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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世刻刀

1999-03-02丁旭光

清明 1999年6期
关键词:陈文茜刻刀篆刻

丁旭光

四月初的天气,还有丝丝的凉意。一早,篆刻家陈文建和夫人王雪燕准备外出郊游。临行前,他们先去陈文建与前妻所生的儿子陈游房间里。陈游正静坐桌前治印。陈文建疼爱地拍拍陈游的头:“和爸爸、王姑姑再见。”

“再见!”陈游专心奏刀,没有抬头。他还在生气。他也想出去玩,然而父亲要他在家奏刀刻印。父亲把承传和发扬陈氏篆刻艺术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陈文建发怒了:“陈游,你怎么头也不回,太没礼貌了!”

听到训斥,陈游一不留神,刻刀就戳到了手上。他按住伤口,站起身说:“爸爸、王姑姑再见。”这时,他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如果母亲在的话,他一定能缠着跟去,也不会挨骂了。

王雪燕马上拐回客厅,找来酒精棉球、红药水和纱布为陈游包扎。陈文建见儿子委屈的模样心中亦不好受,转身去望窗外的槐树,连妹妹陈文茜走了进来也没发觉。

陈游掉过头来,叫了一声姑姑,泪水便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陈文茜望着陈游泪流满面而又悄然无声的痛苦模样,怜悯而怨恨顿生,竟歇斯底里地冲着王雪燕喊了起来:“你们这是干什么?他没了亲生的妈还没了亲生的爹吗?”

陈文建没想到冒出这种局面,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了解妹妹的心境,又深知王雪燕的不易,左右为难。本来一次轻松快乐的郊游,便蒙上了一层阴影。

陈文茜留在家里安慰陈游,让他今日不要再刻印了,说:“老师说你的作文成绩不好,姑姑教你,以后你天天记日记,作文水平很快就能提高。回头姑姑去给你买几本日记簿。”

午睡后,陈文茜去了四马路,在文化用品商店买了三本日记簿。刚出店门没几步路,背后传来一声浑厚的男中音:“文茜。”

陈文茜身子一颤,下意识地又向前迈两步,才缓缓地转过身来。离她几步之遥,赫然是数年前不辞而别的张林东微笑着立在路旁的梧桐树下。

张林东又唤一声,跑上前抓住她的手。

陈文茜陡然针刺一样变了嗓音尖叫:“你别碰我!”倒退一步,仿佛不相信似地打量着他。

张林东苦笑着摇摇头说:“文茜,你认不出我啦?”

陈文茜凝眸注视片刻,终于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张林东,你还没死啊!”言罢掉头就走。

张林东慌忙追过去,想拉她又不敢拉,最后说:“明天这个时候我在屏风咖啡馆等你。你要是不去,我会一直等下去的。”说完驻足伫立,目送着陈文茜愈走愈快,消失在路口拐弯处。

回到家,陈文茜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晚饭也没出来吃。翌日,王雪燕注意到陈文茜的眼圈发暗,似乎还有微微红肿,于是不计前嫌,主动搭话,关切地问她怎么了。陈文茜闪烁其词地支吾过去,反身又把自己关进了屋内。

几年前,陈文茜与张林东在青春躁动中暗渡陈仓,张林东却忽然无情无义地离她而去。陈文茜为掩饰怀孕迫不得已嫁给一个富商做了第三房姨太。之后,那富商远遁香港,陈文茜再次被抛弃。在独守空房的寂寞日子里,陈文茜每当想起张林东的负心,总是痛不欲生,恨不能有朝一日能将他撕成碎片。张林东的重新出现,如同骤然一股飓风掠过,将她情感世界中沉淀的往事尽数刮起,在她的脑海里盘旋飞舞。她一面咬牙切齿地诅咒他,一面又忍不住想再瞧他一眼。昨天真的是他吗?不会是一场梦吧?陈文茜这才发觉自己一时一刻都没有淡忘他,潜意识里始终在期盼着他的归来。他的悄然失踪一直是她心灵深处最隐秘的创伤。整整一天,陈文茜处于焦躁不安之中。她竭力强制着自己守在家里不出院门。就让他在屏风咖啡馆空等一个下午吧,这是他罪有应得的惩罚。可是,万一他等不及终于失望地走了呢?会不会从此彻底消逸在茫茫的人海里?捱到掌灯时分,陈文茜不敢再迟疑了,匆忙地出了门。她望一眼夜空中灿烂的群星,感觉出自己此刻对那个男人竟涌出一股不可遏制的渴望。

屏风咖啡馆离陈府不太远,面积不大,总共不过三十来个平方,且又藏在一条弄堂的尽头,但酒香不怕巷子深,它的生意历来红火。这家咖啡馆用一架架屏风围就一个个小天地,富有魅力地吸引着一对又一对恋人。

进得屏风后,张林东要了两杯咖啡,还没等侍者掩好屏风,就伸出右手勾住了陈文茜的柔腰。

“正经点!”陈文茜朝张林东手上狠命地捶了一下,嗲声嗲气地说,“这些年你跑到哪儿去了?”

张林东说:“一言难尽,四海漂泊,生意做到哪儿,人就漂到了哪儿。”

“你真傻,你可以住在我家,哪要吃那么多辛苦去做什么生意!”

“我一个大男人住在你家像什么?再说,你那个家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还有你哥哥呢?”

陈文茜追根究底:“可是你为什么忽然就跑得无影无踪,害得我……”

“你不是也狠心害我空等了一个下午吗?”张林乐岔开话题,用长吻堵住了她的追问……

两人走出咖啡馆时已过了半夜。陈文茜不胜娇柔地说:“你害得人家昨晚一夜没睡好,今朝差一点给我嫂子看出来了破绽。”

“你嫂子?”

“就是王雪燕嘛,她到底嫁我哥了。”

张林东咀嚼了一遍王雪燕的名字,眸子在树影下闪闪发亮。

小时候,王雪燕深得祖父的溺爱,皆因她不折不扣地继承了祖父的秉性,天生喜欢舞文弄墨。王家的规矩大,极重视女孩子的女红和下厨,偏偏有了祖父的娇纵,王雪燕对居家生活女性手头上的功夫一应不会,倒是棋琴书画都略通一二。祖父不知是夸赞还是担忧,说她集幻想和任性于一身,将来恐怕又是一个才女李清照了。王雪燕便从祖父的书斋里找出李清照的词集来读,居然一读就读了进去,眼泪汪汪的。

王雪燕还爱看祖父以刀奏石的架式,稍大了点,她摹仿着以刀刻石,方知那是很难把握的玩艺。后来,她便有了剪报的习惯,拿起剪刀,“咔嚓咔嚓”专剪报上的印花。在王雪燕剪下的印花本中,她最喜欢的是那个叫林林的作品。她感到林林的作品典雅庄重,气度不凡。再后来,王雪燕便进入了花季妙龄,一心想走进李清照“寻寻觅觅”的氛围里。陈文建就是在这时来到了她的心灵世界。那天,王雪燕倚在沙发上,品着家佣端上的咖啡,信手翻起了当天的《申报》,看完自己发表在四版上的那篇散文后,又翻过三版,一篇文章的副标题一下就勾住了她。她绝对没想到林林便是国文教师陈文建的笔名,他竟然是一位篆刻大家。文中写道“……陈文建(笔名林林)不善辞令,怯于交际,但为人谦虚诚恳。近年来,究心学印者,徒以迹象求之而不溯其源,貌合而神离。而陈文建早年从浙派人手,上溯秦汉,临摹达万余方,深获其中三昧,转益多师为吾师,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好一个林林,好一个赵明诚!”王雪燕不由钦慕地叹道。

陈文建的祖父原是北京的一家大户,南迁至上海后,在外马路上造起一座高三层的南北合璧的“四合院”。以后,外马路上英、

德、日、法式的建筑接踵矗起,四合院夹在其中显得不伦不类。外马路上有一家专为外国人刻印的“东方篆刻斋”,斋主曾慕名专程前往陈府,高薪厚请陈文建去“东方篆刻斋”挂牌。照理,家道中落的陈文建应珍惜这一良机,谁知仅过一月他便收牌而归。陈夫人问其何故,答曰:“斋主不但要我在风格上迎合顾客的需要,还要我刻晶玉章与象牙章。若为了那几个钱,把我的刀刻坏了实在是不值得。”说着,望着家中年久失修的门窗,露出内疚之色。好在陈夫人素来对丈夫言听计从,尤其是事关丈夫视为比生命还金贵的篆刻艺术。陈夫人并不懂篆刻,更不懂之乎者也和琴棋书画,但是深知丈夫的雅趣是高人所为。能侍奉高人的衣食住行,与高人同床共枕,于她而言已是一种奢侈了。所以陈夫人除对丈夫唯命是从之外,对其起居格外照料得细致入微,婚后就不知不觉地让陈文建养成了临睡前烫脚的习惯。陈文建也把每晚的烫脚当作一种享受。他手不释卷,两脚朝盆内一伸。夫人侍立一旁,慢慢地慢慢地往盆里添水。那水也添得恰到好处,不疾不徐,烫得脚底微微发麻却又经受得起。这一洗每每要半个小时,只觉得筋骨松弛遍体通泰;如果兴致所至,再上床去爱拂夫人一番,而夫人承爱之后,则不忘披衣起床,去煎两只荷包蛋给丈夫补虚。

陈文建甘守清贫,四合院大门上的朱红油漆已是斑斑驳驳,青砖黑瓦的房屋与鳞次栉比的租界建筑物相比,更显得老态龙钟,唯有院门上那一对古典的环形铜拉手在黑夜里也铮铮发亮。

这天王雪燕穿着旗袍,撑一柄紫色油布伞,款款摆摆地走过雨巷,首先落入眼帘的就是那双铮亮的铜拉手。未及敲门,恰逢一对青年男女从院内出来,男青年出其不意地眼睛一亮,定定地望王雪燕一眼。女青年跨前一步,挡住了他的目光。

“不嘛,我要你明天还来嘛。”女的佯装没看见王雪燕。

男的说:“你家来客人了。”

女的娇嗔道:“人家在问你明天来不来呢。”

男的说:“来来来,好了吧。瞧你冷落了客人。”说毕朝王雪燕含笑示意,告辞而去。

王雪燕这时才插言:“我是来拜访陈文建先生的。”

“找我哥你自个儿进去就是,戳在这儿像根木头似的!”女青年一肚子火发了出来。

王雪燕这才知道她是陈文建的妹妹,只是没弄明白自己哪儿得罪了她。相对而言,那位梳分头,彬彬有礼的男青年倒给她留下了些许好感。

王雪燕后来得知,男青年叫张林东,是陈文建妹妹陈文茜以前的同学。

陈文建做过中学的国文教员,王雪燕曾是他的学生。在陈文建弃教研章后一个秋风秋雨愁煞人的黄昏,王雪燕前往陈府,三拜九叩拜师学艺。第一课,陈文建为她发蒙,讲解篆刻:“‘篆刻又叫‘印字、‘刻印,是篆刻艺术的通称。”听着陈文建悠扬的声调,王雪燕恍惚又回到了当年的课堂上,看见先生身着长衫,抑扬顿挫地吟诵“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她为老师的学问和气质所折服,手里捏着刻刀,心扉却浮现出那一代绝唱的女词人李清照和她丈夫赵明诚的影像。于是,她那迷迷茫茫的眼神便常常驻守在老师的脸上。陈文建以为她又在想宋词了,不由地抬起头望了她一眼。王雪燕怕他看出自己心中的隐秘,便看了一会脚尖,不好意思地问:“老师,这汉白文真是博大精深?”

“雪燕啊,白文印要刻好,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陈文建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方印蜕说:“你看,这方白文印的印文叫做‘一月安东令,是一位无名氏所刻。此印以外貌粗放,内蕴深厚,虚实相生,能纵能放的面目为印人所叹服。”说到这里,他又抬头望了望托腮凝神的王雪燕,却并不知道她正在思忖:“‘一月安东令哎,我只要能与这印文相伴,也就此生无悔。”

很快半年过去,陈文建不免奇怪,读书时聪明伶俐才情过人的王雪燕,学习篆刻技艺却为何进展缓慢,难入门槛?

王雪燕犯愁,叹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学好篆刻呢?”

陈文建想想,拉开抽屉,里面全是各种各样的刻刀。他说:“你能把这么多刀都刻坏了,那时大概就差不多了。”

这一年,王雪燕已二十出头,上门求亲者甚众。其中一富翁的公子早已对她情有独钟,围着她转了好久,可是她无动于衷。上个月富翁家请来媒人正式上王府求婚,被王雪燕一口谢绝。王雪燕的母亲非常中意对方的一表人才,不知女儿为何拒之于千里之外。

王雪燕说:“妈,他太俗气,空有外貌而无内才,我与他无缘无情,怎么能相爱呢?”

母亲说:“我的大小姐,你是硬给你爷爷惯坏了,父母的话你从来只当耳旁风!那么,你又和谁有缘有情呢?”

“赵明诚。”王雪燕脱口而出。

母亲并不知道赵明诚便是那个寻寻觅觅的李清照的丈夫,忙追问:“赵明诚是干什么的?你把他家的情况说给我听听。”

王雪燕说:“他是个艺术家。”

“艺术家?好!哪天你把他照片拿来给我看看。”

陈文茜不知打哪儿听到这些事,当作笑料说给张林东听:“瞧瞧,傻姑一个!”

张林东半晌不语,叹道:“当世的赵明诚,哪位才有此等艳福!”

陈文茜恼怒地说:“你吃了碗里又想锅里,你还要怎样?”

张林东说:“看你想到哪里去了!”

陈文茜说:“我还不了解你?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张林东沉下了脸:“既然你不相信我,你和我分手就是!”

陈文茜说:“你想分手就分手了?你敢欺负我,未必陈家就拿你没有办法!”

张林东见她要冒火,转而笑说:“你还愈说愈当真了!”

陈文茜拿拳头不轻不重地捶他,说:“人家人都给了你,你还动不动就要分手,真是无情无义的东西!”

张林东捉住她的手,把她揽入怀里,心中想的却是王雪燕的倩影。自从与王雪燕相识以后,张林东十分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并且在公开场合适当保持与陈文茜的距离。前几日,他假借陈文茜的名义邀请王雪燕去南山古塔踏青,到了约定地点他代陈文茜道歉说她今天有事去不了了。王雪燕踌躇一下居然也就跟他一人上山了,并不拒绝他的一番殷勤。在山上,他试图表示对她的好感,王雪燕诧异地问他是不是同陈文茜吵嘴了。张林东表白陈文茜和他只是比较要好的朋友而已,他真正喜欢的是像王雪燕这样类型的人。王雪燕很不以为然,说只想做一般的朋友,不能有过分的想法,否则她就不理他了。这样一说,张林东更感觉出了王雪燕的冰清玉洁纯真可爱。他相信自己倜傥潇洒,对女性富于吸引力,有点难度的是如何摆脱陈文茜;至于陈文建,他并不担心,毕竟还有陈夫人那一道关,况且以王雪燕的资质才情总不至于情愿做小吧?可恨自己是家徒四壁无甚财产,否则的话,张林东想,蛮可以理直气壮地去王家提亲下聘金了。他有个舅舅在天津开店铺,这两日他一直在琢磨,打算投奔舅舅去做几桩生意,一者可躲避开陈文茜,让她冷了心;

二来如果真撞上了财运,很快赚一大笔钱也未可知,世上发了横财的多得很呢。到那时……张林东将陈文茜搂得紧紧的,闭着眼只把她当作王雪燕。少顷,陈文茜便禁不住呻吟起来。

陈文建与妻子是由双方父母指腹为婚的,结合以来夫妻二人虽未做到夫唱妇随,却也感情弥笃。那日,陈文建端坐桌前治印,陈夫人端上一壶茶置于丈夫左侧。陈文建朝里拢了拢茶壶,说:“你身体有病,还是休息休息吧。”陈夫人在一旁纳鞋底,没扎几针就感到全身渗出虚汗,暗暗叹口气,放下鞋底,一缕惆怅蔓延开来。近来她有一种越来越清晰的预感:自己已是沉疴难愈,光靠喝中药和休息怕也捱不了多长的时日了。命定如此无可奈何,就是儿子陈游年龄尚幼,万一将来遇上个心狠手辣的后妈,她在阴间也放心不下。王雪燕平日对丈夫的情意她早就看在眼里。她倒不反感这个姑娘,以为当真成全了她,以她那娴雅温柔的性格,大概日后陈游不至于会遭受多大磨难。

正胡思乱想着,“笃笃笃”一阵敲门声,“准是雪燕来了,”陈夫人开了门,果然是王雪燕站在外面。

进屋后,王雪燕看到师母要为她倒茶,便抢上一步说:“我自己来。”说着就去为自己沏了一杯绿茶。师母两眼眯成一条缝,慈眉慈目地端详着她,愈发感到刚才的想法并非多余。王雪燕在师母的目光中显得不自在起来,眼睛下垂,盯住脚尖。陈夫人正要说话,木门“吱呀”一声,陈文茜闪了进来。她说有事,拉着陈夫人去了她的房间。

“看你神秘兮兮的样子,到底是什么事情?”陈夫人说。

陈文茜说:“嫂子,你当心一点,当心我哥给别人抢去。”

“我当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抢去好呀,省得我成天操心。”陈夫人说:“你先张罗自己的事吧,嫂子也好早日给你准备嫁妆。”

“嫂子现在就要撵我出门啦!”陈文茜说毕低下头去,不再开口,双肩渐渐抽动起来,满脸泪水。

陈夫人连忙拉她:“你总跟缺心眼的孩子似的,谁撵你走啦?说刮风就下雨的!告诉嫂子究竟出了什么事?”

陈文茜泣咽得更加厉害,说:“嫂子,我没脸活啦!”原来半个多月前张林东未留只言片语就不辞而别,至今杳无音信。

陈夫人听了松下一口气,打趣道:“他走了倒好。你们又没订婚下聘,你又不是被人家休了。陈家大小姐还怕找不到更好的如意郎君?”

陈文茜止住哭泣,说:“可是我上个月……上个月就没来月经了。”

陈夫人大吃一惊,跌坐在椅子上。

陈文茜害怕地说:“看这架式,张林东不会再回来找我了,那我可怎么办?”

这可如何是好?陈夫人顿时晕了头,束手无策。

陈文茜拭去泪珠,咬牙说:“我恨死张林东了,他害得我好惨。我想过了,事到如今,实在不行我只有嫁给那个程万富来救急了。”

程万富的事陈夫人略知些许。他是一个开米行的商人,已有两房太太,前些年又瞄上了当时是中学生的陈文茜,给她买玉手镯,带她下馆子。天性浪漫不羁的陈文茜乐得与他演老鼠逗猫的把戏,直至她和张林东热火以后,才淡了那份出演角色的闲心。这些都是陈文茜同陈夫人姑嫂闲聊时透露的。陈夫人当初没少训导她少接触程万富这类人,稍不留神吃下大亏方后悔不迭,没承想如今他居然成为陈文茜最后一根稻草,真是人生无常。陈夫人嗟叹不已,无奈地说:“也只有如此了,可惜了陈家大小姐到头来落得给人家做小!”陈文茜泪水霎时如泉涌,说:“在哥哥面前还指望嫂子帮我掩饰。”

晚上熄灯后,陈夫人在丈夫的身旁吹起了枕头风:“文建,我看雪燕这姑娘不错。”

“很好,就是不知为什么学起篆刻来便不灵光了。”

“这个我倒晓得,她的心思没在刀上。你真没看出来吗……干脆,让她进我们家吧。”

“你的意思是……”陈文建敏感地觉察出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

陈夫人凝视着黑暗里的天花板说:“我这个病,恐怕是快拖不下去了。雪燕知书达理性情温和,你若能把她娶进门来,帮我挑起这个家,我的担子也就轻了一半。”

陈文建轻轻拍拍她的手,说:“你别胡思乱想了,病须慢慢地养,不会有大碍。至于王雪燕,你放心,人家冰清玉洁的姑娘,我是不敢对她妄动非分之举的。”

陈夫人说:“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很喜欢雪燕,真心希望她能帮我服侍你,操持起这个家。这种事外面也不少,你完全不必顾忌。不论人家的姑娘进门还是我们陈家的姑娘出门,总是前世有缘,未必非要看重什么正室的名分。”

王雪燕的秋波暗动不是从未触动过陈文建的心弦,然而在妻子病情和情绪不稳定期间对另外一个女人产生情爱他认为是不道德的。为了把王雪燕的影子从妻子的心目中抹去,他不假思索地说:“我自忖还是思想开通的人,文茜的婚姻,我这个做兄长的不会干预,但凭她自己做主。而王雪燕,她学篆刻大约也只能学成这个样子了。从明日起,我便不会再当她的老师,你也无须多说了。”

王雪燕有相当一段时间没去陈府了。她不明白,陈先生为什么突然让她不要再去了。王雪燕猜度了一千条原因,最后归结为自己的愚钝,学艺至今未及皮毛,令先生失望了。这些日子她天天在家两肘抵桌,潜心奏刀。这刀是陈先生送给她的一柄中号吴昌硕刻刀。陈先生教导她,奏刀时发生了天大的事情也要做到置若罔闻;奏刀全凭一股气,稍有分神气便走了,气走,印章的和谐性自然将受到损害。然而,她却无论如何都难得静气凝神,手执刻刀,眸子里仿佛晃动着陈先生儒雅又瘦削的侧影,他的一举一动都像那看似柔软实则内含风骨的篆刻线条,充满迷人的艺术情趣。

陈文建的奏刀之声,在王雪燕的眼中犹如一阕琵琶名曲,可是这一阶段她却不便再去聆听。心烦意乱之时,她就翻看各类报纸排遣郁闷。一份小报上刊登的一则消息令她惊诧不已:富商程万富娶第三房姨太,名家之妹陈文茜舍身做小。小报的花边新闻大做文章。王雪燕惊讶之余想起了张林东,似乎好久没见到他了。陈文茜怎么竟会突然去做了人家的姨太太?她隐隐地有点羡慕陈文茜的利落干脆,嫁起人来有种义无反顾的劲头。她无法想像陈先生是如何看待其妹妹做别人姨太太这桩事的。从报纸上得知,陈文茜带去夫家一笔不菲的嫁妆。王雪燕揣测陈先生怕委屈了妹妹。那么陈先生的心境如何呢?王雪燕时怅,时恼,时愁,时躁,一连数日都沉浸在悒郁之中。

一个秋日的黄昏,落叶随风飘零。王雪燕在二楼弹奏扬琴,虚掩的窗子飘出一阵阵迷惘悒郁的琴声。门铃响了,家佣拉开院门,一个臂上戴着黑纱的孩子站在门口,说:“我找王雪燕姑姑。”

孩子随家佣走入客厅。王雪燕袅袅娜娜地步下楼梯。她抬眼瞧见孩子戴的黑纱,一阵晕眩,颤声地问:“陈游,谁让你来的?你家出了什么事!”

陈游大哭:“王姑姑,我爸爸叫我来的,我妈妈她……”

王雪燕一把搂住陈游。不过才一个多月,陈家竟然折腾不断,陈先生他怎么经受得了?她一刻也等不及了,说:“陈游,快,姑姑和你回家去。”

陈府凌乱不堪。家庭的巨大变故使陈文建如遭雷击。他深感内疚,不断自责不该为要陈家的面子而大操大办妹妹的婚事,以致久病不愈的夫人劳累过度;他还后悔当时不应仅为保持一己清名,就固执地拒绝王雪燕上门,否则有她帮忙,夫人也不至于熬不过这个深秋季节。陈文建郁郁寡欢,终于自己也躺倒了。

幸亏最近这几个月来王雪燕三两天便去陈府,拾掇衣物,卷袖擦桌,全无大小姐的架式。奇异的是她在家从不下厨,如今竟无师自通,做出一手好菜,极平常的萝卜青菜,一经她手便有了不寻常的滋味。

陈文建可惜,这么个聪明绝顶的人如何就捏不稳刻刀呢?现在他倒真盼望这一辈子都能当王雪燕的篆刻老师了。病尚未愈他就明白,无论是他还是这个家都再也离不开王雪燕了。

陈文建同王雪燕的婚事好像已经水到渠成了。然而王雪燕的父母无法容忍女儿成为一个有孩子拖累的男人的填房。

王雪燕少时被祖父娇纵出的任性这时就发挥得淋漓尽致了。她铁了心地将自己反锁在卧室里,以滴水不沾的方式开始了她的抗争。父母当然最终宁愿接受一个不称心的女婿,而不能永远地失去女儿。

王雪燕终遂心愿。婚后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未能再添下一个“小陈文建”。虽然她努力不懈,不知何故,一直未果。

这时时局发生了重大变化,在国共两党的对峙中,国民党的军队节节败退,不少城市的有钱人开始考虑后路。陈文茜的男人经过精心的策划,突然携金银细软去了香港,除了孩子以外,他只带走了娘家比他更有钱的结发大太太。等另外两房姨太终于得知已被遗弃,才发现家产早就被男人暗中变卖一空,给她们留下的寥寥无几。

陈文茜回到娘家,和哥、嫂厮守在一块。

同王雪燕结婚以后,陈文建很快就恢复了以前的生活状态。即使偶尔想起前夫人在世时的种种好处,忧思也极快地被王雪燕的年轻娇柔所冲淡。在他看来,家中的秩序等于未发生任何改变。他开始辅导陈游持刀篆刻,过去的生活内容又覆盖了新的日子。

在王雪燕的感觉中,变化却有天壤之别。她从一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大小姐,很快蜕变成拥有一个丈夫和一个孩子的妇人,责任的差异之大,几乎令她猝不及防。唯有忙完家务之后,捧一本书,陪坐在陈文建身边,偶尔瞄一眼丈夫伏案篆刻的姿式,陶醉于静谧的艺术氛围之时,她内心才弥漫着超凡脱俗的幸福。这种浪漫的情调,她又不知不觉地带入了夫妻之间的交流中。王雪燕正处在痴恋贪欢的年龄,仿佛是为了补偿多年的相思之苦,加上她渴望再为陈文建再生下一个孩子,她对与丈夫过性生活充满热情,婚后没多久就使陈文建暗暗感到力不从心。但王雪燕以少女之身嫁作填房,一进门便当陈游后妈,这些都教他深感委屈了她,难以报答;加之王雪燕在床上的年轻姣好,大大区别于前妻的拘谨被动,激发得他进入她身体时又格外用功。久而久之,便入不敷出,身子愈发虚弱。

陈文建奏刀时渐渐发觉自己的精气神大不如从前,常常腰酸背疼,浑身乏力。他开始意识到时光的紧迫,对陈游学习篆刻抓得更紧了,自己要是果然早逝的话,日后继承和发扬陈氏篆刻艺术,唯有指望儿子了。下午,他一般就不再自己治印,专门指导陈游。到了晚上,他才拧开台灯,端坐桌前奏刀。刀起,石屑点点而落,有时飞进眼角,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块手帕,然后下意识地仄一下头。亡夫人在世时,只要瞥见丈夫仄一下头,就知道有石屑进进了他的眼角,就会慌忙用手帕小心翼翼地为他轻擦眼睛。然而……陈文建陡然间有点埋怨王雪燕了,她毕竟年轻,不晓得心疼男人。当然,这种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婚后,王雪燕保持了一部分做姑娘时的生活习惯,早睡早起,想要丈夫的爱抚时,就会早早缠着陈文建上床。她认为像他那样慢吞吞地洗脚简直是浪费大好时光,烫脚就能烫出夫妻之间的情趣吗?那不亚于体力劳动的耕云播雨之后,王雪燕也没有想到要去煎两只荷包蛋给丈夫补补身子。但这些又不能怪她,若告诉她烫脚和荷包蛋是自己以前生活中最钟爱的内容之一,就怕王雪燕会误解他在做爱时还怀念着亡妻。

陈文建近来对自己的篆刻越来越不满意,一方印刻就,大都是章法尚可,刀法欠顺。他琢磨,刀不顺从另一个方面反映出身体的气不顺,联想到腰酸乏力日渐严重,一天自己就去了医院,检查的结果出来竟是肾功能衰竭。这种病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无特殊治疗手段,只有吃药调理加静养而已。陈文建没敢告诉妻子,怕她精神负担过重。

对于死神徘徊到了门槛之外,有文化的陈文建并不特别地悲哀。他伤感的是王雪燕嫁过来没有几年,可能不久就要成为寡妇,孩子又未成年,一旦他撒手西去,她能撑得起这个家吗?他尤为不放心的,是陈游的篆刻还没有学成,日后生活艰辛时,妻子还能让儿子坚持研习下去吗?从医院回来那一天起,陈文建就更加抓紧时间,增强对陈游的辅导。

王雪燕注意到了丈夫的这一变化,不明白他为何忧郁怅惘,不再像以往那样心平气和。为了能让丈夫重展欢颜,她一方面温柔娇媚有加,极力撩起丈夫的激情,另一方面常督促陪同他去户外游玩。陈文建能体会出妻子的良苦用心,暗叹一切因缘皆是天命不可违抗,反正来日无多,索性勉力成全妻子,日后给她长留下一份夫妻的念想。就在这个时候。张林东在陈府重新出现了。

那年张林东投奔天津的舅舅而去,实指望能得到舅舅的帮助做点生意,不料舅舅虽然收留了他,却只将他当一名伙计。他算了笔帐,如此下去,不知等到何年何月才能挣到安家立命之本。他得空便到社会上晃荡,看看能否遇上什么其它挣钱的机缘。

后来他“帮”上了一个名妓。名妓是真心喜欢她这个上过学堂的小白脸,给他不少钱,让他吃起软饭来。这种日子最为舒心,不料有一个很有势力的军官看中了名妓,包下她来,不许她再接待其他男人。名妓爱张林东的英俊倜傥,张林东需要名妓的经济接济,两人依然暗底里往来,风声就传到了那军官的耳朵,结果大事不妙,名妓冒险前来通知张林东快快逃离。张林东想要那名妓与他一块私奔。名妓说,和你在一块连我都要饿死,你还是快跑吧。张林东这才意识到,软饭是好吃,但自己手里没钱就是吃什么都不得长久。接了名妓的钱他就得逃了,但哪儿能容身呢?他想起了陈文茜。果然陈文茜对他旧情不忘。热恋中的女人最易糊弄,他胡乱编造一番经历便将陈文茜的疑问搪塞过去了。

张林东特别感到满意的是,陈文茜居然嫁给了富商程万富,那么她应该是个年轻的富婆了,不知她把钱都藏到了哪儿?他就在她的身上格外用力地下起功夫来。

就在这一阶段,陈文建的身体终于撑不住了。前两日王雪燕陪着他跑了好几家大医

院,诊断下来他的肾病已到晚期。王雪燕里外操劳,苦不堪言,心中涌上了一缕惆怅,感到了自己肩膀的羸弱。今天,她正搬出积了几天的一大盆衣服在天井里洗,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张林东悠悠地下来了。他盯着她劝慰说:“雪燕,你也别太累着自己了。”他那恳切的语调使王雪燕心中一热。

陈文建这两日精神似乎好了一些,王雪燕松了一口气,以为大概是药终于见效了。陈文建自己明白,恐怕是回光返照,大限要到了。他又拿起了刻刀。王雪燕不许他再累着了。他说篆刻对我才是最好的休息。他深知自己光阴有限,便每每闻鸡即起,刻了一本《唐诗一千首印谱》。刻完第一千方章,陈文建倒下了。

临睡前,他叫王雪燕拿出两只暖水壶,坐在那儿慢慢地烫脚,手里反复把玩着他一生中所刻的最后三方印章。王雪燕正在扫地。当她听到“哗啦”的声响时回头一看,陈文建手里的三枚印章全部滑落到了地板上。他头向左一歪,正好倚在那印床上。王雪燕一边惊慌地喊人,一面将他扶到了床上。俄顷,陈文建又睁开了双眼。

听到惊呼,陈文茜、陈游、张林东都跑来了。男人在这种时刻比女人镇静,张林东拾起地上的三方印。印章上还刻了边款,是分别题给妻子、儿子和妹妹的。给王雪燕的是飘逸的元朱文的阴文印,印文是“良禽择木而栖”;给陈游的印用的是阳文,印文是“游刃有余”;而给文茜的则是汉朝白文印文,内容是“自持自重”。这三方印实际上是三份遗书,可以说是点划如血。王雪燕一看便潸然泪下。

这时,陈文建右手痉挛地指向王雪燕,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声音。大家这才注意到,他手上一直握着一把刻刀。张林东欲将刀接过去,陈文建不放。王雪燕握住丈夫的手,他松开了刀,嘴唇抖得更加厉害了。

张林东说:“陈先生,你捡最重要的话先说出来。”

陈文建眼角淌出两颗泪,断断续续地发出了声音:“刀……刻刀无……无价,刻……骨……铭心”话没说完,头垂下去,不动了。

张林东扶着他,追问他还有什么没交待完的。陈文建已是断了气。

陈文茜和陈游扑上去,嚎啕大哭。王雪燕傻了般地紧抓着刻刀,脑子里一片空白,口中嗫嚅:“刻骨铭心……”

陈文建是北方人,按照北方的风俗,人死后必须在院子里搭个棚子做丧事。王雪燕和陈文茜对这种事一窍不通,哀伤之中又失去了主张,幸得有张林东鼎力相助,一手操办。他先借来一部拖车,到木行拉来十几根方木,以老槐树为中心点,挖了几个坑,埋下九根方木。他对王雪燕解释说九根柱子与老槐树的联系叫做九九归一。他又到布庄去借来一捆白布,围着九根柱子,搭起一个蒙古包似的灵堂。然后去龙华寺请来了僧人,按部就班地为陈文建做起了丧事。

奔丧的人很多,一次次的迎送、叩头,令王雪燕等人实在支撑不住,全凭张林东的一手调度,丧事才得以有条不紊进行下去。等一切事毕,陈府平静下来,悲伤之余,未亡人王雪燕,心底对张林东格外抱了一层感激之情。

光阴荏苒,陈府悲悲戚戚的气氛已经随着日升日落逐渐淡化。王雪燕除做日常家务之外,就一心督促陈游研习篆刻。她知道,亡夫一直放心不下的,就是儿子能否把陈氏篆刻技艺承袭下去。她以前闲来读读报,偶尔写点散文,摆弄摆弄做姑娘时丈夫送她的那柄吴昌硕中号刻刀;现在,那样的闲情雅致完全被持家过日子的琐事所淹没,她已经成为标准的家庭主妇。

陈文建的丧事过后,张林东仍然天天到陈府来,而且时常留下过夜。陈府如今没有成年男子,倒也希望得到他的保护。他和陈文茜继续维持那种表面上的同学关系,陈府需要对外出头露面的事情却都由他应付。

本来日子会过得风平浪静,然而陈文建临终前留给了王雪燕一把无价的刻刀,这事始终教陈文茜惦记在心。作为陈家的女儿,祖上若有传世之宝,自己怎么会一无所闻?但那日明明听到哥哥说刻刀无价,如此珍贵的稀罕东西,莫非是哥哥在世时从哪儿搜寻到的?出于慎重,陈文茜背地里问了陈游。陈游其实更不知道。姑姑的话提醒他记起爸爸说的那句话,他好奇心泛起,要去找王姑姑讨那把刀。既然那把刀这样值钱,用起来肯定非常美妙,学习篆刻大概进步会飞快。陈文茜急忙把他拦住,叮嘱他从此不许再提起这把刀。

陈文茜明白,这事不能瞎嚷嚷,万一落进小偷的耳朵,那还了得?不过她肚子里搁不住话,哥哥去世了,家里这一大摊子,财产算怎么回事?不是想分家,但话总要说个明白。张林东比她考虑得深入细致,虽说陈文茜是大姑子,但终究已经出嫁,回娘家争财产似乎没有充足的理由,再讲这庭院楼房的不算帐也罢,反正都摆在眼皮底下,既搬不走又掖不进口袋,关键是那些浮财,譬如字画,还有那把无价的刻刀……听张林东也提到这把刀,陈文茜沉不住气了,将满肚皮的疑惑都倒了出来。张林东认为,有些家族有传子不传女的习俗,如篆刻不就是没传给你吗?陈文茜说那是因为她从小就在案前坐不下来,父亲拿她没办法才没逼她研习的。张林东说这就更对了,你不需要刻刀,为什么刀要给你呢?陈文茜听了这话以为很有道理。张东林告诫她,千万不要去问王雪燕,那天便注意到了,陈文建咽气后最初的忙乱过去,转眼就不见了那把刀,王雪燕也再未提过它,说明她藏得很紧,除非谁能找出它来,否则休想再摸它一下。“还没被你抓到手的东西,永远是别人的。”张林东说。这是他人生经历中最深刻的体会。

陈文茜犯迷糊了:“怎么你当时就注意到她转眼便把刀藏起来了?”

张林东说:“我还不是为你着想吗?”

陈文茜说:“天晓得,我瞧你这些时候好像成了陈家院子当家的。我可给你打个预防针,别把主意打到她的头上!”

“你看你又来了。”

话虽这样说,张林东心里却还是不由地一怔。这一阶段他的感觉确实发生了变化,不知不觉中竟真的将陈府中的一切都仿佛当成了自己的。

吃过晚饭,王雪燕忙着要去洗涮锅碗,陈文茜则去叮嘱陈游作业完成后别忘了写日记。张林东呷了口茶,说:“雪燕、文茜,回头你俩过来一下,和你们商议个事。”王雪燕、陈文茜都应了一声,说马上就来。张林东茶喝下一半,见她俩还没来,便不高兴地叫嚷:“你们还在磨蹭什么?”话没落音,张林东蓦然猛省,怎么真把自己当成陈府的主人了?他一时也奇怪起来,回想自己这一阶段为这个家所做的事,无一不是主人之所为。这个念头一经勾起,张林东情不自禁地走出屋子,目光透过院子里的老槐树,只见满地斑斑驳驳的影子。他深深吸一口气,踩着树影推开院门,发觉大门显得陈旧了一点,该拿朱红漆刷一遍。这时陈文茜在房间内叫他,张林东有意稍候片刻,才答应一声,又待片刻,望望整座四合院和这栋三层楼,方踱着方步,品尝着踏过树影的滋味,不紧不慢地回到屋里。

王雪燕和陈文茜都在等他了。

张林东喝了口茶,眉头微微蹙起,说:

“咦,雪燕,这不是前天买的新茶吧?”刚才他没注意沏的是去年的陈茶,但这会儿他尝出味道了。

王雪燕说:“我想新茶留着待客用的,我们自己人先喝陈茶。”

陈文茜说:“林东喝茶最讲究,你怎么还给他沏陈茶呢?”

王雪燕有点抱歉地说:“也怪我,光担心现在物价涨得快,就算起小帐来了,我给你换……”

张林东摆摆手:“算了,小帐是要算算,不过该花钱的地方也不能不花。这两天我在考虑,门窗护栏什么的都要重漆一遍才好。”

王雪燕犹豫一下说:“把门窗油漆一遍当然是好,不过家里的钱……要不这样,先将院门漆一下,其它的暂时缓一缓。林东昨天说想把楼下的房子腾出来租出去,免得我们孤儿寡女的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有坐吃山空的时候。我想等楼下的房子租出去,收回来租金了,再修缮房屋。你看行不行?”

许久以来王雪燕不知不觉中没拿张林东当外人看了,仅因为她寡妇的身份面对他时必须注意分寸,家中大小事的主意她实际上还是听他的。她没想到这句话竟像石头一样訇然砸了张林东一下。他猛地清醒过来,这个家的钱掌握在王雪燕的手上,没有钱说什么都白搭,包括陈文茜在这儿都不能算是主人。

陈文茜这时发话了:“嫂子,我家祖传的那些古字画呢?虽说我哥哥没有留下来遗嘱说明遗产怎么分配,但我总该有一份吧?那字画卖一幅出去,别的不敢讲,管油漆门窗还是绰绰有余吧?”

王雪燕愣怔半晌。她清楚陈文茜的话是借题发挥。她知道陈文茜迟早会提出对遗产的要求,但没料到来得如此之快。陈文建在晓得自己得了肾病以后,即为后事做了考虑,将家藏字画全部变卖后共得三万五千元金圆卷,到银行分几张存单,用王雪燕的名字开了户头,并立下遗嘱,讲明此款为安排全家生活和抚育孩子成人之用,谁也不得分争。

王雪燕返身回到卧室,端来一只红木方盒,眼里滚出泪珠,递给陈文茜。陈文茜翻看遗嘱后倏地站起:“我哥哥怎么这样绝情,这个家到底有没有我的分?”

王雪燕说:“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这笔钱主要是用于抚养孩子。我们谁在这个家,就有谁的,谁离开这个家,就没有谁的,意思非常明白。”

陈文茜还要嚷,张林东将她拉上了楼。

是夜,王雪燕在丈夫的遗像下烧了一炷香,直到月亮偏西,才上床休息。

这晚张林东稍稍劝解陈文茜几句就退了出来。只有他最明白,这两个傻女人哪里有长远目光,眼下政局乱得厉害,物价飞涨,钞票贬值,过去了这么长时间,那几张存单早就值不了多少钱。张林东非常失望,发觉自己押错了宝。他弄明白陈文茜并没有从程万富那儿得到多少财产后,曾寄希望于她能从娘家分一勺羹,不料陈府破败得像一只漏斗,而且仅剩的一星半点的汤汤水水又是掌握在王雪燕的手里。早知陈文建命短,还不如一回来就瞄上王雪燕,再不济陈文建还留给了她一把想必大有来历的刻刀。而且……她确实是教他难以忘情的女人。张林东一时不能成眠,他点燃一支烟,在天井里徘徊。夜风清凉,繁星闪烁,月光下几盆黄菊开得正艳。陈文茜的房间里黑黝黝的,但房门肯定是轻掩着,虚席以待。王雪燕的屋里还亮着灯,她深夜为何不睡?张林东产生了一种欲望,想去王雪燕的房间瞧瞧。

十一

翌日下午,张林东写了几张房屋招租启事贴出去,回来时见陈游正在写字台前奏刀,心念一动,凑到跟前,盯着陈游的手半晌,捉摸不出这刻刀究竟有什么不同凡响之处,疑惑地问:“这是你爸爸留给你的刀?”陈游头也不抬地“嗯”了声。张林东忽然心跳得厉害:“真是那天你爸爸攥在手里死也不放的那把?”他的声音发颤。陈游奇怪地望他一眼,拉开抽屉说:“那把刻刀王姑姑没给我。你要用的话,我这里还有好多。”

抽屉里摆满了形状各异的大小刻刀。张林东有点傻眼。那把稀世刻刀王雪燕自然要谨慎收藏,怎么会随便给小孩子家胡乱摆弄?他暗笑自己一时冲动糊涂。

这时王雪燕进来了。张林东告诉她房屋招租启事都贴出去了,让她放心,房客很快就会上门的。王燕感激地说:“有劳你了。”

王雪燕先检查了一遍陈游的篆刻,叹了口气说:“陈游,你听着,昨晚你爸爸托梦给我,要求你从今天起,必须每日刻两方汉印。”陈游站起来答应:“是。”王雪燕温和地说:“你坐下吧,篆刻时千万不能分神。”

张林东跟着王雪燕来到她的房间,笑着问:“陈先生昨晚真托梦给你了?”

王雪燕说:“唉,陈游在篆刻方面能成材是他爸最大的心愿。我这个做后妈的说得轻说得重都不好,只有假借他爸的口来管教他了。”

张林东说:“雪燕,我心里有数,真是太难为你了。”

王雪燕的眼圈不由地红了:“就怕还有人不理解这份苦心……”

张林东说:“你是说文茜吧?你不要和她一般计较,我都看在眼里,她不值得你为她难受。”

王雪燕很久没有得到这种温馨的慰藉了,竟情不自禁地哭出声来。张林东也被自己莫名其妙冒出来的责任感弄糊涂了,接二连三地说了一句又一句责备陈文茜宽慰王雪燕的好话。

王雪燕好不容易控制住情绪,这才发现自己倚在张林东的胳膊里。他正捏着手绢轻柔地给她擦眼泪。王雪燕慌忙端正了身子,那种强健男人的气息令她感到晕眩。

临出房间前,张林东说:“雪燕,你别太劳累了。昨晚到了半夜,我看你的灯还是亮着。”

王雪燕听得一呆,想不到他对自己居然这样关切,不觉心里泛起涟漪,一圈圈地荡漾。

傍晚陈文茜从外面回来,觉察出王雪燕脸上有点异样,便悄悄问陈游,王姑姑下午没同人吵嘴吧。陈游告诉她,王姑姑看他刻印以后就回房间了,张叔叔也跟去了,后来好像听见王姑姑在屋里哭了,没见她和别人吵架。

陈文茜的脸霎时变了色。她转身就走,找到张林东,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张林东以为是为他抱王雪燕的事,心想真他妈冤枉,那一阵功夫他确实动的不是邪念,不然有十个王雪燕他也会放倒的。张林东尚未反应过来,陈文茜又打了他一个耳光:“你下午和那个不要脸的干了什么好事?”说毕,掉头欲去找王雪燕,嘴里吼着:“哼,偷人,竟敢偷我的人!”

张林东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抓住陈文茜的胳膊说:“你他妈犯浑,她是你嫂子,你怎么往她身上泼脏水!”

陈文茜叫:“你就心疼啦!还不知她是怎样勾引你的!”

张林东将她搡到椅子上:“你他妈以为人家像你一样,你哪一点抵得上人家!”

陈文茜扑上来撕掳,张林东又把她搡回去,说:“你要是敢去找她,就别怪我真的做得出来,我最讨厌担一个虚名!”

“你敢!”

张林东突然笑了起来,心里说我什么事不敢?陈文茜被他诡异的笑声笑得毛骨悚然。

王雪燕一听见张林东和陈文茜吵架就跑过来了,正要推门进屋去,倏然听到陈文茜在骂自己,她又惊又羞,呆立在门外,听到最后,

胸膛居然怦怦乱跳。

十二

在随后的几天里,张林东坐卧不宁。那两记耳光打得他脸上火辣辣的,当天晚上痛定思痛后他却清醒了过来。王雪燕确实招人疼爱不错,他有点留恋她也不错,这是人之常情,就男人而言不算是错误,不算错误自然谈不上什么原谅,然而他对待这份感情愈来愈当真却是个危险的信号,这不可原谅。他和那个名妓怎么样,到头来还不是鸡飞蛋打一场空?你是要钱还是要感情?要感情你就去慢慢地熬吧,就算一切如愿以偿,不过是捞到一大把当丈夫以及做父亲的责任。责任是什么东西?躲都躲不及呢!那才真是大大的蚀本。蚀本的事张林东决不愿干。钱才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为了得到钱可以不择手段。他决定与陈文茜不只是恢复而且要建立起更加紧密的联盟关系。主意既定,他再看见王雪燕时,心底竟然泛起一丝苦涩。他觉得自己是真的喜欢她。

没过两天,房屋招租启事就见效果了,有人开始上门来问情况。王雪燕盘算着租房子能获得的收益,越算就越感激张林东出了个好主意。家里有没有男人就是不一样。

等把杂事忙完,已经十点多了。王雪燕习惯性地去陈游房间看看。陈游手托着腮,她走到跟前他才反应过来。王雪燕嗔怪地摩挲他的脑袋:“瞧,又心不在焉了吧?”陈游一惊,忙拿起刻刀,但随即又放下来,若有所思地问:“王姑姑,我爸爸留给我的那把刻刀呢?”

“你的抽屉里不都是刀吗?”

陈游说:“我是说我爸爸最后拿着的那把刀。”

王雪燕诧异地说:“你怎么想起了这个?”

陈游说:“张叔叔和姑姑都向我打听过那把刀,我也想拿那把刀玩玩。”

王雪燕说:“傻孩子,哪有什么无价的刀?你爸爸的意思是篆刻这门艺术无价,陈家的篆刻技艺无价。”

“我知道了。”陈游点一下头,又不放心地问:“万一有那样的刀呢,我用起来学得肯定更快。”

王雪燕笑了:“好吧,就算有,等你把一抽屉的刀都刻坏了,扔了,需要新刀时,我就交给你一把无价的刀。”

从陈游房间出来,王雪燕想起丈夫曾说过,刻坏了一抽屉的刀,使学入门槛了。如今却已经物是人非。她回到自己屋里,刚拉亮灯,张林东进来了,随手带上了门。

王雪燕问:“你有事?”她一阵慌乱,她不晓得为什么会慌乱。

张林东说:“我想,再过几天我就单独起伙。很快就要来新房客了,我还在你们家吃,他们在哪儿吃?干脆分开吃的好。”

王雪燕心一烫,低头说:“你什么事情都帮我们着想……”话没完,张林东便抱住了她,说:“你总算知道我的心了。”王雪燕一惊,待要挣扎,嘴已被他吻住。王雪燕用力欲挣脱,张林东坚定地抱起她走向床边。双腿离地的瞬间,王雪燕蓦然全身虚了,竟感觉不出一丝惶惧。她陡地明白刚才为何慌乱了,实际上那会儿她就意识到他现在要来做什么。仰倒时,王雪燕没觉察是自己伸手拉灭了灯。黑暗扑面而来,像无边无际的浪涛一样覆盖了她。王雪燕极力咬住牙关,直到自己似一根顺波逐流的水草一般虚弱无力。在王雪燕的记忆中,她从未有过如此剧烈的波峰浪谷的经历,她迷离极了,一点儿都不想再动。

就是在这时,张林东询问起那把刀的下落来。王雪燕正沉浸在一种巨大的畅快之中,直到张林东问第二遍才反应过来,他的思维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跳到了刻刀上去?王雪燕把对陈游的解释又重述了一遍。张林东在黑暗里没有再吱声,又开始重复刚才的动作。

事毕,张林东说了无尽的滚烫的情话后,蹑手蹑脚地溜出房间。王雪燕第一次发现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显得太空空荡荡了,她忽然害怕起孤单来。

十三

王雪燕难得睡得如此香甜,睁开眼睛一看,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她想起昨夜的情景心头一荡,对张林东又生发出许多缠绵之意。

张林东却似乎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陌生人,看见她极其冷淡。王雪燕瞅了一个空子,把张林东叫到一旁,说:“你今天怎么了?”

张林东若无其事地说:“我怎么啦?”

王雪燕恨恨地说:“你心里明白!”须臾又说:“整整一天你连眼角都没看我一下。”

隔了一会张林东说:“你让我明白什么呢?我的心完全在你身上,你却不相信我。我不过是好奇那把无价的刻刀是什么非同小可的模样,你却编了一套谎言骗我,仿佛我是居心叵测似的。”

王雪燕急了:“真没有这把刀,如果有的话文建不会直到临终才告诉我,他会早就交给我收藏起来的。我的丈夫我更了解他,他说的刀,指的就是篆刻和刀法。”

“可是他明明给了你一把刀。”

王雪燕伤心了:“原来在你的眼里只有一把据说值钱的刀。”

张林东一怔,揽过她:“好了好了,我不过是随便问问,只要你把它藏好别弄丢了我就放心了。”

晚上王雪燕没将门扣锁上,比平时稍稍早一点上床,在静谧中等待着张林东的到来。时间似乎格外漫长,漫长又使她感到他分外的可恨和可恋。

鸡叫头遍了,看来张林东不一定来了,王雪燕失望到了极点。那种可恨和可恋也就因失望而挥发至极点。他大概还在惦着那把刀呢。王雪燕不禁回忆一遍有关那柄刀的细节。当时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丈夫的身上,依稀像是下意识地将刀随手塞进了盛刻刀的那只抽屉。如果不是张林东反复探询这件事,她可能永远都不会再想起。王雪燕辗转反侧,左思右想,最后自己也迷惑起来,万一那就是把无价之刀呢?以丈夫这样身份的大篆刻家,不是没有可能,不到临终的关头,他都不愿将自己最心爱的东西交出来。想到这一点,王雪燕出了一身冷汗。也就是说,现在陈游的那一抽屉刻刀内可能夹杂着一件稀世珍宝!不过,如果是这样,又好像不太符合丈夫一贯的行为风格。如此想来想去,反复折腾,王雪燕一夜都没睡好。

第二天一大早,王雪燕便走进陈游的房间。她要把抽屉认真检查一遍,看看哪一柄刀是否真有什么超凡脱俗的迹象。

拉开抽屉,她惊呆了。里面空无一物。

陈游被喊醒,他朦朦胧胧了好半天没明白发生什么事。他证实,昨天晚上他睡觉前所有的刻刀都还在抽屉里。王雪燕大惊失色,现在她对刀的无价是深信不疑了。不然谁会偷一堆不能移作他用的普通刻刀呢?

张林东听说后更加难过,显得比他自己丢失一件传世珍宝还要凄惶。王雪燕要去报案,他说报案顶上个屁用,共产党的炮声愈逼愈近,警察局连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了,还会给你找什么刻刀?张林东万念俱灰,不知在陈府继续呆下去还有什么意义,难道真要去承担这抚养妇女儿童的责任?

一天在惶惶惑惑中过去。大约到了临近傍晚的时候,陈文茜在槐树下嚷了起来。树干上一柄短刀插着一张纸,上面写道:“传世刻刀丢失的把戏糊弄不了我们,晚七点带刻刀到南山古塔下来交换儿子,若敢耍花招当心儿子小命。”字条大约是左手写就,笔划歪

歪扭扭。

王雪燕读了字条就恐惧得大叫陈游。此刻回想起来好像一下午都没见着他了。

张林东判断绑架陈游的和偷刀的肯定是同一个人,要去报案。陈文茜说这会儿你又要报案啦!王雪燕拉住他不放,害怕一报案绑匪就会杀了陈游。

陈文茜说:“事到如今,只有用把那刀去换陈游了!”

张林东顿时不吱声了,盯着王雪燕。

王雪燕大哭起来,她无法证明世上根本就没有那柄该死的刀,或者虽然有但已与她失之交臂。那天杀的歹徒,既然已经把一抽屉刻刀都偷走了,为什么还要绑架陈游?王雪燕渐渐止住了哭泣,她发现歹徒并不识货,刀在他们手上,却仍然还要讨刀,那么……王雪燕疯了般地冲回房间,翻出她做姑娘时陈文建送给她的那柄吴昌硕中号刻刀,气也没喘过来就跑出门嚷道:“刀,刀……这就能换回陈游吗?”

张林东一把抓过刻刀。陈文茜马上要夺回来,说得赶紧到南山古塔去交换陈游,不然时间就来不及了。张林东表示他是男人,这种危险的事情由他去做是责无旁贷。陈文茜冷静地说刀让他一个人拿出门她不放心。最后,他俩一块儿走了出去。

十四

天已擦黑,张林东和陈文茜出现在码头上。他俩上了一艘客船。船驶出港湾,两人松了口气。张林东说:“我今天才发现,你他妈还真会做戏!”陈文茜却说:“现在没事了,你把那柄刀给我看看,不知可肯定是价值连城的那把。”“她不会以陈游的生命来冒险,这刀假不了!”张林东说。他觉得他比眼前这个女人更了解王雪燕的纯真善良。想到王雪燕他的眼睛黯淡了一下,他感到自己还是有点留恋她的。张林东没将刀掏出来,刻刀只有握在自己的手里他才放心。等了一会,陈文茜悒郁地说:“林东,从此以后你再也不会离开我了吧?”船愈往夜色里驶去,陈文茜的内心愈忐忑,她没告诉张林东,她将王雪燕的那几份存单也带出来了。她得给自己多留一手。此刻她多少有点后怕,走到这一步都是为了那把值钱的刻刀,她想,瞅个机会一定要将刀取过来。船越往前走她越不放心起来,刻刀留在张林东的口袋里她实在不踏实。

与此同一时间,王雪燕在家里焦急万分,担心那把吴昌硕中号刻刀能否换回陈游?万一被绑匪识破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她愈想愈心惊胆战,本来她是不信鬼神的,这时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家里还有一尊佛像,那是吃斋的母亲送给她的陪嫁品,带过来后便一直放在楼梯拐角的杂品间里。现在是病急乱投医了,请大慈大悲的菩萨出来保佑孩子平安吧。

杂品间通常谁也不进去,霉气扑鼻。王雪燕打开小门,等眼睛适应了屋内的黑暗,蓦然之间目瞪口呆——躺在屋角的那个小人不是陈游又是谁呢?

陈游正呼呼大睡,被她抱到床上后仍然沉眠不醒。王雪燕一头雾水: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她陷入扑朔迷离之中。

谜底解开是在终于弄醒陈游之后。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吃了姑姑给的两粒药片后就昏昏欲睡了。说完,他又晕乎乎地睡过去了。然而王雪燕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陡然难过起来,是那种让整个身心悸颤不已的难过。他们拿走的不过是一柄普通的刻刀,葬送的却是血缘亲情和人间恩爱。

陈游一直睡到第二天才完全清醒过来。得知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他吓坏了,坦白出那一抽屉刻刀是他偷偷地藏起来的,因为王姑姑说过,等抽屉里的刻刀没有了,需要新刀时,就将父亲留下的传世之刀拿出来给他用。

王雪燕瞧着陈游从柴禾堆下翻出一包刻刀,眼眶里涌出泪花。现在她不用去鉴定,便已不再怀疑这里并不存在那柄所谓价值连城的刻刀了。

她对陈游说:“这些,全都是你爸爸留给你的传世之刀。”

责任编辑邹正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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