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场
1999-01-04崔卓力
崔卓力
老彭好几天没来了。他想。脚下的三步舞总是跳不顺,二三拍之间像塞进了一些软绵绵的东西,让他踏不出那种动韵来。这场子里只有两个女人能与他搭上步调,这几天没了老彭,便换上了这个叫玉青的妇女。玉青也一脸核桃纹了,但不知怎样培植起来的,总是有一股矜持气,沉沉地,像有许多心事坠着,闪烁着,像念了好多书的样子。他和老彭跳舞的时候,玉青总是坐在一边儿看,全不像来这儿赶早场的那些半大男女们,大都是闹闹嘈嘈地结着伴来,相互打着招呼说着隔夜的俏话,在临近场子的边上脚步就融在曲子里有点悠了。可玉青不,她总是在他毫不经意中出现在场子的一个位子上,那个位子一定不很显眼,她的装束也透着一种有意无意的现代品位。当然,他对玉青的这种感觉只是在老彭不在的时候才渐渐清楚起来的。现在,玉青在他的环拥中慢慢地踱着舞步,眼神仍旧是他有些看不惯的那种游移而闪烁的样子。他听老彭说过,玉青是没有读过书的人,只是有一段跟一个有些学问的男人呆在一起,听说是一个不太入时的作家。“玉青实际上和我们是一样的人!”他还模糊地记得老彭在对他说这话时,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并很少有地乱了几下正在旋转的狐步舞。
玉青的头发里逸起一股断断续续的薄荷香,让他觉得脸上凉丝丝的。他不喜欢这种陌生的感觉。几年来,他已经熟悉并习惯了老彭每天早晨带来的雪花膏味儿,据老彭说是友谊牌子的,已经擦用几十年了。老彭的这张脸是他一年到头看到的最洁净的东西,即使在那深深浅浅的纹路里也不夹带纤毫的杂尘,偶尔脸凑得近时,他能看清老彭眼角皱纹里的毛孔在微微地张合着。这友谊牌雪花膏的气味已经在他与老彭之间建立了一种软信息,几天嗅不到,他便觉得自己是带着满身灰尘地活着。为这个,他有几次是犯了家规来赶场的。那天他老伴淑琴有些发烧,早上没能起来转厨房,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按每天的时间离家了。出门时心里觉得歉歉的,一到了场上就被老彭的雪花膏味儿冲散了。早场散了回家吃饭时,老伴淑琴的脸有些阴,但一会儿就没事了。这多年了,只要是能让他高兴的事,淑琴是从不多说的。
玉青仍然在他虚虚的怀中认真地踩着舞步。那个舞曲是由苏联的老歌《三套车》改编的。劣质的音像商把优美的歌词从音符上扒下去,又配上了叮叮当当的打击乐,听起来单调嘈杂,把他的心弄得有些烦了。玉青的舞步仍旧是认真而有力的,那力量打破了交际舞男带女随的规则,常常是上个乐句的最后一拍还没踩满,就急着起了下个乐句的头一脚,同时,他的肩头感到了一股锥样的推压,使他不由得肩腿一直软下来,再也没有往日早场的威风了。
终于把《三套车》赶完了,他礼貌地朝玉青偏身让了一下,便转身向与玉青相反的方向走到另一排座位上坐下了。早场只剩下最后一个舞曲了,那盘可以让他倒背如流的录音带已转到了最后,他想,老彭不会来了。他想,他和老彭曾经有约过:没有大不了的事,谁也不许不来赶场,这几天老彭没来,一定是出了大不了的事了。
最后一支舞曲是东北的秧歌调,这是全场最长的曲子,反反复复持续二十分钟。以往这时,他和老彭该是全舞场上最风光的一对了。老彭那一百五十斤的身体在他强有力的把拥下花篮似的荡着,脸上前胸和后臀的赘肉处竟荡飘起一阵阵馨香来。一旁的“他张婶王娘李大爷们”全都停下了步瞅着,一直瞅到曲终了,便都“啧啧”地散去了。可今儿呢?这最后一支秧歌调他是不可以不上场的,他若不上场这个早场就仿佛永远不会结束。他的眼光又落在了玉青身上。和那些叽叽哇哇的胖老太太相比,玉青的安静倒是挺让他喜欢的。他站起来走向了玉青。他的步子显得很急,险些绊着了什么。他想赶在曲子响起的同时和坐在对面的玉青搭上手跳起来,就不用再多说什么了。尽管他记得老彭说“玉青其实和我们是一样的人”,他还是觉得玉青和老彭是有些不一样的,他不愿意和区别太大的人相处。
据说是破旧的磁带在带仓里卡了壳,最后一支秧歌曲放不出声了,大家都围上了录音机拍拍打打的。他已经在早场上混出了身价,只能名角似的候在一边儿,这样,他就不得不坐在玉青的身边了。
他坐下的时候玉青的头正偏向录音机的方向看,他知道玉青是眼见了他来故意这样做的。他就是不喜欢女人这个样子,尤其是这些上了岁数的女人。老彭一开始就是用直来直去的热乎劲儿把麻木了将近半辈子的他激活了。那时候他刚刚从厂子里退下来,整天闲得手脚没地方搁,他老伴儿淑琴说你去赶那个早场,老胳膊老腿儿的活动活动,省得呆出毛病来。头一天他刚进场坐下,就被坐在一旁的老彭拽下了场,稀里哗啦几个曲子下来,老彭左右伺候,硬是让他硬邦邦的腿脚踩出了点儿。散场时老彭唤着他一起出的门,又不容分说一抬腿儿上了他的自行车后座,直坐到分道口才蹦下来喊声:“明早早点儿来哎!”就这么一天天地下来了。在这早场上,他再也离不开老彭,在他晚年生活中再也离不开这个早场了。有几次他试着停几日不来,可那心里就坐卧不宁似的,很快又来了,就听见了老彭忙不迭地埋怨:你看你看,你怎么能说不来就不来呢!他心里一点儿反感也没有,做错了事一样地听着,然后就用结实的手掌托起老彭的腰,让她在惬意的旋转中闭上了嘴巴。渐渐地,他和老彭成了这舞场上的最佳组合,他终于在退出了工作的舞台后又有了一个可以人模人样的舞台,他认为这是老彭这个女人重新给予他的,每当曲终人散歇场落座时,他感到了场上有好多追逐他的目光,他又能神采飞扬地面对人生了。
玉青的目光也追逐他,但那光线是晦涩而曲折的,不能让他一下子愉悦起来。这不,明明知道他是直奔她来的,可她却偏要扭了头去瞅别处。他总是这样想:人在走向终点的时候,路途的平坦比距离更为重要,他认为像玉青这样的女人,就是弄不清这个简单的道理,总是在自己的目的地之前置放一些障碍,再自己一步一步地耗力去挪开,而老彭就不,老彭是那种知道节省时间和精力的女人。
玉青把目光从录音机那儿收回来了,但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就将双肘支在双膝上,双手分开捧住了自己的脸,眼神僵在场地中央做沉思状,很知识女性的样子。他又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就只好也随着她的眼光往场子里看。在没有舞曲的场地周围,一些老头老太太们在默默地练着舞步,脚下犹犹豫豫地像是琢磨事儿的样子。他想起老彭那阵子和他练习跳三步舞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曲停了,她还不下场,就在他眼前的那块空场地上一边琢磨着一边练脚步,渐渐地,他就习惯了老彭在歇场时在他眼前晃动的影子,就像习惯了老伴淑琴终年累月在厨房里转动的身影一样。
老彭会缝纫,她告诉过他她除了早上来赶早场之外,就是在家给老头子和儿女们做四季的衣服。那时是夏天,老彭差不多每早上都换一条连衣裙来,每件裙子的花色都急乎乎忙不迭地杂在一起,说不清究竟是哪一种,但就是给人一种柔柔软软的感觉,这很像老彭的性格,纷纷杂杂中有一种自然的动律,说不清道不明,但能明明确确地感觉到,而对于已经辛苦了一辈子的他来说,需要的也就仅仅是这样一种感觉而已。
那一天老彭进场后是低着头走到他身边坐下的,他觉得怪怪的,便歪头去打量她。他看见她又换上了一条新的连衣裙,是黑底儿带白点儿的纱质面料,这突然的颜色分明使老彭清雅了几分。再细细地看下去,他有些明白了。舞曲响起来了,老彭慌乱地伸手将连衣裙的领口朝上拽了拽,就搭上了他已经伸过来的手。一个舞曲下来,老彭将拽衣领的动作重复了几十次,但他还是看见了,看见了在开得极低的领口下端露出的老彭那双丰腴的乳。那会儿正是一支快节奏的四步舞曲,随着鲜明的节拍,他觉得他的眼睛被老彭那双丰乳撞得快睁不开了,他想指天发誓他不是故意朝那儿看,他还想停下来斥责说老彭你怎么把领口开得这么低。他觉得自己四肢中的血液全都往脑袋上涌,那血几乎快从自己的嘴里鼻孔和耳朵里流出来了。
凡是来赶这早场舞会的人,都是些过来人,没事儿坐一起扯闲白儿的时候,专拣那些年轻时说不出口的荤腥嗑儿唠,老彭裹在其中跟着哈哈笑,他在一边凑趣也从未觉得难为情。那天的早场子,他不知怎么跳下来的,他只觉得老彭跳得很起兴,后几个曲子再也不往上拽衣领了,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中间歇场的时候,老彭和几个老姐老妹们站在场子的一角儿说话,他听出她们是在夸她的裙子做得好,料子好花色好样子好,尤其是穿在老彭身上就显得更好了。老彭的脸花瓣儿一样听着,一会儿他看见老彭冷不丁伏在身旁一女人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于是一圈子的老女人们便前仰后合了,还有人一下下地朝他的位子上瞅。他就觉得本来已经凉下来的血又重新往上涌,火烧火燎的,忽然间他便恨起老彭来,他知道老彭刚才当着众人拿他说了事,让她们聚众嘲笑了他。这样恨着,他竟觉得自己刚刚在老彭的身上真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抬不得头了。玉青在一边儿闲闲地坐着,他甚至想凑到玉青的身边去体会一下她的孤单,下一个曲子就请玉青跳了。他想用这个方式打击一下老彭,让她别这么过分。“不过是一条新裙子嘛,怎么啦,有什么好笑的!”他想。
这么想着,他便又觉得自己肯定是有些强词夺理了,他这辈子在家在外从来没有这种理亏的感觉。这种理亏的感觉他并不陌生,但那一直是别人对他。那年,他们车间的大老李为了和他争可以浮动一级工资的劳模名分,偷着在他的成品堆里混放废品,正干的时候被他撞上了。他一想大老李家傻老婆病闺女的不容易,浮上一级工资也就是几副药钱,就当即圆了老李的场,还主动保留了那块废品让老李当上了劳模。就这事儿那大老李就永远在他面前抬不起头了,一把年纪的爷们儿一见他就低眉顺眼地赔干笑,他也由此获得了被人仰视的怡然。他觉得人活在这种怡然里比活在浮动一级工资的优待中更为舒坦,他知道自己用一级工资与大老李做了一次无价的交换,这种交换的利益会让他受益终生。后来这种事情又发生在了他的家里。他的发妻淑琴在与他结婚二十年生育了两子之后做了一件肯定是对不住他的事,事发的时候又让他不期而遇。如果这事不是发生在大老李事件之后,依他从前的认识他今天家里床上的另一半就不会是淑琴了,但有了大老李的事件后,他已经习惯了在人前的理直气壮,尽管这事发生在搂搂抱抱在一起腻了二十年的老婆身上,他也觉得他应该再做一次交换,他记得他只跟在事发之后不知所措的淑琴说了几句话:“断了就算了,别让孩子们知道,以后还一样儿。”淑琴当时听了就要给他跪下,让他拦住了,但从那以后,淑琴在他的面前却永远是跪着的了。在家里,他会理直气壮地受用着淑琴为他做的一切服务,甚至在夜里交合的时候都不用他费心调动了,淑琴唯唯诺诺,一副任他宰割的模样,他总可以英雄一样地在她的身体里狂奔乱撞了。二十年来他尽可以在对他理亏过了的老婆面前作威作福,他并不去比较放弃一级工资和原谅妻子的失贞哪一个更为重要,他只知道这两次交换带给他的利益是一样的,这利益已经将他的生命之帆鼓得满满了,能够让他轻快地驶向彼岸了,他再也不愿意劳神去做什么比较和思索了。直到有一天,他那个疯怔怔的大丫头意味深长地对他说:“爸,这么多年我终于明白了,两性之间的恐惧是一种爱情的极端表现形式,我妈那么惧怕你是因为她太爱你了,你们的爱情真是太难得了。”他瞪着眼睛听女儿说完,眼球往天棚上翻了翻,心想:这孩子的书算白念了!
他想这些的时候,腿并没有动,倒是老彭在曲子又响起来的时候风一样地旋回来了。他胸下涌动的一股闷流还没有发泄,他无法站起来去迎接她,就只用眼睛盯住了她身上那条似乎是很脏了的黑白点儿纱质连衣裙。他顺着衣裙下摆往上移,移到那块低低的领口时,他觉得那个部位不再让他耀眼了,他甚至想起了老伴儿淑琴蒸出来的白面馒头,他胸中的闷流化成了一种肆意横行的激动,刚好一个强劲的音乐鼓点在他的耳边炸响,他嚯地立了起来,一把将老彭扯向怀中,一路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场子里。
这个曲子是他与老彭搭配最好的秧歌调,是使早场舞会进入高潮,最能勾起老人们心性的曲调。赶这早场子的全是些半大老人们,粗粗糙糙地活了大半辈子,他们不大能弄清朝阳与夕阳在生命中具体的时间定位,他们还不用像暮色中的老牛一样候在一个角落里等待死亡的降临,他们还有一大半的生命可以重新燃烧,这一波一浪的秧歌调还足以把他们麻木了大半辈子的神经重新扭动起来。
他把老彭那双丰腴的大乳紧紧地挤压在自己的胸前,薄纱丝绵的摩擦下渗过来两股甜丝丝的润泽直流入他的舌下,老彭脸上的红潮已烧成了呼啦啦的一片云彩。曲子终于停下来的时候,老彭用劲儿地搡了他一下:“死东西!刚才我就跟她们说你,今早场上一直就把我捧得死死的。”
接下来赶早场的日子里,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只是他不知为什么,再也没看见老彭穿那条黑底白点儿的裙子过来,但那已经不很重要了,他想,只要每天老彭能来,能在一起跳完这早场子,能在回家后对第二天有个盼想,就足够了。
可是这几天早场,这老彭怎么说不来就不来了?他记得老彭跟他说过,每天早晨她老伴老郑都像钟表一样准点把她叫醒,然后和她一块起来,看她忙活着洗完脸,换上头天晚上就准备好的衣服,就跟在她身后轰猪一样送她出门。就连女儿寄养在她家的外孙子早晨都不能影响她赶场来。老头子总说:“就当那场子是医院,你早晨去趟医院,回来一天精神。”老彭这么说话是因为他们讨论了能不能保证两个人天天都来赶场的问题,那是当他们在场子里跳得合了脚之后讨论的,就在那次讨论之后,他与她做了“没有大不了的事,谁也不能不来”的约定。可这些天老彭就是没来,准是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了。他想。
早场上的最后一支秧歌曲还是没有响起来,据说是音乐磁带被机器绞断了,有人喊让大家再等等,谁谁谁离家近回去取个好带子来再跳。他是舞王,他不能先走,他想起玉青还坐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等,他这才觉得玉青已经在他的身边蠕动好一阵了。
这种女人就是,你接近她,她就轻视你,你疏远她,她又来理会你,他想他的胃口没有那么大的余地,可以任玉青这样的女人吊来吊去的,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他都要有一种落地的实感,而玉青总是用一种不着边际的态势将他悬在空中,他知道这是另外一种人的处事方式,据说是一些被称为知识分子的人。他认为这个世间的事情就是被这些人弄得有些复杂,那些人的知识里有一大部分是用来做一些包袱的。
玉青是市针织厂的缝纫工,用老彭的话说:“是和我们一样的人。”玉青后来接触了一位去她们厂里体验生活的作家,动作和话语就学得精致了。作家先是为她开了一大批必读书目,然后又给她讲了一整夜灵魂与肉体的区别。在作家的启迪下她认为自己辜负了已经流逝的生命,便毅然地与作家做了一次灵与肉的结合。作家与她的分手如鬼节十字街口的冥纸一样悄无声息,却给她流下了一个漫长的等待和一锅烂玉米粥一样味道的精神食粮。她从作家那学到的矜持、孤傲、洒脱全因为这实质的抽空而变成孤魂野鬼般的伪饰,雾霭霭地遮拦在她与她周围人的中间。
玉青是为了改变自己的改变而来赶这个早场子的。她以为在这个最世俗的圈子里比较容易找回原先的自己,可她没有想到,即使是些皮毛的伪饰也是那样容易深入骨髓,像入体的癌瘤一样割除不掉。让她更没想到的是她的界于雅俗之间的中间状态竟遭到了早场上这帮俗人们最为凶猛的拒绝,其结果就是使她常常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因为没有人邀请而下不了场子。
又一股让他很陌生的薄荷香味在他的鼻唇之间弥散,最后的一首秧歌曲终于被另一首更为质朴的歌曲代替了,这曲子没有秧歌调的疯浪劲儿,换成了那个坐在船头的小妹妹冲他那满身捆着纤绳的大哥哥一声声甜甜的唤。他拥着玉青在场上慢慢地跳着,脚下的舞步总是调不顺,二三拍之间夹进了一些软绵绵的东西,让他跳不出那种动韵来。
“老彭有好几天没来了,她怎么说不来就不来了呢?”他想。责编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