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支撑

刘敏

这真是一次奇迹性的相遇。

燕子给女儿买了一张新的单人床，女儿晚上刚一睡在床上，就听见床头靠背里传出嘎吱嘎吱的响动，女儿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后来她屏住呼吸仔细倾听，那包着乳白色仿真皮的靠背里面又传出了嘎吱的声响。女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了什么，她就像是发现了“敌情”似的，噌地从被宣传员里蹿出来，喊着对妈妈说：“您这是在哪儿买的破床铺啊！这床里怎么跟闹鬼似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嗑？”燕子以为女儿跟她说着玩，可是，听她那真跟撞见鬼了似的哭腔在喊，又觉得她不像开玩笑。燕子忙跑到女儿房间问她：“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您过来，别出声，听听这床里有什么响动。”燕子吃惊地将头靠近那床边听着听着，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晃，差点摔在地板上。这床里怎么有东西在动，会是什么呢？燕子看上去比女儿还要紧张，只见她半张着嘴巴，眼睛惶恐地睁得大大的，这床铺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嗑呢？白蚁？老鼠？燕子只是自己心里在琢磨着，她并没有说出来，因为她怕一旦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吓着女儿。

转天一大早，燕子先给家具城的同志打电话，她在电话里把这床铺里有东西的事说了。没想到，那卖家具的人就像听天方夜谭似的哈哈大笑起来，还阴阳怪气地说：“这怎么可能呢？肯定是你们耳朵出了毛病。”他说完，也不等燕子回答，就将电话给撂了。“喂，喂……”燕子气愤地冲着那电话拼命地喊，对方早没音了。后来燕子又打了无数次的电话，也没人接。燕子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售后服务。她买了床，反而遭罪了。她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她一想到那可怕的声音还要在家里停留一夜，她浑身就不寒而栗。但她又不能自己将这沉重的床铺拉到家具城去与他们交涉。焦急之中，她气愤地蹬上自行车，直奔家具城，她要直接去找家具城的总经理，她一定要向他们讨回个说法。

那是这个冬季下的头一场雪。燕子骑着自行车直打滑，稍不留神就会摔个人仰马翻。她心里憋着一股怒气，她临出门时走得急，外面只穿了一件花格子的小马甲，寒风一吹，从脖颈钻进的凉气正好与从小马甲下摆灌进的风在后腰处汇合，形成一股气流，凉冰冰的，就像有无数的芒刺扎进身体里。但她的脸上却是红扑扑的，因为她此刻心里很冲动，她两眼直勾勾地注视着前方这条像细肠子一样的小路，她今天是抄近路走的。

远远已经看见家具城的那一大片房子，燕子心想，连他们自己都不能想象一件新家具里会有活物存在，可见这年头谁也不知道自己都能碰上什么新鲜事儿。

燕子打听到总经理正好在，她就径直走到总经理门前叩响了那扇门。

“请进。”燕子刚敲了两下门，里面就传来了一个女儿娇滴滴的声音。

“请问你找谁？”一个穿着黑色超短裙的年轻姑娘显得很动人地问燕子。

“我找你们总经理，请小姐你先不要替他挡驾，我有要紧的事要亲自见他。”燕子早就熟知现在不管老板大小，都弄个小姐挡在门外，就像是摆谱似的。往往这些小姐们争着逞能，将一些真有急事的人都挡在了门外。燕子她才不管那一套，她要给她来个先下手为强。

没想到她的这一招儿对她还真灵，那位小姐脸上虽流露出不快，但她颇显无奈地双手向上伸了个懒腰说：“看你说的，就好像我们总爱把总经理给茂起来似的，他就在里屋，我给你叫他就是了。”只见那位小姐一扭屁股站起来，冲着里屋娇滴滴地喊了一声：“总经理有人找。”说完她就回过身盯住燕子看着。心想你和总经理是什么关系，看你讲话时的那个冲劲。

这时只见一个穿着浅灰西装的中年男人，从经理室里走了出来。他个子高高的，白净的脸上载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燕子见了他，顿时惊呆了。

怎么会是他呢？

这真是一个奇迹。

燕子没想到在这个场合见到了罗鸣。

罗鸣曾经是和她恋爱过的朋友，后来因为燕子父母坚决反对，早将她的终身大事与自己老战友的儿子私定了终身。燕子是独生女，她实在不忍心伤害父母的心。况且当时人家的条件又比罗鸣的要好，所以燕子不得不嫁给了别人。罗鸣一气之下就离开了中国。从此罗鸣音讯渺无，就这样燕子连他去哪个国家都不知道。从此罗鸣就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燕子当时真恨罗鸣，他也太狠了，不能嫁给他，他就让她在这个世界上再也见不到他。罗鸣做事太绝，不给她留下一点点想头。

时间像流水一样过去，一晃就是十几年。在这十几年中，燕子不仅成了人妻，还是一个十三岁女儿的母亲。在燕子的情感世界里，罗鸣就像是情感的源头，一个永远都无法摆脱的影子。只要在生活的闲暇时，她就回忆起罗鸣。一般情况下，这种联系是无法终止的。无论通过什么方法，从哪个渠道，都会打听到昔日情人的下落。惟独燕子对于罗鸣的情况，她实在是想知道不知向谁去打听。尤其是现在，她的女儿也慢慢长大，她的老公在一家医院当医生，她在一个研究所工作。因为她是独女，父母过世后，她将娘家的房子和自家的房子换到了一起。她已经拥有了一套一百多平米的住宅。夫妻都有固定的工作，如今她的生活基本都上了轨道。如果她不想再大折腾，生活就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

谁想到偏偏在这时，在这个场景中，让她见到了阔别多年的罗鸣。这难道是上帝的一种安排吗？

岁月让罗鸣和燕子都有所变化。罗鸣见到燕子时的表情很像一个见过世面的男人表情。他没有显得特别吃惊，他只是用手托住自己的眼镜，就像是电影中的一个定格。他在仔细地辨认着面前这个一脸惊慌，但又被那酒红色和米黄色花格子小马甲映衬得白里透粉的生动的脸。当他终于认出是燕子时，他显得很矜持地走近燕子说：“怎么会是你呢？”

燕子突然变得像只受惊的小鸟，她用牙咬着下唇，手指来回捻着小马甲的下摆，睁大眼睛，头微微向上仰着，那个姿势不像在看他，倒像是看着窗外屋檐上的雪景。她显得比较荒乱，说白了她也显得有点傻，她就那样呆呆地手足无措地尴尬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别愣着了，快进屋来坐吧。”幸亏罗鸣机灵地让燕子进屋，否则她真不知是扭身跑掉，还是继续傻愣在那儿。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是从报纸的广告里，还是从电视的广告里知道我的呢？因为做生意没法子，不打广告，有谁会认识你的产品呢。许多朋友都是从广告上找到我的。”罗鸣盯住燕子看时，他不大的小眼睛，躲在镜片后面显得若有所思。

“哦，原来你有这么大的名气啊。认识你还要通过大从传媒。我可不是从什么报纸上电视上看到的。我……”燕子看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咳，无论你是从哪里知道的，对我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我们俩今天又见面了。这对咱们真是个奇迹。来，坐过来，让我们好好聊聊。这么多年不见了，我们彼此肯定都有很多话要说。”

燕子坐在了罗鸣对面，罗鸣给她端了一杯浓香的咖啡，燕子双手抱着那杯咖啡，低着头沉默无语。今天这一切对她来说实在是来得太突然了。

“你想到我们会在今天这个时辰见面吗？”燕子低着头，轻轻地对罗鸣说。

“没有。”罗鸣不知什么时候点着了一支烟。

“我们今天纯属是巧合。我给女儿在你们这里买了一张床，没想到那床铺里有东西在嗑，我怀疑是木头里有白蚁或什么的，就找你们的售货员换。可是那售货员连话都不让我说完，还在电话里嘲笑我是个神经病，我今天是找你经理来评理的，就这么碰到了你。”燕子现在讲这番话的时候，她可一点气都没有了，她甚至还要感谢这个“带响”的床铺，如果没有这张床，她这辈子还不知有没有机遇与罗鸣相见呢。

罗鸣听了燕子的讲述，他笑得用手直拍桌子。“真是绝了，真是太绝了！我卖了五年的家具，从来没听说过出这种事。当然，什么样的质量问题也有过，惟独没有出过你说的这问题。我一定要亲自拆开这张床，看看这段木头里，到底有个什么样的小活物藏在里面，如果真是白蚁，我倒是要将这个命大福大造化大的白蚁镶进镜框里，它是我们得以重见的牵线人。”罗鸣笑得更厉害了，他禁不住从他的转椅上站起来说：“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居然奇迹真的出现在我的头上了。”他转到燕子身后，用手扶着燕子坐的椅子背儿，燕子此时能感觉到罗鸣的呼吸，她心跳加快，她真切地听着罗鸣粗长的呼吸，她心慌慌地在等待着什么，她有了一种期盼，她情不自禁地微微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她的头始终是有点向后仰的姿势，如果罗鸣这时俯下身来，他就会很方便，况且从他嘴里呼吸的热气直喷到她的脑门上，他在犹豫吗？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什么也没做地结束了这种僵持。他冲着燕子的后背说了一句：“我们什么时候再见？”燕子麻利地扭过头说：“我随时听你招呼。”

就这样罗鸣将他的手机和传呼机号码全都让燕子记下来，他也留下了燕子家的电话号码，尽管燕子当时还犹豫了一下，但她最后还是告诉了他自己家的号码。就这样两个人都觉得谁再也跑不了，才分了手。

燕子没想到罗鸣真是个急性子。

自从见了罗鸣回来之后，燕子就像丢了魂儿似的。她无法掩饰自己慌乱的心情。她几乎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那个电话机上。她将电话下面控制音量的按钮拨到了最大，她生怕电话铃的响声不够大。她只要一听到电话铃响，就像生病了似的，心跳快得从嗓子眼儿要蹦出来。幸亏罗鸣没过两天就给她打来了电话，不然，燕子非要出什么毛病。

罗鸣约燕子到“52号兵站”餐馆吃晚饭。这可不是一家普通的餐馆，它对燕子和罗鸣来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因为那是当年他们俩分手的地方。十几年不见面，第一次见面就安排在那里，燕子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燕子如约而至。

说来真难以令人相信，燕子竟然在这十几年中，从来也没有运过那家饭店吃饭。虽说她平时的应酬也不少，但就是阴差阳错地没有到过那里。

燕子按照约定，她在她家门口拐弯的第二个路口处等罗鸣。他要用车来接她去吃饭。

下午五点整，燕子穿着她的墨水蓝皮衣，围了一条淡蓝色的丝巾，半高跟的黑皮靴子，使她整个人看上去显得特别的挺拔。她的短发打了不少的摩丝，并将头发抿到了耳后。这样就将她那化了淡妆的脸完全裸露出来。由于燕子平时很注意保养自己的这张脸，她从不用国产的化妆品，再加上她本来就肤色白皙，所以她看上去显得十分的年轻、帅气。

罗鸣开着他的白色尼桑轿车准时停在了燕子身边。

燕子看见罗鸣的车，多少还是显得紧张了，毕竟是在她家的门口，她没有急忙去拉开车门，而是四下里巡视着，看看有没有熟人看见她，她突然有了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燕子坐进罗鸣的车里时，她显得特别开心地冲他伸出了自己的手，罗鸣一把拉住了她的手用力攥着。“好啦，快开车吧。”燕子幸福地把手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燕子坐在车里，屁股还没焐热，罗鸣就说到了。车子停在了一个宽敞的院落里。这个院落四周是用水泥砌成的矮墙，沿着院墙的四周有几株枝叶繁茂的法国梧桐树。院子中央，有一个喷水池。但遗憾的是池子里没有水。里面有一层飘落的法国梧桐干枯的落叶。有红褐色的，也有土黄色的，在夕阳的照射下，每片叶子都打着卷儿，风一吹，发出破碎声。号称“52号兵站”的这幢黑灰色的老楼，一看就是租界时期遗留下来的洋房。那建筑是椭圆形的，一房子不高，大约三层。远看就像是一个大炮楼。因为这幢椭圆形的建筑，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它的窗户不大，颇像是炮楼里的射击口。

进去一看，燕子简直是大吃一惊。这里面的摆设全都鸟枪换炮了。竟然由著名的西餐厅，改成了中餐厅。这里装修得不像是一个饭店，倒像是一个古朴的旧时贵族人家。高贵典雅的大堂，居然摆有红木的家具，餐桌也是仿古的那一种。总之，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别致，有特点。这里的服务生，女的一律穿旗袍走小碎步。

“这里怎么全变了呢？而且越变越回去了。现在也不知道一些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有的人拼命学洋的，什么巴黎酒吧，生怕自己跟不上外国。偏偏在这地道的洋人建的房子里，又开始仿古，看来这世界真是彻底乱了。”燕子说完，忍不住好奇地走到了一个镶着鸭蛋圆镜子的梳妆台前去照镜子。没想到那块镜子照人的效果真好，一点都不走样。燕子站在镜子跟前照着自己，她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那时，她和罗鸣是那样相爱。她在心里早已是他的新娘。罗鸣比燕子大五岁，他处处像个懂事的大哥哥，特别保护她。她和他交往了三年，罗鸣竟然从没有占有过她。现在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九十年代的年轻人，别说是搞对象，为了屁大点的事，也会献出自己的肉体。现在有些女性，开放得不得了，哪儿像她从前那样啊，她这辈子最忘不了的男人，竟只是亲吻过她，而没有跟她的身体有过接触。

“喂，菜上来了，别照个没完了，我们可都不像当年那样年轻了。”罗鸣站在她的背后说。

燕子原地没有动，她从镜子里看到了罗鸣那张棱角分明、写满了沧桑的脸。相比之下，燕子的脸上倒没有留下多少岁月的磨难。她显得很滋润，保养得也不错。罗鸣也开始注意起了镜子里的这一男一女。罗鸣突然一把将燕子搂在自己怀里。燕子被这个突然的动作弄得不知所措，她挣脱了他，回到了餐桌旁。

燕子看到桌上已经摆满了精美的菜肴。有凤爪、红烧肉、基围虾、清蒸鳜鱼等，这些菜全都是燕子爱吃的。

“这里的菜做得味道相当棒。”罗鸣说。

“看来你常到这里来吃。”燕子快活地看着他说。

“是的，我永远也忘不了这家餐馆。还记得十几年前，你在这里最后向我宣布，你要嫁给另外一个男人。”罗鸣说完，自己喝了一大口酒。今天他要的是最好的茅台酒。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人的一生很难不做傻事，有时做了傻事也是命中洽谈室的。尤其是婚姻这种事，许多人很难一次就能看得特别准。往往是一旦什么都明白了，也早就晚了。现在为了孩子，为了家庭，不得不去承担一份责任，一切都难以改变了。咳，提这个干什么呢。”燕子喝着茅台酒说。

“你现在的家庭怎样？有孩子吗？”燕子停住了举在半空中的筷子，盯住罗鸣问。

“我出国为了混张绿卡，跟一个越南女孩结过婚。但后来我和她性格不和，在一起过了三年就离掉了。现在弄了张绿卡反而费事了，每年还要回趟澳洲。这边有生意，那边也不闲着。来来往往，三分之一在飞机上，三分之一跑生意，三分之一应该留给情感的地方，却又一直是迷迷茫茫。”罗鸣真的显得很迷茫地看着燕子说。

“哦，原来是这样啊。你不仅是个商人，还是个跨国商人，那你一定很忙了。”燕子突然变得找不着感觉了，她用一种惊讶的神情瞪大眼睛看着罗鸣。

“这没什么可惊讶的，现在国内做生意的有许多人都是国内外的来回折腾。只是吃肥了，跑瘦了，也是很浪费精力的。不过，我是单身一人，无牵无挂，来往自由。”罗鸣好像对那红烧肉情有独钟，他边说边吃，一股油从他嘴角溢出，他急忙用餐巾纸去擦。

“你在国内住哪儿？”燕子几乎就没了食欲，她实在是对罗鸣说的这些太好奇了。罗鸣怎么会变成了一个有如此丰富经历的男人了呢？

“我在‘万青小区买了一幢别墅。只要回国，我就住在那里。”罗鸣依然是不放弃那碗红烧肉。看来他真是太爱吃肉了。

“你怎么什么也不吃呢，别光听我说，你现在过得怎样？”罗鸣好像肚子终于吃得有了点底，他点燃了一支烟，冲着天吐了个烟圈。

“和你一比，我的生活就像是一块无糖的巧克力。含在嘴里无味，但多少又有点营养。”燕子眼神呆呆地看着别处说。

“按现在说法咱俩的生活反差很大。我的生活全是外在的忙，表面的忙忙碌碌，并不能掩盖内心的脆弱。而你是按部就班的生活太久了，也没劲。”罗鸣继续吸着烟说。

燕子低着头，她心里变得像酸黄瓜一样，看来她今天算是彻底没有食欲了。

“饭菜都快凉了，你吃得太少了。如果你不想再吃了，我们就结帐。时间还早，你可以到我家里看看。”罗鸣看出燕子今晚话很少，她看上去心事重重的，他的突然出现，肯定是让她受惊了。

“好吧，我也不想吃了。”燕子首先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你回去晚一点没有关系吧。”罗鸣用一种试探性的口吻对燕子说。

“我又能晚到哪里去，到你那里认个门，就走。”燕子轻轻地说。

罗鸣和燕子走出了餐馆。外面天色已黑，燕子跟在罗鸣身边默默无语。她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当初是她对不起罗鸣，她和他这么久没有见面，今天突然又坐在了罗鸣身边，她才发现，原来情感也像是大浪淘沙，隔的时间越久，在她的内心深处，对他的感情越深。她真感谢上苍，在这个世界又见到了罗鸣。

罗鸣替燕子很绅士地拉开车门，燕子没有立即坐进去，她抬起头，正和罗鸣深情的目光相遇。月光下，罗鸣一双充满了深情的成年人的眼睛正注视着她。

燕子早已经无法掩饰自己的情感，她就觉得鼻子一个劲地发酸，眼睛潮湿，她不想反革命抑制自己，如果那样她会感觉很难受，索性就让眼泪这样舒服地流吧。

“快进去，外面很凉的。”罗鸣拍了拍燕子的肩，燕子扭身进了汽车。

“万青”小区坐落在城市的边缘，那是九十年代后期新建的一片别墅区。在那里买得起房子的人不是做生意的大款，就是在中国投资的外国老板，总之不是一般老百姓。靠近这片别墅区时，先映入燕子眼帘的是一条宽阔的河流。那倒遇在河流里的五彩灯光，一下子将人的视线变得斑斓起来，夜的美丽，房屋的壮观，燕子简直不敢相信，在这座城市里，居然还有如此豪华的建筑群体。

“里真漂亮，尤其是夜晚，实在是太漂亮了。你住在这里是否有一种异国他乡之感呢？”燕子兴奋地问他。

“光看这一段路，好像不比国外差。其实要是真有钱还是在中国玩得舒服，至少没有语言障碍，在自己的国家里那有多自在啊。”罗鸣说话已经进了他自己的小院，车子停在了一幢乳白色的二层小楼前。

燕子从车里下来，她环顾四周，这里异常的宁静，空气清新，完全没有了城市的喧嚣。燕子跟着罗鸣进了房间，罗鸣立即拧亮了灯，燕子简直惊呆了。她站的地方是一楼的客厅，所有摆设都是如此的雅致。偏冷色调的装修，突出白色和浅灰的色调，不难看出男主人心境的冷漠和悲凉。整个客厅里摆设的全是乳白色的真皮沙发，浅灰色的地毯，白色的吧台，白色的酒柜，柜子里摆满了各种名贵的酒。

燕子脱掉外衣，她坐在了柔软的沙发上。罗鸣问她想喝什么酒。燕子注视着酒柜里那夺人眼目的“金王马爹利”洋酒，它像一颗璀璨的明珠，向她闪闪发光。

“那瓶金黄瓶盖的洋酒一定很名贵吧。那明晃晃的盖子是纯金的吗？”燕子显然被那瓶晒目的酒所吸引。

“你真有眼力。那瓶金王马爹利，可是世界名酒。你想打开喝吗？”罗鸣的脸上顿时呈现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哪里，我只是看着好看，我最受不了洋酒的那种怪味。你别忙活了，我什么酒也不想喝，我喝点咖啡就行。”燕子表情放松地看着他说。

“随便你，我这里有咖啡壶，插上电一会儿就煮好。”罗鸣说着，就很熟练地煮起了咖啡。

温暖的房间里，立即就弥漫起了浓香的咖啡味儿。罗鸣将咖啡倒在了一个精美的瓷器里，然后他又将房间里的大灯关掉，改换成一种柔和的光线。在燕子看来，就好像是这个房间的整个布局已经向她展示完毕，他要进行下一个步骤。他又打开了音响，燕子一听，那是莫扎特的《A大调钢琴奏鸣曲》，原来他也喜欢这曲子，优美的乐曲使她沉浸在一种无比温馨的氛围里。

罗鸣这时也端着咖啡坐在了她的身边。“你平时也是这样讲究情调吗？”燕子小口抿着咖啡问他。

“是的，我觉得这是最好的休息了。不过我常常在寂寞中与音乐为伴，再优美的音乐也引不起我的快感。我大部分时间是在一种忧伤的情调下孤独地享受着音乐。当然今天有你在我身边，情况就大不一样了。燕子，咱们俩现在这不是在做梦吧。”罗鸣禁不住一把拉住了燕子的手问。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有忘记我。当初是我对不起你啊。你就从来没有怨恨过我吗？”燕子难过地低下了头。

“怨恨与爱相比实在显得太脆弱、太不堪一击了，爱，就像是我生命中的一条河流，时间越久，流淌的越长，说出来也许你不相信，依我现在这样优越的物质条件，围着我转的女孩子实在是不少，可是我心里一直没有忘记你。对你的爱，我表现得很固执，很不现实，很认死理儿，甚至有点虚无。但是只有我心里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我这个人在理性上是个现代主义者，而在情感与爱情上是个古典主义者。许多思想情感只适合以古典情节去处理。当然，最关键的我这个人特别喜欢怀旧。”罗鸣说到这停下来，在朦胧的光线里深情地看着燕子。

“你真的没必要让自己这样，再说我根本也不值得让你这样。虽说我在心里始终也没有忘记你，但是我在情感上恰恰相反。我是个天性比较理智的女人，当然这种理智也包括情感方面。你为我付出的大多，也太傻，这对你太不公平。如果我们今天没有见面，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你这样。其实你现在的条件很优越，一个自由的、具有双重身份的、富有的男人，现在拥有一个外国人的身份在某种程度上，要比你光有钱还重要呢。我真不理解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燕子一本正经地对罗鸣说。

“现在人们都说，男人有钱就学坏。我正好是逆潮流而动的。我偏偏不信天下的有钱男人都是像人们说的那样，全都坏掉了。其实男人一旦富有以后，他反而要回过头来寻找真情。因为他们在商海里历经磨难，见惯了尔虞我诈的相互残杀，他们太耗神了。所以他们不希望再将争斗、贪婪、狡诈带到家庭里。家就是一个男人真正的避风港，一个没有任何勾心斗角极单纯的地方。在这个地方你可以尽情地享受男欢女乐，享受安宁、舒适，享受爱、温馨，总之，那是一个人性善良美好的圣地。”罗鸣语重心长地对燕子说。

“你说的这些是否也太离谱了，你想象的‘桃花源，在当下社会能有吗？你对生活也太理想化了吧。家庭也是一个小社会，它也不可能脱离社会这个大背景。过于理想化的奢望，最终苦了的是你自己。何苦将生活要求得如此苛刻呢。”燕子简直不能理解罗鸣说的这些。

“也许在你听来是离谱了。但对我却一点也不离谱。因为我混到今天这份上，确实吃了很多的苦。我也牺牲了很多。所以我不想过一种虚情假意的肉无灵的生活。我喜欢安宁和单纯。现在的女孩子们，除了认我的钱，根本很难真爱我这个人。金钱和物质就像是横在那些女人面前的一道屏障。她们只需要外在的一切。早将你这个大活人放在了后面。我永远也越不过自己为人家设置的这道天然屏障。你说这有多惨。金钱，别墅，成了我罗鸣的一个符号。我不想成为一个符号。现在有人用钱去买官的，也有人用钱去玩女人的，惟独我是个例外。我就不相信这世界什么都可以用钱买，用钱去交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所以我才变得这样单纯，执拗，偏激。在现实生活当中，我找不到理想的女性。我就返回到记忆里去找。咱们俩那一段恋爱，发生在八十年代初，那时我们还都年轻，又是人生头一回恋爱，我很投入，也很单纯，说白了还很铭心刻骨。虽然你最终没有成为我的新娘，我甚至连碰都没有碰过你，你的身体对我始终都是个谜。也许正因为这样，我才如此地迷恋着你。”罗鸣一把将燕子搂在了怀里。他的喘气很粗，胸脯起伏着动静很大，燕子将头埋在罗鸣的臂弯里，她想哭却没有泪。她已经不再是年轻的小姑娘很容易被一些动听的话轻易打动，但是罗鸣这一番话说得她感动得差点背过气去。这年头，抱定他这种想法的人，也太少见了。天啊！真是活见鬼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已经是深夜十二点。燕子从楼下就看见自己家的灯还亮着。她和罗鸣在车里难舍难分。罗鸣将车熄了火，一只手有力地攥着她的手说：“我怎么还能在最快的时间再见到你呢？”说话间罗鸣歪过头吻了燕子。燕子一边与罗鸣接吻，一边在黑暗中眯起双眼瞭望着自家窗口射出的灯光。罗鸣越抱越紧，燕子就越发的走神儿注视着那扇透着橙黄灯光的窗口。那耀人眼目的灯光，让燕子不寒而栗。幸亏她走神儿时没有让正投入在如火激情之中的罗鸣注意到。

“好了，我该走了。”燕子轻轻地从罗鸣的怀抱里抬起来，她望着罗鸣那一脸陶醉的神态，心里真紧张，她的身上直冒虚汗。她该怎样对待罗鸣这真挚的爱呢？关键是他一切都是真的。这世界就怕认真二字，尤其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燕子走进自家的楼道时，她的心慌得快要从嘴里跳出来了。不行，她必须先停下来，让自己静一静，她借着楼道里极微弱的灯光，从包里拿出化妆盒，打开小镜子照了照自己，她对着镜子淡淡地涂了点口红，又在脸上补了点妆，再用小梳子梳了梳头，她收拾好了，就掏出钥匙开门。就在她刚用钥匙拧门的一刹那，门打开了。

“你今晚出什么事了，急死我了，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报警了。”燕子的丈夫一脸焦急地看着她问。

燕子在进家门之前，早就想好了一个理由。她就说是今晚到昊红家去了。昊红是燕子的女友，她和燕子是从穿开裆裤就在一起的要好的朋友。只有说上她家，丈夫才不会追问。

“我去昊红家了。她丈夫出差了，让我陪她说说话。你还不知道吗，她一见了我话就没个完，不知不觉，就到了大半夜。”燕子表面上这样说，但她的心里慌得厉害。她说这番话时，眼睛始终不敢看着丈夫。

“哎呀，你去昊红家没有关系，怎么也不给家里来个电话呢？只要你是去她家了，她丈夫又出差了，你就是住在她家里陪她也没有关系。记住下次一定想着给我打电话。别让我为你担心。”他说完就到卫生间帮燕子放洗澡水去了。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燕子边脱衣服边说。

“你不回来，我哪儿睡得着呢。”他打着哈欠，双手像投降似的冲上举起伸了个大懒腰。

燕子在洗澡间赤裸着身体对着镜子端详自己，她双手成十地用指尖在自己的身体上滑动着。她已经是接近四十岁的女人，并没有发胖，虽然生过小孩，但她却是顺产，没有像做剖腹产的女人那样，在自己的肚皮上留下一道伤疤，那道疤痕使无数的女人破了身，破过身的腹部是没法看的。燕子的指尖滑动着自己如玉般光滑的腹部，她的身材原来是如此的健美标致。罗鸣啊罗鸣，你真是没有福气的一个男人。

燕子洗干净了身体，她又穿上了她的柔软的纯丝睡裙进了卧室。

第二天一大早，燕子六点三十分准时听闹铃响起床。她昨晚几乎是将头蒙在被子里睁着眼度过的。她听着身边丈夫匀称的呼吸，她被丈夫拉着手，她假装睡着了。

按照每天的程序，燕子先起床叫女儿，然后她到楼下取牛奶，给女儿做早餐。女儿吃了早餐以后上学。女儿走后，丈夫才起床。他倒不用燕子做早餐，他亲自做早餐，做好了，他与燕子一起吃。只要他不上早班，不出差，他一定要跟燕子共进早餐，这是他们结婚多年的一个习惯了。

吃完早餐通常丈夫要赶早上八点上班。医院是一点都不能怠慢的，加之医院一上班就忙得喘不上气来。他每天上班那才叫干满勤。上满点，一点都不能偷懒的。相比之下，倒是燕子的研究所九点钟才上班，而且工作一点也不紧张。目前只要国家经费允许，还能维持，一旦国家财政上不给拨钱，她呆的那家研究所，就面临着解散。所以在她的家里，燕子是最有可能下岗的一个人。

现在这个家里就剩下燕子一个人了。她这才直愣愣地站在三十多平米的空旷客厅里长舒了一口气。我该怎么办？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呢？

燕子这时终于不用伪装，不用再害怕由于自己装得不像而露出马脚来。她也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按照常规她现在应该是异常恐慌的，因为突然从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谁知这场即将开演的大戏，给燕子这无糖般的“巧克力”生活会带来什么样的冲击呢。

燕子心想，现在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找昊红，在她今天还没出家门时，就堵住她。一定要让她帮忙做证，先将昨天的事帮她瞒过去。万一她丈夫今天碰巧给她拨个电话问问昨晚上的事，那岂不就糟了吗。对对，先给昊红打电话。燕子这一急倒不要紧，拿起电话竟忘了昊红的电话号码。这真是见鬼。她一天也得给她打几次电话，燕子家的电话费，夸张点，有一半是给昊红家花的，怎么会连她的电话都忘了呢。太紧张了，太紧张了，何必呢，有过什么呢，看把自己给吓尿了不是。静一静，静一静。燕子坐在电话旁静了会儿，终于抓起电话给昊红家拨通了。“喂，这么早，你成心不让人睡懒觉呵。”电话那边传来昊红懒洋洋发酸的声音。

“喂，今天我可没工夫跟你扯闲篇，我有要紧的事，要你帮忙。我昨晚上有事出去了，晚上十二点，确切说是晚上十二点三刻进的家门，你一定要帮我证明，整个晚上都是跟你在一起的，听见了吗？”燕子几乎带着恳求的口气跟昊红说。

“什么！”对方已经惊了，她没了刚才那懒洋洋的声音，她几乎是突然发现敌情似的故意压低了声音问：“出了什么事？难道你杀了人吗？”昊红吓得说话声音直发颤。

“哎呀，你想哪儿去了。我是去见一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燕子哭笑不得地告诉她。

“你吓死我了，到底是见哪位大人物，还瞒着自己的老公呵。”昊红马上又换了一种口气和她说。

“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让你证明你就少啰嗦。等见了面再详细告诉你。”燕子可没时间跟她耍贫嘴。

燕子将昊红这边说好了。她一看表时间不早了，拿了包锁好门，就去上班了。

燕子刚到单位，心就开始发慌。她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临出门时，忘了关煤气。可是她仔细想自己并没有开煤气呀。但是，如果压根就真的没开，怎么又想到会没有关煤气呢。还是没有关好。如果那样，说不定，她辛辛苦苦刚得到的新房子，会由于自己的疏忽失火而毁于一旦。她一下子觉得自己的生命就要窒息了。她显得异常慌乱，什么事也干不下去。她同屋里的人问她：“你怎么了，怎么显得慌里慌张的，到底出了什么事，需要帮助吗？”同事们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她说没事，我怎么有一种怪感觉，觉得我出门时忘了关煤气呢。可是我又记得我临出门时，没有动煤气啊。“咳，有这提心吊胆的工夫，还不如马上回家去看看。”同事们问她要不要帮助，燕子说不用了，我就请一会儿假，回家看看吧。

燕子就像是疯了似的骑着车飞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她心想，自己也太那个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就跟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像只无头苍蝇。当她终于骑到家门前时，她已经是气喘吁吁了。她打开房门，跑进厨房一看，那煤气灶安安全全地摆在那儿，厨房里不但没有任何异味，还有一股洁净器喷洒过的米兰的清香味。燕子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她觉得自己真蠢，心理的随能力也太差了。这又是何苦呢。就在她生自己气的时候，电话铃响了。燕子心想是谁在这时候给家里来电话呢？她战战兢兢地拿起电话，没想到电话里传来了罗鸣的声音。“喂，我只是试着给你一拨，没想到你就在家了。昨晚我一夜几乎没睡，我回忆了我们从前在一起时的美好时光，我还找出了以前我们俩在一起时，我给你照的照片，我今天找到了一个朋友，让他给放大了一张二十四寸的大照片。我还将这张放大的黑白大照片，镶在了一个精致的镜框里。你今天能过来看看吗？你今天就别上班了，我开车去接你，好吗？请千万别说不行。”罗鸣在电话里不容置疑的口气，就像个任性的大男孩。听他那口吻，燕子一旦说出个不字，他都不能忍受。燕子手里拿着电话犹豫了片刻，她也不知怎么就一口答应了他。罗鸣立即高兴地冲着电话说：“吻你，见面再说。”电话吧嗒一声就撂了。

放下电话燕子心想，这个冒失鬼，幸亏我这会儿回家来了，如果让别人接了，还不知要惹出点什么麻烦呢。我今天要告诉罗鸣不能够想起来就乱给家里来电话，如果当着丈夫有个一两次我接电话时显出吞吞吐吐的，就会引起他不必要的怀疑。现在是需要理性，太偏激其实对谁都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

现在我该怎么办？燕子一抬头看表，还差十分钟罗鸣的车就要到了。燕子急得直奔到大衣柜前，她打开柜门，在那五颜六色的服装、时装面前来回扒拉着。她就像是投入了一场战斗似的，她一下子变得忙碌起来。她抻出一件鹅黄色的短款小毛衣，一条迷色牛筋裤，这一身衣服搭配在一起活生生就是一个年轻小姑娘的打扮。咳，都是什么季节了，穿这一身春秋的服装。还是有车方便，有汽车坐的女人可以一年四季都穿裙子。燕子在镜子里确实看到了一个体形优美颇显年轻的少妇形象。她毕竟是女人，而且又是一个天性爱美的女性。其实女人被爱是最最幸福的事。燕子心里又何尝不是美滋滋的呢。这种美滋滋的紧张，这种颇具幸福的恐慌，让燕子真有点屁颠屁颠的。她在这身秋装外边又套上了一件洋红色的大衣，她站在窗口望了一眼街，她已经看见了罗鸣的轿车停在自己家的门外了。

燕子一阵兴奋，她拿好钥匙，在锁门之前，最后又站在镜子跟前梳了梳本来已经很整齐的短发，她用手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她激动了吗，啊，这叫她怎能不激动呢。

燕子用手提着她的长大衣，轻盈地从楼上下来。她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激动心情。她在十几米外，看见罗鸣也等得不耐烦了，从车里出来，点燃了一支烟，正站在车门外抽呢。

当罗鸣看见燕子时，他的眼前一亮，他急忙捻灭了手里的烟，兴冲冲地迎上来。

“你今天真漂亮，太漂亮了。”罗鸣忍不住咧开嘴笑着，他笑得是那样的开心。

燕子也同样是笑得很灿烂，罗鸣很绅士地用一只手挡在上面拉开车门，燕子麻利地钻进车里。

燕子刚坐在车里，罗鸣就抓住了她的手说：“没想到你这么痛快就答应了我。我带你回家吧。你看看我刚给你放大的照片，你跟年轻时没有太大的变化，你看你现在有多么的年轻啊。”看得出罗鸣真是有说不出的欢喜。“你今天不去单位上班，跟单位请好假了吗？”罗鸣用自己刮干净胡须的脸蹭蹭燕子温热的脸蛋儿说。燕子听到单位这两个字，差点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哦，对了，我还忘了给单位打个电话呢。”燕子显得有些慌。“没有关系，你拿我的手机打吧。”罗鸣将他的手机递给了燕子。燕子立即拨通了单位的电话，同事一听是燕子，以为她家真的煤气出了问题：“哎呀，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都为你着急呢。”“没事，什么事也没有。只是电子打火灶的开关钮有些松了，我今天请假，去修修。”“行行，没有关系。”燕子得意地关掉了手机。“你说的什么呀？”罗鸣一脸的莫名其妙。燕子真不知该怎样告诉他，于是她不得不简单地将今天早上发生的事告诉了他。罗鸣听燕子这么一说，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不知不觉车子又拐到了那条宽阔的河流边上，那天夜里，燕子没有看清这是一条什么样的河。现在是清晨，燕子真不知在自己居住的这座城市里，还有如此美丽的一条河。燕子在接近这条河时，她叫罗鸣停车。她想看看这条河。燕子粉红色的脸蛋，在那件洋红大衣的衬托下，显得她很娇媚。

车子在河边停了下来。燕子一下车，就有潮湿的风刮来，阴冷。初冬季节，被挤干了水分的枯叶，踩在脚下发出破碎的声音。清晨还没有来得及散尽的雾，使空气中充满水汽。燕子越接近河的薄薄冰面，她的头越嗡嗡作响，她突然有一种很怪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如同一把笨重的锤子，敲响了这苍茫茫凉冰冰的冰河，冰河破开之后，她的神经也像发脆的枯叶一样被碾碎了。

“这里太凉了，弄不好要感冒。还是回到车里去吧。”罗鸣没有穿外套，他浑身发着抖冲燕子说。

好吧，在城市里有条河，人就不再孤单，这有多好啊。水是生命之本，谁的生命能有水流淌的长远呢。燕子说完这句话，觉得自己有点像个神经病，说话也不着边际，哪儿跟哪儿啊。好在罗鸣一点也不认为自己有哪儿不对。

燕子又上了车，转眼就又到了罗鸣的家。还是昨晚的那个小院子。只是白天看着更显得洁净，空气也更清新，几乎看不到有人在走动。这里的环境实在是像一个远离喧闹城市的世外桃源。

燕子从车里下来，随着罗鸣又进了他的家门。

这回她刚一进门，罗鸣就将她搂在怀抱里，他贴着燕子的耳朵小声说：“你现在就把眼睛闭起来，我不叫你睁眼时千万别睁眼。”罗鸣说完就一把抱住燕子，往楼上走。

“哎呀，你这是干嘛呀！”燕子哪儿有准备，她像条活蹦乱跳的鱼，在罗鸣怀里折腾着。没想到罗鸣的力气还真大，他越抱越紧，他才不听燕子的那一套。他进了一间屋子，罗鸣将燕子放在了床上，他让她睁开眼看。燕子这么大的人了，你以为她还真的说闭眼就闭眼啊，她觉得罗鸣也实在太小儿科了。玩这种游戏也有点太那个了。她一直半虚着眼皮，她在进到这间卧室的时候，她的眼皮突然撒欢儿似的狂跳起来，她胸口就要窒息，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看到了自己二十多岁时的一张照片。她穿的是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白底小粉点点的短袖衫，她扎着两条刚过肩的小辫，睁着一双纯真的大眼睛。那神态就像是一张没有染过任何色彩的白纸，青春，美丽，善良，纯真，稚嫩的脸上没有施任何的粉黛，清纯的面目，就像是一道爽口的菜肴，一道亮丽的风景。总之，燕子太激动了。她简直要被这张照片弄疯了。

燕子实在忍不住，她扑到了那张放大的二十四寸的照片面前，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在当下这个无利不起早的世俗社会里，能有一个如此真庄的男人爱自己，我难道还有什么不满足吗。这几乎在当下社会像神话一样不可能的事情，居然就这样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燕子扭过身，她一头扎进了罗鸣的怀抱里。她禁不住热泪长流。

她边哭边用手捶着罗鸣的胸口说：“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这对你实在是不公平。你这样对我，让我该怎么办呢？”

罗鸣一边抚摸着燕子的头，然后他又俯下身来吻燕子淌在脸上的泪水：“不要哭，你哭时跟过去一模一样。你看咱们分别了这么久，今天又有机会相聚在一起，应该高兴才是呀。这张照片，我就挂在我的卧室里。我天天都看着你，你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精神支撑。一个人活着不能没有精神的支撑。这种支撑比金钱来得要远大深厚。你看我之所以如此珍惜旧情，不说我是一个走过来的人吧，至少我也是一个对这个日益物欲横流的世界看得越来越深的人。我的认识，完全来自于我自己的生命体验。你要知道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极认真的。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燕子，就让我们从今天开始，你就属于我吧。”罗鸣说完，他就开始狂吻起了她。

“不，先别这样。你来得太突然。我与你现在有本质的不同。我有一个能呵护我的丈夫，还有一个很爱我女儿。我是一家三口的支柱。我不知道在这个时候向你说这个是否扫了你的兴趣，可是如果你还了解你印象之中的我，你就应该知道我那心里盛不住事的急脾气。我实在不能接受你的爱，我怕让你失望。与其让你失望，还不如现在就将我的顾虑全告诉你。长痛不如短痛。我说的全是真心话，你知万别生气。我是看在你全是真的份上，我才这样。其实我要是和你做戏那还不简单吗，可是我怎么可能那样伤害你呢。我真的不忍心骗你。你说你思想现代，情感上古典，而我是既不属于思想现代，也不属于情感古典的女性。我是一个理性又务实的女人。我一向活得很单纯。你看我现在这样子还怎么能接受你的爱呢？”燕子说完，用一双泪眼看着罗鸣。

罗鸣听完燕子这一番话，他抱紧燕子的手慢慢松了下来。罗鸣沉默了片刻说：“我知道我这样做是有些太自私了。但是我相信爱的力量能够战胜一切。我永远是一个虚无主义者，这一点我是到死也不会变的。我就不信一个女人的心是这样难以战胜。我既然选择了你，我就决不会放弃。你也许是被我的突然出现吓坏了，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不要求你现在就表态，我更不需要你现在就给我什么承诺。你现在对你的家庭看得很重，你现在做人的这一份单纯，更加证明我没有看错了你。因为我也喜欢女人的执着和单纯。只是现在你这一切不是对我，而是对你的家。”罗鸣说完，点燃了一支烟，他忧郁的神情让燕子看了心如刀绞般的难受。

“是我说的话，让你不愉快了。我们可以换个话题。”燕子尽量安慰着罗鸣。燕子心想，一个男人只要没有自己的孩子，就很难说得上他是一个完全成熟的男人。她对女人的要求永远只能是单纯的爱。而女人旦为人母，就天然有了一份责任。是责任让女人变得理性，而家庭又让女人觉得有了坚强的支撑。特别是当这个女人不愁吃喝，不再为住房而苦恼，她就保持了一份平稳的心态。这个世界最最难攻破的就是一种四平八稳的心态，因为它不像是一种偏激，一种怨恨，一种冒险，一种追赶时髦和时尚。说白了四平八稳是中国人很传统，很懒惰，很不求上进，很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惰性心理。我燕子难道被刚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住上一百多平米住房的现实，给搞晕了头，从而变成刀枪不入的女人了吗？

可是罗鸣的身上也有着对于燕子来说求之不得的“用处”啊。

一想到用处这两个字，就让燕子觉得不寒而栗。情感是不能经营的。一个人居然连情感都开始经营，那她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不可做的呢。可是罗鸣心中对她最后存在的这个神话——如果不是由燕子来打破，这个世界上谁也打破不了。只有燕子对他的破坏才是致命的，也是最有力的。干吗要将所有的想法都向自己的旧时恋人挑明了呢。什么时候都要给自己留下余地。惟独这次我偏偏不想这样做。连自己最隐秘的思想也亮了出来，真没救儿了。我要把自己内心的秘密向他和盘托出，因为这让我很痛快！

“你的小脑瓜儿又想什么了？”罗鸣充满爱意的双手从燕子身后插过来抱住她问。

“我在想我现在是不是变得很坏。现在人们到处流传着一句俗话：‘女人学坏就有钱，男人有钱就学坏。依我看，你有钱，有高级轿车，有别墅，现代人有的你都一应俱全了。你怎么不坏呢。你还在寻求一种单纯的古典的爱情。你的外表和你的内心正好成反比。你真让我琢磨不透。”

“燕子，我们不要再谈这些无聊的话题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珍贵。我不想让你我去证明什么。再好的理论也说明不了什么，那都是纸上谈兵的一套。我相信一切都需要在我们俩的相互接触中，才能真正了解。你可以放松些。我们不妨听听音乐，吃点水果。”罗鸣打开了他的高级音响，立即就有美国乡村音乐从那豪华讲究的音响中传了出来。有了音乐她一下子感觉舒服多了。罗鸣问燕子想吃点什么水果。燕子说：“什么都行。罗鸣从冰箱里拿出了进口的蛇果、大葡萄、鲜草莓等，他将水果放在一个托盘里，在草莓和葡萄上都叉了一枚枚的小牙签，端了过来。卧房里有了轻松的美国乡村音乐做背景衬托，再加上色彩美丽的水果摆在面前，那感觉一下子就大不一样了。

燕子手里捏着一枚小牙签，小牙签上顶着一个红红的草莓。冬天吃鲜草莓的味道真不同寻常。不仅味道鲜美，而且关键是有一种高雅的享受。“你现在跳舞怎么样，还记得咱们那时听着邓丽君的带子，像小偷一样，拉上窗帘学跳舞，我只要一迈脚就踩你的脚，后来你就一气之下将鞋脱了。”罗鸣笑着回忆往事，他的脸上充满了幸福。“怎能忘了呢，你的乐感最差，还是我让你多听音乐。看来你还真的坚持了下来。”燕子温柔地将一枚又大又红的草莓送进了罗鸣的嘴里。“我这些年无论在国外，还是在国内，唯一不能丢的就是音乐。我走到哪儿，都搜集录音带。不信你看，我的歌带整整一柜子。”罗鸣拉开卧室中的一个磨砂玻璃柜门，里面确实是满满的摆放着各种中英文VCD、CD盘及各种录音带。

“那好，我们现在就跳舞，看看这十几年咱们俩的长进有多大。”燕子起身拉罗鸣跳舞。

罗鸣轻松地拥着燕子在房间里跟着音乐的节奏慢慢扭动，那感觉既放松又优美。一曲跳完了他们又跳一曲，只要曲子不停，他们就这样跳下去。燕子双手勾住罗鸣的脖子，她微扬着头，深情地看着罗鸣。他也同样深情地看着她。两人目光相聚在一起，多少回忆，多少痛苦，十几年的沧桑，都在这一瞬间凝聚。燕子眼睁睁看着罗鸣的眼圈变红。燕子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依偎在罗鸣的怀抱里才觉得自己是一个可以任意撒娇、任性的女人。她喜欢男人年长于自己，那样她作为一个女人的全部娇媚便能一鉴无余地表现出来。因为年长的男人更懂得疼爱女人。而罗鸣恰恰比燕子年长五岁。燕子此刻又感到了一种久违了的兄妹之情又回到了她和罗鸣之间。她在他怀里，无须多想，无须紧张，她就有一种安全感。这种安全感与她在自己的丈夫怀里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究竟是怎么样的不同，燕子也说不清。反正就是大不一样。

在音乐的沉醉中，罗鸣闭上了眼睛，他贪婪地醉倒在歌声中。他的吻像雨点般落在燕子的脸颊上嘴唇上。慢慢地燕子的上衣被掀起，罗鸣将头埋了进去。她那随着钢琴旋律起伏的乳房，被罗鸣揉搓着。罗鸣终于将燕子柔软的身体抱到了床上，他的双唇顺着她的乳房一点点挪向了燕子生命最最神圣的圣地——那片潮湿的小河一样流淌着清泉的深深的洞穴。他期盼了十几年的愿望，终于在这个时刻得到了。这怎能不叫他疯狂地吻着从洞穴中迅速汪泣到洞口的飞瀑般的白色水雾。他是那样如醉如痴的疯狂吻着。终于在一阵狂风暴雨的震撼中，罗鸣用一只大手使劲卡住了燕子脖子，燕子被窒息过去，她几乎不省人事。

她恍惚中，看见两个黑色小蝌蚪一样跳动的音符，在黑色海洋中翻腾跳跃，时而被巨浪打入洞底，时而又被大水冲出洞口。两个跳来跳去的音符异常活跃，一旦接触在一起，就发出震撼天宇的旋律。那旋律强劲如同一阵狂飙席卷了这黑暗的空间。席卷了一切完美的画面。沙哑的歌声变得凄惨，优美的钢琴曲充满了悲剧的颤栗。这世界被击碎，变得凋零、残破。突然一股猩红的血雾溅到了雪白的浪尖上，游动跳跃如蝌蚪般不安的音符卷入了血红的尘雾。生命的目光茫然地寻找着刚刚还欢腾碰撞的那一幕，寻找着已经消失的东西。此时，燕子仿佛从那波峰浪底之处，看到了一团虚无缥缈的轻烟，是那么轻飘，那么无力，那么软绵绵的一团白雾。在那轻烟过后，谛听一支破碎的钢琴曲子。沙哑的男中音歌声已经消失，惟独钢琴在奏鸣着，琴声忧郁地在这幽暗的空间回荡。幻觉，痛苦，欢乐，幸福，两人的身体经历了一次被火舌舔过后的疼痛，尽管都向外喷涌了自己生命的汁液，但却不能忘记那令人窒息的疼痛和那沉浸在汹涌波涛中发出尖叫的颤栗和欢悦叫声，那叫声听来凄惨，但熟悉这种声音，还是从中听出了幸福的满足的欢畅。

燕子的身体彻底瘫软在了罗鸣那柔软的席梦思床上。她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欠这个男人的，终于偿还给他了。人生在世，该给谁的，该欠谁的，只要在这个世界上因缘未尽，总有一天老天也会给你机会偿还的。她望着躺在自己身边显得异常疲惫的罗鸣，燕子今天一点也不后悔。她觉得罗鸣应该得到她，只是他一直等到了她将近四十岁的时候，才得到她。这一切实在是来得太晚了。在燕子最青春美丽的时候他本来拥有了她，但是由于他的善良他居然不忍伤害她。现在他没有伤害她的问题，只是得到了燕子之后，他还想再要什么呢？燕子此刻睁大空洞的眼睛，望着这个幽暗寂静的空间，她感觉一阵心慌，她很害怕，很恐慌。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上突然起了一层允皮疙瘩，她寒冷至心灵。她噌地坐起身来，她急忙往身上穿衣服，她的这一连串动作，完全像是发神经，她急的究竟是什么呢，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谢谢你，你让我感觉真好。”罗鸣从被子里探出大半个身子对燕子说。

“是吗？感觉好就行。”燕子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

“你怎么不多躺一会儿，这么急起来干什么呢？”罗鸣温存地抚摸着燕子的头亲切地说。

“有些事你还不要急。只是我求你咱们俩在一起的时候，你不要想别的事好吗？那样肯定会扫兴的。”罗鸣一副可怜巴巴的神态。

“好吧，对不起，我今后一定克制自己。”燕子忧郁的眼神看着窗外下沉的血色夕阳，她心想，女儿这会儿就要放学回家了，她每天放学一进家门，就像个“饿狼”似的。咳，我现在真不应该想这个。

罗鸣慢慢地穿上了自己的衣服。他问燕子今晚想吃什么南北大菜？还是到这个城市最高的五十九饭店去吃饭？今晚我要好好请请你。今天对我们太有纪念意义，也太不寻常了。

燕子说话间已经收拾好了自己。她告诉罗鸣，她现在必须回家。关于吃饭的事，来日方长。这种事，要想保持长久，必须稳妥，不要一上来就太冲动，那样弄不好要砸锅的。

那你今晚走掉，我该怎么活呢？难道你让我闻着你身体上留下的余馨而痛苦死吗？罗鸣一下子变得像是一个大男孩儿，他在肯求着燕子今晚留下来。

燕子又何尝不想再继续留下来陪他吃晚饭呢。可是她一想到回去晚，就要编瞎话，她有点受不了。因为她天生不是一个好演员。

于是燕子对罗鸣说：“你是一个自由人，而我现在有家，这是咱们俩的最大区别。这事要想做下去，我我们俩必须精心策划，否则很快就会露出马脚。你得容我多想想，看我们怎样找到一个好的接触方法。”燕子说完，一看表，时间已经不早了，她显得有点急。罗鸣只能忍痛送她回家。

燕子因为心里急着赶到丈夫孩子下班下学前回到家，她就多少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而罗鸣的表情除了遗憾还有点黯然，这让他有一种非常扫兴的感觉。如果今后每一次见面正在兴头上，突然从燕子嘴里蹦出个马上回家给孩子或给丈夫买菜做饭什么的，罗鸣的心里该多么别扭呵。

两个人都没有尺兴的感觉，其结果就是对下一次见面抱有更大的期待。

燕子回到家，上楼都是一溜小跑着。她一进家门，发现丈夫女儿都没有到家，她就长出了一口气。总算还好，她什么也不用编了。燕子先将自己穿的这一身颇显青春年少的秋装脱掉放回原处，然后就一头扎进厨房。她一拉冰箱的门，幸亏还有前一天剩下的炖排骨和香肠。她将红烧排骨拿出来化冻，又在电锅里放上米蒴饭。燕子在厨房里就是手脚麻利的女人。她三下五除二，没几下子，就将荤素搭配的晚饭做好。

燕子心想，在两个人没有进家门时，她总算可以有点自己的空闲时间。这时，燕子特别想抽支烟。丈夫不吸烟，按说在这个家是找不到烟的。她翻了半天，终于在一个放杂物的抽屉里，找到了一盒放干了的云烟，那大概是哪位客人忘掉的烟。燕子没有开灯，她蜷缩在沙发里，慢慢地吸着烟，她觉得今天好不寻常啊！

远远的她就听见女儿上楼的咚咚声。燕子急忙灭掉手里的烟，她将房间里所有的灯都开开，女儿几乎是和丈夫同时进家门。这个三口之家，按时吃晚餐，照常女儿讲学校的见闻，丈夫是外科医生，一天只要有手术，回到家就光剩了疲惫。所以他只要不讲话，就证明他一定是有手术。那么这顿饭就光听女儿说了。

吃过晚饭，洗碗的活总要丈夫完成。这也是一个习惯。因为燕子最怕洗碗这活。丈夫平时很能忍让燕子，只要燕子说出她不喜欢做的事情，她丈夫再累，也愿意替她完成。这也是燕子多年对丈夫最满意的地方。

一切都收拾完了，燕子看电视，女儿到自己的房间做功课。燕子想今晚用电视做挡箭牌最合适。因为黑影底下最能掩盖自己心不在焉的表情，看来今晚她就全泡在电视跟前想事了。没想到她刚坐在沙发里，给自己沏上茶，这时，她丈夫叫她到卧室去，他神秘地对燕子说：“今天在医院里做手术时，遇到一个老同学，非塞给他一个红包，他无论怎么拒绝也白搭，硬是不收人家就跟你急。他没法子，只能先收下，咱们按原价换成别的东西再还就是了。这个八百元的红包就交给你吧。你说现在这些患者家属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其实医生的职责就是治病救人，不送红包，一样会将手术做得很好，何必要送什么红包呢？”

燕子说：“咳，现在愈是熟人愈拼命送你红包。外人要送，你可千万别接呀！你知道人家怀的是什么心思，只要弄出一点差错，这个红包，就成了人家举报你的证据了。”

“我今天累了，先休息了，呆会儿你进来睡时轻点。”丈夫疲惫地一脚迈进卧室门内，一脚停留在客厅里，身体呈现一个漂亮的侧影，扭着头冲妻子说。

寂静的客厅里，燕子眼盯着电视，心思却早飞到罗鸣身边。他一个人这会儿在做什么呢？他今天肯定不好过，因为白天我们曾经那么亲热过，他守着那个空旷的大房间，守着那张放大的照片，他能安宁吗？燕子将无绳电话拿过来，她的指尖儿在电话上来回滑动着，我现在要不要给罗鸣打个电话呢？想到这，她又不放心地踮起脚尖儿走到卧室门外仔细听听，她已经听到了丈夫轻轻的打鼾声。燕子还是有点不放心，她又将电视的音量拧大了些，这样她打电话时别人就不会听到了。

罗鸣家的电话一拨就通了，听筒里立即传来了罗鸣的声音。“喂，是我。我不放心你，给你打个电话。你现在好吗？”燕子尽量压低了声音对他说。

“你给我来电话真让我高兴。燕儿，我不能没有你。你今天让我很难忘。我们再也不分开。我还有重要的事和你商量。明天我能见你吗？”电话里传来罗鸣焦急的声音。

“不，我明天不能再请假了。我们都需要冷静。罗鸣，我很害怕，我觉得这样很危险，我好像在玩火。再这样偷偷摸摸我真快受不下去了。我们还是理智一些吧。”燕子诚惶诚恐地对罗鸣说。

“燕儿，天塌下来我顶着。你什么也不要怕。况且生活中就是充满着危险。爱在向我们召唤，难道你的心灵麻木了吗？我一定要见到你啊。”罗鸣口气坚定地、毫不犹豫地对她说。

“不，不，你要知道我同样渴望见到你。只是，只是……”“什么只是啊？”突然燕子的丈夫睡意朦胧地从卧室里走出来，他大概是去卫生间。

“好吧。”电话吧嗒一声撂了。燕子吃惊地望着丈夫，关键是她闹不清丈夫刚才到底听到了多少她和罗鸣的谈话。

“你给谁打电话了？怎么也不开灯，电视开这么大声音。”丈夫责怪地看着她问。

“哦，我，我给昊红打电话了。”燕子说这句话时，她心惊肉跳，因为她丈夫如果听到她跟罗鸣说的话，她再这样说，就是明显地在说瞎话。

“又是昊红，我真不知道你们一天到晚有多少无聊的话要说。都这么晚了，我明天一早还有手术呢，你最好也早点睡吧。”他说完就又回了卧室。

丈夫刚进去，电话铃声又响了。燕子像是受了刺激，她吓得抓起电话就往卫生间跑。那电话在她听来像是警笛的叫声。“喂，刚才电话怎么断了，你光顾了答应见我，还没说究竟几点，我在哪儿接你呢。”是罗鸣打来的电话。燕子为了赶紧撂电话，她心一急就说：“明天我自己‘打的去你家，不用你来车接。因为我早上必须先到单位打一晃，然后再去。你就在家里等好了。”燕子用极小的声音说完，赶紧把电话关掉了。

这时，燕子紧张地一屁股坐在了浴缸的边沿儿上。她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来了，来了，这回是真的要来事儿了。我该怎么办？明天见了罗鸣一定要想出一个稳妥的办法来，不然一旦失去控制，事情就会一天比一天严重下去。

转天燕子照例按点起床给女儿做早餐，然后丈夫匆匆吃过早餐，他提着包就去上班了。临出门，丈夫又对燕子说：“我这几天连着有手术，请夫人给做点可口的饭菜。只要上手术台，资金能比平时多几倍，你就尽管当好后勤吧。到时你拿着我给你的奖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燕子甜甜地冲着丈夫一笑说：“好啦，我今晚一定给你做最爱吃的清炖猪脚、滋补羊肉汤。”

“好，我的好太太，你永远是我最爱的人。”丈夫冲着燕子的脸蛋儿吻了一下，他神情收愉快地上班去了。

燕子心里再急，她也没有忘记在见罗鸣之前精心打扮自己，并且她决不能穿跟昨天重复的衣服。爱，让女人开始特别注重自己的形象和包装。燕子边挑选着衣服边化妆，她决定外面还穿一件长大衣，而且到了单位也不能脱，她请了假就走。她里面穿了一件黑色高档羊绒套头毛衣，下面是一条宝石蓝的毛线长裙，脚下是一双黑皮的长筒靴。燕子心想，再见罗鸣几回，她的这点家底（衣服）全都折腾光了。

燕子终于打扮好了自己，她看了一下表，现在是早上九点钟了。女人一旦打扮起来，再多的时间也不够用。她现在已经耽搁了上班的时间，如果再去单位请假，到了罗鸣好就太晚了。罗鸣住在郊外，与她的单位正好是城东和城西大对角。干脆算了，还是打个电话就说有点事请一天假。反正现在研究所正在申请新一年的经费，大家人心惶惶，万一国家不给经费，或开始递减经费，那他们这个研究所就要靠卖掉房子来给大家发工资了。燕子给室里打电话时，同屋的人说，算上她，今天已经有三人都有事请假了。燕子心想，幸亏自己英明，要不然也是白白溜一趟。好啦，现在她可以有一整天的时间跟罗鸣在一起了。

燕子一坐进出租车里，她的心情就开始好起来。她很兴奋，很快乐。一个女人如果在有了家庭、孩子的基础上，再有一个自己钟爱的情人，她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这样她的生活永远都充满了新意，甚至连她穿好看的衣服都有了兴趣。她一路上盘算着，今天见了罗鸣回来，就再到商店去买几件时髦的漂亮衣服。燕子的丈夫近来经常给她钱，现在家里有个会挣钱的丈夫，这对于女人来说是个很大的安慰。而燕子的丈夫从来也不反对她买漂亮衣服，她穿得越漂亮，他就越高兴。这一点令燕子很满意。如果她丈夫是个只会挣钱而不懂得疼老婆的吝啬鬼、守财奴，早让燕子烦透了。

也许燕子一路上光想些美事了，她竟然丝毫没觉得去罗鸣家的路长，她叫司机一直开到罗鸣的院子里，她正低头掏钱付车费，只见罗鸣早已经将一张钞票塞到了司机手里，燕子一惊，原来罗鸣在他的院子早已等她多时了，他与司机结过账，就连拥带搂地将燕子拉到了屋里。

罗鸣帮燕子脱去外衣，他惊奇地看着燕子，叫她站得远一点，他要在一定的距离中，好好看看燕子：“你简直是太漂亮了。”说完罗鸣就一把将燕子紧紧地抱进怀里。紧接着罗鸣又将燕子拉进了他的卧室。燕子又看见了自己的大幅镶在镜框里的照片。一阵温馨，一阵锆，燕子和罗鸣很快进入了爱的海洋。她和他在爱的海洋里冲浪，突然被大浪举上浪尖，转而又随巨浪跌入了深谷，他们在自由地翻上翻下，直到两个人都觉得不朽、至死难忘、铭心刻骨。大潮过后，海水平静，两个软绵绵的身体无力地在海水中漂浮，显得是那样的无力，轻飘，如云烟，似轻风。

外面已是阳光灿烂的中午，沐浴过海潮滋润的燕子突然闻到了一股什么食物的清香。空气中被一种勾人食欲的香气弥漫，真有点让她垂涎欲滴。“喂，你楼下煮了什么？怎么很香的味道呢？”燕子问。“你的小鼻子还真灵，你的肚子是不是已经饿了。我当然给你准备了最好吃的东西。起来吧，我们下楼去吃。”

燕子随罗鸣进了餐厅，这是一间装饰典雅的餐厅，一张磨花玻璃面的长餐桌，上面摆放着一盆鲜花。高靠背的木椅，坐上去很舒适。这时，只见罗鸣从肘子、清炖鸡、清蒸鳜鱼，以及沙拉、水果、香肠等中西结合的食物。罗鸣将这些食物摆好了，又拿出了一瓶茅台酒，他开心地看着燕子说：“咱们在家里吃点东西，主要是想节省时间。因为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谈，今天我们喝白酒，这样才叫真正喝酒。”罗鸣说完，就举杯和燕子喝了起来。

几杯酒下肚，燕子和罗鸣的脸都有些微红。想不到罗鸣还能做得一手色香味俱全的好菜，这一点很出乎燕子的预料。“你怎么光顾了埋头喝酒，你不是说有事要和我说吗？究竟什么事呀？”燕子问罗鸣。

“是有事呵，可是不知怎样跟你开口。”罗鸣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

“哎呀，我们俩现在是什么关系了，你还有不能启齿的话呀。”燕子神情紧张地看着他问。

“是呀，我太爱你了，我才变得这样紧张。我怕一旦说出来，我如果不能得到满足，那我会活不下去的”。罗鸣焦虑地看着燕子说。

“好了，我可胆小，你就别吓唬我了，快说吧。”燕子不吃不喝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好吧，我说。我经过这么多年的等待，终于又将你寻找到了，这当然也是上帝的安排，才使我们得以重见。我决不能再让你从我手上溜掉。我很郑重地向你求婚。我要娶你。我要带你离开中国。我在澳洲有房子，有生意，只要你同意跟我结婚，我们俩就立即离开这里。因为我反复想过了，只要你留在中国，我就很难天天见到你，像现在这样再下去，你几天就烦了。连我都能想象到你的心情到底有多么的紧张。我要你堂堂正正地做我罗鸣的妻子，我要每天晚上都抱着你睡觉，我要让你活得轻松快乐。我们俩从此再也不分离。这就是我要对你说出的一切。”罗鸣一口气说完了，他如释重负地将面前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燕子完全惊呆了。

她看罗鸣这一番话完全是认真的，她就更显得吃惊了。

他怎么偏要选择这样的处理方式呢？其实现代社会，男女之间的感情，有比这更好的处理方式，并不见得只有结婚一种。我该怎样回答罗鸣如此郑重的问题呢？燕子为了缓和一下快要窒息的紧张空气，她先给罗鸣的杯里倒上了酒，然后她伸出一只手用力攥着罗鸣的手说：“你让我很受感动，你把一个男人所能给予一个女人最珍贵的情感——婚姻，给了我。这对我来说是活着的最大幸福了。恐怕我活在这世界上，只有你才让我真正受感动，也只有你才是我生命中的最亲、最爱，也是最让我心疼的一个男人。”燕子诚恳地说。

“那么你答应我了，是吗？”罗鸣表情很紧张地问她。

“恐怕还没有这么快。因为我眼下和你不一样。我有女儿、丈夫，有一个相对稳定的家。这一切对我都是一个障碍。”燕子说完她显得很沮丧。

“没有关系，我替你想办法。我会帮你渡过这一关。如果你现在答应我，我告诉你应该怎么办。”罗鸣的脸上燃起了一丝希望的光芒。

“不，现在你还帮不上我。你应该给我一段时间，让我自己慢慢处理。”燕子显得若有所思地对罗鸣说。

“那也好，我不为难你。如果我为难你就等于为难我自己。反正你今天已经知道了我对你的想法，我这边把该说的想法、该亮明的观点都向你说清楚了。不过，这种事也不宜想得太多，事情的利弊都由你自己权衡。”罗鸣说完，将自己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燕子今天不仅酒喝得多，经历的事情也惊心动魄。她觉得自己真有那么一种头重脚轻的感觉。如果跟罗鸣再喝下去，她就彻底崩溃了。于是她用一双醉眼看着罗鸣说：“但愿我们的再次重逢，别以离别而告终。争取让我们都心想事成。”

“千万不要说丧气话，这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在于你的一念之差。也许，一念之差的前景就是海阔天空；也许一念之差的后果就是山穷水尽。生命中充满了赌博和冒险。墨守成规是一种，追求换一种活法也是一种。现在有人说，男人相爱不可能是一种可持续状态，但我就偏偏不信邪。这世界上的所有口号、道理，都不是一成不变的。现代社会越来越认同生活中出现的偶然性，越必然越是僵死的。”罗鸣像一个哲人在对燕子说话。

“好了，时间不早我该走了。”燕子摇摇晃晃地从餐桌边站了起来。

“等会儿，我开车送你。我这有一个小礼物要送给你。”罗鸣说完，就进了卧室，又很快就从卧室里出来。他站在燕子身后说：“别动，让我给你带上。”

“你现在最好还是别弄这些，你送我任何东西，都会给我带来麻烦的。”燕子主动转过身，她看见罗鸣手里，正举着一条明晃晃的金项链。

“你喜欢吗？我帮你带上吧。”罗鸣执意要给燕子带在脖子上。

“你现在给我戴上，回去还不惹事呀。先留在你这里，等以后再给我吧。”燕子双手抱住罗鸣的脖子说。

“那好吧，一切由你。”罗鸣显得有点沮丧地将项链收了起来。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家。”罗鸣与燕子从房间里出来，外面已经是灰蒙蒙的傍晚了。燕子坐在车里，她突然心有点急，说白了，她还有点烦，这与她早上来时的心情反差很大。她一直注视着大街上下班的人流发呆，就连罗鸣跟她说话，她都没有心思听。我这是怎么了，我又变得紧张起来。燕子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越离家近了，她的心情越紧张，心跳加快，她到底能随这种即将到来的婚变吗？

燕子始终沉默着。

罗鸣开着车，他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在接近燕子家的第二个路口，燕子提前让罗鸣停车。

“好了，我就在这里下车吧。”燕子说。

“我看你一路上心情很沉重。我今天跟你谈的对我们都是好事，你最好不要有什么负担。好好想想，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我可等着听你的好消息啊。”罗鸣说完，吻过燕子，就让她下车了。

燕子回到家里，她觉得很奇怪，今天这是怎么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似的，她一进家门，怎么丈夫和女儿都在家呢。她立即变得紧张起来。最糟的是今晚要吃的那几样饭菜，还有什么汤之类，她早就忘在脑后了。这还不算，关键还有她现在穿的这身衣服，这哪儿像是上班穿的衣服呢，一看就是应酬什么事情去了。

我现在到底从哪儿编起才算合适又不露痕迹呢？还有我的那位女友昊红，我这几天压根就没有腾出时间将事情与她念叨。今天显然也就再不能拿她当挡箭牌了。都怪我这些年，将女儿和丈夫惯坏了。我只要不在家，这两个人就一直饿着肚子等下去。

可是我今天再也装不下去了。而且我很累，我很烦，我不想向任何人解释什么。

“妈您今天穿得这么漂亮，去哪儿了？我肚子都快饿死了。”女儿不解地看着妈妈问。

“是呵，你今天到底去哪儿了？有事也没关系，给我打个电话说一声。”丈夫一脸疲惫又充满责备地上下打量着妻子问。

“我累了，我想回房间休息。”燕子心想，我今天豁出去一回试试，看看这个家到底没我行不行。

“你哪儿不舒服吗？”丈夫吃惊地看着燕子问。

“没有，我只是有点累。”燕子看也不看丈夫说。

“你有点累，谁知你累什么去了。我告诉你，我这两天连着做手术，你有我累吗？我今天在手术台上一站就是四个小时。做完手术后我觉得头晕，是让同事开车送我回来的。我下午一直呆在家里。我还给你单位打过电话，单位说你今天根本就没上班。燕子，你到底在背着我做什么？”丈夫生气地看着燕子问。

燕子真有点傻了。她知道这早晚是纸里包不住火的事。难道现在就向丈夫摊牌吗？如果想彻底摊牌，她倒不用像现在这样紧张了，她可以接着强硬下去。可是选择今晚这个时辰摊牌也许太突然了，关键是自己并没有想好。可是她又确实知道自己的丈夫也是一个非常精明的男人，编个一般性的瞎话根本骗不了他。那我该怎么办呢？

“妈，你今晚到底还做不做饭，我和爸可都饿了。明天我还要期中考试。”女儿拉着妈妈的手说。

“如果这个家没有我就活不下去了吗？我怎么就不能有一回事，我就不做饭，看你们能不能饿死。”燕子生气地说。

“我今天是去见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回来晚了，看你们俩就像闹饥荒似的。冰箱里有的是吃的，来不及吃清炖猪脚、滋补羊肉汤，吃一次方便面也坏不到哪儿去。”燕子故意提高了嗓门讲话。也许，人的心越虚，反而更不能先软下来。

燕子说完就开冰箱找吃的东西去做。

燕子始终也不敢将目光与丈夫对视，她怕看到丈夫那一双锐利的目光。

“你现在好点了吗？先躺在床上休息，等我做好了饭，叫你吃就是了。”燕子一边向碗里打着鸡蛋，然后用筷子搅着说。

“你哪儿又蹦出来个老同学，男的还是女的？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呢？”丈夫用疑惑的口气问她。

燕子就知道丈夫不是好骗的，他精明得很。

“说来也巧，那天我去家具城换床铺，那家具城的老板就是我的大学同学，都十几年不见了，看人家混上经理了。咱们家的床还不是人家一句话就换了。今天她请我去喝了一杯。”燕子将鸡蛋搅好，放上葱花，倒进油锅里，她熟练地用铲子翻炒着。她跟丈夫讲这番话的时候，始终也没有放下手里的活。而丈夫一直将自己疲惫的身体斜靠在厨房的门框上听着燕子说。燕子边干活边讲述，这样有一种大事化小的轻松感。

燕子终于将饭菜做好。一家人围坐在桌子前吃着晚饭。燕子发现丈夫好像对刚才的事打消了疑虑，他吃饭时的眼神很投入。大家吃过饭，女儿照例回到自己的房间做功课，丈夫却留在了客厅看电视。燕子平时吃过饭是不洗碗的，这些活由丈夫做。今天她让丈夫休息，她来洗碗。她觉得只有多干活，不停地干，才能让她心不慌。只要停下来，她就不知做什么好。因为一切都还没有来得及去想。她现在特别怕静下来，更不愿意坐下来陪着丈夫聊天或看电视。她就这么不停地忙碌着。直到再也找不出活干，她才冲着坐在客厅里的丈夫说：“我先去卫生间洗了。”燕子故意不和丈夫眼神相对，她关紧了卫生间的门，坐在马桶上，呆呆地愣在那儿。

为什么罗鸣偏要娶我呢。这让我实在是太难选择了。

要么干脆一个字也不向丈夫提，就这样让罗鸣从她的生活中自生自灭。就当这件事从严都没有发生过。要么就向丈夫彻底摊牌，告诉她和罗鸣的事，从此她远走高飞，不留任何烦恼。至于中间的路，若脚若离，那才叫她受不了呢。燕子坐在马桶上，双眼一直盯着地上那又黑又亮的瓷砖。

其实现在的家庭表面上看着再好，也只能是相对而言的。要想打破这种关系，都能找出许多种理由。世界上没有一对夫妻相互看一辈子还不嫌烦的，还说有新鲜感。如果那样，也就不真实了，成了神话了。

但是一旦打破这种固定的婚姻模式，去追求一种新鲜感，那么究竟是新鲜感重要，还是稳定陈旧的家庭模式重要呢？

燕子很难做出选择。

如果让她选择，她的最佳选择——就是二者全要。既要丈夫，又要情人。这样，既有了稳固的家庭，又能保持生活的新鲜感。

可是——罗鸣偏不给她这种鱼和熊掌都能兼得的完美生活。

罗鸣只给她一种选择——那就是与他私奔。

“燕子，你怎么这么半天不出来？”丈夫在敲卫生间的门了。

燕子急忙打开门，她丈夫一愣。“你到底出什么事了，你的脸色这么难看。”丈夫用一个外科医生机敏的眼光审视地瞪着燕子问。

燕子心想，丈夫爱想什么，就想什么，他再往邪里想，偏里想，万万也不会想到她现在遇到的事。于是燕子说：“我真的没有别的事，我累了，去睡吧。”说完她换上睡衣，挽着丈夫的臂膀进了卧室。

对于丈夫来说那是一个叫人困惑和痛苦的夜晚。他躺在床上，听着妻子像烙饼似的来来回回翻身，他在猜测着她可能遇到的事情。因为他平常有个习惯，别人不情愿告诉他的事，他决不刨根问底地追问，即便是自己的妻子，也不例外。他了解妻子的脾气，她是个心里盛不住事的女人，如果真是有了什么大事，过不了三天她自己就憋不住要说出来了。这样一想，他心里有底了。

燕子反复想的一个问题就是，她不想像现在一些蠢女人那样，事情哪儿还没到哪儿，就走进一个闹离婚的怪圈。比如当一个女人，一旦在某一天遇上一个喜欢自己的男人，就像有了退路似的开始向自己的男人示威。事情也许并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结局，甚至她根本没有闹清楚那个喜欢她的男人是跟她玩，还是真心要娶她，还没到哪儿就张扬得满城风雨。说到是属于私人性的。如果压根自己就不打算离异，那还有什么必要跟自己丈夫亮明了呢？燕子深深知道自己丈夫做的这种特殊的工作，一名外科医生，一旦生活让他分心，走神，他手里的手术刀，就要让多少患者遭殃、倒霉，现在的医疗费那么高，又大都是自己掏腰包，稍有闪失，那可就在病人身上缺大德了。况且一旦出一点医疗事故，那他的饭碗就断送在她的手里。燕子了解自己的丈夫，他是一个做人十分严谨的医生，他很看重他和燕子的这个家，这个家让他骄傲，女儿是那么出色，妻子是那么年轻漂亮工作又体面，这些都是他值得骄傲的地方。万一在一夜之间完全打破他现有的生活，他会受到何等的刺激呢，这一切只有燕子心里最清楚。燕子经过一翻权衡，终于决定了什么也不告诉丈夫，这件事完全是她燕子自己的私人事情。

事情一旦决定，燕子保住了自己的家庭。但是这样一来，她就像是背上了一个沉重的十字架。她不知该怎样面对罗鸣以及他的一片赤诚。她从此陷入了一种从严都没有过的痛苦之中。这种痛苦完全属于她私人性的，她无法向任何人诉说，这痛苦让一个本来无忧无虑的女人，让一个精神上一向追求务实的女人，一下子又变得虚了起来。

再不想面对罗鸣，但又不能不面对，燕子陷入了两难的境地，长痛不如短痛。她终究是要将自己的选择告诉正在等待她消息的罗鸣。

大约过了一周的时间，燕子的丈夫正巧到外地开会。燕子觉得这下机会来了，正好可以利用这几天丈夫不在家，来解决她和罗鸣之间的事。自从那次分手，燕子始终也没有听到罗鸣那边给她的电话，她心里明白，罗鸣大概是怕听到燕子给他的坏消息。于是燕子主动给罗鸣打电话，罗鸣在电话里声音显得有点恐慌，他还是忍不住问燕子，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燕子说见了面再说。燕子故意在电话里口气不卑不亢，她让罗鸣到她家里来，她要在自己的家里跟罗鸣来谈这件事。

为了迎接罗鸣的到来，燕子到花店买了一束鲜花插在客厅的花瓶里。她穿了一件带拉链的蛋黄和乳白条纹的T恤衫，淡蓝色的牛仔裤，脚下是一双羊剪绒的拖鞋。燕子约了罗鸣上午十点钟来。她早早收拾干净房间，然后她把自己打扮好了，她就站在全封闭的阳台上，看着罗鸣来的那条必经之路。

罗鸣相当准时，他十点整，将车停在了燕子家的楼下。燕子看见罗鸣从车里下来，她就离开了阳台，她将单元铁门打开，她这时兴奋地跑到镜子跟前照了又照，说话间，罗鸣已经在敲她的房门了。燕子这时就站在门跟前，她立即开门，罗鸣一步跨进门，他没有立即与燕子亲热，而是急于四下观察着燕子的房间。燕子一看他在很紧张地四下里看着，她就对罗鸣说：“我爱人出差了，家里没人。”“难怪你叫我上你这来，原来他不在呵。”罗鸣紧张的表情一下子放松了许多。

“你住的房子还不错嘛。这是你们自己买的房子吗？”罗鸣跟着燕子一间一间地参观着燕子家的房间。他看到卧室里有燕子和丈夫照的结婚照，燕子披着婚纱，一脸幸福安逸的神情。他又来到书房，那沿着墙四壁摆放的书柜里，有医学、文学、历史和各种杂书。到了孩子的房间，他看见燕子女儿的照片，那酷似燕子的小脸儿，简直就是燕子小时候的模样。后来，他连卫生间、厨房、阳台，都参观了，罗鸣将这房子所有地方都看了个遍。看完了，罗鸣不无感慨地对燕子说：“你比我想象的生活要好得多。你今天叫我到你家里来，就是想让我亲眼看看你生活得到底有多么美好，对吗？”罗鸣一脸复杂的神情。

“再美好的生活，没有情感的记忆也是苍白的。”燕子拉罗鸣坐在了客厅的沙发里。她问罗鸣想喝点什么。罗鸣说：“喝咖啡。”燕子端了两杯咖啡过来。

“怎么样，想好了吗？”罗鸣将目光盯住客厅花瓶里的鲜花，故意不看着燕子问。

罗鸣这样开门见山问出来也好，要不然，燕子觉得她和他的谈话也无法进行下去。

“是的，我想好了。”燕子轻轻地说。

“不打算嫁给我，对吗？”罗鸣眼睛虚起来看着燕子。

“你怎么猜到的？”燕子低着头用手捻着自己的毛衣，依然是轻轻地说。

“刚才我在你家里看了一圈之后，我就知道你对我回答的是什么完全清楚了。你很舍不得你这个家，对吗？其实，家庭不仅是由人员组成，还包括这房子以及所有的财产。看得出你生活的这个家，不仅相对富有，还很和谐，有人气。你懂什么叫人气吗？那就是一种让人能感到相互和谐的氛围。这是我一走进你们这个房间就有的一种感觉。我也到过很多人家，但是一进门，就让你觉得这个人家没有人气，就觉得这个人家有一种不和谐之音在暗藏着。燕子，我看得出，你先生也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他不仅能给你挣钱，还能理解你。你的这个选择是对的。”罗鸣很认真地对燕子说。

“可是，我真的很为难。人生就那么几十年，我知道机遇一旦错过，就再也不会来。”燕子显得可怜巴巴地看着罗鸣说。

“我始终陷入了一个误区，我认为年轻时我一不小心丢了的东西，无论她走多远，我再得到时，我绝不会再放弃。我始终认为我有这个自信。我能行。可是今天我自己就破掉了我自己的这个神话。一旦不小心丢掉的东西，就永远也回不来了。燕子，你现在生活得很好，如果让你离开这个家，那就真的是为难你了。因为痛苦的就不止是你一个人，还有你的孩子。我实在不忍心将你从这个家夺去。现在看来，还是我一个人走吧。一个人痛苦，总比三个人痛苦要好。”罗鸣说完难过地看着窗外。

“你为什么总要将好人都留给你一个人去做呢？你越是这样，就越令人心痛。你这样说，更让我忘不了你了。为什么我们要想见呢？即便我们就这样分手了，我也不会快乐了——你让我永恒地背起了十字架。我永远记住，这世界有一个人，是我让他痛苦。如果我们不能结婚，你也留下来，让我们同在一个城市生活，彼此成为好朋友。你千万不要像十几年前那样，一旦分手，让我从此就没有了你的消息。我了解你的性格。不过，这次我真的恳求你了，千万不要再出国去，更不要逃避我。让我们在同一个城市相互祝福。”燕子说完，就禁不住拥抱着罗鸣，在他的怀里痛哭起来。“你回答我，我要你当着我的面回答我。”燕子哭着在罗鸣怀里撒娇地说。

“燕儿，我真的不是在逃避你，我呆在国内的时间到期了。拿了绿卡的人，一年必须有一半时间要呆在国外。我现在必须离开了，否则就麻烦。原来我不准备加入澳洲拿公民身份，但这次回去我将向当地政府申请，拿澳洲公民的身份。我会给你澳洲的地址，现在出国不像以前那样费劲，很方便，只要你说一声，我会带你出去转转，到外面开阔一下眼界。”罗鸣双手捧起燕子满是泪水的脸，他吻着燕子脸上的眼泪，然后他又咬着燕子的耳朵说：“我会永远想念你的。好好生活，下次我见到你时，希望你还是像这样的年轻、漂亮，你是不会老的。你应该永远幸福。”罗鸣狂吻着燕子。“不，我真的再也不会像原来那样幸福。我是洽谈室要痛苦下去的。我现在真像是鲁迅笔下的阿Q，我清醒地知道一旦今天放你走掉，等待我的将是什么。这也是我人生头一回为一件大事做了回主，而现在你还没有离开，我就知道我肯定是错了。”燕子硬咽着说。罗鸣突然笑着说：“你这样讲话，又让我回到了从前，你这个女人最讨人喜爱的就是有时候显得特别的天真，特别的单纯。你对人不设防，心直口快。”罗鸣用一种欣慰的目光欣赏地看着她说。

中午，燕子亲自下厨，为罗鸣烧了几道他原来最爱吃的菜。两个人谁都没有吃多少，那是一顿让人难以下咽的饭菜，尽管桌子上摆着的全都是罗鸣爱吃的菜。但是，罗鸣吃过这顿饭，他就要走了。谁知这一次的分离，何时再能想见呢。

燕子下楼，一直将罗鸣送到他的车上。罗鸣的车子发动起来了，燕子主动将车门用力一关，她就转过身匆匆走了。

罗鸣离开燕子，后来他很快就出国了。

燕子一直在盼望着罗鸣来自澳洲的信，但是她始终也没有收到罗鸣给她的信。

这一切对于燕子来说，就好像是一场永远没有结尾的梦。1999年1月18日责编 谢欣