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胞兄刘绍棠
1999-06-01刘绍振
刘绍振
一神童作家的由来
刘绍棠是我的长兄,兄弟相差十二岁,整整一旬。
新中国诞生之初,阳光灿烂的日子,大哥像运河乡旁、篱边路畔一朵饱含泥土芳香、顶着晶莹露珠的鲜花,绽放在五十年代的文坛。他十三岁开始在报刊上发表独具风格的小说,以清新的“山楂村歌声”,欢快热情地讴歌年轻共和国日新月异、欣欣向荣、如火如荼的社会主义建设而展露出文学才能的尖尖角。于是,声名鹊起,大哥被人或善意或恶意、或褒或贬捧为“神童”“天才”而红遍全国。那时的我正处蒙昧未开的孩提时代,对大哥的“大红大紫”没有半点儿记忆,更没有沾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实惠。如果说有一点儿模糊的印象,依稀记得大哥瘦瘦的、高高的,无论走路、吃饭、睡觉都手不释卷,就是上厕所也捧着本书,一看就忘记下时间,以至把家人拒之厕外,不管他人五内如焚。难怪母亲多次开玩笑说:“绍棠一进茅房,就像到姥姥家一样,舍不得离开。”
到了一九五七年,大哥却走了背字,一夜之间成了文艺界“三大反党典型”之一,华夏大地掀起对他口诛笔伐的风潮,当时大哥刚满二十一周岁。“刘绍棠自封十岁的神童,二十岁的才子,狂妄之极”,是其主要罪行之一,在社会上流传甚广。以至事过二三十年后,文艺界圈里圈外,社会上许多与文学毫无瓜葛甚更根本没有读过刘绍棠一文一字的人,都还以为五七年刘绍棠确实恃才自傲,狂妄浅薄,要不怎么能自吹自擂自己是“神童”呢?不知天高地厚,没有白知之明,走上反党反社会主义道路事在必然。我也曾对此深信不疑,信不信不由你,少数服从多数嘛,大家如此众口一词还会有假吗?记得上中学时,学校对我格外“垂青”,“自我革命”“交心”运动总把找列为第一主角,我感到既委屈又气愤,就几次奓着胆子想向大哥询问他的“狂妄罪行”,但几次欲言又止。家里有不成文的规矩——家风,兄弟之间长者为尊,小不言长过,何况大哥从拿到第一笔稿费开始,就帮助父亲维持家庭生计,对我们有养育之恩。再则,我也不忍心去揭他心灵深处的伤疤。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我虽未受到“一人获罪,灭门九族”的处置,却从读小学始便背上沉重的政治十字架,上学、插队、当工人期间都“夹着尾巴做人”,嘴巴上挂锁,绝不敢蹦出越雷池半步的只言片语。
一九七三年,经过五年农村插队、工厂学徒炼狱般的锻炼,又遇上了能够正确掌握党的政策的陕北老干部、厂党委书记刘尚钰同志,力排众议介绍我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入党宣誓后,这位一九三五年入党的老革命,和我彻夜长谈,中心一点:千万不可犯你哥哥刘绍棠骄傲自大、目空一切、自封“神童”而反党的错误。
刘尚钰同志是位坦荡忠厚、一生与人为善的长者。他对年轻后辈一贯奖掖提携,他也曾多次和我私下谈过,对大哥二十一岁生桃青杏般的年纪就被打成右派,全国批判,认为是小题大作:“哪有儿马蛋子不咬槽,谁家娃娃不尿炕的?说说管管就得了嘛。刚能挂果的嫩枝,就掐尖,真格地可惜咧。”可现在他如此郑重其事一脸庄严地和我谈及此事,使我感到问题严重忐忑不安,更觉得有向大哥询问清楚的必要。
这年冬,我从陕北探亲回京。大哥闻讯从通县农村赶来,他为我的入党感到高兴。兄弟俩略备几碟小菜、几两散装二锅头,边饮边谈,大哥已不把我当孩子而作为可以推心置腹促膝而谈的朋友了。
窗外呼呼的寒风中飘舞着鹅毛大雪,屋内火炉上的水壶低吟着咝咝响声,家人们都已入睡。大哥谈兴很旺没有一点儿疲惫感,国事家事,天文地理、陕北风情、运河民俗,当然更多的是文学历史,海阔天空无所不聊。借着几分酒劲醉意,乘大哥心情正好,我把积郁胸中多年的话题亮了出来。
大哥把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点燃一支香烟,莞尔笑道:“谎言重复一百遍就成了真理,这是戈培尔的谬论,我绝不相信。历史是事实写成的,强权可以涂抹但决改变不了庐山真面目。说我自封神童、天才,乃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五十年代初的中国文坛群英荟萃名家如云,来自解放区、国统区的作家、艺术家济济一堂,一个个著作等身,成就斐然。而且当时他们大都在四五十岁,年富力强正处在创作高峰的岁数。我是一个由新中国、共产党培养成长的作家,是晚辈,再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敢在圣人跟前卖主字经踮起脚尖充大个儿。而且我们这一代佼佼者也不乏其人,王蒙、邓友梅、从维熙等人都和我年龄不相上下,各有各的看家本事、叫座儿的绝活儿,我怎能羊群里充骆驼自封神童?岂不太伤众啦。这两顶‘桂冠我想也没想过。但是,后来造成这么大的批判阵势,也确事出有因,绝非空穴来风。”
几杯酒入肚,大哥已出现细碎鱼尾纹的眼角涌出红晕,给我讲了一段很有传奇色彩的故事。
一九五0年春,乍暖还寒,刚刚年满十四岁的大哥走出北京二中校门,出内务部街东口,在车水马龙的南小街路旁一个绿色邮筒前转了两圈,从打着补于的棉衣口袋里摸出一个自制信封,双手举着,踮起脚尖,投入邮筒。他看了看四周没有熟人,放心地吁了口长气,转身向学校跑去。
信封里装着大哥利用课余时间创作的小说《一顶轿子》,寄给《北京新民报》的文艺副刊《萌芽》。此前,一九四九年十月,共和国诞生的光辉月份里,反映学校生活的处女作《邰宝林变了》已在《北京青年报》发表。当时他只有十三岁。
《萌芽》是五十年代初《北京新民报》专门为培养青年作者所设的文艺版,编辑不多,每天要处理成百上千的自然来稿。稿件大部分来自北京,也有华北、东北各省市的,质量参差不齐,编辑们每天都在“沙里淘金”。
这天,编辑晏明同志揉了揉发酸的双眼,呷了一口热茶,信手从稿件堆里抽出一份来稿。扯开信封,一叠初中学生作文本格纸铺在面前。字迹有些潦草凌乱,也没有按格儿规规矩矩地抄写。晏明例行公事地看了看来稿题目:《一顶轿子》,作者署名:刘绍棠。当他读完第一自然段时,立刻被生动、简练、清新的语言吸引住了。一种不能抑制的兴奋涌上心头,简直有些激动了,手中的茶杯高擎半空纹丝不动。当他一口气读完这篇流畅的以农村为题材的小说,看见作文纸未页写的作者通讯地址,北京二中初中二年级甲班时,晏明同志才觉得左手有些酸胀,他把茶杯往桌上一墩,自言自沿道:“初中二年级学生写的?太神啦!”他有些不敢相信,又把稿字斟句酌地读了一遍,喜形于色大声对周围伏案审稿的编辑们说:“神童!真是神童,我发现了神童!”编辑们被晏明的欣喜若狂所感染,围拢上来,轮番审读后也都赞成晏明的说法:“是神童,是神童。”
晏明对文章只作了小小的改动,当大就发排了。并立即给大哥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向问了一些学习、生活情况,还说希望大哥继续“赐大作”,如有空闲时间请到报社叙谈。
大哥很快给晏明编辑回了信,以后又陆续寄了几篇小说,都很快发表了,成了‘萌芽”副刊的基本作者。
春去夏至,《北京新民报》在院里的洋槐花开始散发郁郁清香时,一个身着蓝布中式裤褂、脖系红领巾、清瘦矮小的男孩儿怯生生敲了几下《萌芽》副刊办公室的玻璃门。
正在小憩的晏明同志把男孩儿让进屋,问道:“小同学,你找谁?”
男孩儿嗓门还未变音,奶声奶气回答:“我找晏明老师。”
“我是晏明,你是……”
“我是刘绍棠。”
晏明瞪大眼睛,上下左右把大哥端详了一分钟,紧紧拉住他的双手,摇来晃去:“呵,刘绍棠,神童!”
大哥被晏明的称赞夸奖弄得不知所措,他低着头,红胀着脸,腼腼腆腆地说:“我是个初二学生,不是神童。”
“是神童,绝对神童。”晏明拉着大哥的手不放,扭脸向其他几位编辑介绍道,“这位红领巾就是我们的作者刘绍棠,被我们称为神童的。”编辑们都放下手头的工作,呼啦一下把人哥团团围在中间,问长问短热情亲切,绍棠羞涩地一一回答,白净清秀的脸庞泛出红霞。
中午,晏明同志在报社对面的同春园饭庄宴请了十四岁的作者。两人边吃边谈,从曹雪芹、鲁迅到孙犁,从普希金、托尔斯泰到肖洛霍夫,晏明被“红领巾”宽广的渎书面、惊人的记忆力所震惊。他不断地自言自语:“是神童,我没看错。”
晏明经常向同行们谈起他发现的神童刘绍棠。一九五二年九月五日,《中国青年报》以整整一个版面发表了大哥的名篇之一《青枝绿叶》,这年他刚满十八岁,正在北京通县潞河中学读高中一年级。小说深受广大读者喜爱,首先被臧克家同志主编的《新华日报》文艺版转载,接着又被大教育家、著名作家叶圣陶先生所赞赏。叶先生时任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长,经他决定把《青枝绿叶》这篇小说编入高中二年级语文教材。一个高中一年级学生的作品成为高中二年级的教材,这本身就具有很强的传奇色彩,再加上出版传媒早已有“刘绍棠,神童”的传说,于是不管大哥是否认账,一人难敌众口,“神童”的帽子就像五七年“右派分子”帽子一样,管你高兴不高兴,反正给你戴上了。
将近三十年后的一九八四年,我去与故乡通县一水之隔的廊坊地区,参加全国性的民间故事、民间谚语、民间歌谣的搜集整理工作。每天走乡串店挖掘采录流传在老百姓中间口耳相传的民间文学。一位退休的农村小学教师向我讲了一个关于刘绍棠是“神童作家”的传说:
五十代初,毛泽东访问苏联,一天两党会谈之后,盛大国宴结束。毛泽东应赫鲁晓夫之邀在克里姆林宫内花团锦簇的林荫小道上散步闲聊。两位首脑的话题,突然转到世界各民族孰优孰劣之上。赫鲁晓夫张开短粗的双臂,拦住身材魁梧的毛泽东,说:“俄罗斯是世界上最优秀最聪慧的民族。主席同志知道吗?我国有位大诗人叫西蒙诺夫,他十五岁就能写出长诗巨著。”
毛泽东推开赫氏的手臂,莞尔一笑道:“山外青山楼外楼,中国有位神童作家叫刘绍棠,十三岁就发表了语惊四座的小说,请问总书记同志做何感想?”
这位霜染两鬓的退休小学教师,讲得绘声绘色煞有介事,奸像他当时就在现场,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中苏两党首脑摆龙门阵似的。他不知道坐在对面的搜集采录者就是刘绍棠的胞弟。见我并不认真记录和不以为然的神态,他的脸上有点儿挂不住,斜愣我一眼,用近似嘲讽的口吻说道:“怎么,你不相信?千真万确。当年刘绍棠在通县潞河中学上高中,我在通县师范读书,两校一路之隔。我和他经常探讨文学创作,关系铁磁。小伙子聪明,确实是神童,连毛主席都这么说。嘿,五七年反右时,说他自封神童,这不是拿屎盆子往人家脑袋上扣吗?我本想说句公道话,又怕砸了饭碗。就装了三十年哑巴。你想认识刘绍棠吗?等我抓空带你去北京拜访一次神童。”
民间传说不是历史,也不见得是有根有据的事实,是产生在人民群众中口口相传的故事。正如研究民间文化大师级教授钟敬文老先生所说:“尽管传说在叙述上是有一定的姓名(许多还是历史上显著的人物),有着摆眼前的信物(土地、石头、风俗行事等),但就绝大多数的传说来看,其放事跟神话、童话一样,都是虚构的,是一种想像的创作。”
“刘绍棠自封十岁的神童,二十岁的才子,狂妄之极”,也是一种“传说”,一种政治罪名的诬陷传说,不是老百姓中的传说。
二十四岁的“大编辑”
我们的故乡是北京市通县(现改为通州区)儒林村,在京城东南方向,距建国门八十多华里,纯纯粹粹的京门脸子、天子脚下。大哥成为知名作家以后,研究刘绍棠及其作品的中外学者们到儒林村考查前,都对大哥的生身之地展开了丰富多彩、上下五千年的想象和猜测。“儒林”二字是否与孔夫子的“儒学”一脉相承?抑或与桐城学派代表人物之一的吴敬梓老先生有什么渊源?“儒林外史”难道与北运河边上的儒林村没有一点儿蛛丝马迹的瓜葛?这些因刘绍棠而爱屋及乌、过誉了的推测,真是高抬了我的故乡。其实这个形成大约只有三百年左右的弹丸小村,跟“儒学”与“桐城学派”根本风马牛不相及。胆子再大,再富有想象力的村民,就是十年,三千六百天,天天不落地做美梦,也梦不到自己跟“儒学”二字有半点儿血脉相承,不会去攀龙附凤的。
听儒林村老人们讲,满清入关,打下紫禁城坐稳金銮宝殿后,大赏皇亲国戚、功臣爱将,让他们由着性子跑马圈地,赐给他们庄园产业。当时的故乡是一块荒无人烟的白沙岗,被一位姓儒的驸马圈占,广种桃李杏枣,遍栽杨柳桑榆,形成沿北运河滩一片好大的绿荫匝地的树林。这位驸马爷派人经管林木,每年的出产收入做为他众多千金小姐们的脂粉钱。守林人种田打鱼安居乐业,繁衍生息慢慢形成村落,村名就叫儒家林村。时过几代,大概祖先们觉着四宇又长又拗口,不如精减编制,四字留仨,改名儒林村,简洁明快,顺口省事,体现了村史村貌的基本特征。我想,大哥的作品用宇干练讲究的风格,大概得益于儒林村先辈们的遗风。
一九四六年,他走出了这片狭窄的土地,随在北京城里做生计的父亲进城读书。他每到寒暑两假,一时半刻都不肯耽搁,登车返乡。
一九五一年早春二月,大哥从儒林村过罢春节返校,带着一身土气跨进二中大门。传达室的李祜老大爹迎面拦住他:“刘绍棠,你的信,年前就寄来啦。”
大哥接过信,信封落款地址:河北省文学艺术家联合会(简称河北省文联)。打开一看,清秀流畅的文字写满两页红线竖排的信纸,大哥先翻到第二页,寄信人署名:远千里。远千里是谁?谁是远千里?对于一个陌生人的来信他很奇怪,仔细看起,才知道一个月前远千里同志从保定到北京为河北省文联招考编创人员。解放初期,建国之始,百废待兴,各行各业急需大批有一定文化水平的干部,从中央到地方都以“短平快”的方式解决人才匮乏的问题:办短期专业培训班、工农干部速成中学、军政大学等经过一段时间集训,输送到各条战线。河北省文联招聘考场设在天安门西侧南长街的北京市立男六中。因为考试正赶在学校放寒假期间,大哥早已回儒林村过春节去了,所以没能报名参考。可是这时候,大哥已在京津地区与河北省的报刊界小有名气,他在这两市一省的多家报刊上发表过不少文章,而且发表在《河北文艺》上的小说《新式犁杖》还获得新人新作奖的第三名,大概远千里同志对此会有些印象的。再加上大哥的几个去报考的同学在千里同志面前极力推荐,说如果绍棠没有回老家,他肯定会来报考的。千里同志笑眯眯地听完几个小青年的热心介绍后,说:“好,刘绍棠虽然没有来考试,但算他报考了。我会和他联系,征求他个人意见,只要他同意到河北文联工作,就算考试合格录取了。”
大哥看完信后十分高兴,他跑去征求班主任教师和校领导的意见时,老师告诉他,远千里是一位作品颇丰的著名诗人,担任河北省文联秘书长职务。大哥又惊又喜,小小年纪能够受到如此垂青厚爱,他真感到有点儿受宠若惊了,一扫寒假前他曾报考《察哈尔日报》时受到冷落的阴霾。
一九五○年底,《察哈尔日报》到北京招考编辑、记者。十四岁的大哥对新闻宣传工作心驰神往,他便和两位同学一起去应考,他以优异成绩考取了第一名。报社主考编辑在面试大哥时,从头到脚篦梳子似地打量眼前又瘦又小、比办公桌高不了许多的绍棠。又反复看了两遍他的试卷,两条浓眉先是上下抖动,后又皱成个疙瘩,他大概怀疑,这样一个脖系红领巾的小孩子,怎么能洋洋洒洒作出一篇颇有见地的文艺论文章?八成是大人提刀代笔的吧?自小被家人娇宠惯了,自尊心极强的绍棠,感觉到了考官的心思,二话没说,转身离开了考场。远千里同志的亲笔信让他欢喜若狂,他很快回了信,“士为知己者死”,表示愿意去河北省文联工作。
几天后,正在上自习的大哥被叫到学校接待室。一位陌生的中年男同志,正与老师、校长交谈。
“绍棠,这位同志是河北省文联的……”老师见大哥进来介绍道。
“刘绍棠!……他……他是刘绍棠?”来人瞪大了眼睛,看看大哥又把脸转向校长和老师,张口结舌半天:“这么……”后面的潜台词是“小”,但是没说出口。
校长哈哈笑道:“是刘绍棠。千真万确,不相信?”
来人也笑了,连连摇头说:“没想到啊,没想到。”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这是远秘书长给你的亲笔信。他派我来接你去保定。”
春天的北京城冰雪消融,前门火车站前广场的垂柳枝嫩芽红。
不满十五岁的大哥身穿浆洗得干干净净褪色的蓝布学生装,足蹬一双母亲点灯熬油赶做的、不分左右脚的布鞋,在父亲千叮咛万嘱咐下与接他的河北省文联干部一块,登上开往当时河北省会保定市的火车,踏上他毕生为之献身的——文学创作事业的第一步。
《创业史》的作者、著名作家柳青先生曾说过一句话:“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大哥弱冠年少的保定之行,应该说是他人生紧要处的一步,这一步的迈出奠定了他一生巨大成就的坚实基础。
大哥走进文联大门,宽敞的前院里正进行一场激烈的网球赛。围观的人不少,不时爆发一阵阵喝彩声和鼓掌声。大哥人小又初次见大世面,心里发怵不敢靠前,远远地站在人群外面。去北京接他的那位同志,一边往人堆里挤,一边仰头高喊道:“远秘书长,刘绍棠同志到啦。”
这一喊叫声先让围观球赛的人安静片刻,继而呼啦啦一下子都掉转头来。大伙看见享受专人专程迎接待遇、并小有名气的刘绍棠原来是个带有几分土气的小男孩儿,便呼啦啦一齐凑上来把大哥围在中心,好奇地打量起来。
这时一位身材魁梧高大的中年男子,一边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分开人群朝绍棠哥走来。离大哥两三步远时,大哥看到他那双清眉秀目里闪烁出惊诧的神情。
“你是刘绍棠同志吗?”
“我是刘绍棠。”
“我叫远千里。”千里同志放下网球拍,右手紧紧握住绍棠的手,左手接过他肩上背着的书包,笑呵呵地对周围的人说:“看,他才这么小。要不北京的朋友们向我:介绍说,绍棠是神童。你今年多大啦?”
“十五岁啦。”大哥虚报半岁,在众目睽睽下有点
难为情。
“小老弟,集训班里你最小,老疙瘩。”千里同志搂着绍棠单薄的肩膀,“还没吃饭吧?走,我请客。”
三十六岁的省文联秘书长远千里,亲自设宴,并邀请了文联一些主要负责人坐陪,为十四岁的绍棠接风洗尘。
席面突出了保定特色白洋淀风味,满桌的鱼、虾、蟹、藕,保定烧鸡,红焖猪肉,一壶白酒随喝随添。大哥人长到十四岁第一次这么风光,第一次享受这么丰盛的名菜佳肴,真有点儿刘姥姥进大观园,手捏筷子不知从何处下手了。
千里同志把每样菜都夹一些放在他面前的盘子里,不断关切询问:“对口味吗?好吃吗?”
大哥的嘴塞得满满的,腾不出空,只好连连点头。他站起身踮着脚,从自己跟前盛着保定烧鸡的盘里,挑出又肥又大的鸡腿,送到远千里同志的盘里。
金樽美酒涛百篇,大凡诗人都热情奔放善豪饮。才华横溢的千里同志连干三杯后,给绍棠倒满一杯酒:“会喝吗?”
大哥摇摇头。
“敢喝吗?”
大哥点点头,小抿一口,辣中有香,于是,第二口,第三口……不知不觉中与千里同志和坐陪的领导互敬对饮起来。八钱盅喝了四五杯,头有些晕”心里清楚明白,嘴上就没有了把门的。听大人们聊起中外名著,他也控制不住地加入了畅谈的行列。大哥读书面很广,并且都能说出些独到的见解,令在座的河北文坛群雄们十分震惊。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千里同志抑制不住内心喜悦,微红的双眼漾出赞许的光彩。
一个月后,大哥刚满十五周岁,开始在《河北文艺》编辑部正式从事编辑工作,负责来稿初审。人们对这个满脸稚气、时不时还爱搞点恶作剧的大男孩儿当编辑,觉得新奇有趣,便送他一个“大编辑”的雅号。
“大编辑”干工作十分投入,从不耍孩子气,他的眼珠总是瞄着远千里、胡苏、柳溪等同志们的一招—-式模仿学习,每天都要阅读几十份稿件,对每篇稿子都写出详细的审读意见。
在众多的来稿中,大哥发现一位叫浩然的河北蓟县作者投稿最勤。著名作家浩然同志年长绍棠四岁,参加革命工作也比绍棠早,但在文学道路上起步略晚于绍棠。浩然的成名之作《喜鹊登枝》问世之前,经历了百折不挠、锲而不舍的磨炼,大哥被浩然这种坚韧不拔的精神所感动,按当时编辑部的规定,退稿信只能加盖公章,不准署编辑个人姓名,大哥单单在给浩然的退稿信上偷偷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浩然把这些信珍藏保存多年,后来二人都经过坎坷,共事北京市文联,每每谈到这些信件都乐而不疲地勾起许多往事的回忆。浩然曾对我说过:“他(绍棠)走在我们前边圆了文学梦,五十年代,他成了我们一班人心目中一颗明亮的星。”
大哥当编辑期间发表了《红飘带》、《过帖》、《大庚叔》、《雁翎队长》、《幸福林》、《七月里高粱红》、《谷穗》、《未婚夫妻》、《园子里》九篇小说和散文《人民向往北京——白洋淀散记》,每两个星期就有一篇作品问世。
说到散文《人民向往北京——白洋淀散记》,不能不提起大哥第一次以作家、编辑身份去白洋淀边安新县深入生活的轶闻趣事。
“我在河北省文联,最大的收获就是深深地爱上了孙犁同志的作品,并且受到了孙犁同志作品的熏陶。”孙犁同志的小说《荷花淀》、《芦花荡》、《嘱咐》等一批散发着水乡芳馨的小说深深地激动着大哥。保定与白洋淀近在咫尺,他多次向编辑部和文联提出申请,去白洋淀深入生活,亲身感受绿水荷花芦苇荡的风情。
五十年代白洋淀水域辽阔,白帆点点,百里荷香,水草丰美,鱼米之乡,是华北大平原上的一颗璀灿明珠。每年伏汛期间,更是烟波浩渺,水天一色,一碧万顷,座落在淀边的安新县城往往被淀水环绕成孤岛。安新县委政府接到省里电话通知:有一位省文联作家刘绍棠到安新县采访并深人生活,作家乘早班长途汽车从保定出发,大约中午到达县城。县委政府十分重视,周密安排接待工作。但当时淀水漫涨,已淹没了县城外的公路,汽车只能停在与县城隔水相望的公路上,剩下二三里或没膝或齐腰的水路,行不了渡船,只能以步当舟涉水而过。安新县领导考虑再三,最后选一位身强体壮大个子干部涉水到对岸迎接。
大个子眼盯着长途汽车上的乘客一个个下车,就是没有发现他想象中应该是衣着笔挺、鼻架金丝眼镜、手提大皮公文包的作家。他围着汽车转了两圈,眼看乘客就要四散,急得他只好扯着脖子大喊:“哪位是省上来的作家刘绍棠同志?”第一声喊罢,第二声刚喊一半,就觉着后衣襟有人扯动。他扭头一看,一个小男孩儿向他笑脸相迎:“我是省……”
“去,去,别添乱,我这儿办正事呢。一会儿,跟着我后面走就行。”他把大哥当成了要搭他的帮,顺脚淌水回县城的放假学生了。
大哥掏出介绍信:“我就是省上来的刘绍棠。”
大个子看过介绍信,手挠脑瓜皮:“还有这么小的作家?”
两个人手拉手下了水,水快到大个子腰眼时,就淹到了大哥的胸口窝,大个子怕出意外,忙弯下腰说,“作家,我背着你吧,前面水深啦。”
大哥自小就是有名的“夜里欢”,习惯于夜间读书写作。昨晚,他看了大半夜书,上午又乘车劳顿,趴在大个子背上,摇摇晃晃中酣然入梦了。
正在县城门前大堤上迎候作家的县委书记、县长、宣传部等领导,见大个子背着一个孩子爬上堤坡,便责怪道:“派你去接省上的作家,你咋背回个孩子?谁家的?”
大个子呲牙一乐:“谁家的也不是,是作家。”
大哥被说话声吵醒,眯瞪着睡红的眼珠,不好意思地说,“我是省上来的……作家,刘绍棠。”
古城保定是大哥走向文坛的起点,坦荡无垠的河北沃土,碧波万顷的水乡白洋淀是他的文学生命之源。
大哥平反后,第一部再版中篇小说集《运河的桨声》后记里情真意切地写道:“我生在河北,长在河北,我的文学创作生涯,起自河北:我的主要作品,也写的是河北农村生活。”
三他已成为顶尖的作家
一九五一年秋初,大哥离开了工作半年的河北省文联,离开了生活了六个月伪保定城。由河北省文教厅保送,回到通县潞河中学读高中。
坐落在通州城南的潞河中学,是一座曾与闻名遐迩的燕京大学齐名并有着血缘关系的学校。她的前身是一八六七年美国基督教传教士姜戴得创办的教会学校潞河书院,到一九0一年曾是设大学和中学二部的高等学府。一九一七年大学部迁入北京城内与汇文大学合并,一九一九年更名为燕京大学;中学部仍留在通州改名为私立潞河中学,是二百八十里北运河、京东十三县的最高学府,是成千上万莘莘学子众望所归的殿堂。旧中国“四大家族”之一,曾任国民党行政院院长的孔祥熙毕业于该校。原兵器工业部长张珍,原北京市副市长王笑一,原教育部副部长高沂等,以及一大批学者专家、著名演员孙敬修、候仁之、刁光潭、李仁堂等也都是潞河中学毕业生。
我在河北省廊坊地区工作时,结识了担任地区教育局长的陈浩山老师。大概是一九八六年夏季的一天傍晚,陈老师在他的小四合院里设宴招待我,酒酣耳热之际,向我谈及大哥在潞河中学的一些往事。
“绍棠人校就是个特殊学生。第一,他当时已是全省全国小有名气的作家。刚解放那阵的作家分量可比现在的重多啦,眼下作家一抓一大把,刚发表两篇火柴盒豆腐块就可以成为作家。第二,他离开河北文联是因为受到一次不公正的批判,一怒之下拂袖而走的。”
“您说什么?大哥当时才十五岁就受批判?”我只知道大哥五七年被口诛笔伐,怎么又冒出了五一年就受过批判?
原来起因是绍棠五一年五月在《河北文艺》发表了一篇题为《红飘带》的小说,后来我看过这篇小说,内容还能记得些。抗日战争即将结束的一九四五年春天,一架美国B29飞机,奉命到北平东郊轰炸日本电台,由于燃料不足和机械故障,在北运河边的京津公路上迫降。日本鬼子立即撒下天罗地网,一定要捉住美国飞行员。通县游击队和沿路各村的老百姓赶在日军到来之前找到了飞行员,一位村里老大爷冒死带着美国飞行员钻青纱帐进大苇塘,东躲西藏,终于把他送到安全地区,谁知这家伙知恩不报,还参加了国民党发动的内战,在轰炸北运河根据地时,把救命恩人的一条胳膊炸断了。这完全是一篇配合当时抗美援朝战争、反帝主题鲜明的小说,有什么问题?却被说成阶级阵线不明朗,中国的贫下中农为什么救美国鬼子?绍棠当然不会心服口服,可又有理讲不清,连气带急生了一场大病。后来还是远千里秘书长替他解了围,以绍棠年龄太小,不适于编辑工作而应继续读书深造为由,又经河北省委批准,他才回到通县潞河中学读书的。
大哥性格开朗,心宽,他从不把组织、同志们对他的误解或不实的批评在心里记小账。五七年反右时,一些曾和他亲如兄弟相濡以沫的人,为保全自己的功名利禄往大哥头上扣屎盆子,以示自己的“清白、革命”。从维熙在其新作《走向混沌》中有所披露。浩然也曾著文说:“反右扩大化,他遭受错误打击,如同被乌云遮蔽了二十多个春秋,这以后,似我这样的‘追星族们,又成了人云亦云的批判他的‘打手。那时候,特别是‘文化大革命期间,我走红了,到处找我去作报告。我得到这样的机会就以‘革命者自居,就拉出刘绍棠当成‘不革命的靶子抖落一通,以此表现自己的‘革命性。”
家人亲戚每次忿忿不乎地向大哥提及这类事时,他都摆手制止:“那时候,他们不骂我骂谁呢?人都有难处,别太计较,中国知识分子活得够累的了。”
离开学还有二十来天,大哥又遇到挠头事。通县城位于北京城与儒林村之间,上学就得住校,住校就得一笔花销。那时,我家只有父亲一人工作,上养老下育小,经济十分困难。大哥从十三岁写小说挣稿费除自己吃饭外,全部用来贴补家用。在河北文联工作,实行的是供给制,没有积蓄。十五岁的大哥决定自己解决上学费用,不向父亲伸手,自己已经成人了。
他每天清晨即起,吃过早饭便一头扎进村后河边的柳树棵子里,趴在茸茸的绿草地上,不到二十天,一口气写完两部短篇小说《完秋》和《暑伏》,八月底寄给他十分崇拜却又无缘谋面的孙梨同志。孙梨当时主编《天津日报·文艺周刊》。大哥在给孙梨的倌中写到:“稿子如够水平,能在贵报发表,请尽快寄稿费,以解上学伙食费用之急。”信一发出他又有些后悔有些忐忑。这两篇作品虽然自我感觉良好,但能否被大名鼎鼎的孙梨看中?况且又是投稿而不是约稿,第一次投寄就提条件,太冒失无理了。
谁知开学后不到一周,大哥收到孙梨的亲笔回信,通知《完秋》将在九月十五日见报,并寄来稿费二十六万元(即人民币二十六元)。一个月后,《暑伏》又在报上发表,两笔稿费解决了大哥一学期费用还略有盈余。从此,大哥便与《天津日报·文艺周刊》结下不解之缘,到大哥被错划右派被剥夺了发表文章权力的一九五七年,在该报发表了十万字,他少年时代短篇小说的创作中的三篇代表作,有两篇即《摆渡口》和《大青骡子》首先是在这里与读者见面的。
孙梨同志对大哥也格外器重尽心栽培,他写信给大哥:“如果你认为稿子还需要加工,就请修改,不修改报纸也要发表,因为它已具备发表水平。”
进入高中一年级上学期,大哥的创作欲有如运河春潮秋汛,一泄而不可收。课余时间,礼拜天节假日,潞园偏僻的小树林,静静的水渠畔,同学都已散尽的自习室,都可以看到他伏案写作的身影。短短三个月时间,他在《天津日报·文艺周刊》又发表了两个短篇小说《村歌》和《修水库》。
从一九,四九年开始,到一九五一年底,大哥在各种报刊亮相几十次,但还没敢问鼎国家级报刊。是功力不够?还是心存胆怯?抑或二者兼而有之?上高中后,年满十五岁的绍棠不甘寂寞了,他把自我感觉良好的新作,反映建国伊始北运河滩劳动妇女投身社会主义建设的小说——《红花》,寄给了团中央机关报《中国青年报》。
“《红花》受到当时的中国青年报编委兼文艺部主任的柳青和作家周立波的赞赏,在一九五二年一月一日以整版篇幅,加编者按发表。于是,便引起文艺界和广大读者的注意,他得到团中央的培养。”
五十年代,团中央曾培养过两个文人,前一位是柳青同志,后一个便是大哥刘绍棠。柳青同志是陕北老革命,他的文学创作基地是黄土地,进京后仍有重返陕西故土的想法。这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共青团员刘绍棠,文学才华才露尖尖角立即引起团中央领导的重视,认为“孺子可教”,是一棵能够培育成才的好苗。于是,经常邀大哥去听报告,学文件,开拓他的视野,提高他的理论水准、思想水平,大哥便成了团中央的常客、不在编的团中央工作人员。
五二年初,东北平原冰冻三尺,寒凝大地。现任中国艺术研究院当代艺术研究室研究员、著名文艺评论家郑恩波先生,正在家乡辽宁省盖平县一个山村小学读五年级。他回忆道:“元旦过后,学校为了宣传婚姻法和互助合作,组织了业余文工团,正积极紧张地排练歌剧《强扭的瓜不甜》和《互助》。我在两出戏中都扮演主角,要学许多插曲。可我学得很不用心,眼看就要登台演出了,却还有好几段曲子调门掌握不准。负责教插曲的魏殿秀老师把我训了一顿,可我脸不红心不跳,躲在一边继续看着一张报纸出神,魏老师从我手中夺过报纸,意思是叫我专心学歌曲,他不小心把报纸撕下了一大块,我又急又恼,哇地哭了出来。魏老师难为情了,拿过报纸仔细一看,发现原来那是一张元旦的《中国青年报》,整整一版只登了一篇小说,题目是《红花》,作者为刘绍棠。魏老师知道我是个文艺爱好者,所以马上理解了我,赶快把报纸帮我糊好,摸摸我的光头顶,歉意地笑了笑。那张《中国青年报》,我一直保存到上初中二年级。一九五四年暑假,一连四、五天雨水未停,家家无干柴草,烧火做饭很难点着火,目不识丁的妈妈,为了点火做饭,竟把这张我保存了二年半已经发黄的报纸当引火柴扔进灶坑里了,气得我几天没有跟妈妈说话。当年,十二岁的我,就是在刘绍棠的这篇《红花》的吸引下,开始对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在祖国的大西北,六朝古都西安城,还出现了一位登高仰面读《红花》的“发烧友”,他就是著名诗人,现任《工人日报》主任编辑的王恩宇同志。那年他正读初中二年级,一天他偶然在老师休息室的顶棚上发现一张糊得平展展的报纸,刊登着刘绍棠的小说《红花》。“于是我就找个人搬来一张桌子,站到上面仰着脖子读了起来。读一会儿脖子就酸,便低低头活动几下。我被小说中的人物、故事和优美的文字所吸引,后来竟忘记脖子酸了。一直读到最后一句。”老师被王恩宇的“登高仰读”所感动,就破例允许他从顶棚上揭下这张报纸,又用另一张报纸糊补上。
转眼到了五二年七月,学校放暑假了,大哥回到儒林村。
据母亲回忆,那年天气奇热,躺在炕上就像被热锅烘烤,睡醒一觉,脑袋底下就是一汪水。大哥当时虽然很清瘦,但他十分怕热。前半夜睡不着,就走东家串西家和乡亲们闲聊天。乡亲们眼中的绍棠识文断字有学问,走州过府见过大世面,他写的字还经常印在报纸上让满世界的人都看得见,简直是文曲星下界成神啦!因此,他们心窝子里有想不通抹不开的事,高兴的、忧烦的都愿跟大哥倾述,问个明白讨个主意。五二年运河滩各村都在开展互助合作运动,小小的儒林村就建立了村东村西两个互助组。邻村供给店和沙古堆,人多村大,成立的互助组更多。人员成份不同,经济实力各异,有的互助组能拴胶皮轱辘大马车,有的连四条驴腿也凑不齐。“互助”好了的,有;“互助”砸了锅的,也有。乡亲们向绍棠竹筒倒豆子亮家底说心情,滔滔不绝一晚上接一晚上。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大哥预感到运河滩将伴随中国农业社会发生一次惊天动地的变革。一股创作冲动主宰着他,艺术构思在头脑中翻腾,却久久找不到落笔的切入点。外界的蒸热与内心的焦躁搅融成一团乱麻,汗水淋淋,到了后半夜还难以入眠。他拎起一张苇席,悄悄推开院门,穿过狭窄的街巷,爬上村后一座高高的沙土坨上。大哥躺在苇席上,望着月光里白杨树枝,树枝上挂着露珠儿的绿叶,眼珠不眨坠入小说情节发展的遐思。突然,从河对岸一片朦胧的青纱帐里传过一声“布谷,布谷,光棍好苦”的低微悠长的布谷鸟叫声。大哥好像触电一样,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刚才剪不断理还乱的文思疙瘩,一下露出了头绪,有了,就用布谷鸟韵叫声做文章的开头,题目就叫“青枝绿叶”。
接连几天,天未破晓,大哥怀揣稿纸。手提墨水瓶沾水笔,跑到河边,坐在绿杨堤下的树荫里,或白沙滩上的柳棵子丛中。大哥有个习惯,随着故事情节环境的变化,他不断地转换写作地点,因此,小说中的一景一物一草一木,都来自村边河畔的“风景写生”。
《青枝绿叶》在布谷声声中诞生了,大哥又充满信心地寄给了中国青年报。
此时报社文艺部主任柳青已调离北京,回到陕西省长安县皇甫村落户,酝酿他的不朽之作长篇小说《创业史》。接替他的新主任叫吴一铿。
吴一铿是一位热情美丽豪爽的老大姐,她入党那年,大哥才呱呱坠地。抗日战争时期就到了革命圣地延安,协助丁玲同志编辑《解放日报》副刊。解放战争时期,她曾任哈尔滨市卫生局长,建国后调到北京,在中国青年报担任领导工作。
吴一铿和总编辑陈绪宗同志审阅了《青枝绿叶》后,一致拍掌叫好,不到一年的时间,连续整版发表一个人的作品意义非常。为了慎重,他们又请来了老作家沙汀、周立波、严文井、康濯审阅。这几位文学大家读过小说后,交口称赞,对大哥半年时间里,思想性、艺术性有了长足进步而喜上眉梢。
一九五二年九月十五日,当大哥返回潞河中学迎接新学年开始时,《中国青年报》又一次以整版篇幅发表了奠定他文学发展方向的小说《青枝绿叶》,标志着大哥似一颗耀眼的新星在中国文坛冉冉升起。
八月立秋,雨水连绵,秋汛来临,运河上的季节性木桥拆掉,儒林村口便成了涨出二里多宽水面的运河摆渡口。摆渡口有一家私营饭馆兼茶馆,比肩为邻是一家修理大马车自行车还兼营钉马掌的车铺。南来北往的过河人在这里打尖吃饭小歇,运河三村五里的乡亲也抓连阴天歇工的空闲,云集摆渡口谈天说地侃大山,大哥自然是这里的常客。他有时帮撑船人搭跳板,有时给钉马掌的匠人拉紧尥蹶子牲口的缰绳打下手,更多时间在饭馆替掌柜的端茶送水昕客人们云山雾罩地聊大天,了解形形色色的人,捕捉发生在运河两岸新鲜的充满泥土气息的故事。
大哥结识了一位姓赵的小伙,他水性极好,踩水如履平地,又有扶危济困仗义疏财打抱不平的古道热肠。他敢拳打仗势欺人的地痞无赖,也曾扎进十八丈深的旋涡搭救落水母女而不图感谢,他给大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哥很快就以小伙子为模特构思出一篇小说。阴历七月初七,大哥坐在葡萄架下,一夜不眠写出了小说《摆渡口》,小说淡雅优美,人物、情节、对话全以白描勾勒,处处蕴含孙犁的《荷花淀》韵味。大哥把稿子寄给了一直视为老师的孙梨。八月十二日就在《天津日报·文艺周刊》发表,从动笔到见报不足一个月时间。三十年后,大哥曾对我说:“高一下学期,我写出了‘青枝绿叶,高二未开学,我又写了‘摆渡口和‘大青骡子。十六岁时写作的这三篇短篇小说,事隔三十一年后,仍被公认为我的代表作。”
这年中秋节刚过,天又落起雨来,阴云密布,连日不开。大哥接到一张请柬,邀他参加《文艺报》召集的座谈会。他向学校请了假,顶雨直奔通州北苑长途汽车站。那时公路狭窄凹凸不平,坑坑洼洼积水片片。汽车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喘着粗气进了城。大哥披着黄油布雨衣找到文艺报社时就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由脑瓜顶往脚下流汤。
会议还没开始,门口站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在焦急地向外张望。
“你是刘绍棠吗?”老者见大哥急匆匆赶来,忙上前问道。
大哥忙收步回答:“是,我叫刘绍棠。”
“啊,太辛苦啦。这么大雨,那么远路,担心你来不了呢。”老人帮大哥脱下雨衣挂在衣帽钩上:“我叫冯雪峰,咱俩算认识啊。”
冯雪峰,大哥早就从书里报纸上知道这如雷贯耳的大名。他有过非凡的革命经历,左联早期领导人,鲁迅先生的得意弟子,时任人民出版社社长、总编辑。大哥望着和蔼可亲的老人肃然起敬。
“快进去,马上就开会了。”雪峰同志把大哥让到一个很显眼的位置,大哥连连摆手不敢去坐。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你的‘青枝绿叶我读过,真不错,你有资格坐在那里。”
绍棠环顾会场,在座的白发者多黑发者少,都是著作等身的名家大家,雪峰同志一一向绍棠做了介绍,这些前辈长者们还给十六岁的绍棠鼓了掌,让他受宠若惊半天不敢抬起头。“谈”的是什么?他一点没听见,只是老老实实“坐”在那里。
散会已是黄昏,大哥要赶回通州不能耽误第二天课程。雪峰同志忙把他叫住,把桌上的苹果、瓜籽、糖块给他装满书包又塞实了衣袋:“路上吃,带回学校和同学们分享。”
绍棠哥刚要与冯雪峰告别,从旁边一间办公室快步走出一位瘦高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同志,他抓住大哥的手说:“你是刘绍棠吧?‘摆渡口我读过了,实在是好,我们《人民文学》下个月转载,以后请多给我们写小说。”
雪峰同志在一旁笑呵呵道:“邵荃麟,你要拦路打劫吗?”
《人民文学》不比《北京新民报》《天津日报》的文艺副刊,她是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权威性文学刊物。大哥还从来没想过住这“王牌”“大哥大”级的期刊投稿,现在堂堂的大主编亲自出马约稿,绍棠不知说什么话好,只是握住邵荃麟同志的手,连声说:“太感谢了。”
十六岁的大哥参加了中国作协顶尖人物的座谈会,说明了中国作家协会承认了他的价值。
四耀邦器重他
《青枝绿叶》、《摆渡口》封笔,暑假尚未结束,绍棠接到团中央通知。要他以团中央作家身份去河北省深县段家佐村和贾各庄村体验生活。大哥立即打点行装,登车南行。
深县政府把绍棠安置在贾各庄村一位姓贾的烈属家中。贾家只有贾大伯贾大娘老两口。贾大伯见多识广,历经风霜。抗战前,他曾和“共和国反贪第一大案”中被判枪毙的刘青山一块当过砖瓦窑壮工,跟张子善的亲叔叔插香头喝血酒拜把兄弟。抗日战争爆发,他们一起参加了吕正操将军领导的冀中人民自卫军。日本鬼子“五一”大扫荡时,贾大伯纵横大平原驰骋肯纱帐“每一颗子弹泊消灭一个仇敌”,战斗中他负了伤,年岁又大了才退出大部队回村工作,他又把新婚燕尔的独生儿子送到吕司令魔下。一九四八年,儿子参加辽沈战役,在解放锦州的战斗中壮烈牺牲。老两口擦干泪水把没生下一儿一女的媳妇叫到跟前,扯下白孝巾扎上红头绳认作亲闺女,然后置办满堂嫁妆始她找主儿结婚成家,决不耽误儿媳的大好青春,这段故事在沱河两岸传为佳话,还被县剧团编为梆子戏而久演不衰。老两口子十分喜爱”来自是央”的半大小伙,把绍棠当做儿女视为亲人。
“小刘同志,进了俺家门就是俺家人,不兴客套。”贾大娘拉开了话匣子,“想吃啥喝啥就言语,闹革命那阵,俺家常住公家人。”
“往后少麻烦不了您。我可是个嘴馋手笨的主儿,干啥啥不成,吃啥啥没够。”大哥爱和老太太们拉家常,他曾对我说过,你要注意农村老太太们闲聊天,特别是她们的语言。极为形象简练,有时妙语连珠。
小院东厢房里养着一匹膘肥体壮的大青骡子,漆黑的毛色像青缎子闪光发亮,是贾大伯用儿子的抚恤金给社里买的。他怕饲养员喂养不好,就拉回来亲自饲养,不记工分白搭工夫。贾大娘对绍棠说,骡子是老头的心尖子,比老婆金贵。有时她一生气,就让贾大伯跟大青骡子过日子去。
我们的祖父是儒林村有名的把式,懂牲口经,会给骡马治病。大哥幼年时,家里曾拴过骡马,他经常跟着祖父喂牲口给骡马灌药治病,耳满目染时大牲口极有兴趣,在贾各庄村时,他经常和贾大伯一块,拉着大青骡子到滹沱河边放牧,让他联想起和祖父一起在运河滩放牧的住事。
一天晌午,突然下起瓢泼大雨。绍棠正在屋里写文章,就听贾大娘一惊一炸地叫嚷开了:“哎哟,你中魔啦?老胳膊老腿的,不怕让雨水激着?”
大哥隔窗往外看,贾大伯光着脊梁落汤鸡似的,拉着骡子走进院里,白布褂子搭在大青骡子的背上:“你喊啥?骡子才三口(即三岁)身子骨嫩,社里的活都指望它呢,我怕啥。”
农家小院发生的寻常事却在绍棠心头涌起强烈的冲击波,他感恬到凡人小事里蕴含一股支撑着国家、事业的力量,无须人多加工就是一篇小说,他铺展稿纸,工工整整写下四个字:大青骡子。
一九五二年十二月一日,《无津日报·文艺周刊》发表了成为大哥中学时期三篇著名代表作之一的《大青骡子》。《大青骡子》被选入多种文集,三十八年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纂建国四十周年短篇小说时,选中了这篇,而成为传世之作。
一九五二年金秋,他十分荣幸地被当时任团中央第一书记的胡耀邦同志接见。从此耀邦同志成为大哥风风雨雨几十年的“心悦诚服的导师”,指导着大哥的作文和为人之道。
绍棠从河比返校报到后,风尘仆仆赶到正义路团中央。吴一铿大姐通知他说,耀邦同志要接见你。
绍棠怀着敬仰与不安的心情走进第一书记办公室。
“你是刘绍棠?久闻大名。”耀邦从宽大的写字台后迎上来,拉住绍棠的手摇动着:“才十六岁?家里还有什么人呀?”
绍棠拘谨地站在耀邦面前,一一回答书记连珠炮般的问题。
耀邦笑眯眯地认真听着他汇报。绍棠红胀的脸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耀邦书记哈哈地大笑起来:“咱俩拉家常嘛,又不是三堂会审,紧张什么。看,出汗了,热吗?脱去外衣,坐下聊。”
与父亲同龄的团中央第一书记,和十六岁的绍棠——一个普通的共青团员,肩挨肩坐在一张皮沙发上促膝而谈。
“绍棠,你很了不起哟,高一学生的文章给高二学生当浯文教材,文章千古事,留与后人知,你却超前一步,先让师兄学了,成了文章楷模。我听说,大家都称你是神童?”
绍棠连连摇头:“耀邦同志,我不敢接受这个头衔,也不高攀这种荣誉。其实才华出众的人很多,我不过牺牲了些娱乐时间,写了几篇文章,是老前辈们厚爱,给了找一些机会……”
“对头?应该这样看待这个问题。”
”不过,我也很看重这个虚名。”
“哦,”耀邦炯炯有神的目光盯着绍棠,“说说你的想法。”
几句话后,绍棠与耀邦问志刚见面时的距离感缩短了,他精神放松了说话也就自如多了,“第一,这个虚名增加了我的知名度,我的文章也就成为各报刊的抢手货。第二,它使我感到压力沉重,鞭策我必须不断学习,不断创作,不能江郎才尽,昙花一现,成为过服烟云的作家。”
“好,你小小年纪很懂辩证法嘛。”耀邦点燃一支香烟,“客观地说,你很有灵气很有才华,也取得了了不起的成绩,但是不能骄傲自满,一个人不管有多大成绩,只要他觉得自己不简单了,就要目空一切,满足现状,那就完蛋了。党爱惜每一个有出息有才能的人,但是党决不姑息他的错误。共产主义事业缺少一个自高自大的人,照旧能够完成。你对称赞和夸奖的话,要打折扣地听,而对那些尖锐的批评倒要仔细地听,严肃地考虑,不爱听也要硬着头皮去听。”
耀邦同志一边说一边挥动着双臂,说到关键处,他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走动着:“你从深县体验生活回来的思想汇报,我看过,总结得很好。一个人有一点点儿生活经历,写了一两篇小说,就跑到城里一住,关起门来写,绝不会有出息,一定会成为一个庸才。搞创作嘛就要立志写好作品,想写好作品而又不肯到艰苦的生活中去,那只不过是胡思乱想,做空梦。”
耀邦同志询问绍棠读过哪些书,绍棠简单地说出几本中外名著。耀邦点点头,道:“古今中外一切有用的书都要读,要如饥似滑地读书,不能拒绝任何知识,要使自己学富五车。历史上任何一个伟大作家都是大学问家。我给你下个指标。一年最少最少要读上一千二百万字。”
耀邦同志只读过初中,但是他天赋聪慧,好学不倦,知识渊博。他对绍棠说,除了医学和数学书籍,任何书籍他都能读得下去。绍棠向他谈起对自己影响极大的孙犁的作品,耀邦仔细听过后说:“太遗憾了,我还没读过。”说着,他抓起电话叫来工作人员,马上去王府井新华书店买孙犁的作品。耀邦同志对绍棠说,他最喜爱读名人传记,并特别嘱咐绍棠要读一读法国俄国等几种中译版本的《拿破仑传》,他说拿破仑的一员骁将,屡建奇功,被封为亲王。此人在米兰战役中大败典地利军,班师回国,拿破仑亲自到凯旋门迎接,二十万民众夹道欢呼。这个将军却面无喜色,拿破仑问他为什么不高兴?他答道:“真正的骡骑兵不应活过三十岁,我现在已经三十四岁了。”耀邦激动地挑起大拇指说,“这个家伙,才算个英雄!”
大哥热血沸腾说:“我保证完成,并要争取超额完成您给下的指标。”
大哥确实说到做到,他一生没有什么嗜好,除了写书就是看书看报,一直到他油尽灯残之际。我的侄子刘松萝回忆道:“住院的的一天,父亲静静地躺在床上看书,他最后看了两本书,一本是毛主席的传记,另一本是《千山独行》。我们怕他疲劳,想帮他扶一下书,他不让。父亲叫我,我以为父亲要我做什么事,父亲却同我谈了对其中一本书的看法。直到最后,父亲还是在写书、读书。这两本书带到了医院,他已经没有精力再看了。”
大哥从十三岁在北京二中读初中一年级时,就非常喜爱前苏联文学大师肖洛霍夫的作品。年长大哥三岁高他三个年级的一位叫王文宝的老同学,曾与我共事于同一单位,他对我说过:“当时二中只有一部《静静的顿河》,我曾多次去借阅,图书馆管理员对我说,早被初一的刘绍棠借走了。他读完一遍再读一遍,不断地续借。听说小家伙能整段整章地背诵呢。你想看,就跟他商量去吧。”
一九五三年,共青团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团中央安排绍棠与参加大会的苏联、波兰、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宪等阔青年组织代表们会面,并接受他们的采访。爱屋及乌,因为喜爱肖洛霍夫的小说,绍棠对与苏联共青团代表会面十分感兴趣。
一天,团中央通知绍棠到北京饭店接受苏联《共青团真理报》记者采访。中国人一贯认为“外事无小事”,会见外国人必须讲穿衣戴帽,不能有损中国人的形象。大哥虽然名气不小,但却不谙穿着打扮,家里并不宽裕,没有一套拿得出去的“行头”。刚好潞河中学党支部书记陈浩山有一件蓝色毛料中山装,团总支书记从药汀新置办一条蓝呢西裤,两位老师还没上身先让绍棠来个“首用式”,梳洗打扮一番,就被团中央派来的汽车直接送到北京饭店。
会见室里,一位西装革履金发碧眼、二十郎当岁的苏联记者极热情地和绍棠交谈起来。经翻译介绍,大哥知道了这位《共青团真理报》的年轻记者叫阿朱别依。此人后来成为苏共中央第一书记赫鲁晓夫的乘龙佳婿,当上了苏联政府机关报《消息报》的主编。在中苏两党大论战时也曾是我们批判的主要对象,而在中国的知名度达到了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架上高档行头的绍棠显得十分不自然,毛料服装质地厚硬又不合身,清瘦的大哥变得臃肿肥大,当他坐在松软的沙发上时,暴露了“文明扣”未系严的“隐私”。
年轻的阿朱别依也很不拘小节,活泼幽默。他手指文明开口处哈哈大笑,提醒绍棠应关严。
大哥窘得脸色通红,不好意思地说:“阿朱别依同志,实话对你讲,我是一个农家子弟,没有穿过这么贵重的衣服。为了会见你,才向别人借服装。”
阿朱别依被大哥的真诚所感动,伸出双臂拥抱绍棠,很动感情地说:“刘绍棠同志,我也是平民子弟,也是靠努力才成为记者的。其实我要采访的是神童作家,而不是时装模特。”
真减对坦白,自然隔膜一下消失,两个青年人开始无话不谈了。大哥向他谈起读过普希金、托尔斯泰、契柯夫、高尔基、法捷耶夫、果戈里等苏俄小说家的作品,但最让他喜爱的是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
阿朱别依也足肖洛霍夫的“发烧友”,真有点儿英雄所见略同的感觉。他兴奋地从皮箱里拿出一张肖洛霍夫彩色近照,签上了自己的姓名送给了绍棠。大哥对这张照片十分珍爱,一直带在身边。以后有了房子,就把照片装在一个泥金镜框里挂在书房。文革中,家人怕这张照片带来灾难,乘夜深人静之时悄悄地销毁了。
大哥也并不是把《静静的顿河》当作至高无上完美无缺的作品。记得我上初中时,在他的辅导下,用了一个暑假读完这部四卷大部头小说。
“你怎么读得这么快?四本都认真地看过啦?”大哥对我的读书速度感到吃惊。
我说:“第一、二卷和第四卷后半部认真读了,其他部分看着没意思,一目十行跳过去了。”
“为什么觉着没意思?”
我答道:“觉着太乱,找不到格里高利了。”
大哥笑着说道:“中间部分太臃肿,我认为满可以压成三部,可能更精练更精彩啦。”
文革期间,大哥真地把抄家劫后余生的四部《静静的顿河》精心拆成散页,删掉了五分之二的内容,剪接成册,阅读学习揣摩。我曾见过这部“删节本”,但那时我正在陕北插队,探亲假短暂,又来去匆匆没有时间阅读。十分遗憾的是这部“删节本”,在十年动乱中遗失了,不然可以从中找出大哥不死读书、读死书的阅读方法和风格。
一九五三年,苏联出版了一本中国短篇小说集,这个集子以大哥小说《摆渡口》为书名。精装封面是一条俄式老渡船荡漾在宽阔的河面上,两岸是高高的白桦树,整个儿希施金纯自然主义风景油画,一点儿北运河摆渡口的影子都没有,倒像《静静的顿河》电影里阿克西妮亚挑水的顿河渡口画面。
“六”是中国人最崇尚的数字,六六顺,大吉大利。一九五三年六月,是大哥生命中最关键最闪光的时候。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青枝绿叶》由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出版。他在《前记》里写道:“我,一个直接由党栽培起来的青年,即便有星星点点的成绩,也都是渗透着党的心血的……”这个月,他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刚刚迈入十七岁门槛。他把出版社寄来的第一本样书,用鲜红的缎带扎好,献给了中共潞河中学党支部,又把六百二十七元稿费,一分不剩地用大红纸四四方方包好,工工整整写了两行字:
饮水思源,永不忘党。
刘绍棠敬上。一九五三年六月上交校党支部。
还是在六月里,绍棠又收到上海寄来的第二本样书,他又没有自己留下,而是即刻动身从通州进城,把散发着油墨清香的书,当面赠送给对他呕心沥血培养的团中央第一书记胡耀邦同志。
耀邦同志得知绍棠入了党出了书十分高兴,他鼓励绍棠乘青春年华大好时光,不怕艰苦、投身到火热的斗争生活中去,争取写出中国的《静静的顿河》。至于上大学完全可以推迟几年,社会本身就是一所永远毕不了业的大学。他为绍棠设计了一个“五年计划”:头一年到团区委工作,在东北地区;第二、三年到团县委工作,一年在西北地区,一年在西南地区;第四、五年到团省委工作,一年在中南地区,一年在华东地区;然后,返回团中央搞专业创作。因为绍棠原是河北人,属华北,就不在华北地区锻炼了。
绍棠当然对第一书记绘制的蓝图完全接受,兴奋不已。他当即表示,一年后高中毕业,马上打起铺盖卷儿,一步一个脚印地去实践这个“五年计划”。
谁想,一九五四年大哥高中毕业时,情况发生变化,党中央下达文件,应届高中毕业生必须全部报考大学,不得截留。胡耀邦同志不能违背这个决定,“五年计划”只得调整。
刚入党一年的绍棠无条件服从党中央决定,于是,放下文学创作全身心地投入高考复习,经过半年的拼搏,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
五不单是性格的悲剧
一九五四年九月,大哥走进了中国最高学府北京大学的校门。
那年,北大中文系招收四个班新生,一个班是文学专业,一个班是语言专业,另外两个班是新闻专业。大哥所在的文学专业班三十个学生,大部分是调干生,绍棠只有十八岁,是班里最小的一个。
“可是在一次体育课上,年轻的体育老师指着绍棠说,那位老同学,你来做一遍跳鞍马。同学们看着正在遐思发呆的绍棠,哈哈大笑起来,纷纷向老师解释,‘那位老同学恰恰是班里年龄最小的。因为那时候,中国事事处处向苏联学习一边倒。男同学都得像苏联青年人一样穿花格衫,绍棠却永远是一身洗得发白的学生装。大家每天晚上都去学苏联交谊舞,胡子就得刮得干干净净,而绍棠总是‘逃舞躲起来写小说,当时各报刊出版社向他约稿很多,他就顾不上刮掉黑漆漆毛茸茸的胡子,所以他年龄最小却像个小老头,造成了误会,得到了个‘老同学的绰号。”大哥同窗同宿舍的好友,现为北大教授、民间文学专家、北京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段宝林先生曾很动情地向我回忆起大哥在北大读书时的故事:“绍棠除了要完成学习,还要抓住一切课余时间写作。我经常看见他一只手拿着稿纸,一只手提着墨水瓶,去未名湖畔,到枫树林里或在宁静清幽的朗润园里不停地写。有时错过了开饭时间,就买个火烧充饥。他的手干净的时候少,总是沾着斑斑墨迹,因为他是用蘸水笔写作。我记得那段时间里,他先后在报刊上发表了《婚礼》、《不疲倦的斗争》、《航空信》、《竹青嫂》等短篇小说,而且他还在反复修改一部长篇小说。”
段宝林先生所说的那部长篇小说是《运河的桨声》,大哥当时还在酝酿着《运河的桨声》姊妹篇,长篇小说《夏天》。为了能尽快地完成《运河的桨声》的最后修改和定稿,又不影响学习,不打扰同宿舍同学们的休息,大哥开始强迫自己改变生活规律,早睡早起,利用清晨时间打早儿写作。然而从在河北文联养成的夜间写作习惯,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扳过来的。每到夜深沉,同学们鼾声响起的时候,也正是绍棠大脑思维最活跃的时刻。北运河上的白帆,青纱帐里布谷鸟的欢唱,农业合作社大青骡子的嘶鸣,儒林村上空的炊烟,井兰子、桑贵老头、俞松林等一个个一群群鲜活人物,都争先恐后涌进大哥的脑海,激动得他彻夜难眠。
黎明,未名湖畔的清静十分短暂。绍棠趴在石桌上还没写几行字,早晨锻炼的跑步声、文艺爱好者“依依啊啊”的喊嗓子声、大声狂吟古文洋文的朗诵声如百鸟朝林与他创作思维争夺着宁静。燕园之大,没有他一块写作的“静土”。作为一名学生,没有请创作假之说,把文学创作当做生命的大哥陷入极度苦闷之中。
就在这时,由丁玲同志主管的中国作家协会文学研究所正办得红红火火。学制三年,聘请经验丰富的著名作家授课,以读书为主,边读书边创作,培养出一大批如玛拉沁夫、邓友梅、刘真等文学新人。文学研究所的学习方式对绍棠产生了极大的诱惑。北大是培养学者的摇篮,文学研究所是产生作家的熔炉,一心不可二用,鱼与熊掌不能兼得,何况耀邦同志绘制的“五年计划”蓝图一直在大哥心中没有泯灭。几经考虑,大哥毅然向中文系领导送交了退学报告。多少学子欲进不得的象牙宝塔,刘绍棠却执意退出,不啻旱天惊雷让人不理解。中文系和北大校领导虽再三做工作,但是绍棠决心已下,最后只得呈报教育部定夺。当时教育部长马叙伦先生、副部长周健人先生和刘子载同志都过问了此事,经研究由刘子载副部长亲笔签字,同意刘绍棠从北大退学,转入文学研究所继续深造。北京大学在给大哥开具的退学证书上留下了这么一笔,保留刘绍棠随时回北京大学学习的权利。
离开了北京大学,还没进入文学研究所的大门,风云突变,发生了绍棠意想不到的事件。因受“胡风事件”和“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的牵连,三年学制的文学研究所停办,取而代之的是三个月短期训练班式的讲习所。大哥一盆火似的热情被当头泼来的冰水浇得灰飞烟灭,他对这种“因人设事,因人废事”的惯例很有想法,感到困惑不解,一怒之下不进短期训练班式的讲习所。北大也不可能再回去了,退学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惊动了教育部,怎么好意思再张口呢?好在这年的八月,他和大嫂曾彩美花好月圆喜结良缘(耀邦同志建议绍棠早结婚,免得年少有名气而犯作风错误),多少冲淡了他郁闷的心情。
五五年应该说是大哥创作丰收的一年,他开始在长篇小说写作领域驰骋。十月份,《运河的桨声》由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出版,立即引起文艺界评论界一片赞扬之声。开了多少次座谈会,报刊上发表了多少篇誉美文章,大哥自己也记不清了。时任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的康濯同志欣喜道:“《运河的桨声》中伴随着对新人新事的歌颂,也开始钻研和描写了生活中的矛盾和斗争,比之他过去的作品,无论思想和艺术领域都确有若干明显的进步。”
半年后,《运河的桨声》的姊妹篇,长篇小说《夏天》又问世了。
五十年代初,中国文坛长篇小说作品较少,特别是反映农村生活、农业合作化运动的长篇小说更是风毛麟角,比较有影响的作品大概有:赵树理的《三里湾》,周立波的《山乡巨变》和秦兆阳的《在田野上,前进》。而大哥在一年多时间里,连续出版两部长篇小说,就显得成绩斐然,于是“神童”之说又一次潮起潮落。但对《夏天》的评论,不论称赞或批评都极少,而大哥恰恰认为《夏天》才是他青年时代的最高成就。文革中大哥曾对我说过,《夏天》是他得意之作,就像毛泽东认为四渡赤水是他一生指挥难以数计的战役中最得意的一笔一样。我仔细阅读过《夏天》,那字里行间喷薄而出的泥土芳香,那抒情诗般的语言,确实显露出大哥不可遏制的激情与才华。那么为什么没有引起文艺界、评论界、读者的反响呢?仔细琢磨,掐指细算,前赶后堵,是时问差所致。《夏天》五六年四月出版,发行到全国各地新华书店(那时没有二渠道发行网),已是五七年早春了。人们还没有来得及仔细品味,绍棠便在不平凡的夏天里,被扣上了右派帽子,“人因书获罪,书因人被封,”谁还去说三道四妄加评论呢?
两部长篇小说的问世,绍棠被接纳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成为当时只有五百名会员中的最年轻的一个。十九岁的小青年获得了如此高的荣誉,他感到盛名之下其实难符。大哥信奉“作家要靠作品说话”,要写出中国的《静静的顿河》就必须脚踏实地扎根生活。他主动向团中央申请回运河滩落户。
大哥回乡八个月后,写出了长达五十万字的长篇小说《金色的运河》,一些行家看过手稿后,交口称赞,认为小说无论从题目到内容都有《静静的顿河》的风彩和气魄。上海新文艺出版社马上通知大哥,小说已列入五七年出版计划的重头戏,《人民日报》刊登了广告,《北京文艺》编发了刘绍棠新作消息,更有甚者王府井新华书店门外新书广告牌上,用大红特号字发布:刘绍棠新作,《金色的运河》不日将与读者见面。谁想五七年八月这部已经制了版的长篇小说正准备开机时,“神童”成了右派,沾满排字房油污和排字工人指纹的手稿,被装进一个棺材形的木匣里,退给了陷入困境的大哥。历史留下了“焚书坑儒”的又一页,极度悲忿的大哥演出了“坑书”一幕。“焚”,不敢!会被怀疑烧毁罪证,况且当时正暴雨如注。绍棠写下一篇啼泪交加的祭文与书稿一起,冒着扯天扯地的雨帘,葬在院里第三棵枣树下。事隔五年,大哥摘帽后,人民文学出版社曾想起《金色的运河》,一位老编辑与大哥一块挖出书稿,已是“零落成灰化为泥”了。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绍棠在儒林村接到了紧急通知,要他去中南海参加由中宣部长陆定二主持召开的、包括教科文卫各方专家学者参加的整冈动员大会。陆定一在会议上做了题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报告,号召大家行动起来帮助党整风。一贯对党的指示坚决执行的绍棠,像听到冲锋号角的战士,告别故乡回到北京城,全身心地投入运动之中。年轻的心是真诚的,没被半点私欲污染。二十一岁的大哥是单纯的,没有政治经验和处事的圆滑。他应邀参加一些会议,发表了一些文章,会议发言和文章的中心意思是:解放八年了,人民群众对文艺作品的要求不断提高,文艺作品应该提高艺术品位和质量,要注意提高才能满足社会主义时期读者的需求。
尽管整风开始向反右发展,而且口趋白热化。心地坦白对党忠贞不二的大哥仍然坦坦荡荡,认为阴影怎么也不会罩在自己的头上。他还忙里偷闲发表了小说《西苑草》和《田野落霞》,杂文《暮春灯下随笔》,而主动提供出划为右派的“罪证”。
康濯同志回忆那段历史时说:“当时,根据刘绍棠已经发表的作品,文章和发言,我以为他不是右派。问题出在哪儿呢?出在中宜部召开的——次汇报会议上。这次汇报会议是一位自称左起来比谁都左的大人物召开的。北京市委的杨述同志参加了这次会议,他主要讲了大学生的情况,对刘绍棠只字未提。突然,这位大人物情绪激动起来了:有个年纪轻轻的作家叫刘绍棠,是你们北京的吧?这个青年人糟糕得很。他的问题不仅仅是对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活》持怀疑态度,而是疯狂地攻击,放肆地反对,不划他右派还划谁?杨述同志绕了个弯儿,和缓一下空气说:‘我们找他谈谈吧。”不!就划他!大人物又重重叮咛了一句。”
身处底层的绍棠当然不知道高层大人物金口玉言一锤定音了,这时他正在准备参加在莫斯科举办的世界青年联吹会。在筹备出国服装时,北京大学跳出个林希翎,指名点姓道:“共产党只培养党员青年,可党少爷刘绍棠,歧视非党青年。”绍棠听到后怒发冲冠,攻击我刘绍棠个人无所谓,我和林毕竟年龄相仿是同时代人,但不能把我当炮弹向党进攻。大哥向团中央推掉了十分难得的出国机会,服装也不做了,要去北大与林希翎辩论。结果一场辩论未结束,二人双双落马,都成了全国知名的右派分子。团中央、中国作协的主要领导,虽千方百计替绍棠说情做工作,但都救不了为党和新中国讴歌了八年的刘绍棠了。西德有位汉学专家叫马汉茂,他在上海当了多年的外籍教师,致力中国文化研究。池到北京时,曾访问过绍棠。他说,他在西德主编《毛泽东文集》时,发现毛泽东任一九五七年后谈到刘绍某有五次之多。伟大领袖为何对一个小小的青年作家如此关注呢?马汉茂百思不得其解。
大哥在五七年接受批判时,悟出了自己在劫难逃的根源是“犯忌”。那年十一月在首都剧场接受批判时,文坛泰斗郭沫若先生怒气冲冲道:“刘绍棠狂妄至极,把冯雪峰不敢说出和不敢写出的话,说出来了,写出来了。”
什么是冯雪峰不敢说出和不敢写出的话呢?批判冯雪峰同志时大哥在场陪绑,从众多批判者众口一辞的发言中得知,冯雪峰不敢说出和不敢写出的话,是对《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关于普及与提高观点的不同意见。
绍棠不是文艺界的领导、权威、理论家,他也从未与冯雪峰同志探讨过这个问题,是他在创作实践过程中的——点肤浅的感悟。其实,他完全没有必要说出和写出这些看法,这不是他所处地位的责任。本着对事业负责的赤子之心,心直口快的大哥说出来了,写出来了,尽管才二十岁的他只是蜻蜓点水般地触及一下,便犯了大忌,被定为文艺界三大反党典型之一,冤哉!所谓文艺界三大反党典型,即以丁玲、冯雪峰为代表的“左联”时期作家反党典型;以陈涌,钟惦非为代表的“延安时期”作家反党典型;以刘绍棠为代表的共和国成立以后成长起来的青年作家反党典型。
一九七九年一月二十四日,共青团中央彻底改正一九五七年把大哥错划为右派的政治结论,逐条批驳和否定了强加在他头上的污蔑不实之词,大哥称赞这个改正结论“写得像悼词一样好”。但是,反有时有三个扣在他头上的“屎盆子”,因当时政治结论里没有,也就无法澄清。但是,这三个“屎盆子”臭气熏天流传甚广,甚至是个人攻击,涉及个人人品道德,对大哥及家人伤害极大,让人感到十分窝心。
一个屎盆子是“为三万元而奋斗”,一个屎盆子是“带着馒头下乡”,另一个屎盆子是”每月只交一毛钱党费”。
“为三万元而奋斗”的始作俑者是与绍棠在文坛上有双胞胎之称的著名作家丛维熙。但是维熙兄的讲话原义并非如此,他在其大作《走向混沌·三部曲》中回忆:“(对绍棠)此起彼落的批判之词,我今天无法还原,反正紧紧围绕刘绍棠篡改毛泽东文艺路线而兴师问罪,是这次会议的主旋律我倒难以忘却。老实说,这也是意料之中的罪名。在济济文坛、惟独牛犊子刘绍棠对延安文艺座谈会直面提出了修正意见,冒犯了神的尊严,岂能得到宽恕?中国的知识分子也着实值得称道,不用田稼(当时北京文联秘书长)指引,都知道从哪儿下刀最为方便……在一些文友发言批判之后,我游离开政治话题,给绍棠生活上提出揭发。”
“在北京的青年作家中,只有刘和我不拿工资靠稿费生活。有一次在闲谈中,我和他都深感一边写作,一边还要考虑饭碗,心神很不安定。刘说如果能有三万元的存款当后盾,利息够吃饭穿衣的,心就能踏实下来,有条件长期深入生活了。不然,心里总有后顾之忧,影响写作的精雕细刻。”会议主持人当即指出我只说芝麻不说西瓜,只说生活,不谈政治。我落了个态度恶劣,包庇右派分子刘绍棠。但是,没过几天,这些‘芝麻在报纸上被放大成了‘西瓜。报道这个会的记者(此君尚在人世,姑且不提姓名),以《从神童作家到右派分子》为题,妙笔生花,裁取所需,把绍棠谈及的有三万元存款就能安心生活、安心写作之说,耸人听闻地变成了刘绍棠扬言要为三万元丽奋斗。”
这位“造假”记者的“大作”,后来多年成为对青年进行教育的教材,四处流传。我读中学时,校长、政治教师多次当着我面大谈这篇“大作”,而且用阴森嘲弄的目光在我身上扫来描去,好像那三万元就藏在我口袋里一样。年幼的我羞愧难言,真是恨天无梯恨地无缝,拢不到藏身之处。
“带着馒头下乡”也是绍棠一位老友杜撰揭发的。一九五六年,大哥在家乡挂职体验生活,担任乡一级的领导。老友也到京西山村体验生活,两人返城休息,在大哥处小酌,悄悄谈起了农村在进入高级社合作化后粮食产量下降,各级干部却浮夸丰产,年年超过历史最高水平,实行高征购,农民口粮严重不足,京东京西一个样,看来不是局部现象。这位老友体验生活一杆子插到底,在村里吃派饭,经常饥一颇咆一顿。大哥境遇比他强多了,在乡机关食堂吃饭,义挂着职务,因此有酒有肉,不缺香油白面吃,
但是,他每次回到生身之地儒林村,看到乡亲们吃不饱,尤其眼见本族同宗老人小孩饥肠辘辘,绍棠心里十分不好受。乡政府伙房里的饭莱拿不出来,大哥就利用每次回北京或到通州城开会办事之机,买十五斤左右的馒头,装在一个人造革的手提包里,带回村给乡亲族人改善一下生活。老人孩子们都盼望绍棠多进几次京上几次县,大哥每往返一次,大伙都能过个小年。如今,当年的孩子都已年过不惑,我回故乡时,他们老把大哥帮他们渡饥荒的事挂在嘴边,一次次地对我谈起。
反右时,这位老友跟维熙一样,本是为了敷衍过关,没想到成了绍棠一桩说不清道不明的罪状,更没想到的是居然引起了茅盾先生的浓厚兴趣。他为此写过两篇批判文章,做过一次长篇发言,痛斥刘绍棠“带着馒头下乡”,而且把带馒:头方式从拎提包艺术化为挎篮子,揉进了老先生江浙家乡的水乡风味。又是文坛泰斗大师级的一言九鼎,尤变有,虚成实,板上钉钉儿,谁能不俏?谁敢不信?
粉碎四人邦后,绍棠错划问题得到改正,茅盾先生捎来口信说,他对党的政策学习不够,表示道歉。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大哥仍对这位老先生尽到晚辈后学之礼。
“每月只交一毛钱党费”的冤案,大哥每每想起都感到十分痛心,他极不愿意提及揭发人的姓名。然而这个屎盆子较之前两个更为可怕,它甚至玷污,糟蹋了大哥对党的一颗拳拳赤子之心。揭发人是一位对大哥有知遇之恩的老大姐,她的党龄与绍棠年龄一样,可以说绍棠早期创作的成绩,无不渗透了她的心血。俩人亲如姐弟,无话不谈,在团中央众人皆知。绍棠被划右派,她也被内定为右派。有过参加延安“抢救运动”经验的她,为了立功赎罪,把自己从右字圈里抢救出来,便不顾情谊和事实,千方百计揭发绍棠开脱自己。该揭发的别人早走在了她的前面,她苦思冥想,终于想到有一次她问起绍棠,大学生党员党费是什么标准。大哥正在北大读书,便回答:“学校党组织规定,非凋干的学生党员,每月交一毛钱党费。我有稿费收入,但不是调干生,每次患多交一些,还得费许多口舌。”一次平常的聊天,谁也没有在意就过去了。
五十年代,按党组织关于交纳党费的规定,在校中学生党员,每月交党费五分钱。在校大学生党员,每月交党费一毛钱。前央说过。绍棠一九五三年六月入党时,曾将刚刚收到的《青枝绿叶》稿费六百二十七元分文不剩地上交潞河中学党支部。党支部十分理解和赞赏绍棠的心悄,但是必须按规定办事,留下五分钱后,其余全部退还。并说明了理由:
一、这笔稿费是刘绍棠脑力劳动所得,组织不能随意接收;
二、刘绍棠的家庭经济情况不太好,他不仅自己要靠稿赞求学,而且还要负担妹妹的学习费用。刘绍棠可用这笔稿费解决自己和妹妹的学杂赞用。
升入大学后,大哥发表作品多了,稿费也就多了。他除交纳应交的一毛钱外,每月还交纳一部分稿费。到一九五七年,他累计交纳了近三千元稿费。五十年代的三千元可在北京黄金地段买下一座小四台院。然而这位老大姐。故意只说”一面,掩藏另一面,各路报刊获此“号外新闻”。争先恐后抢头版发头题,纷纷报导。当时已经开始成为“棍子”“打手”的姚文元,在上海撰文惊呼:“令人不寒而栗。”
老大姐虽无情无据揭发而最终无功,还是被划了右,难逃厄运,奈何!四年后,她身患癌症而去世,没有看到为她平反改正的口子。“一九八七年,反右运动过去了三十年,大哥撰写了怀念她的文章,记述了对她的感谢和哀思,只字未提她的“揭发”。据说,这也是她身后惟一的一篇悼念文章。
往事不堪回首,不堪回首的往事已经过去四十年了,大哥离开我们也整整两年了。他生前未对上述三件栽赃之事作过必要澄清,作为他的胞弟,我有责任向读者说明事情的真相和经过,还大哥以清白。
六逆境中奋发进取
经过八个月的尤情打击和莫须有的批判,五八年三月,绍棠被正式打成右派分子并被开除党籍。一个刚满二十二岁的青午入,受到全国自上而下的口诛笔伐又无半点申辩权利,绍棠心灵受到的创伤何等严酷,可想而知。在无理可讲的高压下,他平静地接受了现实。他在给老同学的信中写道:“这一次大跟头之对于我,打一个蹩脚的比方,有如九纹龙史进跟教头王进比武,没被打得头破血流之前,满以为自己那花架子的三招两式很了不起,等到被打倒以后,才恍然大悟,自己不过是个夜郎小辈,还需刻苦学艺。”“我要庄严对你说。我的心,我的灵魂,还留在党内。我要做一个名无实存的共产党员。经过这一次暴风雨,我的孽根已除,只要不自暴自弃,新的生命里程会更光辉。”
他告别北京城,跳出厮杀争斗的是非之地,又回到二十一年前呱呱坠地的儒林村。回乡不到半个月,一天他突然又接到通知,胡耀邦同志要找团中央系统有代表性的右字号人物个别谈话,绍棠就是其中的一个。
这一天上午,绍棠来到团中央,被带到小会客室。
耀邦同志从沙发上站起来,握住绍棠的手,闪动着慈爱而戏谑的目光,突然问道:“刘绍棠,有没有想过自杀呀?”
绍棠莫名其妙,断然摇头说,“没有。”
“为什么连自杀都没想过呢?”耀邦同志打个手势叫绍棠坐在他身边,又把面前茶几上的香烟推到绍棠面前。
绍棠不假思索地答道:“五年后,我在哪儿摔倒的,还要从哪儿站起来。”“好……好样的!”耀邦同志口吃着高声说道,“二十午后,还……还是一条好汉。”
二十年?五年的四倍呀?那时我就四十二岁啦!大哥心里一沉,苦笑了一下。
“刘绍棠,你知道你为什么犯错误吗?”耀邦同志放下脸问道。
绍棠低下了头,吭哧着说:“我……一本书主义,堕入了个人主义的万恶之渊……大反社会主义……”
绍棠把毛泽东、陆定一、安子文、郭沫若、茅盾、周杨、夏衍等顶尖人物批判他的只盲片语缝连在一起的大小不同型号各异的帽子往自己头上扣。
“你……你……什么都不是,就是骄傲!”耀邦同志不耐烦听绍棠的鹦鹉学舌,怒气冲冲打断他的话。
不是大反社会主义,只是骄傲。这是耀邦同志给绍棠定的罪,怎么和那些手握大权(政权、文权)的人说得不一样?绍棠惊愕地张大了嘴瞪直了眼。
“你连我也看不起……”耀邦同志点燃一支香烟,口气缓和一些,“不爱听我的刺耳的话,喜欢听那些吹捧你的人的话。”
“我没有……没有,”大哥一直把耀邦同志当做心悦诚服的导师,对他的话从不打折扣,怎么会不听他的话呢?
耀邦同志叹了口气,神情很难过地说:“去年春天大鸣大放,你如果跟我谈一谈,不会犯这个错误的。可是,你不请不来,请也不来。我的话不像某些人那么悦耳动听啊!”
耀邦伺志第一次接见绍棠时,曾有约定,要绍棠每年找他谈两次话,大哥当然感到这是一种殊遇,非常荣幸。但一来怕打扰耀邦同志的工作,二来怕别人背后戳点,说他攀龙附凤走上层路线而无真本事。所以从来没有主动要求来见耀邦同志。会见很快超过了三十分钟的规定,秘书几次进来以示时间已到。耀邦同志只得结束谈话:“刘绍棠,你还有什么委屈,什么要求,给你三分钟时间赶快说吧。”
“我……只希望……不要把我开除出党,能不能……改为留党察看两年。”说出这几句话,在八个月无情批判中没落泪的大哥已泣不成声。
当年的绍棠多么幼稚单纯,他还不清楚,在中国处理任何人或事,在组织决定、文件下发之前,或许还有一丝挽救希望。但大哥已被丹书铁卷钦定,成了铁帽子右派,耀邦同志也爱莫能助没有回天之力了。
“毛主席说了,对党内右派是挥泪斩马稷,不能含糊。我把主席送给党内右派的几句话转送给你:‘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此为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回联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你知道这几句话的出处吗?”
“《离骚》。”
“会讲吗?”
绍棠还在哽咽,没有回答。
“为什么过去的香花,现在变成了臭蒿子,哪里有别的原因啊,不好好进行思想改造的缘故哟,!你的车子赶快原路而回吧,趁着误入歧途还不远。”
大哥擦拭着泪水,点了点头。
耀邦同志把绍棠送到门口,紧紧握了一下他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好干,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五年重新站起来的幻想破灭了,大哥开始做二十年思想改造的准备。
五八年十月,大哥被集中到北京市文教卫生系统右派改造大队,开赴京西门头沟永定河畔采挖沙石,为当时正兴建的“十大建筑”提供建筑材料,一直干到河封地冻无法挖掘。又转移东郊百子湾火车站修路工地,扛枕木抬钢轨,工程六0年结束,人马开赴西直门外木柴厂,专门卸粗大圆木,一干就是九个月。这支包括教授、医生、作家、记者、演员,用现在的话说“知识年龄结构”极符合“四化标准”的改造大队又被调往北京南部大兴县平整土地修理地球。
一九六一年十一月,正在大兴县桐柏镇平整土地的大哥终于迎来了黎明,上级宣布摘掉刘绍棠右派分子的帽子。大哥欣喜若狂,全家人像过大年似地庆贺这个日子的到来。我记得,那天中午的欢宴,一直持续到掌灯时分。大哥喝得酩酊大醉,晃晃悠悠回到房里倒在床上。我们正在收拾饭桌时,大哥屋里传出他和大嫂的哭声。是苦尽甜来的哭?还是酒醉后的难受?不得而知。
大哥是与他同时划有的青年作家如:王蒙、刘宾雁、丛维熙、邓友梅等人中摘帽较早的一个。“摘帽”与“戴帽”虽有一字之差,其实并无很大区别。他刚在《北京文艺》发表短篇小说《县报记者》,便立即招来很有背景的批判。他的工作安排也处处受到刁难及阻挠。随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政治形势一天严酷一天,大哥盼望尽快得到安排的心冷却下来。他决定写一部反映京东人民革命斗争的长篇小说。他已有了创作几十万字长篇的经验,他要突破百万字向二百万字进军。那些日子,他经常到囱书馆查阅资料,借阅书籍,每天忙到深夜。有了目标、方向,他的情绪振作起来,不久他开始动笔,记得是用的对开红格大稿纸,很快写出三大部。我记得当时第一部书名为《万家墨面没蒿莱》,出自鲁迅先生诗句。第二部是《风雨如磐谙故园》,第三部为《地下的火冲腾》,这就是文革后三部长篇小说《地火》、《狼烟》、《春草》的初稿。那时,他每写完一章我就读一章,我被描写的京东大地从义和团运动到抗日战争、人民群众革命斗争的历史画卷所吸引。有时等不及看誊写稿,就看草稿,简直完全痴迷在小说之中了。
和我同样入迷的还有一位读者,他的身份很特殊,是管理治安的片警。
这位片警也姓刘是个大个子,大鼻子大嘴平时没一点笑模样,一副阶级斗争脸。大哥虽已摘帽,但后面仍带右派二字,刘片警自然对他“念念不忘”,经常打偷袭战,不知何时,不敲门,不打招呼便登堂人室,一屁股坐在大哥桌旁,审讯似地问广刘绍棠,你最近在干什么?”大哥已把稿纸压在报纸下,说:“看报学习,提高思想觉悟。”然后,双方无话,呆坐一阵,刘片警自知无趣不打招呼转身而去。
老虎也有眨眼的时候,一天大哥正写到兴头,没有发现刘片警已蹑手蹑脚站在身后。
“刘绍棠,你在写什么?”
“写小说。”
“什么小说?”
“反映京东人民革命斗争的小说。”
“你也能写革命斗争小说?”刘片警嘴角挂着轻蔑的冷笑。
“你可以审查。”大哥把装订成册的稿子推给他。刘片警真地审读起来,开始他看几页就抬头翻楞一眼大哥,看过十几页后就不再抬头了。一直看到下班的家人回来了,他才站起身,手捧书稿,面带笑容:“刘同志,能让我带回去看吗?保证明天奉还,一页也少不了。”
大哥能说什么呢?只好点头答应。
刘片警没有食言,第二天上午果然原物送还。一见大哥,他挑起大拇指:“真棒!我看了一宿没合眼,真过瘾。我们所长让我盯着你,说你躲在家里写反革命书,真他娘的扯蛋!能让我看第二部吗?我保证
大哥笑了:“别保证了,除开我的家人外,你是我作品的第一位读者。看后请多提宝贵意见。”
大概是在文革前夕,刘片警工作有了调动,以后再没有露面。
文革后,大哥恢复名誉又活跃于文坛。一天傍晚,刘片警一身便装突然造访。十多年未见面,大哥热情地问他调到何处工作?他说,我文化水平不高,却和你们文人有缘。文革前从你们街道调到老舍先生居住的胡同当片警。文革初,老舍先生在文化宫太庙被红卫兵殴打,上面要我押送老先生回家。小车不让坐,公共汽车又不敢坐,老先生脖子挂黑牌儿,脑瓜上被打得血乎乎的。你想,这模样让别的红卫兵看见还不又得拉走批判?乘着天黑,我带着他穿小胡同正好从你们门口过。我跟他说,刘绍棠住在这门里。他点点头,自言自语道:“不知他境况如何?”没想到老先生回家后,想不开就投了太平湖……大哥听后久久沉吟,对老舍先生深深悼念。
刘片警说:“我真想把这段故事写出来,过一次作家瘾。”
大哥道:“那你为什么不写?”
“怕写不好,让人笑活。”
“你写吧,我帮你改,帮你发表。”
刘片警果然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我记不清了,大概是《我和文人的缘分》,经大哥修改推荐发表了,他实现了过一把“作家瘾”的愿望。
一九六六年六月文革爆发,大哥遵从古人之训“小乱进城,大乱入乡”,回到儒林村避难。他走后几天,北京城笼罩在血雨腥风之中,“红色恐怖”的八月里,处处抄家,处处抓人打人,出现了多少冤魂?这个数字恐怕永远是个谜。
我家被北京四中红卫兵抄个底儿掉,大哥的书、稿被封,大嫂从侨居国回来时,带的一点儿准备应付急需之用的首饰也被抢掠一空。紧跟着红卫兵大串联,京城人满为患,机关工厂学校已安排不下来自五湖四海的革命小将,于是市民住房也被征用,我家被占用两间,一些来自南方的小将住进后,满屋乱翻,翻出了大哥三大卷手稿,从各册头尾撕起,充当生炉子引火纸。谁也不敢制止,周总理说,他们是伟大领袖请来的客人呀!待到他们离去,已成了支离破碎的残稿。
大哥把当时人们羡慕的城市户口,自愿降格为农业户口,彻底落叶归根。乡亲们认为他是忠良遭难,值得同情、敬重。这样大哥比他的文友们,在城里挨批判遭毒打住牛棚的处境,不知幸运多少倍。
乡亲们给予绍棠的温暖,很快融化了他心中厚厚的坚冰,鼓起了他生活的勇气。他是个乐天派,居然在外界文革邪火甚嚣尘上之际,在儒林故乡寒舍里,写下了言志五言诗:
狂飙从天落,三十归故园;
迈步从头越,桃源学耕田。
曙色牵牛去,夕烟荷锄归,
蓬荜陋室窄,柴灶自为炊。
深更一灯火,午夜人不眠;
学而时习之,孜孜不知倦。
席卧难入梦,皎月窗外明;
浮想联翩起,枕畔风雷声。
其实,并不像他诗中所写“曙色牵牛去,夕烟荷锄归”,过得那么恬静、潇洒。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华夏大地,狠烟四起,地覆天翻,地处京门脸子的儒林村,怎能成为未被运动污染的绿洲?十亿中国人,有的捍卫,有的造反,派别林立,争斗厮杀以至除了原子弹,所有新式武器都派上了用场,儒林村人在这样的大背景下,绝对不可能成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人。大哥虽未像他的一些文友,既被触及灵魂又被触及皮肉,但他精神上的苦闷、孤独、压抑始终缠绕着他。
我们应叫王二哥的儒林村乡亲是位老贫农,负责带这些干部到河滩割青草沤肥,每人订下指标,然后过秤汜分量,这掌秤杆笔杆的差使,村里派大哥“承包”了。
七月流火,河滩热似蒸笼。干部们每人一把镰刀在王二哥带领下挥汗割草。大哥在树荫下清理场子,准备过秤。
突然,有个白脸干部把镰刀一扔,直奔树下,把大哥连拉带拽推到王二哥面前,龇牙裂嘴吼叫着:“你们他娘的什么阶级路线?让革命干部大日头下割草,却叫大右派树荫下乘凉!”
大哥被干部的野蛮气得浑身发抖:“我的帽子早在六一年就摘掉了,你凭什么说我是大右派?”
于部嘿嘿冷笑:“摘和不摘一个样。郎是右派!怎么,你想翻案变天?”
“你……你……”大哥嘴唇颤抖着,“是中央给我摘的,你怎么能……”
“什么中央?哪个中央?是刘少奇、邓小平的中央吧?你们是一丘之貉,怪不得念念不忘呢?”
王二哥掰开那位干部的手,把他推了个趔趄,嗓门喊得更亮:“谁的裤裆破了把你露出来啦?刘绍棠的右派帽子就是刘少奇邓小平给摘的,我们认可!我问你.你当干部没给刘邓中央干过事呀?我再问你,查查你祖上三辈什么出身。还问我们什么阶级路线?告诉你吧,我们村祖祖辈辈就出了刘绍棠这么一个大学生一个作家,给我们争脸了。别说让他在树荫下乘凉,我们还想打个佛龛把他供起来呢!不服?咱俩手拉手上中南海说理去,你有这个胆儿吗?”
这位“革命干部”不知是祖上三代底儿潮,还足没胆儿,反正跟老贫农打官司不占优势。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不再言语了。
这幕闹剧大哥虽是胜利者,但对他人格、自尊、精神上的污辱使他十分痛苦,他愈发意识到自己是政治上的“贱民”。
其实大哥到被划右时。全部稿费收入两万元出头。划了右,被剥夺了发表文章的权力,也就断了收入的来源,坐吃积蓄到文革时剩下不足万元。当时北京市革委会下令,将地富反坏右(包括摘帽右派)私人存款一律冻结。大哥一家五口全靠大嫂每门五十四元工资,生活十分困难。农村工分值极低,大哥辛苦一年,除口粮钱所剩无几。万般无奈,他向银行申请,解冻他脑力劳动所得的存款。银行答复。必须有三级组织证明,才能考虑研究。儒林村证明好开,于是大哥奔波于县、社两级革委会。为了节省几毛钱的车费,不会骑自行车的绍棠,无论寒暑风雨都迈开双腿,往返一趟就百里之遥。那些手提权力的干部们,为厂显示阶级斗争觉悟高,故意刁难大哥,道理讲不赢就拉锯踢皮球,昔日众星捧月的绍棠,只得忍受“门难进,脸难看,话难说,事难办”的屈辱。
政治上受歧视,经济上贫困得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绝境。这时,有人给他指出一条“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通天”捷径。
一天,大哥在街上遇到一位在《中国青年报》当记者的老友。这位老友了解大哥的处境,便说:“你为什么不去见见小谢?最近,她还向我打听过你。”
大哥茫然问道:“哪个小谢?”
老友惊讶道:“你连小谢都不知道?真是在农村呆傻啦!夫人(江青)身边的大红人谢静宜呀!她原来在《中国少年报》当记者,不知什么路子交上红运,如今可是个通天人物。她很欣赏你的才华,你赶快给夫人写封表忠心的信,求小谢递上去,说不定夫人一高兴,你就改天换地旧貌变新颜啦。”
《中国少年报》和《中国青年报》都隶属团中央。大哥在团中央时跟青年报打交道多,和少年报打交道少,因此根本不认识小谢,也没有什么印象。从报端和广播里知道她和迟群是江青的联络员,把北大、清华两校搅得一塌糊涂成了开了锅的玉米粥。而且在“批林批孔批周公”运动中上蹿下跳,是江青和中央文革打击迫害老干部的杀手、马前卒。大哥打心眼里就腻歪这伙不学无术、靠吃运动饭以整人为业的家伙。
“你要小谢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吗?”记者朋友挺热心,追着大哥说,“她最近住鸿霞公寓……”
大哥摇摇头摆摆手,二话没说,转身就走,
那天家里人很多,大哥生气地谈起此事,有的亲友就劝他不妨试试,说不定能时来运转,省得一身本事却干受穷,受小人欺。
大哥火了,拍案而起:“我绝不为五斗米折腰,也绝不做叼着裙带的巴儿狗。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再难再苦也活个清白。”
这年冬天,在湖北武汉京剧团当演员编导的二哥绍棣,奉命专程到北京参加“革命样板戏”创作经验学习班。他对江青“三突出”创作原则产生疑惑,就向从农村回京的大哥求教。
大哥说:“三突出决不是文艺创作的规律,甚至可以说是反科学的错误的。你们都读过一些书,”当时,我也正从陕北回京探亲。“想想看,如果按这三条去要求,如何理解评价那些揭露国民党官司场丑恶、政治腐败、恶人当道、又几乎没有正面人物、更淡不上英雄人物的作品呢?《阿Q正传》里的阿Q是英雄人物吗?《静静的顿河》得了诺贝尔奖,你能说格里高利是英雄人物吗?江青根本不懂文学创作规律,只不过凭其特殊身份瞎指挥罢了,而且顺其者昌,逆其者亡,如果她的三突出主宰文坛,我只能搁笔不写了。不如去读几本。我劝你们乘年轻之际,多读些书,充实自己。中国的文坛不能总是这样,希望和机遇从来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大哥曾来信说,他最近对历史的兴趣超过文学,他甚至想涉足一下史学界还未注意的外交史、农民史、妇女史……在他的影响下,我也找来许多史书,在陕北窑洞里的小油灯下攻读起来。
说来蹊跷,当年我们相隔几十里,但都单独住在挂有“鬼”字头的环境里。
我住的窑洞女主人患大出血而死,男主人重新 -成家,搬进县城。他请我代为照看空窑和院里的九棵苹果树,别人说那是“鬼窑”不敢住,我图清静好读书,俩好换一好,各得其所。
大哥在儒林村住的“鬼宅”,座落在蓬蒿丛生的沙岗上,满目凄凉的宅院里,曾演出过一幕为爱情而殉身的悲剧。一对地主成分家庭出身的青年男女,被惟成分论棒打鸳鸯,双双吊死在房梁上。从此小院荒芜,野草齐腰,成为野物的乐园,又因地处村外,孤零零面对河滩,因此无人敢问津,村里人都叫它“鬼宅”。
大哥稍加清扫,重换窗户纸,便住了进去。一铺大炕他只占三分之一睡觉休息,其余地方堆满了他珍藏多年心爱的古今中外、文史哲各类书籍。春夏秋三季好打发,每到冬来,鬼宅被河风肆意吹打,屋里如冰箱,结冰挂霜奇冷无比。大哥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认真研读了马恩列斯毛的著作和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的全集、选集等精典之作,从先秦文学、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中汲取大量文学营养,并广泛阅读了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狄更斯、塞万提斯、泰戈尔等外国大家名著。《静静的顿河》“删节本”就是在鬼宅里精选的。他还写信推荐我凑俄国文学理论启蒙者普列汉诺夫的论著。可惜,我一不感兴趣,二读不懂,只“啃”了几页就扔在一边了。那时,我开始热衷于陕北民歌和民间故事了。
多年忙于创作后又接受改造,大哥没有这么长的时间读书思考。当他系统地学习之后,领悟到所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违背马列主义基本原理的,它的主导理论是完全错误的,是反动地大革无产阶级文化的命。
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在党章宪法上明确规定的林副统帅,携妻带子仓皇出逃,折戟沉沙异国他乡而永远不健康了,又从实践上证明文革理论的彻底破产。
十月十九日,大哥与社员们一起听完“九·一三”事件传达,他被一些兴高彩烈的青年人簇拥着回到鬼宅。年轻人都以为文革已到尽头,好日子就要来了。
绍棠很平静:“我看上面未必反躬自省,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八十年代不属于他们!”
“八十年代?没几年啦,咱们等着吧。”
“你们可以等,我不能等了。现在三十五奔三十六岁啦,我得赶快行动,为八十年代写作。”
夜深了,阵阵河风吹来已有初秋凉意。大哥从书堆里找出被串联红卫兵撕毁的三卷残稿,铺展炕上,搬厂小板凳坐下,趴在炕沿边,在稿纸上很工整地写下“地火”二字作为小说的题目。
文革政情、世情多变。今天“人才难得”,明天早晨醒来就变成“死不悔改”了的形势,造成国无宁日民无静心。大哥创作情绪也被“城头常换大王旗”搅得心绪烦乱,又要为生计奔波求告,所以小说写了五年之久,这部作品是大哥写作生涯中花费时间最长的一部。一九七五年三月十九日即农历二月初七,大哥三十九周岁那天,写完了《地火》初稿的最后一个字。
这年,邓小平同志主持中央工作,大刀阔斧地抵制极左路线的倒行逆施。大哥也更坚定了自己的预测,八十年代属于人民。十一月七日,他开始动笔第二部长篇小说《春草》的写作。
谁知刚刚动笔不久,中国政坛又刮起“反击右倾翻案”的邪风,而且一阵强似一阵。转过年一月八日清晨,正在村口积肥的拐棠,听到从广播喇叭里传出令人撕心裂胆的哀乐,人民的好总理与世长辞。
大哥请假回到城里,参加了天安门广场老百姓自发的悼念活动。
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大哥四十周岁那天,一改过去很少照标准像的习惯,拍了一张标准缉念照。这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标准像中最好的一张,虽处逆境,但毫无晦气,面带自信的微笑,目光炯炯充满对未来的希望。
他给在外地工作的弟弟们每人寄去一张,并抄录了《自题四十岁生日照》的五言诗:
芬芳故乡土,深深扎我根;
运河水灵秀,哺育我成人。
弄文违世情,无辜赤子心,
仲永实堪伤,江郎岂才尽。
四十应不惑,怎奈志未泯,
顾影仍俊逸,清新思不群。
恶竹根除去,雨后发春笋;
请君拭目看,花开二度春。
武汉的二哥绍棣,收到大哥的照片诗文后,马上回和一首:
饮泣别胞兄,断肠心更痛,
坎坷二十年,杨柳待春风。
山重路通天,水浮扬帆篷,
漫天洁白雪,二度梅更红。
我不敢班门弄斧,但对大哥诗中高昂的情绪感到振奋,便抄录诗仙李白七言乐府两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祝愿“花开二度春”的早日到来,使他得以大展宏图。
金色的十月,胜利的十月。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四人帮被押上历史的审判台,中国人民获得第二次解放。
大哥和乡亲们参加了一天的游行,傍晚回家坐在土炕沿上,笔走龙蛇加快《春草》的写作进度。
《春草》封笔,大哥给失去联系多年的老首长、时任中央党校副校长的胡耀邦同志写了封信,汇报了二十多年来的坎坷经历、下乡务农、坚持创作的情况,表达了报效党和人民的殷切愿望。信发出后不到两周,就收到了耀邦伺志长长的亲笔回信。
绍棠同志:
你要求我为你转的信,我送给了华主席的秘书。我写了几句话,请他看看你的信,后再斟酌如何告华主席。我完全不了解你这近二十年来的情况了,从来信看,你一直没有向“四人帮”讨乞求荣,一直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并且坚韧不拔,写了几部长篇小说,这精神是值得钦佩的。这不证明“社会主义制度的建立给我们开辟了一条到达理想境界的道路,而理想境界的实现,还要靠我们的辛勤劳动”这个真理吗?这不证明犯错误有两重性,坏的东西可以引出好的结果”这又是一个真理吗?
你给华主席、党中央的信上,我似乎觉察到你想问问,对于你的那个长篇小说创作组织上将采取什么态度。我先来试着解答你的请求。我不清楚你写得怎么样,无非是三个情况:一是毒草,二是一般的东西,三是很好的香花。第一条我估计是不会的,但第二第三都有可能。怎么鉴别是第二种和第三种情况呢?这不能靠组织扶持、介绍,而是靠广大读者去鉴定。多少年来,不只是“四人帮”,“四人帮”以前的错误路线也是采取人为的(少数人)褒贬法?把毒草当香花,把香花当毒草,因此,你自己的东西,千万不要请求什么名人吹捧、介绍,而是要请读者评定。如果评不上,就再加工,如果加工无望,索性重来。如果你决心要为后代留下一份或几份革命的精神食粮,你应坚决奋斗下去,直到人们公认你是真正创作了这种有时代意义的精神食粮才算数。否则,都是靠不住的批准。
你说不想离开农村,生活也很不错,我不全信。不过,这实在是为人民做好事情所不可避免的遭遇。我不能再说别的。如果还要说,我只能说,我是肯定无疑地看不到四个现代化的伟大强国了。而你,还是四十一岁的人,就绰绰有余,这是多么令人神往的前景啊!
我也很忙。一般的星期天在家。(城里)你愿来,欢迎。
胡耀邦
1977年6月8日
七从二十一岁开始
一九七八年中秋节前的一天,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驶过运河大桥,缓缓地开进儒林村口。
街中心的电磨坊前,一群叽叽喳喳有说有笑的妇女,见从轿车里下来一位头戴鸭舌帽、身体微胖的陌生中年男人,说笑声戛然而止。
陌生男人笑眯眯地上前问道:“请问,作家老刘住在什么地方?”
四人帮被粉碎,文革才宣布结束,人们还没有完全从阴影里走出来。找作家老刘?不就是找绍棠吗?他又要遭什么劫啦?是要拉走批斗吗?妇女们警觉地沉默着,绷着脸虎视耽眈地盯着陌生人。
“我找刘绍棠,他住在哪儿?”陌生人又问。
“哦。他回北京啦,不在村里。”
“是,我亲眼看见他坐长途车走的。”
“说不定去通州城办事去啦。”
三个婆娘一台戏,一群妇女就成了吵蛤蟆坑。人群里,有人悄悄溜了,去给大哥报信,让他做好准备以防万一。
陌生人见状哈哈大笑:“半边天同志们,我是奉中央首长派遣,来接绍棠同志回城落实政策,安排工作的。各位别跟我转磨啦,绍棠不在城里。请怏告诉我他的住处,别耽误了首长接见。”
半边天们恍然大悟,高兴得手舞足蹈,围着陌生人吵开了锅。
“你咋不早说呢?”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啦。”
“好人有好报,绍棠熬出头了!”
绍棠随着报信的人赶到街心,远远看见来人面熟,走近几步猛然认出,是耀邦同志的秘书戴云伺志。十多年没见了,他胖了也苍老了。
戴云也看见了绍棠,激动地高叫:“绍棠。”大哥紧跑两步:“戴云。”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四目相视,上下端详,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绍棠被中央接走啦!”
“绍棠,可别忘了埋着你衣胞子(胎衣)的老家!”
大哥双眼噙着泪水,双拳抱揖高举过头,声音哽咽着:“叔叔大爷,婶子大娘,兄弟姐妹们,别送啦!过些日子我就回来,老家是我的根,看不见咱村的烟囱我就没了主心骨。”
黑鸦鸦的父老乡亲、簇拥着轿车出了村口,上了运河长堤,直到汽车消失在地平线上。
汽车飞驰,穿通州城,进建国门,沿宽阔的长安街往西,在复兴门外高耸的科学会堂前停住。戴云和绍棠穿过大厅,推门进入一间素雅的小会客厅里。身材清瘦精神矍铄的耀邦同志,迎上前握住快步向他奔来的绍棠的双手,用力地摇着、晃着。
“耀邦同志,您好……”大哥一句话没说完,泪水刷刷地夺眶而出,耀邦同志默默地看着他让他尽情地宜泄积郁胸中多年的悲苦,好一会儿才说:“绍棠,你受委屈啦!干革命工作,做点好事,却受到不公正的委屈,是不正常的;一九三二年,我才十六岁,在中央苏区湘赣省委负责儿童工作时,被打成AB团分子,如果不是少共中央局书记冯文彬同志及时抢救,我早就见马克思了。那么小的年纪,受到那么大的打击实在受不了,我也像你现在一样哭了。那时我比较胖,人们都叫我小胖子,从那以后,我就变成小瘦子,直到现在也没再胖起来……”
大哥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又像十年前聆听教诲一样,边揩泪水边竖耳谛听。
“你哪里是什么右派?我了解你,就是有点儿骄傲。”耀邦同志提高了声调。
绍棠说:“二十年前我被划右时,您对我讲的也是这句话。”
耀邦同志仰脸想了想,说:“我这个人爱说话,到处说话。说过就忘了,我跟你谈过什么,早记不得了。不过,这句话肯定是我说的。
绍棠同志,有希望了。中央在考虑为一九五七年反右斗争中错划成为右派分子的同志平反。你写个报告吧,千万不要写得太长,二三百字,最多也不要超过五百字,简明扼要把理由列成几条就行了。具体问题,可以附几个附件。”说完,他亲手斟满了一大杯西风酒,慈祥亲切地说道:“给你接风。”
后来,耀邦同志向有关负责同志指示:一,刘绍棠的右派错划问题,一定要在春节前改正过来。二,一般人的改正可一提而过,但对刘绍棠必须逐条一一改正。
不久,党中央召开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大哥的“花开二度春”的愿望终于成为了现实。
一九七九年一月十六日,团中央在人民大会堂举办春节联欢会,大红烫金请柬送到大哥手里。这将是他平反后第一次在大型集会上公开露面。那天下午,他理了发刮了脸,显得格外年轻挺拔俊秀,他要给人们一个虽历经坎坷磨难仍保留二十年前生龙活虎倜傥风流的形象。贤慧的大嫂为他的“外包装”犯了愁,正巧,我正在筹备结婚,就把还未上身的新婚礼服先让大哥穿去应景。人配衣裳马配鞍,大哥一下变成了三十郎当岁的翩翩小伙。
许多老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出席了那次联欢会。晚会主持者把大哥带到邓颖超同志跟前。
德高望重的邓大姐对绍棠谈起:“过去听总理讲过,你被错划为右派时年龄很小。”
绍棠恭敬地回答:“那年我二十一岁。”
“噢,才是个娃娃呀!现在有四十岁吗?”
“四十二岁了。”
“四十二岁也是个娃娃嘛。我希望你再从二十一岁开始,写出大作来。”
老一辈的殷切希望也正是大哥多日的思考和决心。不久,他以邓颖超同志的话为题,写出了“让我从二十一岁开始……”一文,成为他平反后的第一‘篇亮相文章,发表在《北京文艺》上。他在文章中写道:“我想,让我从二十一岁开始吧,让我加倍努力为党的事业奋斗,为祖国和人民效力,为社会主义文学写作,来弥补我二十一年创作生命的空白。”
这篇文章很快被台湾、香港报刊转载,文革期间,港台流传的“大陆神童作家刘绍棠被迫害致死”的谣言,不攻自破了。
我有一个不知是否怪诞的想法,人的寿命冥冥中似有定数,少活一天不成,多活一天不给。而这个定数似乎被一个基本相同的时间段所划分、规范。举个大不敬的例子,一代伟人毛泽东诞生于一八九三年,他二十八岁那年也就是一九二一年,和他的有共同信仰的同志们建立了中国共产党。经过二十八艰苦卓绝的奋斗,一九四九年建立了新中国,成为第一任共和国主席。又过近二十八年的一九七六年,他以八十三岁(虚岁)而病逝。三个二十八岁为单位的时间段,划分了他光辉的一生。难怪他青年时代,就以“二十八划生”为笔名,在《湘江评论》上频发惊世骇俗的雄文。
以长比幼,以高比低。大哥的命运似乎对二十一年为单位的时间段情有独钟,三个二十一年划分规范了他充满传奇色彩的一生。
一九三六年,他呱呱坠地,到一九五七年被不公正地划右遭批判,刚好二十一岁,沦为政治贱民。到一九七八年平反改正,又是二十一个难熬的年月。
让我从二十一岁开始!是大哥重返文坛的宣言。当时他的长子已经二十三岁了,好像老子比儿子还年轻,他心里燃烧着如二十一岁时的炽热青春之火,决心去抢回过去二十一年的宝贵生命的空白。到一九八七年七月,他中风瘫倒之前的十年里,出版和重印了三十四部书,计有:长篇小说《地火》、《春草》、《狼烟》、《京门脸子》、《豆棚瓜架雨如丝》、《敬柳亭说书》、《这个年月》、《十步香草》、《野婚》、《水边人的哀乐故事》,中篇小说集《运河的浆声》、《蒲柳人家》、《瓜棚柳巷》、《小荷才露尖尖角》、《烟村四五家》、《鱼菱风景》、《鹧鸪天》;短篇小说集《青枝绿叶》、《蛾眉》;散文、随笔、短论集《乡土创作》、《我与乡土文学》、《一个农家子弟的创作道路》、《我的创作生涯》、《论文讲书》,另外还有多本选集和英、法、德文译本。
三十四部书摆在书柜里,大哥没有感到自鸣得意,他觉得这十年宝贵光阴没有虚度。每一本书,每本书里的每一个字,都是他用心血汗水铸造锤打出来的见证。五七年他被划右时,出版了七本书,用了八年光阴,从十三岁到二十一岁。这十年三千六百五十个日日夜夜的耕耘,他抢回了沦为贱民二十一年的颗粒无收。
相比之下,有人扼腕惋惜地对绍棠说:“如果五七年你不被划右,该有多少作品啊!”而且绍棠在艺术上将会走向何等的高度,那是不得而知了。作为弟弟的我,也曾想过红旗下长大的一大批文坛才子,如果不被制造二十一年的空白,他们如果在宽松、奋发、兴隆的氛围中成长,今天中国的文坛定会有一批在国内外影响更大文学成果更加辉煌的作家!历史不允许如果和假设,大哥也只能“俱把从前当死看”。以史为镜,可以知得失。但愿中国不要再发生反右、文革那样误国害民的极左的瞎折腾运动了。
十年,三十四本书,绍棠已经五十二岁了。身体、精力的严重“透支”,使几十年没得过大病、伤风感冒拉肚子也只是有数几回、一贯感觉自我良好的大哥感到身体大不如前了。四十五岁那年,他开始知道什么叫累了。但他仍不相信“人过四十天过午”的养生之淡。他不愿向年龄服软,打肿脸充胖子,肚里咬牙暗使劲,毫不减缓写作节奏,这段时间,他的社会活动频繁,足迹遍及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城市乡村,沿海内陆,讲学或参加会议,还要参与外事活动,出国访问,每次外出,他的行囊里都装满笔墨稿纸和须臾不可离开的香烟。记得八四年他出访南斯拉夫、德国、苏联近一个月。回国时,没有带回大包小包的洋货,却是完成了两部各四,五万字的中篇小说手稿。一位老朋友劝他说:“你已经功成名就,年纪不大也不小了,一年中应该半年工作半年玩啦。”大哥毫不在意,反而玩笑地说:“等我一口气写完十二部长篇小说,我就减肥穿牛仔裤,跳迪斯科。”
一口气写十二部长篇小说,是大哥四十八岁那年一位中央领导同志准备调他从事文化行政领导工作时,他辞官不就的推脱之词。大哥一直认为自己不是当官的材料,什么员不敢当,什么长也当不了。他曾对已去世的老友原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鲍昌自嘲道:“哪怕只管两个人的小组长,我也当不好。这两个人当中,一个急性子,一个蔫脾气,我就不知道如何调和平衡。”但在有关部门进行民意测验时,禀性耿直、与人为善的大哥得票最多。为了使中央领导不把他列入从政人选,他赶紧写了封信,向领导夸海口,他要从八四年开始,即四十八岁到六十岁,十二年里,一年写一部长篇小说,从政不如从文更能发挥长处。领导同志颇受感动,同意他的意见。没想到此内幕消息不知如何泄漏,大哥官未做成却欠了一屁股文债,许多出版单位得知此信,蜂拥上门“订货”,绍棠脸皮薄热心肠张不开口谢绝,本想松弛一下的精神又绷紧了弦儿。
长期超负荷运转,绍棠身体这部机器已运转不灵了。除进行长篇小说创作,又受丁玲同志委托,筹办大型文学双月刊《中国》,带病运行的机器终于发生了故障。八四年十一月,他突然遭雷击一样病倒了。家人把他送进医院,经抢救虽有惊无险,医生却向他亮出黄牌:糖尿病,冠心病并发症,如不注意治疗、休息,哪种病都可以要他的命。
这场病敲响了警钟,以后三年时间里大哥开始对病体有所顾及,这才药不离身、控制烟酒,放慢了写作节奏。但让他难以控制调整的是,每天从清晨到深夜,络绎不绝的一批批来访者。他不好让人家吃闭门羹又没功夫奉陪,只好反主为客,每天清晨匆匆离家,躲到阜城门外三里河一位朋友家的空房里,“隐居”写作,中午凑合一顿,到掌灯时分才敢回家。往往还有一些客人仍在死等不肯离去。那时我还在外地工作,回家一次,兄弟间的叙谈每次都在子时凌晨进行。这样一来情况有些好转,很快写了四部长篇小说。
但是,推辞不掉的社会活动,还得参加。一九八八年八月,酷热难耐。由鲁迅文学院发起的挖掘抢救出版旧京味小说丛书,邀请大哥做主编,几天编委会议后,他感到十分疲惫。四日晚,他送走最后一拨客人,又为《北京晚报》撰写一篇《出土的旧京味小说》约稿后,稍事休息就已天光大亮了。用早餐时,他感到头晕恶心,并没放在心上,急着去隐居处赶写《水边人的哀乐故事》这部长篇小说的最后几个章节。
中午,他突感四肢无力,胸闷气喘,天旋地转。休息一会儿,不见好转反而愈加严重。他觉着兆头不好,不敢单独一人呆下去,便赶忙收拾回家。踉踉跄跄回到家里,客厅已坐满客人。他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抱歉,我先歇一会儿。”就一头栽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身子不会动弹,张嘴也讲不出话,客人们帮助家人叫来急救车,把他送到宜武医院,经医生抢救诊断为;糖尿病、冠心病并发症而导致中风偏瘫。这天是八八年八月五日。
没有一个人一生不走背字儿,大哥这辈子七劫八难很多,但最大的两劫,一是五七年划右,—是这次中风偏瘫大病。第一劫遇到了云开日出的七八年,绍棠改正平反重新站起来,年方四十二岁正值壮年,“二度梅更红”,他很快进入创作高峰期,取得更加辉煌的成就,并确立了以他为掌旗主帅的“中国气派、民族风格、地方特色、乡土题材”的乡土文学体系。如今这场大病是否把绍棠打倒?他还能站起来吗?许多关心他的人都在思考、琢磨。
“烈骥伏枥下,豪情仍旧时,人老天不老,志在万里驰”。大哥刚队死亡线上挣扎出来,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由他口述,大嫂记录,写下这首自勉诗。以表达他虽僵卧病床仍壮心不已的决心。我觉得,也是大哥这一辈子即使身处逆境困境时也不肯认输服软的性格表白。
这年十一月上旬,大哥的病情得到控制转危为安,离开医院回家疗养。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干了大半辈子写作,一天不摸笔手就发痒,家人的劝阻反惹他心绪烦躁,大嫂只好搀扶他坐到写字台前。大哥先是编选自己的论文集,到了八九年三月便又提笔写作起来。一写就不可收拾,写不了长的就写短的,长则三千短则千字文,十几家报纸为大哥设置了专栏,如《北京晚报》的“留命察看”、《文汇报》的“皇城根随笔”、《文学报》的“自我表一”、《解放日报》的“月有阴晴圆缺”、《人民政协报》的“杂感丛生”等等。一年后,竟合成为一个杂文集《蝈笼絮语》。进入九十年代,他更是全面开花,不但继续为专栏写稿,而且开始长篇小说《孤村》和《村妇》(第一卷)的写作。到年底,长篇小说写了十万多字,难道他伤疤未愈忘了疼吗?
“我半身不遂已经两年多,屈指算来九百天,九白天中的分分秒秒,日日夜夜,半边身子僵麻,苦不堪言。同时,严重的糖尿病更是雪上加霜。
并无减轻病痛的良药,只有睡觉和写作,能够给我以化解。睡熟有如假死,休息了知觉,暂忘了病痛。写作兴奋愉快,全神贯注,半边身子僵而不麻,减轻了不少痛感。”这是大哥在《今年没白活》一文中坦露了对疾病的无奈,和以写作减轻病痛的怆楚心情。“困兽犹斗,何况人乎?我虽已不能争强斗胜,但是剩勇仍能背水一战”,不能说他对病愈完全丧失信心,但鲁迅先生那句“要赶紧做,不然就来不及了”的话,时不时挂在他的嘴边。
而真正让大哥感到紧迫了,是在一九九六年四月,他因肝腹水又住进了宣武医院。
四月九日,人民文学出版社与大哥签订了长篇小说《村妇》第一卷的出版合同,电视台记者还拍摄了当日新闻报道镜头。谁想,十一日大哥感到腹胀胸闷,家人劝他去医院检查,他坚持把《村妇》再校一遍后去医院。十一日,腹胀如鼓,压迫心脏、肺部呼吸困难才不得不接受初步检查,怀疑为肝癌。四月十九日,住进宣武医院,马上进行核磁建振扫描检查,但结果要在二十九日才能得出。
我在大哥住院后的第三天去看望他,高干单间病房里,一张病床摆在中间。大哥挺着硕大的肚子依着床头,怀里抱着《村妇》小样,在一字一句地梳理校对。见我进来,他拍拍肚皮,说:“这里面装着九公斤腹水。医生怀疑是癌症,检查结果要到二十九日才能定论,我现在是等等‘判决的死缓犯人。”
他讲得很轻松。我的心却如刀绞:“腹水排除些了吗?”
“排除了不少,不然我怎么会有精神头儿校稿,和你说话呢?”
“好,我不说了,你也别看啦,一切都等稳定后再做吧。”
他苦笑着摇摇头,说:“要赶快做,不然就来不及了。”
十二个日日夜夜,分分秒秒都在煎熬人心,结果终于出来了,排除了肝癌的可能。全家人都长长地松了口气,真是天不灭刘,大哥又闯过一次鬼门关。高兴劲儿还没过去。医生泼来冷水,心、肾、肝都严重衰竭,还是很危险的。一定要抓紧治疗,绝对静养,不然……我们明白了医生的潜台词。
两个月后绍棠出院。他人缘好,不仅文坛,社会各界朋友极多。听说二闯鬼门关,于是电话、电报、信函如雪片飞来表示祝贺。大哥撰文表示感谢,说自己已被判“死缓”现在“留命察看”。今后,死马当活马医,不再破车揽大载,自我幽禁,闭门谢客,婉辞约稿,一心不二地写多卷体长篇小说《村妇》。
为此,他写出了谢客启事:
老弱病残,四类俱全。
伏枥卧槽,非比当年。
整理文集,刻不容缓。
下午会客,四时过半。
谈话时间,尽最缩短。
启事挂在门上,大概因字迹写得漂亮,成了“书法作品,”一再被人揭走,所以启搴一直写到“第五版”。就这样也形同虚设,总有人随时敲门,有人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他们认为绍棠是好朋友、好同事、好哥们儿,就是没有想到他是一个需要静养的重病号。
这年,一代伟人邓小平同志病逝,绍棠怀着十分沉痛的心情为许多家报纸撰写了怀念中国改革开放总设计师的文章。大哥的病情表面上看还算稳定,但时有反复。人明显地消瘦了许多。九七年初,他参加了中国作协第五次全图代表大会,当选为副主席。会后,他的腹水又明显加重,经过一番调养略有好转,又参加北京市人大常委会的会议,他已连续三届当选常委。会议结束,他的健康状况明显恶化,食欲不振,疲惫异常,皮肤开始发黄。医生家人催他住院,他却犹豫再三,要清理没有处理完的事。
记得我是三月十日和大哥通的电话,一是表示问候;二是催他住院治疗,要相信科学;三事情永远没有做完的时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万事从长考虑。电话里,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是的,我调整好心态,就去住院”。没想到,这竟是我们兄弟俩最后一次谈话。
一九九七年三月十二日凌晨,急促的电话铃声将我惊醒。我抓起电话听到大姐颤抖的声音:“大哥情况不太好,十分钟后车去接你,我们赶快去宣武医院。”我心绪不宁。哆哆嗦嗦穿好衣服,刚下楼大姐的车就赶到了。夜静更深,街道清净,十几分钟便赶到医院,大哥已经昏迷,医生护士在抢救。我们在悲伤与焦虑中等待奇迹发生。大哥会像前几次住院一样,经过一番抢救,医生会对家属说:“生命保住了。”
然而,清晨五点四十五分,医生告诉我们:“绍棠先生停止呼吸了!”
大哥身穿藏青色中山装、黑色圆口布鞋,安卧在八宝山第一告别室的鲜花丛中,安详、平静,就像他平日里,一夜笔耕之后的小憩。
哀乐低回,每一个沉重的音符,都像刀尖挑拨我的心,大哥,真地永远分别了吗?
一九九八年四月十二日,大哥魂归故里,他的骨灰安葬在通州城里、北运河源头、长满茸茸青草的河堤上。这里远可眺望儒林村的袅袅炊烟,近可闻汩汩的运河水声。
芬芳故乡土,
深深扎我根。
运河水灵秀,
哺育我成人。
给大哥以生命和才华,养育他六十一年的母亲——芬芳故乡土,灵秀家乡人,又一次张开双臂,把她的骄子——人民作家刘绍棠,紧紧地拥抱在怀里。
逝者逝矣,转眼大哥离开我们整整两周年。当我应《章回小说》朋友们之邀写完这篇悼念胞兄的文章时,泪水已模糊了我的双眼。这是大哥去后我写的惟一一篇怀念他的文章。如果大哥真地有在天之灵,是否也和我一样,在这早春二月,流下涟涟思念之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