小郭近乎卖弄的介绍,小郭见老欣听得认真又说到了煤山。
这里原来是宋代皇帝后花园的一部分。我们脚下的土山在明代曾经堆放过煤炭,所以这里被称作煤山。明朝末年黄河决口,开封城被淹,王府也遭到没顶之灾,惟有这煤山巍然独存。清康熙年间在这里建起万寿亭,内放置皇帝的牌子,每遇皇帝诞辰文武百官皆来朝拜,遥相祝贺。于是这煤山也就被称作龙亭山,这万寿亭也就改称龙亭了。你看见这个大石墩,传说是赵匡胤坐过的呢?”
欣学文看着龙亭上的楹联:话七朝事尚评清浊两湖水,登百尺台徒叹盛衰龙寿宫。
小郭说:“这以中轴线为界分开两个湖,西边的叫杨湖,东边的叫潘湖。西边的水清老百姓叫杨湖;水浑浊的潘湖。宋朝潘杨两家,潘家奸,杨家忠。”
“历代的人都恨奸臣,爱忠臣。可是往往奸臣吃得开。”欣学文发着感慨,便给小郭说道刘少奇在龙亭视察的事情,小郭也听得津津有味。
参观完龙亭,欣学文和小郭就登上了返程的列车。回到郑州时已经挺晚了,第二天上班之后,就直奔赵书记办公室汇报。赵书记听说刘少奇死在开封一事已经得到证实,心情极为沉重。
欣学文有些内疚:“这次我没有完成任务。刘少奇的骨灰没找到。”
赵书记说:“不。虽然一时没找到骨灰盒,但是你们这次基本上证实了他在开封去世的事,这也是一个了不起的成绩嘛!至于骨灰盒,我相信随着刘少奇问题的进一步明朗,会很快找到的。”
欣学文说:“要是把调查工作继续下去,就应该到浙江找原来的开封驻军。”
赵书记说:“这样吧。暂时先不必找原来的驻军,你们马上写个报告,问省委汇报,待省委有了明确的意见,我们再根据情况采取切实行动。”
欣学文和小郭回到办公室,俩人商量了一下。决定这个报告由小郭先起草,然后由欣学文修改定稿交上去。小郭工作很认真,这个晚上他打了个夜班,次日凌晨就把稿子写完又修改了几处,一上班就把稿子交给欣学文了。欣学文很高兴,看了稿子觉得写得还真不错,文通字顺,简明扼要,就说报告写得挺好。
欣学文没有想到,省委主要负责问志很快就看了报告,并且有了指示。一天,欣学文和小郭正同一位要求落实政策的老同志谈话,赵书记来电话,要欣学文马上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
赵书记有些兴奋:“学文同志,刘少奇的火化手续找到了。”
“真的!在什么地方?”
“你看看这报告,刚才秘书长送来的!”
欣学文抓过报告,一目十行看子起来。按照这个报告的说法,少奇同志的骨灰存放证在省委机要处长那里。是开封驻军调防之后把这事向省委书记做了汇报,把有关文件也移交给省委,原省委书记兼军区第一政委委托机要处长亲自保管并且让他绝对保守机密。
“太好了!终于有下落了。”
赵书记和欣学文一起前往机要处长办公室。处长连忙打开铁皮保险柜,取出一个档案袋,从里边取出一个信封,打开信抽出几张纸片,正是当时的骨灰存放证和火化证明、申请单。欣学文双手接过骨灰存放证,上面写的是:
死亡人姓名:刘卫黄
年龄:71
性别:男
职业:无业
死亡原因:病死
申请人住址:XXXX部队
申请寄存人姓名:刘原
与死亡人关系:父子
骨灰编号:123
“刘卫黄!”这个名字一跳进欣学文的眼睛,他就感觉好像被刺了一样。他揉揉眼睛,又仔细看,果然是刘卫黄。
怎么会是刘卫黄?欣学文茫然地看着赵书记。
赵书记说:“他早年用过这个名字。他念书的时候用过刘渭璜的名字。后来袁世凯签订二十一条条约之后,他就写成保卫的卫,炎黄的黄。取保卫人民之意。也怪我当时没给,你们说这些。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给他用了这个很少有人知道的名字。”
欣学文暗想,要是自己知道刘少奇原来的名字,上次到开封就会大有收获了;假使我知道刘少奇儿子的名字也不会白跑一趟了。
还有一张表格记载着火化费用:骨灰盒12.58元;骨灰袋1.2元;火化费8元;再加上一些其它费用一共33.78元。欣学文凭骨灰盒的价格就知道那一定是很普通的一种。他想老首长生前生活俭朴,去世也没有多浪费一分钱。
在保存的文件中还有火化介绍信:刘原之父刘卫黄,在开封市因病死亡。现将刘卫黄尸体火化。骨灰存放在你处三年……
欣学文想,怎么会在死者职业一栏中写着无业呢?刘少奇一生都交给了革命事业,生前位居国家主席,死时店然无业。心里不由得感到一阵悲哀和锥刺—般的痛苦。可是他又很理解其中含义,国家主席职务是不能写的,可是,哪怕填写干部,或者写工人农民也比无业要好呀!
“刘少奇的骨灰呢?”赵书记问。
“当时移交时没说骨灰的事。可能还在开封。”机要处长说。
赵书记看了处长一眼,不无责备地说:“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向省委汇报?”
处长说:“前任书记说这是党的机密,不能随便说的。我想他在离任之时应该向接任者说的,我不知道他没说。”
赵书记:“你不知道省委正在寻找骨灰盒吗?”
处长说:“我就是知道省委正在找,才向省委办公室汇报的。”
赵书记觉得处长说得也在理。前任书记现任书记都是省委书记,他们的话,做为处长只有自觉执行,何况刘少奇至今都没有平反,过高的要求一个十部也是不切实际的。就是他省委书记寻找刘少奇的骨灰盒,不是也在保密的状态下进行的吗?
赵书记说:“你做得对。今后还要继续保密。不外传,不泄密,以保护骨灰盒的安全。”
回到办公室,赵书记对欣学文说:“刚好你们的报告省委也批示下采了,非常重视,决定进一步查明情况。所以我想你和小郭再辛苦点儿,再去一趟开封。一是取回骨灰盒,二是调查他是怎么死的。一定要细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工作要仔细,还说工作怕就怕粗枝大叶。这些教导你们要细心领会。”
欣学文也很兴奋。省委领导这么重视刘少奇运事是不是有什么征兆呢?小平同志已经恢复了原来的职务主持中央工作,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给刘少奇平反的。谁不知道他和刘少奇同命相连,成为中国第一号和第二号两个最大的“走资派”呢!
“如果必要的话,你们可以到浙江去一趟找到原来的驻军了解一下情况。”赵书记又嘱咐说,“和上次一样还要注意保密。”
当天夜里,他们还是乘汽车赶到了开封,仍住在上一次住过的招待所,赶巧还住那个房间。
5骨灰
凭着骨灰盒存放证,欣学文很容易找到了刘少奇的骨灰盒。
正如欣学文预料的那样,那果然是一个质地普通的小骨灰盒,没有照片,只一张写有刘卫黄三个字的纸笺。他轻轻取下骨灰盒,打开看了看,包骨灰的袋子是白布的,还印着“移风易俗”四个字。欣学文顿时眼睛浸满了泪水,老首长,老首长,我离开您多年,没有想到再见面却是面对着您的骨灰盒。小郭也叹息着。
找到骨灰盒,欣学文的心里踏实多了。为防止出什么意外,他们先回省委把骨灰盒交给了赵书记。赵书记捧着刘少奇的骨灰盒,找了一块红布蒙到上面,打开保险柜放了进去。然后又派他们重返开封调查。
因为有省委指示,欣学文和小郭可以找开封地委去取得他们的配合了。开封地委也十分重视此事,主动安排专人予以协助,找当事人了解和刘少奇有关的事情。尽管这十年的政治运动频繁得像家常便饭,今天批这个,明天批那个,他们要拢的人的地位和工作单位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尤其是部队的同志变动更大,有的提拔了,有的复员转业了。可有地委的支持,欣学文和小郭还是克服重重困难,找到了当时执行监护任务的同志和负责护理刘少奇的人员。
执行监护任务的同志的回忆:
“说起这事,一晃已经十年了。我记得是在六九年十月份,当时部队正在执行林彪的一号命令,战备非常紧张。一天夜里,首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神情十分严肃地说,你是党员吗?我当时非常奇怪,首长明明知道我是党员为什么还这么问呢?我就说是。他说好。组织上交给你一个非常特别的任务。我问是什么任务。他说,你先别问,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首长继续说,你要用党性做保证,从今天起你不能和任何人通们,通电话,也不能和任何人包括你的妻子你的父母兄弟说你执行的是什么任务。一旦泄露机密开除军籍党籍是小事,我不是吓唬你,严重了是要杀头的。我一听这话,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于是,一天晚上,我和一些战友被车拉到一个地方。那是解放前的一个银行,因为要存放钱钞,所以修得十分坚固,像碉堡一样。解放后改为市人委的办公楼了。四面楼房形成一个天井小院;平常难得进来阳光,只有在夏天的中午太阳直射的时候,那阳光才能照进来。我们的任务就是为这座小楼警戒?任何人没有特殊证件不准随便出入。只允许广个男护士在规定酌时间里出入,他是出去化验的。这任务一执行就是二十多天,我们基本上失去了自由。后来才知道我们监护的是重病在身的国家主席刘少奇。可在我执行任务的二十七夫当中,我一次也没有见到他,也不知监护的是谁。”
负责护理的同志回忆:
“十年前十月中旬的一天夜里,我被叫到市人委小楼。一个陌生.的人,自称他是中央文革专案组派来执行特殊任务的,他和我谈话,先说明一番这任务的重要性,保守机密的必要性,然后他就领我去见一个病人。这个病人安置在戒备森严的小楼的小套间里,那屋子很小,连放两张病床都不可能。屋里已经很破旧,一面是墙壁,一面是镶着半.截玻璃的隔壁墙,玻璃上还刷着油漆。好在屋子是地板,有暖气序,十月份也不可能烧暖气。他躺在一个平常医院常见的那种钢管床上,蒙着一床薄被子。头发老长老长,胡须也长短不齐;整个人瘦弱得青筋毕露,骨头楞子老高。皮肤上有褐色的老人斑。两眼紧闭,呼吸微弱,鼻孔里插着鼻饲管。病历上没有患者的姓名,只有一个代号是17号。可他的形象和文化革命前贴在毛主席像旁边的刘少奇的像相同,只是太瘦弱了。我一愣,这不是被定为‘叛徒、内奸、工贼的国家主席刘少奇吗?他怎么被折磨成这个样子了?都让人认不出来了。专案组的人说他就是刘少奇。我摸了摸他的额头,热得有些烫手。据我的经验起码高烧主十九度以上。专案组的人说,他们把刘少奇交给我们之后,就离开这里返回北京,这里的医疗护理任务就交给我们了。我问,可以送患者到市医院吗?他说不行。我看看屋子的设备,这里一无必要的检查器械,二无必备的药物,只有一个氧气钢瓶和一个吸痰器,连最简单的化验都做不了,这叫我怎么执行医疗任务?我看了一下他们带来的病历,上面写着是肺炎。我提出三条,一给病人透视,二给病人拍片子,三是会诊,这三条一一遭到拒绝。他冷冷地说肺炎已经确诊了,你只要按照这个治就行了。刘少奇在套间里,外面一间放着电炉子和一个小铝锅,由护理人员给他做流食通过鼻饲管给他吃。同志你说,这也不能那也不能,不是让病人硬挺着等死吗?果然刘少奇在弥留状态里,顽强的,生命又维持了二十七天,在十一月十二日早晨六时四十五分含恨离开了人间。这二十七天他一句话都没说。就那么一直沉默着沉默着……”
欣学文和小郭去杭州,顺利找到了开封原来的驻军,曾经与刘少奇有关的人员却并非容易找到。这是一位年近五十的军人,他很严肃地回忆了接受任务的前前后后。
他说:“一九六九年十月十七日,这个日子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天夜里九点钟,我奉命带几个战士到开封机场去执行一个特别的监护任务。上级在通知我时特别说,你监护的人是刘少奇。我一听说这消息真如五雷轰顶,脑子嗡嗡直响。上级又说,这消息只要你一个人知道就行于,不要扩散。我惟有连连点头,不能说出个不字。自知这任务事关重大不可马虎。我们到机场不久,架伊尔——14型飞机就在黑暗中降,落了。机舱门打开,有人用担架抬着一个用被子裹着的人下了飞机,急匆匆抬上一辆救护车,沿着有几分宋代建筑遗风的街道开向市区。我们的车紧紧跟随其后。开始我以为是送他到市医院,没想到车开到一座小楼前,把担架抬下来送到一间套间里。生命垂危奄奄一息的刘少奇,在没有任何救治的情况下,走完了人生最后的二十七天。死的时候手里还紧紧地握着一个小塑料瓶子,都握成了葫芦形。刘少奇逝世后给北京去了电报,刘少奇的卫士长第二天来了,含着泪把带来的衣服,给他穿上。当时刘少奇的嘴和鼻子已经变形,下颌有一片淤血。卫士长给他擦干净血,看他胡子头发老长,又给他剃了头,剪了胡子。
“火化也是我去联系的。在当时的条件下,刘少奇的名字不可能公开,只能用他病历上的名字。为了保密,我们说是火化一个患有烈性传染病的人。骨灰盒存放款是我交的,一交三年。当时林彪的问题已经暴露,刘少奇虽然还戴着三顶罪大恶极的帽子,但是我相信他是受到迫害的。我想不管他犯过什么错误,他对中国人民是做出过重大贡献的,三七开也好,四六开也好,就算是五五开,或者倒三七开,他还有功劳呢,我没有那么高的觉悟,只凭朴素的感情,因为有那么多的老干部受到迫害,刘少奇不过只是首当其冲罢了。我想,历史让我和刘少奇之死发生联系,我就要对历史负责。对他的骨灰盒绝不能掉以轻心。火葬场里骨灰盒的存放时间是有规定的,过了存放时间,他们就把骨灰盒拿走,不知放到什么地方去。如果他的骨灰盒在我的手里失踪,我将成为千古罪人。所以过了三年存放期之后,我又去续交存放款。一九七五年,邓小平担任军委参谋长主持军委工作,各大军区调防,我们要离开开封。在离开开封之前,我奉命请示河南省委第一书记兼河南军区第一政委,问他怎么处理刘少奇的骨灰盒。他说他也要请示中央。后来中央有指示,同意将刘少奇的骨灰移交给河南省委有关单位管理。我把有关手续交给省委,办过移交手续我就随部队调防了。”
听完这位同志的介绍,欣学文一把抓过他的手说:“谢谢你为人民做了一件好事。要不是你的精心保管,刘少奇的骨灰不知丢到什么地方了。”
“谢什么,我只不过是做了一个共产党员应该做的。”那位同志笑笑说,“只要不愧对历史就行了。”
6回归
“既然调防离开的驻军走前向前任省委第一书记交代了,第一书记在离开河南之前为什么不把这么重大的问题交代给继任者呢?”欣学文返回省委向赵书记汇报过之后说。
赵书记说:“是呀,他要是交代给现任书记,我们今天就不必到处寻找了。”
之后的日子,欣学文就沉浸在浩如烟海的平反冤假错案的工作中,大量的档案要看,众多的受迫害人要谈话,忙得他简直连上厕所都要跑着去。他面对的工作仍然是纠正冤假错案。十多年堆集成的错案好像一座其大无比的山,而欣学文就好比那个每天挖山不止的愚公,尽管他的能力有限,他相信他每天一镐一镐地挖,终有一天他会削平这座大山的。他相信中央也在挖这座山,同时他也十分固执地认为少奇同志的冤案总有一天会大白于天下的。
他终于盼望到了这一天。从他寻找骨灰盒开始之后的一年,中央举行了十一届五中全会,作出了为刘少奇同志彻底平反的决定。当他得知这个好消息时,他哭了。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呀。伤心落泪兴奋也落泪。苍天有眼,老首长那不白之冤到底得到昭雪了。
这一年五月的一天,赵书记又找到欣学文,说:“好消息,中央要为刘主席举行追悼大会。在开会之前,光美同志要来迎接刘主席的骨灰回北京。”
欣学文随赵书记到了郑州东郊机场,眼巴巴盯着缓缓降落的专机。当头发已经花白的王光美被子女搀扶着走下飞机的时候,欣学文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王光美一一和迎接她的干部握手,到欣学文的面前,赵书记介绍说,这是刘主席在竹沟时的警卫员,他为寻找刘主席的骨灰做了不少工作。王光美直向他道谢。
欣学文说:“我人离开了老首长,我的心一直在跟着他呀!”
这天下午,王光美同志就在有关人员的陪同下来到刘少奇蒙冤去世地开封。欣学文作为少奇的老部下也随同前往。
王光美一行先来到火化场,接见了火化刘少奇遗体的那两位火化工。那位小个子看到刘主席的夫人王光美就在他面前,紧张得直冒汗。王光美掏出自己的手绢递给他,说:“你擦擦汗吧,我用的是这一头,你用那一头吧。”
火化工接过来擦了擦脸。
王光美和蔼地问:“你知道当时火化的是少奇同志口马?”
火化工说:“不知道。”
王光美又来到123号骨灰存放架前,在那儿站了好久,说:“少奇同志生前是和人民在一起的,死后也是和人民在一起的。”
她背对着骨灰架让摄影师拍了一张照片。
跟随在光美身边的欣学文心里一热,他看见在场的人听了这话都无不为之动情。
离开火葬场,王光美又来到少奇同志去世地。欣学文已经知道,在王光美到来之前,开封地委做了不少准备工作,他们把少奇去世地按原来的样子做了恢复,甚至还找到了少奇在开封期间用过的枕头,那是一个海绵枕头。少奇同志去世时,一些他用过的东西都按当地习俗烧掉了。这个海绵枕头,有人觉得挺好的,没舍得烧,就悄悄地收留起来,他没想到无意当中保留了一件重要遗物。当有人前来寻找少奇同志的遗物时,他毫不保留地交了出来。还有小便器和一个装酒精棉球的铝盒子也从地下室里找到了,都按原样子摆放好。王光美和刘少奇的几个孩子来到一间只有十几平方米的小屋子里,看着仅有的几件简陋的用品,热泪盈眶。这就是国家主席去世的地方啊!看着这些,在场的人谁都忍不住悲痛的泪水。王光美一眼看见在少奇躺过的木板床上有个海绵枕头,上前抱起来亲了又亲,泪水不由自主地滚滚而下。她说:“这还是当年他出访柬埔寨的时候,西哈努克亲王送给他的礼物。他一直用着,一直用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刘少奇的孩子抱过枕头痛哭失声,大声地叫着“爸爸,爸爸”。王光美强忍悲伤,对孩子说:“孩子们坚强些!”
听说王光美来了,许多群众自发地涌了过来。
赵书记问光美:“门外有许多群众要见您,您见不见?”
王光美说;“见!”
王光美走了出来,面对着一千多名群众,她心潮澎湃。少奇在处境最为困难的时候说:“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这话给受少奇冤案牵连的王光美带来多么大的生活勇气呀!有了这个勇气,她度过了漫长的监狱生活,迎来一个新时代的曙光。现在,人民就站在她的面前,一张张因为生活贫困而脸色灰黄的面孔表现着他们对少奇冤案的同情和对光美的同情。王光美动情了,泪光闪闪。她说感谢开封人民,感谢河南人民,然后,向着群众站着的方向,鞠躬,再鞠躬,三鞠躬。
欣学文作为特殊客人陪同王光美一行,护送刘少奇的骨灰回到北京。临行前,河南省委的领导同志,把刘少奇同志的骨灰从那个极普通的骨灰盒中,移到中央为他特制的骨灰盒里。
一九八○年五月十七日,在欣学文找到刘少奇骨灰一年之后的日子里,中共中央为刘少奇同志举行隆重的追悼大会。
欣学文参加了这次让世人动情的大会。
按照少奇生前遗愿,死后骨灰要撒到太海当中。追悼大会结束之后,欣学文又跟着王光美和她的子女乘着专机飞往青岛,将刘少奇的骨灰撒向波涛滚滚的大海。
少奇同志与大海永在了。
少奇同志与人民永在了。
欣学文这样想着,而他想着的时候,心里又回响起当年在竹沟流行的那首歌曲的旋律。旋律是那么铿锵有力,经久不息:
石榴花开满天红,
儿是青年去当兵。
依呀嗨,呀呵嗨,
当兵要当新四军,
跟着胡服去东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