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话语
1999-03-02冉正万
冉正万
那天早上下了点雪,雪很薄,很小气,落在地上一会就不见了,把地上弄得湿糟糟的。就像老天爷没小心掉了点头屑在地上,他不好意思让人知道,也知道冉姓坝的人爱用嘴打话牙祭,便悄悄把它收了回去。
王希凡起床后先去看了看牛,下雪了,他对牛说,你冷不哇?牛不冷不热地看着他,他在牛圈旁边取了把小锄头,走到屋檐下的菜园里,在地当中挖了一个坑,挖好后摘了两张青菜叶放在锄把上,然后解开干咸菜一样黢黑的裤带,青蛙一样蹲在那个坑上,“哎呀哎呀”地叫唤起来,像从自己身体里往外拨拉什么东西一样拉起屎来。
这是他保持了多年的习惯,他认为把屎直接拉到地里可以更好地保存肥力,就像烧酒,敞气的时间长了香味和酒劲都会下降。
他认为从肠子里屙出来的东西都是土地需要的,包括他无法控制就散发到空气中的秽气。他还认为屎越臭肥力越重,1959年吃麻根枇杷壳青菜疙蔸,屙出来的屎狗都不爱吃,现在生活好了,屙得是越来越臭了,他也愈加珍惜现在屙的屎了。屙完后,他立即用土把坑儿抚平,轻轻在上面踩两脚,把土踏紧。
他想,这块土的土肉在冉姓坝要算最肥的了,因为他在里面拉屎已经拉了几十年了。
他提裤子的时候,和他起得一样早的鹅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对鹅说,回去吧,这么冷的天,你不怕冷吗?
鹅嘎嘎嘎地叫了三声。
鹅的叫声和呼呼的冷风有助于他的良好心情,他哑着嗓子学鹅叫,学得惟妙惟肖,分不出真假。
鹅以为他在和它说话,将脖子伸得长长的,嘎嘎叫了一长串,王希凡觉得非常有趣,也嘎嘎嘎地回答,鹅叫几声他也叫几声,就像两只鹅在拉家常或者在吵架。直到他把锄头放好,儿子王果从屋里出来,他才停下来。
王果嘟哝道,我还以为是二叔家的老鹅跑上来了呢。
王希凡叫王果给鹅抓把苞谷出来,王果说,你让它到菜园子里去吃菜就行了,那么大一块白菜,反正人也吃不完。
王希凡像赶牛一样乞乞地赶鹅,看了一眼正转身进屋的儿子,心想:现在就喊不动你了。
还有一天,王果就要结婚了。王果是王希凡的垫窝蛋,垫窝蛋都结婚了,作为一个农民,就算是上岸了,也就是完成任务了,再不用为儿女操心了。所以他这几天心情一直很好。他说,我爹死的时候我才六岁,他什么都没给我留下,和他比起来,我比他强多了。
他现在惟一放心不下的是王果在三个儿子中有点笨,做事马马虎虎,脾气又犟,说话不会转弯,从小就教他见人让三分,可他现在为了鸡屁眼那么大的事情都要争个输赢。坡下他二叔家的鹅爱跑上来吃菜园里的红萝卜叶,王果见了就捡石头打:我日你妈你们家又不是没种。王希凡说,它是畜牲它怎么知道?王果说,畜牲不知道人知道!这句硬梆梆的话搡过来,怄得王希凡肚脐眼疼了三天。
小时候让黄荆棍做他老子,大一点了鼓起眼睛骂。和他一样高了,他便尽量用商量的口气,可听起来他完全是在向儿子讨好了。
老二王葱和媳妇挑着草篮子去挖红苕,说挖来喂猪,天冷了,懒得去割猪草。王希凡要去拿锄头,王葱媳妇说,这么冷的天,哪个要你去呀,我们一会就挖回来了。王葱说,挖红苕要不了这么多人,你在家烤火吧。对儿子媳妇的孝敬王希凡只好接受,说那我就不去了。
他围着房子转了一圈,这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财产。王果结婚后,这房子就要分了,分给儿子们,他心里有种自豪感,同时也隐约有点失落。就要交权了,不仅仅是一种失去的感觉,还表明自己老了,有许多想要干的事情——这样的事情似乎越来越多,都只有留到下辈子去做了。
房子上的柱子是从什么地方砍来的,花了多少钱,他心里一清二楚,就连树当初长着的样子也历历在目。也只有他还记得,为了省钱省粮,有哪些原木是他和女人从山坡上抬回来的。房子立起来后她大病了一场,除了两根筷子,别的都扛不动了。不过就是没病她也扛不动,因为她已经是老太婆了。
老太婆听见屋后有响动,拉开后门见是王希凡,问他在找什么,他说什么也没找。她便把夜壶递给他,叫他把它藏起来,一会帮忙的人就要来了,看见了脏人。王希凡接过夜壶便往屋后的竹林走,老太婆急忙说,你不要给我倒掉了,我凑起来淋莴苣的。王希凡说,我晓得。
起来得最晚的是大儿子王笋。他在播州的一个工厂里工作,家里的人便觉得他有权睡懒觉。
王希凡要带王笋去地里踏勘,王笋说,现在去干什么,帮忙的人要来了。王希凡说,还早呢,他们要早饭过后才来。
王笋心想,你要怎么分就怎么分吧,我去干什么呀?可他为了尽孝,为了当好“公证员”,不得不乖乖地跟在父亲后面。
田土怎么分,房子怎么分,王希凡早就盘算好了,他让王笋提前回来协助他,不过就是起个公证的作用,因为王笋既是大哥,又不参加分地。更重要的一点,他还是冉姓坝有史以来考上大学而获得工作的第一人,这使他无形中有一种威望。在冉姓坝有分家为了一挑猪粪打得头破血流的,也有因为一只老南瓜上吊的。王希凡是个稳重而又周到的人,他想即使挂一漏万,在什么地方有失公允,他们也会因为有王笋的参与而不把怨愤全部加在他头上。当然他的意思也不是有意要把矛盾转嫁到大儿子身上,而是觉得王笋是在国家机关工作的人,他的兄弟们是很敬佩他的,平时他说话就比他这个当老子的管用,如果真有什么不平之处,他们也会把不平化解在敬佩之中。
走到田地里,王希凡便介绍一品地和二品三品怎么搭配,亩分如何计算,水利条件的优劣怎么扯平。水田看完了,又去看坡地。坡地不光要看面积,更要看“土肉”深浅,王希凡对每一块地都了如指掌,一块地哪只角肥哪只角瘦他都一一予以指点,王笋由心不在焉而慢慢钦佩起来。土地下户那年他还在上初中,假期里还和父亲一起种过地,但他对这些土地一点也不熟悉。他想,如果父亲文化高点,在单位上当个什么领导,一定也可以挥洒自如。分家说到底也是家庭权力分配。有很多儿女成群的农民就是因为分家的时候没分好,弄得晚景很凄惨。
一个放牛的老汉看见王希凡挖了一些土给儿子看,笑道,王希饭,难道你还要叫你家王笋回来种地呀?
王希凡笑着说,这人本来就是泥巴变的,时间久了不沾点泥巴气气是要生病的,他整天在办公室坐着,我让他回来沾点泥巴气气。
老汉呵呵地笑起来,城里头连泥巴气气都闻不到吗?
王希凡说,闻倒是闻得到,可他是吃冉姓坝的泥巴气气长大的呀。
王希凡不但对土地了解得很细,对即将分地的两个儿子的脾气也很明白。他告诉王笋,王果脾气虽然不大好,但为人耿直,老二王葱勤快,脾气也好,就是爱斤斤计较。
王笋说,王果没有王葱狡猾,算不赢他。
王希凡有些担忧地说,平时给他讲哪块地好哪块地孬,他根本就不听,手心手背都是肉,又不好明大明的给他说。
王笋笑着说,不过也好,如果两个都精,这家也不是好分的。
王希凡说,就是还不晓得媳妇怎样呢,老二家的从现在来看倒没什么小心眼。老三家的还没进门,还不大了解。
王笋说,那就先订个规矩,分家的时候只允许王葱和王果说话,其他人一律不准参言。
王希凡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早饭过后,来王家帮忙的人陆续站满了院坝,有爱开玩笑的,说王稀饭,这回把幺儿媳妇接来了,你就上岸了,再也不用喝稀饭了。
王希凡说,管他稀饭干饭,到时候能递碗给你就不错了。他指的是儿女孝不孝敬的问题。
他们说,你的儿子个个有出息,又调教得好,只怕到时候都递给你,怕你吃都吃不赢。
帮忙的人把圈里的肥猪赶出来,一头马上杀,一头抬到王果的丈母娘家去。抬到丈母娘家去的这头有讲究,不但斤头要够,还必须是活的。王希凡提前编了只大竹篮,可猪蹬得太凶,几个人费了好大的力才把它装进去,还没来得及穿杠子,它已经把竹篮蹬破了。人们哈哈大笑,对着猪说,王果呀王果,去丈母娘家你都不喜欢呀,蹬啥子嘛?媳妇还没哄到手你就不想去了呀,平时跑得那么勤,今天用轿子抬你还要殺价钱嗦?
王果说,它哪里是怕去丈母娘家呀,它是怕半路上你们摸他屁股。
王希凡听了也忍不住笑起来,心想王果回答这一句还不算笨。
媳妇进门,热闹了两天。
第三天,由新媳妇煮了一顿团圆饭,族中长辈,王家的血亲全都请来,这顿饭吃了,整个婚礼就算结束了。接下来就是分家的事了。
王希凡觉得意义重大,还把族中最有威望的人请来坐阵,就像单位上开职代会把已经退休的老干请来做特邀代表一样,至少在形式上让人感到这是严肃的。
分家是从第三天晚上开始的,第二天又分了一天,白天主要是指地界和房子四周的桃李果树,因为王希凡考虑得非常充分,到这天晚上就圆满结束了。但中间仍然出现了两个意想不到的事情。
王家的一品地只有一块田,刚好一亩,王希凡把它一分为二,一家五分。可王果却提出来,要用他的七分二品田换二哥这五分一品田,他的理由是这块田分成两半后中间要垒田坎,犁地灌水都麻烦。
王葱当即就答应了,而且要王笋马上写在契约上面。
王希凡知道王葱的意思,一品地二品地都是人弄出来的,只要人勤快,狠心往里面下几年牛屎粪,二品地同样可以肥起来,可面积却改变不了。他觉得王果就是在这些地方笨,他想编他一点,说契约上写的必须是按我分的,至于下去怎么调换你们两兄弟今后再商量。
王果说,不要紧不要紧,只要二哥同意了就行了,契约上写不写我都无所谓,难道我们亲兄弟的还会扯皮?不会的,大哥你写,就按二哥说的写。
第二件意想不到的事是王笋没想到,父亲把房子分成了三份,分了一份给他。此前父亲没对他讲过。
王笋说,爸爸,我不要,我隔那么远,怎么可能回来住这个房子。
他父亲说,我不给你把窝留起,万一你哪天被下放了,你在哪里去生根呀?
王笋笑着说,现在又不是文化大革命,兴什么下放?
他父亲严肃地说,怎么没有下放的,现在不是有很多厂的工人都下放了吗?
王笋说,那叫下岗。
他父亲说,那你能保证你一辈了不下岗?
王笋说,就算下了岗,我也不会回到冉姓坝来的。
王笋是怕两个兄弟对他有看法,出都出去了的人回来分家产是没有的。而且他离得那么远,父母老了,有什么三灾两病的主要还得靠两个弟弟。
王希凡说,有个根根还是要好点,一根田坎都有三截烂,人一生几十年,哪个说得清楚。以前那些大干部,职务多高哇,还不是说下放就下放了。再者说,人心隔肚皮,你晓得有没有人要整你呀?
王笋讪笑着说,爸爸,你把我的将来想得也太严重了。他心里一阵感动,连眼眶都湿了。同时检点了一番自己在尽孝方面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妥,心里又是一阵惭愧。父母恩真是难酬难报呵。
家分好了,王笋告别父母回播州上班来了。
这次弟弟结婚,妻子胡容没去,她不想去,她怕他家的臭虫,每次回去母亲都给他们换干净被条,但胡容的身上照样被咬起草莓那么大的红疙瘩。同一床被子下面,王笋却安然无痒。
王笋说,这不是臭虫,是因为水土不服。
胡容说,我扎紧衣服的地方都没被咬,扎不住的地方才被咬了,不是臭虫是什么,臭虫欺生。
每次胡容被咬了,都要讥讽王笋一番,城里人讽刺乡下人的语言,既恶毒又准确,王笋免不了要和她吵几句。
这次胡容不想去,王笋便没劝她。那天他孤孤单单回去,发现父母的眼里明显少了什么,他感到非常惭愧。胡容不回去,儿子王秧儿便没办法回去,才两岁,还离不开他妈。父母难得看到一回孙子,有机会带回去都没带,怎么说也不应该呀。
他想,和父母的慈爱之情比起来,让胡容讽刺几句又算得了什么呢?
王笋从老家回来便有些不冷不热。胡容也不管他,她知道到了晚上他就会求她,几天没在一起了,她知道他“就那点出息”。刚吃过晚饭,王笋便沉不住气了,笑嘻嘻的去洗澡,叫胡容早点把儿子弄睡。
她说,哼,你要干什么,你不是不想理我吗,想了,又来和我笑嘻嘻的了?
王笋说,谁不理你了,人家不是坐车坐累了吗。
结婚的时候,家里没给他什么东西,胡容便经常说王笋的父母一毛不拔,让王笋非常难受却又无可奈何。和胡容做完那事,他便怀着几分激动和讨好说起房子的事情。他说,这次分房子本来没我的份,但爸爸怎么说也要分给我。
他还把父亲怕他被下放那些话说了一遍,他以为胡容一定会跟他一起感动。
可等他说完了,胡容却冷冷地说,房子本来就有一份是你的嘛,王葱王果是他的儿子,你也是他的儿子。
王笋脑袋都气傻了,要不是刚刚才和她做完那事,他一定给她一耳光。他刚才为了和她做那事说了许多好话,此时他觉得自己太卑贱了,为了那么一瞬间的快乐,太低三下四了。
第二天他悄悄给父亲寄了两百块钱回去,信上说,是给爸爸开春买化肥和种子的。
现在种什么都得良种,还没开春,农推站就把种子送下来了。王希凡按照土地的面积分别给两个儿子订了种子。他对他们说,爸爸这就算交班了,明年就要由你们自己订了。
王葱说,爸爸,既然是我们自己种了,我们应该把种子钱给你。
王希凡说,钱是你大哥寄来的,你们就用大哥给你们买的种子开个头吧。
王果问父亲给他订了多少斤谷种,王希凡说订了七斤。王果说,我只要五斤,其余的退给别人吧。
王希凡说,哪里能比到箍箍下鸭蛋哩,不要连两斤谷种钱都舍不得呀,你以为五斤够了就只买五斤,不多预备点,万一遇到倒春寒烂秧,你抓石头打天?
王果深深吸了口气,然后说,爸爸,有件
事我还没同你商量,那块一品田我和冉家平调了。
王希凡奇怪地问,和冉家平调,他拿哪块田和你调?
王果佯装轻松地说,面积都差不多,就是马路边那块。
王希凡心里一沉,脸色也变了,那可是块苞谷土呀。
王果说,我调过来不是种庄稼,我调来修房子,开个店。我和他说好了,地里的油菜籽各收各,开春种谷子各做各。
王希凡发火了,他说:开店,开来卖给哪个哇,麻溪场哪样没卖的哇。
王果嘟哝道,麻溪场那么远,人家卖点小东小西的不方便,我开个店生意肯定好。前年王海清在两路口开了个店,一个月就有三百块钱的纯利。我开在坝子中间,肯定比他的生意好。
王希凡说,分田的时候你要和你二哥调,原来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呀。
王果说,去年我就和冉家平商量过,他非要我那块一品地才调。
王希凡冷笑着说,他龟儿倒想得好,想用乱石窖调一品水田!你叫他死了这条心吧,有我在一天,这块水田都是王家的不是冉家的!
王果不软不硬地说,爸爸,我既然已经是分家立己的人了,我想我有权处理自己的事情。
王希凡哆嗦着下巴说,你想割我身上的肉你就割吧!
除了大儿子王笋,王希凡最看重的就是大女婿文元了。
文元的祖父以前是个地主。冉姓坝历来就是个穷地方,当个地主也不容易,完全是靠精打细算省吃俭用节约起的家。土改的时候,文元家的地占了冉姓坝一半,但他每天照样只吃两顿饭。早上一顿是白米饭,晚上一顿是苞谷饭。他说,早上吃米饭是为了做活路,晚上吃了是为了睡觉,所以早上和晚上不能吃得一样好。冉姓坝的人都喊他文夹二,意思是抠得屁眼夹颗屎都不会轻易掉下来。
文元和他父亲因为地主成份没少受气,但那种小地主的脾气却永远也改不了。文元的相貌最像他祖父,秉性更是如出一辙,什么事情都计算又非常精确,土地刚下户的时候,他和大家都差不多,但现在他在冉姓坝算富裕的了。
王希凡对文元说,王果那个笨蛋猪,他是不是想有一天去讨饭呀?
文元说,就是要调也应该调一块差不多的地嘛。
王希凡说,你年年都来帮我裁秧挞谷,你晓得的,那块田每年再孬都收十二担谷子,最好的时候是十四担呀。
文元说,这是因为土肉好,又泡又酥,不管天再怎么旱,锄头挖下去都像挖在肥肉上一样。
翁婿两个一唱一和,王希凡的气消了大半。他把文元请到家里来,给王果上课。文元说话慢三理四的,说正事之前故意扯了半天闲弹,然后才劝王果不要和冉家平调那块地。王果早就知道姐夫的用意,还在扯闲弹的时候他就不舒服了。文元的话才说完一半,他一刀就给他切断了:
哥,我知道你算计好,庄稼也做得好,可我的想法和你不一样,现在老老实实的做个只知道砸地的农砸砸没意思;我也知道那块田是好田,在冉姓坝不数第一也要数第二,但它今年收这么多谷子,明年还是只能收这么多,因为你只能栽那么多苗,开店就不一样了,今年我只赚1000,明年说不定我就可以赚2000,全看你自己怎么搞,会不会搞。
王希凡插话道,可惜你生错了命,没有生在街前城门口,一生下来就可以开店做生意。
王果说,爸爸说话才笑人,生在冉姓坝又怎么了,有谁规定不能做生意了?文哥不是也卖过高压锅收过油菜籽吗?
文元比王果大二十岁,在他眼里王果还是个放牛娃,他没想到他说话居然这么“打人”,而且尽往别人软肋上打。他本来准备好好劝说一番的,王果这样一说,他一声也不想吭了。
那是王笋结婚的时候,他到播州去玩,发现同一个牌子的高压锅,在播州批发价是75元,在麻溪场却要卖120元。他买了50个回来,心想只卖100块钱一个都可以赚1000多块钱。可运到冉姓坝却很难卖。他们怕它爆炸,不敢用,他说这是新产品,有安全阀,有保险阀,煮饭甑子饭香,而且比普通锅快。
那些不愿买他锅的人说,快点慢点有啥子,我们是农民,又不用按时上下班,我们的工作在地里头,早点去晚点去又没人打迟到。
第一年卖掉了15个,第二年麻溪场上卖的也降价了,降到73一个,他的再也卖不掉了,有三亲六戚结亲嫁女,他便送他一个,抵掉一部分礼钱。以至后来替主人家收礼的人一见他去吃酒,就故意高声唱,文元,高压锅一个。见哪家用高压锅,便知道他是文元的亲戚。
他收油菜籽则是上前年的事,他看见油菜籽的价格涨得高高的,便急忙收了5000多斤,想趁机赚他一把,可价格已经涨到顶了,开始往下滑了,他赶忙卖掉,仍然亏了200元。
文元帮不上忙,王希凡只好来横的,他对王果说,他冉家平要想在那块田里栽秧,除非是先把我埋在里面。
王果没吭声,转天请了两个人,在冉家平那块地里打起石头来了。王希凡一看心里便慌了,等王果真的把房子修起来,他不准冉家平种也不行了。
他跑到那块地里,叫王果打死他,王果不理他。但王果把大锤举起来王希凡就往大锤下面站。王果冷笑着说,爸,我还不想你死呢,你到一边好好休息去吧。
王果找了根绳子把王希凡捆在地中间的一棵油桐树上。他怕把父亲的手勒痛,就脱了件衣服把捆绳子的地方包起来。他说,我只是叫你不要影响我做活路。
王希凡一边哭一边喊,王果无孝呵,王果无孝呵,老天爷呀,你快睁开眼看啦,王果把他爸爸都捆起来;冉姓坝的人啊,你们快来看啦,王果把他爸爸像捆现行犯一样捆起来了。鼻涕眼泪都哭出来了,糊得满脸脏兮兮的。哭喊过后他便用头去撞油桐树,想把自己撞死,可他的头离树杆太近,树身又小,他撞一下树叶哗啦一下,根本没办法把自己撞死,要想撞痛都不容易,但他还是一下一下地撞。
收工的时候,王果才把父亲解下来。王希凡故意装死。王果说,爸爸,你也累了,我背你回去吧。
王葱从地里回来,知道王果捆父亲的事,他提起刀要杀王果,王希凡说,老二你不要杀他,我要让天杀他。
第二天,王希凡到村长家借了一面铜锣,往麻溪场去了。他见了人先敲一下铜锣,然后说:
羞死先人了,我王希凡羞死先人了。我儿子要用一品的水田词人家一块苞谷土,我不同意,说了他,他居然把我捆在树上。你们知不知道这个不忠不孝的人是哪个哇?他就是王果。
说着他便想起过去的事情:他生下来的时候才大点的黄瓜那么大一个,他妈没有奶,我怕养不活他,到处去买白糖。那个时候没有糖票根本买不到呀,我求爹告奶,向别人要哇。有一次我听说水塘镇不要糖票,我急忙就去了,可乌江涨水了,船都不敢开,我把衣服脱了挽在头上凫过去的呀,一个大渣浪打过来,争一分分就把我喂鱼了。有什么意思呀,把他养大了,他现在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他找不到答案,也没人回答他,他便问自己:不知道我前世作了什么孽了,养了这么个
儿子报应。
最后他说出了去麻溪场的目的:我就是要告诉所有的人,王果大逆不道,老天爷对这种人会收拾的。冉姓坝到麻溪场十七公里,路上的行人不多,但两边山坡上做活路的人多,王希凡怕他们听不见,便扯着嗓子喊。有人问他是哪个?那么伤心。
他说,我是冉姓坝的王希凡呀,他们都喊我王稀饭。
还没走到一半,他的嗓子已经嘶哑了,喊不出来了。
有往冉姓坝走的,走到冉姓坝看见王果,便告诉他,你爸爸提着铜锣到麻溪场给你传名去了。王果说,只要他不影响我打地基,随他去哪里。有人告诉王葱,王葱急忙丢下手里的事,往公路上追去了。
王葱在半路上追上王希凡,他对父亲说,爸爸,我知道你是想出王果的丑,可你这是在出自己的丑啊,还有我大哥,要是别人都知道他在播州工作,他们会怎么想,大哥又会怎么想,还有我妈,还有我……
王希凡想了想,老泪纵横:二,你说得对,爸爸老昏君了。
王葱也哭了,他把爸爸手里的锣接过来,说,爸爸你先回去吧,别人不会以为是我劝你回去的,是你自己想通了回去的,我要去麻溪场买点东西。
王葱等父亲走远了,看看左右没人,把锣藏在一堆乱草下面,他怕提着它去麻溪场撞见熟人,问他提面锣干什么。
王希凡往回走没多远又撞见了文元,便去了文元家。
王笋往家里寄钱的事让胡容知道了。她一个月有多少钱,王笋有多少钱,她一清二楚,掰起五个指头一算就发现出了家贼了。
王笋说,我父母把我养了那么多年,我给他们寄点钱有什么不可。
胡容说,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不和我商量,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难道你说了我会不同意吗?
两人战争和两国战争大同小异,如果真的能够以理服人,世界上所有的国家也不会养那么多军队和警察了。要不然“和平”怎么会是“永恒的主题”呢?
战争打起来后,王笋就成了伊拉克,伊拉克的对手自然就是美国。要投降不行(“美国”说,他那是假惺惺),要打又打不过。
正当他思忖要不要鱼死网破的时候,二弟王葱打电话来了。王葱说,王果把父亲打了,吊在树上打,问他能不能回去一趟。王笋一听便火冒三丈,说我一定回来。可胡容不给他钱,他走不了,她冷笑着说,你给他们悄悄寄钱你都有,要回家就没钱了?王笋想等发了工资再走,王果却自己送上门来了。
王果哭丧着脸,大哥,我到上海去打工。
王笋一伸手就给他一个耳刮子:打工?你把爸爸捆起来打,你还是人不是人?你真是气死我了。
他用足了全身力气,把他自己的手都打痛了,过后他想,有一半是打给胡容看的。王果的脸一下就肿了,血都像要流出来了。
这一耳光让王笋身上找不到地方出的气也消了一半。王果等大哥把气发完了,告诉他事情的经过。他说,我算过了,冉姓坝120多户人家,一个月只要每家在我那里买十块钱的东西,我至少都要赚300块钱,还不包括过路的。我再买一台碾米机和磨粉机,我想来想去也比种那块地强。可现在只要我一动工爸爸就跑到地里去骚扰,让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王笋一下就想到了王果描绘的前景,也想象得出父亲的脾气。他说,可你也不应该把爸爸捆在树上呀!我都替你觉得丢人。
王果说,这件事我的确做错了,可当时也是没办法呀,我捆的时候还用T恤衫给他包了手……
王笋生气地挥了挥手,你的意思是你还有道理口罗?
王笋打那一耳光让胡容知道了,王笋也是有脾气的,也是威风的,也知道了家里发生了事情,忙把钱给他,叫他和王果一起回去。
王笋对父亲说,爸爸你是为了王果好我知道,可他都那么大的人了,你还管他那么多干什么,你今天拦住他,你明天也拦不住的,你让他去奔,有没有奔头看他自己的,有奔头是个好事情,没有奔头也让他学点教训;我知道你舍不得那块田,因为你对土地的感情太深了,种了那么多年,每个泥巴团都有你的指姆印呵,你在里面流了多少汗水呀,放在一起都可以流成河了,但王果和你不同,他对种庄稼没兴趣,你就是不准他调,到时候他也种不好,反而是种浪费。
王希凡和土地有鱼水之情,但他不知道怎么用语言来表达,王笋几句诗意的话让他激动万分,他摇着头说,王果就像在割我的肉啊,晚上醒来感觉心都像缺了半边,硬是睡不着。
王笋说,要是我我也会这么想,不过时间长了你就习惯了。
桃花红了,柳絮飞了,阳雀叫了。
王果修了一栋两层楼的小砖房,冉姓坝大多数人住的还是木房子,他的砖房在坝子里显得有些孤单,他在外墙上贴上瓷砖,于是又显得有几分别致。
房子修好了,分给他的钱也用光了。王希凡对王果说,去年你结婚的时候收的礼钱还有三千,你拿去吧,不过这不是给你的,你到时候得还我,我这把年纪了,再也找不到钱了,我要靠这笔钱来养老了。
王果吞吞吐吐地说,三千块钱开店也不够呵。
王希凡有点幸灾乐祸地说,你晓得了,你以为店是那么好开的呀,开店就是要靠本钱多才赚得到钱。
王果说,我倒是想了个办法,房子修好了,我想办个酒……
王希凡说,去年才办了一场,今年又办,有谁来吃呀?
王果说,这样总比去贷款好一点,不付利息。
王希凡这次显得有些放任自流,他说,你已经分家了,你办酒是办你媳妇的后家,人情你自己还,我就不管了。
王果说,办!
插秧的时候,王果的店开起来了,在冉姓坝,插秧也算是一个重大的仪式,有句话叫栽秧的酒挞谷的饭,所以买烟打酒的人特别多,王果的生意很火,他没时间插秧,便全部请工给他干。王希凡怕请的工不认真,种稻子是大季,秧插不好会影响一年的收成,他要去给王果插,王果叫他给守店,他自己来。他在店里守了一天,王果把秧全部插完了,他请了八个人,一天就干完了。王希凡知道后骂了他一句狗日的。
王果把碾米机也买回来了,他是用办酒收的礼钱买的。以前只有斜对面张家有一台,王果把机器安好后,张家就没什么生意了,王果选的这块地在坝子的中央,就是为了好做生意。张家男人看见王希凡,故意说,你家幺儿好有本事呀。王希凡惭愧地说,他比我心狠。
王果经常给王希凡带酒回来,王希凡说,我不喝你的,你是买来卖的,我要喝我自己去买。
王果说,你喝你的,我打酒的时候提子稍稍歪一下你都喝不完。
王希凡说,好你个龟儿哟,做买卖讲的就是要公平,你怎么能扣人家的酒,克扣下来的酒我也喝不下。
王果说,我那怎么叫克扣人家的酒哪?我只是稍稍歪一下,又秤不出来,随便哪个打酒,我保证他不差一两。
王希凡说,差一两是差,差一钱也是差。
王果说,多一钱少一钱你看得出来吗?就像吃饭一样,一顿少吃两颗米,难道会觉得自己吃亏了吗?
王希凡想来想去都觉得王果的话是错的,但他不知道错在哪里。他喝着那酒,喝着喝着就高兴起来,他说,这酒比我以前喝过的酒都好喝,我试出来了,你没掺水,掺了水的酒是苦的。
王果笑着说,你喝的当然没掺水,我每次都是开坛的时候给你舀起来的。
王希凡不胜惊讶地“噫”了一声,你的酒也掺水了。
王果说,你知不知道,我们卖酒就是赚这点水钱。批发两块钱一斤,卖还是卖两块钱一斤。别人一百斤掺二十斤,我只掺十五斤,我已经对得起他们了。
王希凡摇着头,你赚别人的昧心钱,你晚上睡得着?
王果说,生意好我睡得着,生意不好我就睡不着。王希凡不解地看着儿子,不知道他是越来越笨了呢,还是越来越聪明了。
那天,王希凡去碾米,碾米的人多,他便等别人先来。他在一边看了半天,发现王果关机有名堂,上面的谷子刚梭完,他就把下面的插销插上了,这样就会有一些米留在机器里面。没外人的时候他就把它放出来。王希凡看着看着就火了,你这不是在抢人吗?他当着其他人的面,把王果的鬼把戏指了出来,机器轰轰响,他怕他们听不见,就大声吼着告诉他们。
王果火冒三丈,他说,你懂个屁!
王希凡也火冒三丈,你做事情不公道,我就是要说!
碾米的人也一起说王果的不是,把他卖东西不公平的地方也举了出来,一听就知道他们早就想说的了,等的就是今天这样好的机会。
王果关掉机器,对碾米的人说,不碾了,你们喊他碾,他公道。
王希凡说,不碾就不碾,你们挑到张家去碾。
王希凡有种报了儿子一箭之仇的快感,他想,今天人当大面的,那么多人看见了,王果做事就是不公平。
可他回到家,却遭到包括王葱在内所有人的指责,老太婆骂他,找不到事做,硬是老颠东了。
王葱和他媳妇说,爸爸呀,这样的事情你要说也应该等王果回家来再和他说,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王果当然会不高兴,他花了那么多钱买来的机器,没得生意怎么办?
王希凡问,他那样做是对的还是错的?
王葱说,现在的事情说不清楚对错。张家那个米机你知道不知道,比王果整得还骇人,他在机器下面罩了个大口袋,每次关在机器里面的都梭到口袋里面去了。王果这个,吃亏的只有第一个人,因为机器只有那么大一个肚子,后面跟着碾的人的米都不可能被关在里面。就算他每次都停了机器再关,也会有一些米留在里面,因为机器的肚子比出米口矮。
王希凡想想,觉得王葱的话是对的,又觉得造机器的人真是个混账,为什么不让机器肚子比出米口高一点。
王葱笑着说,高一点米就碾不熟了。
王希凡心里涌起一阵悲凉,他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受儿女们喜欢了。
分地的时候,王希凡给自己留了一份,他称其为机动地。他说,这份土地他先种着,等做不动了或者死了,再分给王葱和王果。他根据冉姓坝不少人的经验,自己还做得动的时候最好自己做,不要跟儿子在一起,免得意见不和生气。不过这点地对他来说少了点,像以前那种做法,一趟做完了就没做的了,什么也不做坐在家里又不习惯,他只好做细一点,还有空闲就去帮王葱或者文元。文元家下面有一片河滩,以前曾是一坝水田,1964年的时候发大水,冲了一坝石头把水田掩埋了。文元几年前就到河滩里搬石头,把水田一点一点地搬出来,他已经搬出两亩多地了。王希凡有空就来帮他。他觉得现在只有文元说的话他还爱听,所以他很喜欢来帮他。他告诉文元,他祖父是靠挑播州老担当上地主的。那时候冉姓坝到麻溪场还没修公路,从麻溪场到播州也没修公路。冉姓坝的人要去播州,要么骑马,要么用自己的两根脚杆棒棒。每到秋天,文元的祖父就把自己种的黄豆和糯米还有鸡蛋笋子挑到播州去,八天一个来回。他的担子上一头挂着糍粑,一头挂着咸豆豉。糍粑去时候吃的,咸豆豉回来的时候吃的。糍粑在肠子里经得磨,所以要挑着担子的时候吃,咸豆豉吃了口渴,把肚子喝得饱饱的,不感觉饿,所以要回来的时候吃。他把赚的钱积起来,然后一块一块地买地,终于把自己买成了一个地主。
文元说,我要是他,看到解放军来就赶紧把地卖掉。
王希凡说,解放军来了卖地的人多得很,便宜,大块大块的地,不想买也想买呀。你爷爷至少有一半的地是解放军快来时买的。
文元正在搬着一块石头向田边走去,回来的时候王希凡说,等你把一河滩的水田都开出来,你也是个地主了。
文元笑着说,爸爸你放心,现在比我文元富的人多的是,光靠地已经当不了地主了。
王希凡说,我不是怕你当地主,我是说你有了这么多水田,你爷爷以前地虽然宽,但坡坡地多,水田还没你的宽呢。
文元说,那我也不是地主,要麻溪场那些人才称得上是地主,又是开厂又是开店。在冉姓坝现在还没有地主,等几年可能会有,有的话,我看也只有王果的可能性最大。我只会当农砸砸。
王希凡说,你以为他开个店硬是行得很,他是懒,图轻闲。
文元说,我听说,他想去买车来开。冉姓坝到麻溪场还没有车,赶场的人都是走路,他买个旧中巴车,冉姓坝就通上班车了。
王希凡说,车?他买得起个眼睛车①。
王希凡回到家,看见一个中年人在看他的房子,他忙开门搬出凳子请那人坐,倒开水给他喝,找烟给他抽。那人说,谢谢了,我不渴,也不会抽烟,我来看看这房子。王希凡以为他来参观他的房子,回去好依样给自己立一栋。他很得意地说,我这房子的木料都从寒棚岭砍来的,现在已经找不到这么好的木料了,寒棚岭连根镰刀把都找不到了。那人说,的确是好木料,柱子是柏木的吧?王希凡说,全是柏木,没有一根杂的,那人围着房子转,王希凡也跟着他转,他心里已经有点不高兴了,看别人的房子哪有看得这么仔细的?但他没表露出来。那人转完一圈便走了,王希凡说,耍会嘛,吃杆烟了再走嘛。
那人笑着说,老人家你真仁义。
王希凡看见那人往田坝里走,老二王葱往回走,两人碰到一起,便站在田坎说起话来。王希凡心想,这人是哪个呀,王葱都认得我却认不得。
一会王葱回来了,王希凡问那人是哪个?
王葱说,是高家山的。
王希凡说,他才笑人,有理白道的围着我的房子看。
王葱说,他在高家山是最富的了,他会割生漆,他栽了几十亩漆树,一年要卖两万多块钱。
王希凡问,他来做哪样?
王葱说,他还会养银耳,一年也要赚几千,不过在高家山再有钱也没意思,一年有半年缺水,吃水要用马到山脚下去驮,驮一回要两个多小时,一回只能驮两百斤,赶场的路比冉姓坝还远……
王希凡说,老二我问你,他来做哪样?
王葱说,他是来买房子的,王果想买个车,他没那么多钱,他想卖掉房子,叫爸爸和妈搬到他的新房子去住。
王希凡说,来买房子,我怕他今天是起来得太早罗。
王葱说,爸爸,是王果说要卖房子。
王希凡说,他敢,他要卖房子,先把我消灭了来!
王葱说,爸爸你放心,这房子又不是他一个人的,他想卖,还要大哥同意才行,大哥肯定是不会同意的。
王希凡珍惜这房子,并不仅仅是当初吃
①眼睛车是黔北方言,车有转动的意思,眼睛车就是眼睛仁在“车”。了不少苦,而是因为他爱这房子,卖房子等于挖他的心。
一架木房子除了二十根柱子还要四十块枋子,三十三根檩子两百匹椽子,一万五千块瓦片。就是把这些东西备齐了,立起来也还是个空架架,还需要若干楼板若干板壁若干门枋。那时候土地刚下到一家一户,以前只能从生产队分七八百斤谷子的,这一年一下就收了五六千斤。肚儿饱了,对用瓦罐做窗子的土房子就不满了,立新房子的人便多起来。王希凡看见别人立,也忍不住想立,但他一年的收成只够买二十根柱子。他奋斗了五年才将房子立起来。用了三年把板壁装起来,用了两年铺楼板,又用两年装大砌阶沿整地坪。他从四十二岁干到五十四岁,十二年,他的积蓄全都巴到房子上去了。有时候,他觉得这栋房子的柱子全是从他身上取下来的骨头。这种感觉常常让他感到某种安慰。他想,我就算能活到八十岁,也只有二十来年了,那么我的骨头一定比这些柱子先烂。这样一想,-他就要把这栋房子看成是他生命的延续了。
房子立起后,他又买了一些木料,准备立厢房,还没立起来,王葱已经到该接媳妇的年纪了。王葱结婚两年,又该王果了。分房子的时候,他把木料算成一份,给了王葱,王葱添置一点,自己在一边立了一栋。老房子实际是王笋和王果的。
王葱见父亲气得灯明鼓眼,怕他气出病来,忙去叫姐夫文元,他知道父亲最听文元的。
王葱前脚走,他妈以为他要去和王果打架,忙后脚往王果的商店跑。
妈问王果是不是真的要卖房子?王果说,我也是没办法呀。
妈问他,不卖不行吗?
他说,我已经和人家说都说好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妈说,我不想去住你那砖房,砖房湿气大,要得关节炎。你真要卖,你给我和你爸爸搭个窝棚就行了,反正我们也活不了几年了。
王果说,妈你说什么笑话,你们搬来住楼上,楼上不潮湿,不会得关节炎,每天晚上还有电视看。
妈讪讪笑了一下,说,那我回去了。
一个挑着谷子的看见她一边走一边哭,问她怎么了?这么伤心。她说,老了,成了没用的东西了,连儿子都嫌占了他的房子了,我这就回去给她腾房子去了。
这个挑谷子的人走到王果商店,对王果说,你又不回去住,你让你妈腾房子干什么?你妈想不开得很哪,我从没看见哪个老年人哭得那么伤心过,她说她回去给你腾房子,是不是要寻短见呀?
王果吓了一跳,气急败坏地说了句:爸爸老黄昏了,妈也老黄昏了。
王果赶回家,看见文元和王葱正在劝父亲想开点,这房子只要他不同意卖就没人敢说卖。
王希凡说,他要卖是他的权利。
王果正为这话感到奇怪,一抬头看见大门上吊了两根绳子,两根绳子下面都有一个活扣。他这才知道父亲要和他以死相抗,他扑通一下跪在父亲面前:
爸爸,我投降了,我不卖房子了!
王希凡列举了住木房子的种种优点:不怕地震、不怕水淹、不怕雷击,又干燥。他问文元,他说的对不对?
文元说,我也觉得住木房子好,钉颗钉子挂点东西都比砖房方便。
问王葱,王葱说,我觉得砖房木房都一样,砖房怕地震怕水淹,但冉姓坝没有地震,涨洪水也涨不到房子里来,干燥不干燥并不是看它是砖房还是木房,而是看房子立在什么地方,地坪打得好不好……
王葱还要往下说,王希凡忙摆手叫他打住。他用两根吊颈绳吓住了王果,心里有一种胜利感,文元的话有助于他的良好情绪,王葱的话则让他觉得刺耳,他有些忧伤地想,三个儿子中,其实是老二王葱稍笨一点。
谷子黄了,王果在店门口挂了一块牌子,谁给他挞谷子,明年再给他插秧,他的地白送给他种一季油菜。
王果刚把牌子挂出去,一个来买盐的人说,哪,王老板是有气魄。
这个人往家走的时候看见王希凡正在田里割稻子,便拐了个弯,对王希凡说,稀饭,你家王果真是不简单,谷子都要请人挞了,秧也请人插了,田也要白送给别人种了,你这个死老汉,光是晓得抠,你可没有他会享受哇。
王希凡问明了事由,二话不说,钻进王果的水田,口扑口扑地割起谷子来。
王果的本家二叔去打酒,看见了,对王果说,果二皮,你这个狗日的,你在阴凉处坐着倒安逸,让你爸爸去给你挞谷子,你的良心都让狗吃了呀?你看这太阳有好大,把我揣在荷包里头的叶子烟都晒焦了。
王果急忙跑到田里,看见父亲已经割倒一大遍了,他吓了一跳。
爸爸,你来挞什么谷子?你快回去。
王希凡说,我还行,还挞得动。
王果说,我不要你给我挞,我请得到人。
王希凡说,我给你挞,明年我给你插秧,只要你让我白种一季油菜就行了。
王果火了,哪个叫你来挞的?我不准你挞!
王希凡不温不火地说,你那牌子上又没写除了王希凡,别人都可以来挞。
王果说,我马上就回去写。
王希凡说,刚才已经有人看见了,我已经在给你挞了,再也不会有人来给你挞了。他说话的时候手上没停,也没看王果一眼。
王果走到父亲面前,看着他割谷子,看了一回,他笑着说,爸爸,这是我种的谷子,又是我第一年种谷子,就算给你挞,这第一刀也应该让我来割呵。
王希凡把齿镰刀递给王果,王果使出全身力气,给他把齿镰甩到下面的一块田去了。他知道王希凡要发脾气,一边跑一边说,你不要以为你是我爸爸,你就可以倚老卖老,你处处和我作对,我把你怎么了?
王希凡果然跳起脚骂起来:你这个捱刀砍的,小心打雷的时候雷老爷打死你,硬是有钱了,多得从廒间口翻了,狗日的,当农民不挞谷子,老子硬是没听说过,以前文元他爷爷比你有钱,他都没请过一个工,他的活路都是自己做。
另一块田里挞谷的老汉笑着说,哎呀,王稀饭你也和气点,人家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法。泥巴都快埋到脖颈了,还管那些闲事做啥子哟。
王希凡没接老汉的话,到下面的田里去把齿镰刀找回来,这才对老汉说,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只晓得图清闲。
老汉说,图清闲好哇,只要他图得到,图得到清闲说明他有本事。
王希凡说,世上哪有天天都能图到轻闲的事情哇。
老汉说,这倒是。他们没经历过苦日子,不晓得钱粮的金贵呀。
王葱和文元怕累坏了父亲,忙赶来王果的田里挞。有人对王果开玩笑说,你真安逸哟,谷子有人抢着帮你挞。
王果说,他们要挞就挞吧,我可不敢惹他
们,眼不见心不烦,我走开点,我进城耍去了。
一个星期后,王果从播州回来了,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王笋。他们开了一辆中巴车回来。坝子里好多人都跑去看稀奇,就像以前他们跑到晒谷场去看电影一样。已经有好多年不放电影了,坝子里也好久没有这样激动和热闹过了。王果说,今后你们赶麻溪场坐我的车,可以不用走路了。
王果还不会开,王笋也不会开,是请司机帮他们开回来的。王果和那个司机把车开到已经收完谷子的板田里,在田里学开车,从早上一直学到晚上。
王希凡怕他们把田碾紧了犁不动,但他什么也没说。冉姓坝还没人买过车,而且还是一辆中巴车,这辆并不漂亮的车把他震住了,他有点激动,又有点莫名其妙的害怕。一个六十多岁的人到这种时候,说起话来往往像一个只有六岁的孩子。老太婆说话也像个五六岁的孩子,但她不是激动和害怕,而是因为她一字不识,连麻溪场也没去过几回,她什么也不懂。平常她说话,王希凡不爱答理她,但有了中巴车后,他和她却越说越投机了。
老太婆说,真是太巧怪了,人坐在上面它还能走。
——她并不是第一次看见汽车,但她以前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王希凡说,这是因为它有六个滚滚。
老太婆说,我看见它屁股下面还吊着一个。
王希凡说,这叫晴带雨伞饱带干粮,万一在半路上坏了一个,就可以把这个取下来,把它换上去。
老太婆感叹道,它真是比人还想得周到。
王希凡说,我以前见过烧青冈炭的车,一到爬坡就像七老八十的人一样,呻唤得人心子痒。现在的车,呜呜呜,轻而易举就上去了。
老太婆说,现在的人是越来越聪明了。
王希凡说,老太婆说,吃饭的时候说,睡觉的时候说,走路的时候说,说来说去都是说的这些。
车是王果和王笋合伙买的。
王希凡问大儿子,你不工作了吗?
王笋说,我的工作没丢,我请了半个月的假,等王果学会了,上路了,然后我再回去。
王希凡说,你怎么能听王果的呀?
王笋说,是我自己决定的。
王希凡说,有工作不好好的干,开什么车呀,钱多一个少一个不是用么?
王果说,我们单位马上就要搞下岗分流了,我这是在给自己找退路呢。
王希凡说,可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呀?你以为冉姓坝的人硬是有钱哪?几十辈从没坐车都过了,哪个舍得钱坐你们的车。
王笋说,总会有人坐的,坐车去赶场既节约时间又不费力。
王希凡摇着头说,冉姓坝住的都是农民,农民节约时间来干什么,一天到晚做的都是那些事情。
王笋笑着说,只要他们坐过一回,知道坐车比走路松活,他们自然会来坐的。
王希凡说,冉姓坝到麻溪场的路又不好,坑坑洼洼的不说,还那么窄,车滚滚是不停地转动的东西,危险得很哪。
王笋说,开慢一点,小心一点就行了。
王希凡不以为然地摇着头,原以为王笋是绝顶聪明的一个,可他怎么连这点事都看不清楚,他是不是也有点笨呢?他不敢往这方面想。
直到有一天,王希凡到亲戚家去吃酒,客人们都称赞他福气好:大儿子在城里工作,垫窝蛋又买了车。
吃饭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拉他坐上席,给他敬酒,说出来的话句句他都爱听,连喊他王稀饭的人都很少。活了几十年,原以为做人已经做全了,没想到还有这样一番滋味。
王果在田里开了五天,又到马路上开了五天,然后他就敢往麻溪场开了。开始几趟,只有年轻人坐他的车,到后来坐车的人越来越多,车都挤不下了,还有人想挤上来,王果便喊站在过道上的人,往后面挤,挤紧点。站在后面的假装生气地说,还挤,肚子里头的娃儿都要挤出来了,或者说尿都要挤出来了,或者说屎都要挤出来了。坐在位子上的人便故意说,哎呀,我屁股都快坐到椅子上了,想站起来透透气都站不起来。其他人便哈哈哈哄笑。
由于路面坑洼多,中巴车像醉汉一样,不由自主地要东偏西倒。在地上看的人和坐在车里的人都要不由自主地用脚趾头挖一下鞋底。
最替王果担忧的当然是他爸爸王希凡,他老是梦见自己睡在一张窄窄的床上,床安在悬崖边上,只要他一动,就会从悬崖上掉下去,他忧心忡忡地对王葱说,做农业有哪点不好哇?冉姓坝的地,土肉这么厚,随便种哪样没有收成哇,硬要去开车,开车有哪样好,得个钱都是阎王老爷看不起你才得的。
每天王果回来之前,他都要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接他,带一把锄头,顺便把坑凼填一填,把高的地方铲一铲。王果非常感动,隔不几天就给父母买点糖果或者别的点心。
每次王果出门之前,王希凡都要在香炉里烧一炷香。他在心里默许说,神神,请你不要搞混淆了,这香不是为了我长命百岁,也不是为了王果四季发财,我是替那车里的一车人烧的,请你保佑他们平平安安的去,平平安安的回来吧。
他听说,公鸡的血是避邪的,他便专门买了只红公鸡,每天挤一滴鸡冠血涂在王果的车上。
他又听说,鬼怕阳气重的人,对阳气重的人它不敢近身,但男人干那种事干多了,身上的阳气一但被女人吸光了,邪气也就可以随时近身了。他不知道这种事怎么说儿子才会明白。他叫老太婆去和王果的媳妇说,老太婆说,如果是自己的姑娘,还好去说,儿媳妇就不好说了。
王希凡说,你们都是女人,有什么不好说的?
老太婆说,你和你儿子都是男人,你自己怎么不去说呢?
有一天,冉家平——就是和王果调水田那个冉家平,他的水牯在坡上放的时候和五条母牛撞在一起,它把它们全都干了一遍。平时有谁牵母牛给它干,它的主人都要收十八块钱。冉家平去找那些牛的主人要钱,那些人说,是它自己干的,又没哪个请它。有人干脆说,你的牛是个强奸犯,没倒喊你给钱就不错了。
冉家平愤愤不平地说,天地良心,我牵它回去的时候它双脚发抖,我还有半亩板田没有犁我都不敢喊它犁了,我自己用锄头挖,你们就是不给钱,苞谷总应该给两碗,让我拿去煮给它吃吧?
那些人说,你冉家平没灾没病,又不缺少粮食,连苞谷都来向别人要,说起不怕笑吗?
王希凡心想这事一定是老天爷安排的,老天爷在暗中帮他解围。他把事情的经过说给王果听。
王果说,要是我,我会倒叫冉家平给钱,谁叫它乱搞。
王希凡说,搞多了的确是伤身体的。但是牛是畜牲,所以它不懂这个道理。
王果发现父亲的表情似有所指,但他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笑着说,等于是冉家平白白丢了九十块钱。
王希凡说,人要是那个多了,不但伤身体,还伤阳气,人本来是不怕鬼的,但阳气没有了,鬼就不怕你了。
王果有点明白父亲的意思了。
王希凡说,开车的人别的都不怕,就怕眼睛花,眼睛一花,鬼就会跑到你面前来逗你,这时候最容易出事。王希凡说,我这是为你好。
麻溪场办了一个水泥厂,冉姓坝有好多年轻人都不种地了,要到水泥厂去当工人。王果的地本来已经找好了主子,那人的儿子也要去水泥厂当工人,没有儿子给他帮忙,他就不想种王果的地了。眼看油菜就要被杂草封住了,还得追肥,但王果连看它们的时间都没有,他媳妇要守店,没时间管它。这样一来,薅草施肥又是王希凡的了。王果说,你愿意做就做,不愿做就算了,反正那点油菜也管不了几个钱,我跑半个月的车就把那点钱找回来了。
又到冬天了,冉姓坝的冬天很少下雪下凌,但阴雨多,雨很细,像灰尘一样无孔不入,连床上的被子都湿漉漉的。
王果的生意越来越好,王笋请了三个月的长假来帮他,他所在的工厂主要是生产钼酸,一到年底,卖出去的产品收不回来钱,银行又不给贷款,他们便没有多少事情可做。
这天,王笋和王果开车去给别人接亲,回来的时候,王果把车开到公路下面去了。消息传到冉姓坝,人们比当初王果把车买回来还激动,他们不顾出事地点离冉姓坝有十几里,也要跑去看个究竟。他们跑在路上嘻嘻哈哈,像是到什么地方去吃酒席一样。原来是下雨的时间太长了,路太滑,车子滚下去后翻了一个身,四脚朝天躺在一块荒地里。王果和王笋被送到医院去了,是死是活不知道。有些人说伤得很重,有些人说只是擦破了一点皮。
这些人回到冉姓坝,看见王希凡睡在杀猪凳上,他们对他说:王稀饭,你家王果和王笋出事了,你还不快点去看看。
王希凡痛苦地说,看……看看看,我都都都……都站不起来了。
他们看见他全身都在发抖,像风中的败草一样。
他们小声说,王稀饭快变成凉稀饭了。
他们从他屋里抱了床被子给他盖上。他嘴里咕咕地叫唤着。家里其他人都往麻溪场去了,还没回来。
晚上,王果和王笋还有王葱一起回来了。两兄弟的确没受什么伤,车要翻的时候他们就跳车了。但王希凡被抬到了医院,在医院住了整整八天才回来。
王果的车已经摔瘪了,他和王笋找大吊车把车吊起来,拖到麻溪场去修了半个月,箱体部分敲打复原,但漆被敲落了,像得了皮癣病一样,红一块白一块。开回冉姓坝,就像是从哪个废品收购站捡来的。
王希凡对王果说,把车卖了吧,要不然,我骇都要被你骇死。
王果说,你看见的,现在已经是个烂壳壳了,卖给哪个,有哪个敢要哇?
王希凡说,我总觉得它是个祸害呀。
王果问大哥王笋怎么办?
王笋说,要卖也不能现在卖,现在卖亏得我们没底了。
王果说,如果大哥不想开了的话,我到有个办法处理它。
买车的时候王笋占两股,王果占一股,但利润各占一半。王果说,这车肯定没刚买的时候值钱了,不如我补点钱给大哥,车算我的,你另外再去买一辆来开,冉姓坝坐车的人越来越多,反正一辆车也装不完。
王笋说,我还要上班呢,哪里敢一年四季回来跑车!
王果忸怩了一下。他说,冉姓坝离播州那么远,大哥又要上班又要关心车,的确也是很麻烦的事情,回来一次车费都要花掉几十块,我把钱补给你,你就用不着这么操心了。
王笋心里“格登”了一下:王果,你是不是觉得我和你合伙做这个事情让你吃了亏?不如直接了当地说。
王果说,大哥你不要多心,我怎么会觉得自己吃亏?你是我大哥,就算有吃亏沾光的地方也没什么,真的,我对钱想得开得很。主要是女边家,有时候说话气人得很,她骂我是大笨猪,她说……车是我在开……还……还要分一半给你……我和她打了好几架,真是气人得很。我告诉他,要是大哥不和我一起搞,这辆车根本就买不回来……
王笋笑了一下,随你的便吧,王果,强扭的瓜也不甜,你都有这种想法了,我鼓捣跟你伙在一起也没用。
王果谦虚地问,那我补你多少钱为好呢?
王笋说,随你的便,你自己觉得合适就行了。
王果认真地说,大哥你还是说一句吧,人是弟兄,钱不是弟兄呵。
王果独自拥有中巴车的所有权后,他把车开到县城去喷了一层漆,看起像一辆新车。他说,这就叫人靠衣妆,车靠漆妆。要过年了,他把车票由原来的两块提到了三块,他说,这叫春运,国家规定了的,春运期间可以涨价。可春节过后,他也没让票价降下来。
过春节前王笋回到冉姓坝,把父亲接到播州去过年。王笋的妻子胡容对老公公说,王果真是狼心狗肺。王笋用眼睛瞪她,她把眼睛瞪得更圆,挑衅地挺着脸:我就是要说,他开吧,他早晚有一天要倒霉的,要开翻车的。
王希凡假装什么也没看见。过完春节他就要回去,他说他要回去挖土种苞谷,要往土里并苕种(下苕种),要筛泥巴面做营养块,还要整秧床。他说了一大堆,就像他还是一个没交权的农民,还有数不清的农活等着他。
王笋说,爸爸你少种点,又不是缺衣少食。
王希凡说,我多种点谷子,你回来就有拿的了。
王笋说,我不拿,新米到处都买得到,又不贵。
王希凡说,可我种出来的米养人,因为我化肥用得少,农家肥用得多。你不要给王秧儿吃你买的米,我在田里随便多插两窝秧他都吃不完。
王笋说,要拿我问王果王葱要,他们也会给我的。
王希凡说,他们是会给你,可你怎么知道当媳妇的在背后嘀咕没嘀咕。
王笋觉得父亲说得有道理,他劝父亲多要两天再回去,地里的活迟两天三天不耽搁。但王希凡去意已定。他说他本不想来,他来是为看孙子王秧儿一眼。王笋过意不去,他知道是因为胡容那些话太恶毒了,父亲听了难受。他送父亲去车站的时候,对父亲说,其实我和王果之间没什么,该给我的他都给我了。
王希凡语重心长地说,老大,合伙的事情就是要让得忍得,不忍不让,那怕是亲兄弟都是要起仇的,我晓得你心里最委曲,一边是自己的亲兄弟,一边是那么厉害的媳妇,你要是心里憋得慌,你学抽点烟吧,男人抽烟不是说那烟真的有好香,而是找不到地方出气的时候拿烟出气。
王笋说,我学过的,没学会。
王希凡笑着说,多抽两回就会了。二天我死了,你就用不着回去给我烧香了,你抽烟就是给我烧香。
爸爸……王笋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王笋心里想,父亲真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农民。
回到冉姓坝,王希凡就准备开了,一年多没有用的工具被他翻找出来。他想,王果的地没人种,我总得把它种起来,不能让它荒了。他走到女婿家,对女儿女婿说,我今年可能帮不了你们了。
文元说,爸爸,我今年不要你帮,我买了台机耕机,耕地除草都可以用机器,比用牛快多了。王果那点地,到时候也可以顺便帮他耕了。你愿意的话,帮着做点细活就行了。
王希凡摇着头说,你那些田土,都是一梯一梯的,坡坎那么大,机器怎么进得去呀?
文元说,我要在田土中间修路。
王希凡说,那些田土又不全是你的,你要
修好多路呀?
文元笑着说,你还不知道吧,我们队也有好多人进厂去了,我把他们的地包过来种,这样所有的地都连成了一片,只修一条路就可以了,实在去不了的地方,我可以找人抬,机器不重。
王希凡笑着说,这样一来你也不是普通的农砸砸了。
收割油菜的时候,他却坚决不要文元开机器来帮他,他说,你那机器要烧油,又耽搁你的时间,我反正没事,每天在地里活动一下还好点。
王果的土地不算宽,只在水田里种了油菜,王希凡和老太婆用了三天就全部收完了。他对老太婆说,明年我要把坡坡地也栽上油菜。她说,你不要心狠,我不帮你看你种得了不哇?王希凡说,到时候你会帮我的,因为你和我一样,当了一辈子农砸砸,农砸砸不种地,除非是到了睡在床上爬不起来那一天。
这一年的油菜,收购价每斤涨了一毛五,同样的面积,王希凡比往年多卖了240元,他高兴得不得了,他对王果说,谁说种地没搞头,去年若是把坡坡地一起栽上油菜,今年就可以多收入2000元钱。
王果不屑地笑笑,问爸爸一共出了多少工,用了多少化肥,多少种子。
王希凡大概说了个数,王果说,那你一天还倒亏了八角钱。
王希凡说,我亏给谁了?卖油菜的972元不是装在我包包里吗?
王果说,这是大哥教我的,叫核算成本。化肥种子都有价,好算,一共是120l元,出一天工算15,你和妈一共出了60个工,刚好900块钱,900加120等于1020,1020减去972是不是还剩487你自己算,是不是每天亏了八角钱?
王希凡说,你才算得稀奇,900块钱的工钱我给谁了?不是给我自己了吗?这不是我赚的吗?
王果说,我的意思是你除了工钱,其实一分没赚。
王希凡说,工钱就是赚的,我赚的就是工钱。按你娃的计算,那我这一辈子都是亏的中罗?既然我是亏起的,又为哪样把房子立起了呢?给你们讨媳妇的钱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王果说,工钱就是工钱,哪里能说那是赚来的。你这一辈子做了许多事情,那是因为你会节约。你比如说我,如果我一天只收入15块钱,我敢说我赚钱了吗?冉姓坝大行大市一个工15,开车那么大的风险,我为什么还要去开车,不如找个工做还好点?
王希凡认为王果完全是在胡说八道,但他不知道他错在什么地方。他对王果说,我和你妈都六十几了,你妈走路都打后坐了,我的力气也不如从前了,有谁会出15块钱一天请我们去给他干活呢?
王果说,是没有人愿意出15块钱请你了,一个算半个,按半价算,那你就每天都在赚钱了。
王希凡问王果,那你说你文元哥是亏还是赚?
王果说,他种得宽,又用了机器,肯定是赚。种地就是要像他这个样子种。
王希凡心里默了一阵,说,我明白了,你狗日的说了半天,意思是我和你妈都是没用的人了。
王果说,爸爸你有时候就是爱往窄的地方想,我的意思是叫你少种点,不要那么累,人老了,可以不做活路了,该享受就要享受,没有必要还到地里去拼死拼活的整。
王希凡摇着头,人老了,连种地的权力都没有了,真是没意思极了。他越说越难过,说得自己眼泪汪汪的。
王果忙说,好了好了,我投降我投降,你想怎么种就怎么种吧,反正我没时间去种它们。
不太忙的时候,王希凡便拄着根竹杆在田坎上走来走去,他并不是在检查地里的庄稼长得好不好,而是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他那根竹杆很特别,他将上面半截打通,在半中腰装了个瓷斗,在顶上安个玻璃嘴,于是变成了一根长烟杆。他抽烟的时候,有人便说他,王稀饭,你的肚脐眼都在冒火了。也有人说他经验多,手巧,连烟杆都做得这么巧怪。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嘿嘿一笑。
他的头发和胡子都白了一半,但他的牙齿好,眼睛好,耳朵也好,浑身上下没哪点不舒服。他总是挂着满脸笑容,回想着过去的一些事情。他告诉年轻人,人年轻的时候经历的事少,所以总爱想将来的事,人老了,经历的事多了,就爱想过去的事。
有一天他想起他的父亲——他早已记不清他的模样了,因为他死的时候他才六岁。他父亲和文元的爷爷一起挑过播州老担,他也想像文元的爷爷一样当个地主,可他才三十三岁就累死了。他和冉姓坝的大地主文兴顺打赌,文兴顺说谁能抱着一块磨盘石绕着他的地走一圈,他白送一亩水田给他。文兴顺是在夸他的家业,他并不想送田给谁。王希凡的父亲却信以为真,用棕绳把磨盘石绑在背上,喊文兴顺给他带路。文兴顺说,算了,把你累死了我也倒霉。王希凡的父亲说,你是不是说话不算话?男子汉大丈夫,说一句顶一双,累死了我不要你埋,累不死你那一亩水田就是我的!他是想,这世上只有病死的,摔死的,吊死的,还没听说过累死的。文兴顺喊他的管家给他带路,他说,我的地有好宽,管家比我更清楚。王希凡的父亲还没走完一半就不行了,脚下不是越来越重,而是越来越轻,他站不稳,飘的。汗水把捆磨盘的棕绳都打湿了。文兴顺的地实在是太宽了,说的是一口气走完,中间不能歇,他咬牙继续走,又走了十几里,眼看只剩三里了,他张嘴准备说话,话还没说出来,先喷了口血出来,像被锯断的树一样,呼的一声倒了下去……
王希凡在田坎上慢悠悠地逛着,由父亲的死想到儿子王笋、王葱、王果特别是那不听话的王果,真让他又气又爱,但想想自己气什么呢?他们不是生活得比自己好吗?还有那一向温顺的女婿,也自作主张摆弄起机器了……想着想着,他脸上充满了笑容。有人看见了,问他在笑什么?
他说,我在笑,把种子埋在地里就能长出庄稼来,把人埋在地里,却什么也长不出来。问的人听了也觉得好笑,便跟着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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